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司馬昭之心

從王凌到毌丘儉、文欽,再到諸葛誕,淮南先後三叛,都可以看作是曹氏與司馬氏之爭的延續,隨著曹芳被廢和諸葛誕的失敗,“曹馬之爭”已經進入尾聲。

但這並不意味著鬥爭再也沒有波瀾了,少帝曹髦成為這場鬥爭的新主角,與前任曹芳不同,曹髦是個精力旺盛、十分活躍的年輕人,他經常把那些有學問的大臣們集中起來,跟他們談論經典、評價前代得失,這些大臣驚訝地發現,曹髦的學問和見解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曹髦跟他們這些素以飽學著稱的人在一起談論絲毫不怯場。

曹髦經常在太極殿東堂宴請侍中荀\"\"、尚書崔贊、袁亮、鍾毓、中書令虞松等人,曹髦和他們邊吃邊聊,有一次他們最後聊到了前代帝王的優劣,曹髦對荀\"\"等人說:“夏在位時已呈衰敗之象,相在位時被人殺害,只有少康聚集夏的遺老遺少,光復禹的功績,另外還有高祖皇帝,他拔起於隴畝,驅帥稱豪,消滅了秦王和項羽,包舉宇內。少康和高祖皇帝才略不同,但都是舉世大賢,按照他們的功德,誰該排在前面呢?”

\"\"等人認為高祖皇帝劉邦更優:“天下的鎮國重器是由上天授予王者的,聖賢的美德應該順應時機,這樣才能接受天命去創立基業。具體到承接前代功業方面,創造和因襲在難易程度上是不同的,少康功德雖然美好,但仍然只是中興之君,可和漢世祖相提並論,但與高祖皇帝還是有些差距。”

\"\"等人說的漢世祖,指的是漢光武帝劉秀,他開創了一個王朝,之所以把他也稱為中興之君,是因為在漢末三國時期通常認為劉秀開創的後漢只是前漢的延續。但曹髦更推崇少康,對劉邦則不以為然:“自古以來的帝王,論功績、德業、言論、行為各有優劣短長,所謂創業之君未必都優秀,繼任者也未必都低劣。商湯、周武王、高祖皇帝雖然都受命於天,但賢聖也有不同,我認為他們之間還是有一定懸殊的。少康出生於國家滅亡之後,自己的身份已降低為奴隸,只能四處逃難,但最終復興了大禹的功業,沒有極大的德行和極廣的仁義怎能建立這樣的功勳?”%20%20

曹髦推崇的這位少康是夏朝的第六位國君,他的父親相被敵人殺死,他成了遺腹子,然而憑借個人的魅力,他後來爭取到許多部族的支持,也得到夏人遺民的擁護,最後以弱勝強,戰勝了仇敵,重振了夏朝,歷史上稱為“少康中興”。%20%20

曹髦認為,與少康相比劉邦真的算不了什麼:“漢高祖趁秦朝瓦解之勢,倚仗權術和武力成就了功業,但在很多方面都違反了聖人的法度。作為兒子,多次讓父親身處危險之中;作為君主,將賢明的屬臣囚禁;作為父親,不能保護好自己的兒子。漢高祖去世後國家幾至滅亡,如果他跟少康互換一下所處的時代和境遇,也許他無法復興大禹的功業。所以,應該以少康為上而漢高祖為下,各位愛卿還可以再討論。”%20%20

這場討論一直持續到次日,荀、袁亮等人認為曹髦所說有道理,確實少康更優秀,但崔贊、鍾毓、虞松等人仍堅持漢高祖更勝一籌,曹髦最後進行了總結:“說少康憑借已有的本錢創業而漢高祖白手起家,事實並非如此。各位不知道,在上古三代憑借仁德勳業成事是很難的,而在秦朝末年憑借武力成就功業則相對容易。況且最上等是立德,其次才是立功,漢高祖功勞雖高,但比不上少康的大德。誅殺暴君肯定得動用武力,少康在武功方面一定不如漢高祖嗎?我看未必,只是夏代古書散佚,少康的豐功偉績缺失無載罷了,如果三墳五典都能留傳下來,少康的事跡也都有詳細的記載,難道還會再有異議嗎?”

