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恐怖的人」

1506年1月~1508年1月

在弗朗西斯科·德·阿爾梅達辛勤勞作以建設一個有利可圖的印度帝國的同時,里斯本的曼努埃爾一世對海外事業的指揮結構有了新想法。國王幾乎完全無法想像世界另一端的情況。與印度的通信耗時甚久,所以他對印度事務的管理充滿了矛盾。他給阿爾梅達的指示過於細緻、喋喋不休,但他疑心很重,而且容易受到妒火中燒的廷臣小圈子的壓力與影響。曼努埃爾一世沒有眼力,不能區分有真才實學的人才和庸碌無能、貪贓枉法、自私自利之輩。杜阿爾特·帕謝科·佩雷拉在1503年冬季單槍匹馬地挽救了葡萄牙在科欽的事業,然而他回國後漸漸湮滅在史冊中。在收到阿爾梅達的第一份工作匯報之前,曼努埃爾一世就已經決定了取代他的新人選。阿方索·德·阿爾布開克和曼努埃爾一世一樣,相信後者奉天承運,命中注定要滌蕩印度洋的伊斯蘭教,並收復耶路撒冷。阿爾布開克還向國王鼓吹,讓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偉大使命。阿爾布開克將成為國王選定的工具。

1506年2月27日,也就是曼努埃爾一世公開表達對阿爾梅達百般信任的整整一年之後,新人阿爾布開克簽署了一份秘密文件:

我,阿方索·德·阿爾布開克,鄭重宣佈,我已經當面向我主國王陛下宣誓,在弗朗西斯科(·德·阿爾梅達)回國或死亡之前,絕不向任何人洩露關於印度總督職位(目前由阿爾梅達擔任)的御旨。在此御旨生效、我成為印度總督之前,我要對此文件嚴格保密,不向任何人洩露。[1]

曼努埃爾一世已經任命他在差不多三年後接替阿爾梅達,頭銜為總督,地位比副王要低。但在規定的時間之前,此項任命必須保密。在此期間,曼努埃爾一世寫信給阿爾梅達,通知他,阿爾布開克將在原先僅由副王一人管轄的印度洋西半部分執行公務。權責的重疊必然在將來的歲月導致混亂與敵意。與此同時,在歸國船長們的冷嘲熱諷和宮中敵視阿爾梅達的大臣們的影響下,曼努埃爾一世對阿爾梅達的語氣越來越嚴厲。

1506年春季的香料艦隊將包括十五艘船,由特裡斯唐·達·庫尼亞統一指揮。其中九艘由他直接掌管,另外六艘是阿爾布開克的。整支艦隊的計劃是進入印度洋,在索科特拉島建立一個基地。索科特拉島是紅海出入口附近的一個島嶼,據信由基督徒控制,因此是一個理想的基地,有助於消滅去往埃及和中東的穆斯林市場的伊斯蘭航運。

在16世紀初,里斯本是一個生機勃勃、喧囂嘈雜而風雲激盪的地方。東印度的財富滾滾湧入塔霍河兩岸的碼頭,富有企業家精神的商旅、買賣人、水手和冒險家在香料氣息和奢侈品的吸引下,紛紛抵達「新威尼斯」。里斯本碼頭區的大部分佈局雄壯恢宏,以反映「雜貨商國王」的雄心壯志,但這也是一座污穢骯髒、充溢著歇斯底里般狂熱的城市。1506年1月,城裡暴發瘟疫,其可能是由塔霍河上的航船傳播進來的。很快,城裡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死亡,國王考慮撤離城市。4月,他將宮廷遷往90英里之外的阿布蘭特什。氣氛高度緊張;為懇求上帝解救萬民於瘟疫,人們舉行彌撒;帶兜帽的悔罪者在大街上行進。招募足夠的水手到艦隊去變得困難。沒有人願意和來自里斯本的人同船出航。

