三十七、文人開始帶兵

曹丕的性格基因看來太不像他的父親了,隱忍、執著、待人寬容是曹操能夠亂世裡稱雄的原因,而偏執、自負、有仇必報是曹丕性格的總特點。

在用人上曹操不拘一格、唯才是舉,有海納百川的氣度,而曹丕多以自己的好惡劃分陣營,無意識中把人分成了「自己人」和「不是自己人」兩大類,「自己人」怎麼都可以,不惜打破常規給予重用,「不是自己人」就想辦法打壓甚至迫害,失去了帝王的法度。

敢恨,是曹丕的性格;敢愛,也是他的個性。

曹休、曹真、夏侯尚、夏侯楙自不必說,對「太子四友」這些人,以及過去在奪嫡之爭中支持過自己的人,曹丕也都一律給予關照和無條件信任。曹丕稱帝不久即下詔任命「太子四友」之一的吳質以振威將軍的身份「都督河北諸軍事」,後面是一項新職務,意思是指揮、節制河北地區的一切軍事力量。河北,指的是黃河以北,從行政區劃上說包括冀州刺史部的大部以及青州刺史部、幽州刺史部的全部。

這項職務權力很大,把整個曹魏北部地區的軍權都交給了吳質,而在此之前吳質擔任過的職務,可以查證的只是一名縣令(朝歌長)和某將軍府裡的長史,曹操在世時似乎對此人也並不感冒。

也就是兩三年的時間,一名從未帶過兵、打過仗的縣令被直接提拔為將軍,這當然是一種「敢愛」的表現。「都督諸州軍事」的制度也從此定型,曹仁、曹真、曹休以及張遼等人外出領兵一般都加以「都督某州諸軍事」的名號,有的加以「持節」的授權。有這種名號和授權的將軍權力更大,不僅可以調兵,而且可以懲治轄區內某一級別的官員,類似後世的欽差大臣。

曹魏習慣上分成了四大戰區:北部戰區一般為「都督河北諸軍事」,主要職責是防禦北部少數民族部落,轄區面積不小,但一直沒打過大仗,重要性稍差;西部戰區一般為「都督雍、涼二州諸軍事」或「都督隴右諸軍事」,主要職責是防禦蜀漢,通常由征西大將軍或鎮西將軍兼任;中部戰區一般為「都督荊州諸軍事」或「都督荊、豫二州諸軍事」,主要職責是兼防蜀漢和孫吳,通常由征南大將軍兼任;東部戰區一般為「都督揚州諸軍事」或「都督青州、揚州諸軍事」,主要職責也是防禦孫吳,通常由征東大將軍或鎮東大將軍兼任。

吳質一躍成為曹魏政壇和軍界的新星,但奇怪的是《三國誌》卻沒有他的傳記,主要原因是此人脾氣很差,在生前即受到頗多議論。

黃初五年(224)吳質回洛陽朝覲,曹丕發現沒有多少人搭理吳質,吳質顯得有點孤獨,曹丕專門下詔命上將軍及特進以下高官都到吳質家裡做客,想幫吳質結結人緣。

宴會上,客人喝得怎麼樣不知道,主人先喝高了。吳質這個人,酒一喝多就把持不住,曹真這時候擔任著中軍大將軍一職,長得有點胖,同為「太子四友」的朱鑠時任中領軍,長得很瘦,吳質便拿他們二位尋開心,令伶人在宴席上表演「戲說肥瘦」的段子,不想玩笑開過了頭,曹真臉上掛不住,與吳質當場鬧翻,要責罰伶人,甚至不惜刀兵相見。

看熱鬧的人都不怕事兒大,曹洪、王忠等人想看吳質的笑話,在一旁瞎起哄,故意逗火,曹真愈加恚怒,拔刀瞋目,大罵於座:「這個伶人要是放跑了,我要拿你開斬!」曹真是什麼份量的人大家都知道,但吳質不示弱:「曹子丹,你只不過是屠案上的肉,吳質吞你不用搖喉,咀嚼你也不用搖牙,何敢恃勢而驕?」