經這麼一說,大家都心服口服。

曹髦卻很謙虛,又對大家說:“我的知識面還不夠開闊,聽到的、看到的還很有限,只是喜歡發發議論罷了,還遠沒有領悟其中的精髓。”在皇宮裡切磋學問還不夠,曹髦還跑到太學,與當代的那些大儒們探討《周易》《尚書》《禮記》,這都是最難懂的古書,曹髦與專家學者們討論起來卻頭頭是道,學者們都驚呼自己已經遠遠趕不上皇帝陛下的才學了。

大家的反應可能會有些誇張,一個高中生再有天賦也無法一下子蓋過博導,但高中生能摻和到博導們討論中,就已經不同凡響了。

從曹髦褒少康、貶劉邦的觀點裡隱約可以看出他的一些政治抱負來,少康所遇到的挫折豈不正是曹魏目前的困境?曹髦也許是想借少康中興來激勵自己。至於劉邦,在曹髦看來有的也只是權術和智謀,德行實在不配盛名,這是不是又在暗諷司馬氏父子?

這些露骨的談論自然會很快報告到司馬昭那裡,面對這個思想活躍、精力旺盛又天賦極高的年輕人,司馬昭困惑了。

還有一次,曹髦與中護軍司馬望、侍中王沈、散騎常侍裴秀以及鍾會等人又在太極殿東堂講宴,一邊吃喝一邊議論學問,儼然一個小沙龍。曹髦絲毫沒有當傀儡的壓抑和緊張,反而很高興也很隨興,喝得興起,他把裴秀稱為儒林丈人,把王沈稱為文籍先生。

曹髦很喜歡司馬望,他是司馬孚的次子,參加過多次戰鬥,立有軍功,擔任了中護軍的重要職務,平時比較忙,曹髦又經常想把司馬望叫來說話,乾脆賜給他一部追鋒車及五名虎賁士,一有聚會就讓司馬望乘追鋒車飛馳而來。

司馬望似乎對曹髦也很有好感,二人很能談得來,但司馬望腦子還算清醒,知道跟曹髦過分接近很危險,這時陳泰由西線戰場調回洛陽擔任朝廷尚書右僕射,司馬望主動要求出任征西將軍,負責西線戰場的指揮(都督雍、涼諸軍事)。

又有一次,曹髦到辟雍與群臣賦詩,曹髦出題讓大家賽詩,看誰寫得又好又快,侍中和逌、尚書陳騫寫得有點慢,沒在規定時間裡寫完。事後,負責紀律的官員上奏,稱他們對天子不敬,建議將二人免職,曹髦在奏折上批復道:“我愛好詩賦,目的是從中知得失,沒有其他東西,所以要原諒和逌和陳騫。從今往後群臣都應當玩習古義、修明經典,這才符合我的想法。”

看著這個年輕人,司馬昭越來越後悔,真不該立他為帝。有一次參加完朝會,司馬師悄悄地問鍾會:“你覺得當今皇帝上如何?”鍾會並沒有多想,脫口而出說:“當上皇上論文采可比陳思王,論武功可追武皇帝!”在那個時代,人們普遍認為陳思王曹植的文采和武皇帝曹操的武功是兩座無法逾越的高峰,眼前這位少年天子如果兼而有之,那將多麼可怕啊?

司馬昭心情煩悶,只想罵娘,但說出來的卻是:“如果像你說的這樣,真是社稷之福哇!”