里斯本碼頭

預定的起航日子——4月5日快到了,艦隊按慣例在貝倫舉行出發前的儀式。為了補足人手,阿爾布開克不得不吸收監獄裡的犯人,這為此次遠航增添了更多的爆炸性因素。水手們桀驁不馴,難以管教。阿爾布開克後來宣稱,他的艦隊裡發生的打架鬥毆比薩拉曼卡全城還多。船員們是一群無法無天的狂徒,對穆斯林恨之入骨,並且對凶殘的海盜活動有經驗,阿爾布開克很難駕馭他們。在預計出發的那天,阿爾布開克遇到了另一個問題。他的領航員,經驗豐富的若昂·迪亞士·德·索利斯,沒了蹤影。索利斯偏偏在這個時候謀殺了自己的妻子,然後越境逃到了西班牙。阿爾布開克從來不會低估自己的才能,決定親自領航。「我相信,我能像艦隊裡最優秀的領航員一樣,把我的船開到印度。」[2]起航兩周後,里斯本出了大事。新基督徒(近期皈依基督教的猶太人)曾被允許留在城內,現在卻被指控犯有異端罪並散播了瘟疫。歇斯底里的暴民在方濟各會僧侶的率領下,在大街小巷裡攻擊改宗猶太人。有兩千人因此次迫害猶太人的暴力事件而喪生,直到後來才恢復了公共秩序。

庫尼亞和阿爾布開克是親戚,但此次遠航並不比1503年阿爾布開克與其堂兄弟弗朗西斯科的那次更為友善和諧。庫尼亞和阿爾布開克摩擦不斷。阿爾布開克雖然是庫尼亞的下屬,但一貫自負,而且近期又得到了國王的秘密任命,所以越發飛揚跋扈,不肯向任何人低頭。從葡萄牙國家利益的角度看,他們此次的任務在商業上是一次災難。艦隊遭遇風暴,幾乎原路返回非洲海岸;庫尼亞衝動地希望探索新發現的馬達加斯加島,耽擱了不少時間;途中擄掠索馬裡海岸,又花了不少時間。原本六個月就應當完成的任務,最後花了十六個月。他們的第一個正式目標索科特拉島名義上屬於基督徒,實際上卻是一組穆斯林要塞,必須用武力攻打。結果發現,索科特拉島沒有任何戰略價值,無助於對紅海出入口的巡邏,也沒有給養能夠維持新的駐軍。在這期間,庫尼亞錯過了1506年去印度海岸裝載香料的航行季節。

在其他地方,1505年出征的馬穆魯克王朝遠征軍以同樣悠閒的速度緩緩行進。指揮官侯賽因·穆斯裡夫顯然不著急與法蘭克人打仗,而且他的遠征軍在途中還有多項任務要執行。他的第一要務是加強吉達的防禦工事,他也是吉達的總督。他需要監督建造強大的防禦工事,以防葡萄牙人攻擊。里斯本方面正在提議的攻打麥加的計劃讓馬穆魯克王朝提高了警惕,因此穆斯裡夫的遠征軍整個1506年都待在紅海。此外,他還要鎮壓一些犯上作亂的貝都因人。直到第二年5月,吉達的防禦工事才竣工。

最初的軍事行動導致了很大損耗。穆斯裡夫原先有十二艘船,由於逃兵和戰損,1507年8月抵達亞丁時已經只剩六艘。印度洋的壞消息仍然不斷傳到開羅。「近來,法蘭克人狗膽包天,不知深淺,」編年史家伊本·伊亞斯寫道,「他們有二十多艘船敢於在紅海游弋,襲擊從印度來的商船,伏擊船隊,殺人越貨,所以很大一部分進口都停止了。如今在埃及很難搞到頭巾和平紋細布。」[3]但埃及方面堅信,只要以聖戰精神鼓舞起一次泛伊斯蘭聯盟,再加上扎莫林的幫助,就足以消滅入侵者。

與此同時,阿爾梅達艦隊繼續破壞馬拉巴爾海岸的穆斯林商貿,於是阿拉伯半島的商人將他們的船派往其他香料市場。越來越多的阿拉伯商船向南去往低矮的馬爾代夫環礁,在那裡獲取食物與淡水,然後繼續前往錫蘭。阿爾梅達派遣他的兒子去切斷馬爾代夫航線,但領航員們迷路了。海流將洛倫索的船隻帶到了錫蘭,這是葡萄牙人第一次在錫蘭登陸,與當地人締結了條約,並豎立了十字架。