眼看無法收場,朱鑠從座席上起身來勸:「陛下要我們陪你作樂,你怎麼這樣?」有人勸架,順著台階下就得了,但吳質又回頭罵朱鑠:「朱鑠,你還是小心別把座席弄壞了!」朱鑠也是個急性子,被吳質呵斥,氣得拔劍朝地上砍,其他想上來勸架的只好坐了回去。

吳質就是這樣的臭脾氣,結果把自己弄成了政壇上的孤鳥。

不僅吳質當了「河北戰區司令」,到了黃初六年(225)的春天曹丕又突然做出了兩項重要人事任命:以陳群為鎮軍大將軍,錄行尚書事,隨車駕董督眾軍;以司馬懿為撫軍大將軍,留守許昌,督後台文書。

吳質、陳群、司馬懿,加上擔任中領軍的朱鑠,「太子四友」全部有了軍職,這些都打破了曹魏政壇的潛規則。自曹操創業開始曹魏陣營一直以來遵循著嚴格的文臣、武將兩條路徑,文臣從不帶兵,而武將中雖有個別人短時間內兼任過太守一類的行政官員,但極少有向三公、九卿方向發展的先例。

文人就是文人,武人就是武人,這是兩個不同的集團。在曹魏的陣營裡,有人概括出這兩個集團分別各有一個核心,文人的核心是汝穎集團,武人的核心是譙沛集團。曹魏的主要文臣中荀彧、荀攸、郭嘉、鍾繇、杜襲、辛毗以及後起之秀陳群等人都是穎川郡或汝南郡人,這裡自古多奇士,世家大族輩出,故稱汝穎集團。而譙沛集團,是因為曹氏父子乃沛國譙縣人,沛譙集團其實就是「諸夏侯曹」集團。

文臣中最優秀者,如荀彧、郭嘉、荀攸和崔琰等,一生從未擔任過軍職,這既是因各人特長而造就的不同分工,也暗含著某種權力格局的制衡,有人負責決策,有人負責執行。決策的人不管執行,執行的人不考慮決策。

由「武人」而入「文人」者有一個特例,那就是程昱,他本來是一員武將,後來成為曹魏陣營的核心謀士,程昱的成功轉型是僅有的一例,而且是由「武」入「文」,而非由「文」入「武」。兵權是曹魏最核心的權力,三公可以讓,九卿可以給,但兵權輕易不會給你。曹魏掌兵者不超過三種情況:一是如「諸夏侯曹」,或宗族或姻親;二是如張遼、張郃、徐晃等人,是職業軍人,為打仗而生,為打仗而死,絕對效忠於曹氏父子;三是臧霸、張燕、張繡那樣曾經的地方實力派,被曹魏接收後暫時帶兵,最終兵權也被稀釋或整合。

陳群、司馬懿等「太子四友」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情況,他們出身士族,走的是荀彧或崔琰的道路。儘管他們已身處權力核心,深得皇帝的倚重和依賴,但他們從未奢望過染指兵權,現在兵權卻自己來了。

在給陳群、司馬懿的任命詔書裡,明確他們的軍職分別是鎮軍大將軍和撫軍大將軍,指揮的主要是「中央軍」。

曹魏軍制雖然延續了秦漢以來南軍、北軍的體制,但因為隨時都在作戰,四面都是戰場,又加上曹魏實行特殊的五都制,除洛陽為常設首都外,鄴縣、譙縣、許昌和長安是陪都,所以軍制自然與和平年代的南軍、北軍有所不同。

曹魏的嫡系部隊可以分為地方主力軍團和中央軍團兩大部分,中央軍團除中領軍、中護軍這些禁衛軍外,還有一部分守衛其他幾個都城。中領軍、中護軍簡稱「中軍」,天子到哪裡他們就守備於哪裡,其他的中央軍被編為鎮軍、撫軍等兵團,由鎮軍大將軍、撫軍大將軍指揮。

與一般雜號將軍不同,陳群、司馬懿的軍職裡還有一個「大」字,這是曹丕稱帝以後的新發明,如果沒有這個「大」字,這些將軍就是普通的將軍,相當於軍長,加了一個「大」字,地位一下子抬升了很多,至少可以與四征、四安、四鎮將軍相當,從品秩上說略低於三公但高於二千石的九卿。