權臣與傀儡之間也可以較好地相處,至少也能處成曹操和漢獻帝那樣,但司馬昭不是曹操,曹髦也做不了漢獻帝。

與父親和哥哥的行事風格都不同,司馬昭做事更喜歡直截了當,甘露三年(258)5月,司馬昭授意心腹大臣上奏,要求給司馬昭晉封公爵,曹髦無奈,只得封司馬昭為晉公,參照當年曹操封魏公時的做法,用八個郡作為司馬昭的食邑,同時拜其為相國,加九錫。

對司馬昭的步步緊逼曹髦既反感又無奈,又忍了兩年,到甘露五年(260),曹髦實在沒法再忍了,就找來幾個“心腹”商議對策,包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等,都是一些經常在一塊談論學問的人,曹髦覺得跟他們能“談得來”。

把這幾個人秘密地召集在一起,曹髦說的第一句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這句話大概在曹髦心裡已憋了很久,所以一說出來就足以振聾發聵,並在後世成了千古名言。說完這句話,曹髦又接著對大家說:“他遲早要把我廢掉,我不能坐以待斃,我想與眾卿討伐他!”這幾個文人估計都嚇傻了。

王經勸道:“當年魯昭公不能忍受季氏專權,討伐失敗而出走,最終丟掉了國家,被天下人恥笑。如今大權在司馬昭之手已經掌握了很久,朝廷之內以及四方之臣都為他效命,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宮中宿衛空缺,兵力弱小,陛下憑借什麼討伐他?您要這樣做,不是想除去疾病卻反而讓病害得更厲害嗎?禍患難測,願陛下好好想想。”

曹髦已無法再忍,他猛然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版摔到地上,怒吼道:“我意已定,即使一死又有何懼,何況也不一定會死!”曹髦不僅要干,而且還要先稟報太后,看來確實是氣糊塗了。還沒等他去找太后,卻發現王沈和王業已經溜了,曹髦知道他們大概是向司馬昭告密去了。

曹髦豁出去了,帶著身邊的幾百個人連喊帶叫地衝了出去,這些人大概是一些宦官、隨從甚至宮女,領頭的有冗從僕射李昭、黃門從官焦伯等,能一下子拉出來幾百人,說明曹髦還真不是吃素的。這時下起了雨,更讓此舉增添了悲壯的氣氛。

司馬昭即使已得到了王沈和王業的報告,也來不及專門去部署了,首先與曹髦一行照面的是司馬昭的弟弟司馬胄,他任屯騎校尉,並不統領禁軍,大概有什麼事剛好路過東止車門,無意撞上“天子造反”,司馬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曹髦一頓呵斥,居然把司馬胄以及帶著的人都訓跑了。

曹髦率領隊伍繼續前行,他們的目標大概是司馬昭的相國府,走到南闕下,遇到賈充帶著人前來阻擋,司馬望外任後中護軍一職由賈充擔任,他有守衛京城的職責。曹髦當然認得賈充,對此人大概最無好感,也不搭理,揮著劍就往前衝,見誰砍誰。

眾人不知如何是好,紛紛後退,賈充把一個叫成濟的頭目叫過來,對他說:“司馬氏如果失敗了,還有你等嗎?何不出擊?”成濟立即指揮手下往上衝,曹髦厲聲喝道:“把武器放下!”雖是快死的人了,但仍是天子,一句話,有人居然就把武器扔到了地上。成濟急了,向前猛刺,曹髦應聲而倒,當場殞命。太傅司馬孚聞訊趕來,見曹髦已倒在血泊之中,司馬孚跑過去大哭。司馬昭聽到消息也吃了一驚,手裡正拿著的東西都掉到了地上,他脫口而出說:“天下人該怎麼議論我?”

司馬昭趕緊召集眾位大臣商議,大家面面相覷,朝廷尚書右僕射陳泰建議:“只能斬賈充,以謝天下。”司馬昭沉吟半晌,下不了決心。最後司馬昭上報郭太后,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成濟身上,郭太后同意,將成濟斬首,夷三族。

為做好善後工作,郭太后還頒發了一份詔書,歷數曹髦的罪狀,捏造了曹髦用弩射自己、買通左右給自己下毒等駭人聽聞的情節,算是為曹髦被弒降降溫。

之後,以親王的禮制把曹髦安葬在洛陽西北的瀍澗。

《三國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