然而,副王的前景越來越黯淡。曼努埃爾一世的全部擴張主義計劃都取決於在馬拉巴爾海岸維持一個穩定的基地,而這不僅依賴於訓練有素的海軍力量及其無堅不摧的銅炮,還依賴於威望。所以,必須讓各城邦覺得與法蘭克人做生意有利可圖。1506年,印度各城邦對葡萄牙的信心在動搖。

在安賈迪普島上的要塞竣工幾個月後,葡萄牙人發現建造它是個錯誤。不管他們去哪裡,都會侵犯當地原本固有的利益。安賈迪普島是比賈布爾蘇丹的勢力範圍,他的船隻強迫過往商船到他的達布爾港去繳納關稅。他不打算容忍葡萄牙人的擅自闖入。雨季開始時,比賈布爾蘇丹發動了一次精心策劃的攻勢,由一名葡萄牙叛徒領導,圍攻安賈迪普要塞。三艘葡萄牙船隻被燒燬,這時消息傳來說洛倫索即將趕來救援,於是比賈布爾軍隊撤退,但要塞顯然是守不下去了。因為它距離敵國比賈布爾太近,而且奇缺自然資源。這年年末,阿爾梅達沒有稟報曼努埃爾一世便自行決定放棄並拆毀安賈迪普島的要塞。此舉是對國王的宏圖大略是否明智提出的質疑,後來對阿爾梅達自己產生了負面影響。同時,這讓穆斯林商人感到,驅逐葡萄牙人並非不可能。

隨後又發生了兩次沉重打擊。葡萄牙人給印度洋事務帶來了程度前所未有的兩極化與軍事化。他們向忠於自己的人——後來包括一些瑪皮拉商人,即在馬拉巴爾海岸,尤其是在科欽與坎納諾爾的本土穆斯林——提供保護,發放通行證。他們假定印度洋將成為葡萄牙的專有領地。就是為了完成這樣的任務,洛倫索在1506年年末護送一些船隻北上,駛往朱爾港。他在中途停下,以便去拆除安賈迪普島的要塞,於是在敵視葡萄牙的達布爾附近停泊。一些穆斯林商人自稱是友好港口的居民,登上他的船,向他求助。他們滿載貨物的船隻從科欽和坎納諾爾駛來,現在停泊在達布爾港口,而一大群麥加船隻後來也停到了那裡。現在,達布爾方面正圖謀擄掠葡萄牙盟友的船隻,這些到訪的商人於是懇求洛倫索盡快發動進攻。

洛倫索決心作戰,但根據他父親的指示,他在決定開戰之前必須召集船長們商議。在當晚的會議上,船長們以六對四的多數票反對採取行動:他們擔心這次求援是個圈套,他們不熟悉達布爾所在的河口,說不定進去就出不來了,何況他們本來就肩負著護送船隻去朱爾的任務。船長們的決定可能是出於謹小慎微,也可能是出於對洛倫索的惡意: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老船長,不肯服從副王那才二十五歲的兒子的號令。洛倫索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他接受了大家的意見,但謹慎起見,首先把反對派的意見都記錄在案,並讓他們簽字。然而,船上的騎士和水手們卻求戰心切,摩拳擦掌,渴望得到戰利品,因此對上級的決定非常憤怒。

隨後發生了不可避免的事情。葡萄牙盟友的商船遭到達布爾人的搶劫,船員被殺。卡利卡特船隻經過坎納諾爾的要塞時,射出嘲諷的炮火。這是葡萄牙人第一次逃避戰鬥。他們拒絕保護盟友的船隻,這在馬拉巴爾各個親葡萄牙的港口造成了惡劣影響。阿爾梅達被此消息震驚了。他對所有船長,包括他兒子,實行軍法審判。曾投票反對參戰的人被囚禁、降職和送回葡萄牙。洛倫索的命運如何,懸而未決。