陳群和司馬懿之前的身份僅是品秩千石左右的尚書令、尚書僕射,掌握了軍權,品秩也驟然提升。同時,他們仍然負責尚書檯,陳群以鎮軍大將軍的身份「錄行尚書事」,即兼任朝廷的秘書長,司馬懿沒有明確是否仍兼任尚書僕射這個副秘書長,但命他「督後台文書」,說明他仍然兼職於尚書檯。

文帝命他們掌兵,也可以看作是給尚書檯加上了兵權,尚書檯也可涉兵事,但直接帶兵,這個恐怕連尚書檯的締造者漢武帝也沒有這麼做過。

任命詔書專門講到了陳群和司馬懿的分工:「過去軒轅黃帝建四面之號,周武王稱『予有亂臣十人』,先賢們之所以能治國理民,都是多任用賢人的緣故。現在內有公卿鎮守京城,外有州牧掌管四方,遇到有軍情需要出征,軍中應該有柱石一般的賢帥,輜重所在之處也應該有重臣鎮守,那麼御駕出征就可以周行天下,而沒有什麼可顧慮的了。現在,任命尚書令、穎鄉侯陳群為鎮軍大將軍,尚書僕射、西鄉侯司馬懿為撫軍大將軍,如果我親征討伐南方的敵人,就留撫軍大將軍守許昌,督後方諸軍,處理後台文書諸事;由鎮軍大將軍隨車駕,董督眾軍,代理朝廷秘書長。他們都給予假節、鼓吹,並調撥給中軍騎兵600人。」

對陳群和司馬懿來說,手裡有沒有兵權其實有本質區別,曹操生前殺掉或逼死的重量級人士,從孔融、荀彧到崔琰、楊修、婁圭、毛玠等,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都是文人。而武將之中,將軍以上的從未被殺過一個,也就是說,在曹魏陣營裡最危險的是文人,而最安全的是武人。

這符合權力的邏輯和遊戲規則,文人靠一張嘴,沒有實力做支撐,殺也罷,用也罷,全憑君王的心情。而每個武人的背後都是一支隊伍,君王即使不滿,也會投鼠忌器,用別的方法解決權力問題。

像張繡那樣手上有曹家血債的人,還有像臧霸那樣的土匪,曹氏父子只得一忍再忍,找機會一點點把兵權收回來;而像荀彧、崔琰那樣忠心耿耿、為曹魏做出過重大貢獻的人,一句話就能要命。

這不是君王冷酷,這是權力規則。文人的智慧是君王所需要的,但那是軟實力。手握兵權,才是硬實力,但兵權又是那樣遙不可及,所以詔令下達之初司馬懿、陳群尚不敢欣然接受,他們上書辭讓。

曹丕下詔,打消他們的顧慮:「我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以夜繼晝,想休息都不得空,做出這樣的安排並不是增加你們的榮耀,是讓你們為我分憂啊!」二人這才接受,上任後他們又接到了曹丕的詔書:「我常常因為後方的事感到擔憂,所以把重任交給你們。曹參雖有戰功,但論封行賞時蕭何最重,讓我沒有西顧之憂,不知道行不行?」

在曹丕眼裡善於理政的蕭何更重要,他想讓陳群、司馬懿做好的蕭何。這種無以復加的信賴還不斷繼續著,後來曹丕專門給司馬懿下過一份詔書:「我在東方,撫軍大將軍全權處理西方的事務;我在西方,撫軍大將軍全權處理東方的事務。」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皇帝的詔書?這份詔書可以理解為一份授權書,有了這項授權,司馬懿儼然成了「曹丕第二」,尚書檯裡的司馬懿成為曹魏帝國僅次於皇帝的人。雖然最後面的這份詔書只出現在《晉書》裡,不排除是為了粉飾司馬懿而虛構的,但陳群和司馬懿迅速躋身曹魏軍界並掌握軍事大權卻是不爭的事實,這極大地改變了曹魏的權力結構。

《三國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