達布爾事件留下了長長的陰影。歷史學家若昂·德·巴羅斯概括了此事對船長和指揮官們造成的後果:「在決定戰和的時候……為了建立榮耀的功業,即便危險,也絕不應該出於個人安全的考慮而拒絕作戰。」[4]從此以後,葡萄牙人就不可能做到審慎了。任何人都不敢拒絕作戰,不管決定有多魯莽,否則就會被指控怯懦。他們必須做出最顯著的英勇行為。葡萄牙貴族的榮譽法則強調近距離肉搏戰,而不贊同遠距離炮擊。

1506年冬季,比達布爾事件更嚴重的損失降臨到忠於葡萄牙的當地商人身上。特裡斯唐·達·庫尼亞艦隊未能如期抵達。自1498年瓦斯科·達伽馬第一次到訪印度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沒有來自里斯本的艦隊來購買香料。坎納諾爾和科欽港口儲存了大量商品,卻賣不出去。商人們開始後悔與法蘭克人訂立的專有貿易條約,並渴望回到過去那種與麥加的穩定可靠的貿易。

坎納諾爾尤其不滿。當地的穆斯林群體看到葡萄牙要塞的成長,大感沮喪,並且非常理解它們的意義。商人們也擔心他們與波斯灣的利潤豐厚的馬匹貿易很快會消失。葡萄牙人開始擄掠從霍爾木茲來的商船,商人們已經損失了一船昂貴的大象,其是被洛倫索在攻打奎隆期間摧毀的。洛倫索向馬爾代夫和錫蘭方向的試探讓商人們更加不安。新來者的野心似乎沒有邊界。商人們開始為所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市場憂心忡忡。在坎納諾爾城內,葡萄牙還開始擾亂社會等級制度,並蔑視當地風俗。低種姓的女人與要塞駐軍勾勾搭搭;出現異族混居的社區,那裡的人皈依基督教,令穆斯林大為怨恨。而新來者愛吃紅肉,有時會殺牛,更是增加了他們與印度教徒之間的緊張氣氛。坎納諾爾統治者給曼努埃爾一世寫了不止一封信以表達自己的擔憂,擔心「葡萄牙人友誼的蜜糖會化為毒藥」。[5]

1507年4月,坎納諾爾統治者去世,扎莫林運用自己的影響力,在坎納諾爾王座上安插了一個比較親近他的人。就在這時,一些死屍被海水沖刷到海灘上,其中有一位顯赫穆斯林商人的侄子。一名葡萄牙船長被指控為兇手,他曾攔截一艘當地商船,宣稱該船的通行證是偽造的(儘管上面有阿爾梅達的駐軍指揮官的簽名),並屠殺了船員。他用帆布裹住屍體,以確保它們會沉底,然後才將其拋入海中,但潮水鬆動了帆布,把屍體送到了哀哭流淚的親戚面前。

此事激起了馬拉巴爾地區的廣泛起義。一萬八千名武士集合到坎納諾爾城,扎莫林送來二十四門炮。葡萄牙要塞位於一座海岬之上,於是被切斷了陸路通道,而從海上的補給也變得越來越困難。

在印度洋,季風決定萬事萬物的規律:船隻何時起航;戰爭何時開展;葡萄牙的香料艦隊應當何時抵達,又應當何時離開。若是錯過了一個關鍵時刻,就會浪費好幾個月時間。葡萄牙的對手很快認識到,依賴海洋力量的敵人在風暴到來後就會很脆弱,於是他們相應地選擇了攻擊的時機。4月,天氣開始變糟。

耶穌受難節這天,坎納諾爾遭到攻擊的消息傳到了科欽。阿爾梅達意識到時間很緊迫,於是一分鐘也沒有浪費。他在城內四處奔走,呼籲人們拿出糧食和武器。教堂內正在上演一部神秘劇[6],打扮成守衛基督墳墓的羅馬百夫長的演員不得不當場交出自己的脛甲和胸甲。此時正是漲潮時節,洛倫索帶著搜羅到的所有物資和人員,起航奔向坎納諾爾。他將一些人員和物資送上岸,但風力越來越猛,他不得不起航返回科欽。坎納諾爾要塞的指揮官洛倫索·德·布裡托和約四百名士兵就這樣被季風切斷,不得不獨自抵擋敵人的猛烈攻擊。8月,當攻防戰還在進行時,已經佔領荒涼的索科特拉島並駐軍的庫尼亞和阿爾布開克分道揚鑣:庫尼亞率領香料艦隊去印度,比原計劃晚了一年;阿爾布開克則負責在阿拉伯海巡邏。這個月底,庫尼亞的船隻營救了飢腸轆轆的坎納諾爾駐軍,終於打破了當地的反葡萄牙聯盟。

庫尼亞和阿爾布開克在索科特拉島道別時,關係已經冷若冰霜。阿爾布開克焦躁而狂怒。他只有六艘飽受蟲蛀的船隻,裝備破爛,給養緊缺,而且也只有四百人。作為最後的鄙夷,庫尼亞還帶走了所有的喇叭。在外國港口展示自己的權威與力量時,非常需要喇叭;在戰鬥中重整戰陣時也需要喇叭。阿爾布開克不僅要為自己的船員提供糧食,還要為留在索科特拉島的營養不良的駐軍提供給養。

曼努埃爾一世在給阿爾梅達的一封信中設定了阿爾布開克的任務,即「守衛紅海出入口,俘獲穆斯林運輸船,控制這些船上能找得到的所有珍貴貨物,在有利的地方訂立條約,如塞拉[7]、巴爾巴拉[8]和亞丁,還要去霍爾木茲,並盡可能瞭解這些地區的情況」。[9]所以,阿爾布開克的行動範圍非常廣袤,從紅海沿著阿拉伯半島,跨越波斯灣一直到印度西北部。他以自己的方式對國王的指示做了非常寬泛的解讀。

儘管缺少人員和物資、船隻破敗、武器不足,儘管曼努埃爾一世信中的命令似乎要求使用和平手段,阿爾布開克還是率領他那群嗜血如命的水手,開始在阿拉伯半島沿岸開展了一場閃電戰。今日阿曼那荒蕪海岸上的小港口背後就是阿拉伯半島廣袤無垠的大沙漠,但這些港口非常繁榮富裕,讓人頗感意外。它們出口海棗、食鹽和魚類,並向印度大陸的軍閥們出售貴重馬匹,以此為業。

當時地圖上劃定的阿爾布開克的行動範圍,紅海入口附近可見索科特拉島(Cacotoia),還有亞丁以東的阿拉伯半島沿海,及波斯灣入口的霍爾木茲

在這裡,短短幾周內,阿爾布開克就在葡萄牙征服者當中立下了與眾不同的威名,流傳青史的名號是「恐怖的人」。他那群破破爛爛的船,旗幟招展,駛入阿曼的各個貿易港口,勒令當地人臣服於葡萄牙王室。由於沒有喇叭,水手們奉命在船隻接近港口時大聲呼喊,發出好戰的喧嘩。阿爾布開克在後甲板擺開架勢,要求當地人上來拜見他,企圖以此種方式震懾和嚇唬當地人。當地謝赫[10]的不幸使者登上葡萄牙船隻,看到的是精心設計的景象:總司令身穿灰色天鵝絨衣服,頭戴灰色天鵝絨帽子,脖子上掛著金鏈子,肩披鮮紅色斗篷,端坐在一張雕刻精美的椅子上,周圍簇擁著衣著盡可能光鮮的船長,週遭裝飾著精美的掛毯。每一位指揮官都拿著出鞘利劍,這清楚地傳達了他們的信息:當地人不投降就開戰。阿爾布開克沒有時間按照東方外交慣例去閒聊打趣。他不收禮物,而是告訴使者,他不會從那些可能即將成為敵人的人那裡收受禮物。他長鬚飄飄,面容嚴峻不動搖,企圖以這副威風派頭嚇倒對方。在這些精心安排的場景中,有很大的心理上虛張聲勢的成分。他的兵力遠遠少於對方,而且離家千萬里,卻用威風凜凜的儀態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有時他堅持讓部下每天穿不同的衣服,以欺騙訪客,讓對方高估他手下的人數。

阿曼沿海的有些港口迅速屈服了,其他的則選擇抵抗,於是遭到洗劫。來自里斯本的罪犯水手成群結隊地擁入這些港口,燒殺搶掠。懲一儆百的恐怖暴力是一種戰爭武器,用來軟化海岸其他地區的抵抗。就這樣,一連串小港口陷入了火海。在每個港口,葡萄牙人都摧毀清真寺;馬斯喀特是沿海地區的貿易中心,「一座非常雅致的城鎮,有非常美麗的房屋」,[11]遭到的破壞特別野蠻。葡萄牙船上的炮手們摧毀支撐清真寺的柱子,「這是一座非常宏偉而美麗的建築,大部分是用雕刻精美的木料建造的,上半部分是灰泥砌的」,最後轟然坍塌。阿爾布開克以為在清真寺裡搞破壞的葡萄牙人都死了,但「感謝上帝」,編年史家寫道,「他們毫髮未傷地出來了,身上連一處擦傷都沒有……我們的人嚇壞了,看到倖存者,都向上帝感恩,感謝他創造了這個奇跡,並縱火焚燬清真寺。它蕩然無存,沒有留下任何遺跡」。[12]這樣彰顯天意的奇跡令阿爾布開克的神聖使命感越發膨脹。在古賴亞特港,搜羅了自己需要的所有補給物資之後,「他命令將港口焚燬……大火熊熊,沒有一座房屋、建築留存,那裡的清真寺是我們見過的最美麗的建築之一,也化為了灰燼」。[13]阿爾布開克致力於散播自己的恐怖威名:「他命令將俘獲的穆斯林的耳朵與鼻子割掉,並將他們送到霍爾木茲,以證明他們的受辱。」[14]

阿爾布開克的放縱不羈變得越來越明顯,不僅是針對倒霉的阿曼人,就連對自己的船長也非常剛愎自用。按照慣例,總司令會與各位船長商議,常常會接受全體的投票結果,但聰明、暴躁且對自己的才幹無比自信的阿爾布開克不懂得這樣的策略,也沒有合作精神。在阿曼遠征開始時,他名義上向各位船長知會了此事,但隨著一周周過去,他與船長們的關係越來越緊張。9月中旬,他們進入了波斯灣,距離他們接受的關鍵任務——封鎖紅海出入口——越來越遙遠。在阿爾布開克腦子裡,沿著阿拉伯半島沿海的遠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島嶼城市霍爾木茲,是外海的一小塊受赤日炙烤的礁石,那片海岸是波斯與印度洋之間貿易的軸心。霍爾木茲是一座富得流油的貿易城市,偉大的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圖泰來到那裡時,看到「這是一座美麗的大城市,擁有絕妙的露天市場」和雄偉優美的房屋。中國的星槎船隊到訪此地時,發現這裡「民富俗厚」[15]。霍爾木茲控制著有名的波斯灣珍珠養殖地,並向印度大陸互相爭鬥不休的各大帝國出口大量優質的阿拉伯駿馬,後者在這方面慾壑難填。「如果世界是一枚戒指,那麼霍爾木茲就是戒指上的寶石。」[16]一句波斯諺語如是說。阿爾布開克很清楚這座城市的美名和戰略價值。

曼努埃爾一世給他的指示是「訂立條約」,[17]似乎沒有讓他侵略霍爾木茲。阿爾布開克抵達時,霍爾木茲港內擠滿了商船,他按照自己慣常的手段行事。他拒絕了國王使者送來的所有禮物;他的答覆非常簡單,要麼成為葡萄牙王室的附庸,要麼城市將被摧毀。霍爾木茲主要的維齊爾[18]瓦加·阿塔得出結論,阿爾布開克只有六艘船,竟敢如此囂張,實在是滿腦子幻想。然而1507年9月27日,在雷霆般的轟鳴中,葡萄牙的銅炮又一次憑借優勢火力擊敗了數量多得多的穆斯林艦隊。維齊爾迅速求和,接受曼努埃爾一世為主公,並同意繳納一筆沉重的歲貢。

阿爾布開克認為此次勝利是上帝的功勞。後來,他在給曼努埃爾一世的信中提及

天主創造的偉大奇跡……戰役結束三天後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見證了這一奇跡……一大群穆斯林的屍體,超過九百具,漂浮在海面上,其中大多數人身上、胳膊上和腿上都有許多箭,儘管我這裡並沒有弓箭手,也沒有箭。這些死屍身上有大量黃金和屬於貴族的鏤刻白銀與寶石的劍。我們的人乘小船搜羅這些戰利品,花了八天時間,獲得了大量財富。[19]

其實這些穆斯林是被友軍誤傷的,但在阿爾布開克看來,彷彿曼努埃爾一世在印度洋的神聖使命得到了證實,送來了勝利與利潤。

阿爾布開克在霍爾木茲的工作還不算完,他堅持要求獲得在當地建造要塞的權利。此時,他與船長們的關係也到了一個危急關頭。船長們覺得在霍爾木茲建造要塞沒有意義:這不是他們的任務;真正的任務,即封鎖紅海,被阿爾布開克拋在腦後;索科特拉島急需糧食補給;霍爾木茲已經臣服於葡萄牙王室;更何況,他們也沒有足夠的人手來駐防一座新要塞。船長和水手們也渴望返回紅海出入口,他們相信在那裡可以擄掠到寶貴的戰利品。但是,阿爾布開克對他們的抱怨置之不理,他甚至堅持要求船長們參加建造要塞的體力勞動。這將是團隊的工作。因為工程是在當地百姓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所以高級別的船長和貴族們覺得這是對他們個人的侮辱。

有四位船長漸漸覺得,總司令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嚴苛地執行軍紀的人,不肯聆聽正當的反對意見。如果他是在代表曼努埃爾一世執行一項宏大的戰略計劃,國王的書面命令裡並沒有這麼寫,而且他未能贏得指揮官們的支持。他的外表令人生畏,他的火爆脾氣令人心驚膽戰地畏縮,似乎他決心憑借自己的人格力量來征服穆斯林的海洋。四位領頭的船長,包括經驗豐富的若昂·達·諾瓦,相信阿爾布開克是危險分子,說不定已經瘋了。他們遭到阿爾布開克的辱罵,於是寫了一封投訴信:

先生,我們以書面形式告知您(因為我們不敢口頭通知),您素來對我們厲聲呵斥,口出惡言。雖然您經常告訴我們,國王沒有要求您與我們商議,但茲事體大,我們覺得有必要向您提出建議。如果我們不這麼做,就應當受到懲罰。[20]

1507年11月,阿爾布開克收到第一封信,將其撕成了碎片。船長們送來第二封時,他看都不看就把信折疊起來,放在要塞正在建造的一處門廊的一塊石頭下。

當有四人叛逃到霍爾木茲並皈依伊斯蘭教,而維齊爾瓦加·阿塔拒絕將他們交出時,阿爾布開克大發雷霆。「我當時完全失控了。」他後來向阿爾梅達吐露心跡。他命令在岸上的船長們「殺死所有活的東西。他們心不甘、情不願地服從了命令,但對自己的任務非常不開心。他們上了岸……只殺死了兩名老人,但良心不安,不能繼續殺人。於是他們殺了四五頭牲口,在遇到更多當地人時,就告訴他們趕緊逃走」。據編年史家記載,他們相信總司令「受了詛咒,要下地獄,魔鬼在他心裡」。[21]

儘管部下反對,阿爾布開克繼續對霍爾木茲開展全面戰爭。他給水井下毒,開始炮擊城牆。「船長們陷入絕望……堅持不懈地抗議……阿爾布開克全然不在乎。他們不願意服從一名癲狂的總司令的命令,他甚至不配指揮一艘小划艇,更不要說一支艦隊了。」[22]阿爾布開克對部下的抗命不遵怒火中燒,有一次「抓住若昂·達·諾瓦的胸口,與他扭打,若昂開始大呼小叫,稱阿爾布開克無端傷害和攻擊他」。據編年史家記載,「他們看到自己的抱怨對總司令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於是商議決定起航前往印度」。[23]1508年1月中旬,他們拋下阿爾布開克,自行起航前往科欽,向副王報告他們版本的故事。阿爾布開克暴跳如雷。他現在只剩下兩艘船,於是不得不放棄對霍爾木茲的圍攻。他駛回索科特拉島,去救援正在挨餓的守軍。

葡萄牙人未能在紅海巡邏,他們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緩緩前進的馬穆魯克艦隊於1507年8月抵達亞丁。阿爾布開克9月間襲擊阿曼海岸的時候,馬穆魯克艦隊從他背後駛過了阿拉伯海,來到古吉拉特的港口第烏。葡萄牙人對此一無所知。


[1]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19.

[2]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21.

[3] Ibn Iyas. Journal d'un Bourgeois du Caire.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Gaston Wiet. Paris,1955,p.106.

[4] Barros,Joao de. Da Asia. Decada II,part 1,Lisbon,1778,p.61.

[5] Bouchon,Genevie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88,p.81.

[6] 神秘劇(Mystery play)是中世紀歐洲最早期的戲劇形式之一,一般講述聖經故事,有伴唱。

[7] 塞拉是今天索馬裡的一座港口城市。

[8] 巴爾巴拉是今天索馬裡北部的一個沿海地區,意思是「柏柏爾人之地」。

[9] Silva,Joaquim Candeias. O Fundador do Estado Portugues da India—D. Francisco de Almeida. Lisbon,1996,p.192.

[10] 謝赫(Sheikh)是阿拉伯語中常見的尊稱,指「部落長老」「伊斯蘭教教長」「智慧的男子」等,通常是超過四十歲且博學的人。在阿拉伯半島,謝赫是部落首領的頭銜之一。

[11] Albuquerque,Afonso de 〔1500-80〕,The Commentaries of the Great Alfonso de Albuquerque,trans. Walter de Gray Birch,1 vols,London,1875-84,p.83.

[12] Albuquerque,Afonso de 〔1500-80〕,The Commentaries of the Great Alfonso de Albuquerque,trans. Walter de Gray Birch,1 vols,London,1875-84,p.82.

[13] Albuquerque,Afonso de 〔1500-80〕,The Commentaries of the Great Alfonso de Albuquerque,trans. Walter de Gray Birch,1 vols,London,1875-84,p.83.

[14] Albuquerque,Afonso de 〔1500-80〕,The Commentaries of the Great Alfonso de Albuquerque,trans. Walter de Gray Birch,1 vols,London,1875-84,p.83.

[15] 出自《明史》,卷三百二十六,列傳第二百一十四。

[16] Sheriff,Abdul. Dhow Cultures of the Indian Ocean. London,2010,p.184.

[17] Silva,Joaquim Candeias. O Fundador do Estado Portugues da India—D. Francisco de Almeida. Lisbon,1996,p.192.

[18] 維齊爾最初是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哈里發的首席大臣或代表,後來指各伊斯蘭國家的高級行政官員。維齊爾代表哈里發,後來代表蘇丹,執行一切與臣民有關的事務。奧斯曼帝國把維齊爾的稱號同時授給幾個人。

[19] Earle,T.F.,and John Villiers,ed. and trans. Albuquerque,Caesar of the East:Selected Texts by Afonso de Albuquerque and His Son. Warminster,1990,p.56.

[20] Albuquerque,Afonso de 〔1500-80〕,The Commentaries of the Great Alfonso de Albuquerque,trans. Walter de Gray Birch,1 vols,London,1875-84,p.169.

[21] Silva,Joaquim Candeias. O Fundador do Estado Portugues da India—D. Francisco de Almeida. Lisbon,1996,p.194.

[22] Silva,Joaquim Candeias. O Fundador do Estado Portugues da India—D. Francisco de Almeida. Lisbon,1996,p.195.

[23] Silva,Joaquim Candeias. O Fundador do Estado Portugues da India—D. Francisco de Almeida. Lisbon,1996,p.195.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