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法蘭克人的狂怒」

1508年3~12月

和朱爾戰役倖存者一同返回科欽的那些嘩變水手,把暴跳如雷的阿爾布開克丟在了霍爾木茲。他只有兩艘船;他不得不丟人現眼地放棄攻打霍爾木茲的戰役,返回索科特拉島,營救那裡嗷嗷待哺的駐軍。他於8月返回霍爾木茲,希望最終攻下城市,但發現自己那未完工要塞被武裝起來反對他,而街道也被封鎖了。他不得不第二次撤軍。

1508年中期,印度洋上不斷有書信穿梭往來,還有一些報告被送回里斯本。阿爾布開克怒氣沖沖地寫信給阿爾梅達(在1508年年底之前,阿爾梅達仍然是他的上級):

若不是這些人拋下我,十五天內霍爾木茲必然投降……我無法想像,他們受了什麼冤枉,竟然要離開我!如果他們說我虐待他們,那麼我懇求閣下把他們對我的指控以書面形式記錄在案……然而,他們的罪孽是赦免不了的,竟然在戰時棄我於不顧……不管閣下給他們何種懲罰,都是他們罪有應得![1]

阿爾梅達在一封信裡責備了阿爾布開克,不過始終沒有發出這封信。他在信裡可能表達了對洛倫索戰死的悲憤,並指責阿爾布開克未能攔截馬穆魯克艦隊的罪過。「先生,我要提醒你,國王陛下派遣你的主要任務是守衛紅海出口,以便阻止印度香料運抵那裡。而你在霍爾木茲逗留,完全改變了形勢,丟棄了紅海出口。」[2]

阿爾布開克聰明、無畏、清廉,而且是戰略大師,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國王最忠實的僕人,但曼努埃爾一世太遲鈍,不能完全理解他。阿爾布開克冷傲、自負、執拗而有些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讓很多人對他敬而遠之。1508年下半年,部分葡萄牙人從霍爾木茲叛逃的事件在葡萄牙控制的印度洋引發了分歧,讓後人對這段歷史的評判也產生了截然不同的立場,並導致葡萄牙人的內鬥。霍爾木茲事件透露出阿爾布開克作為領導者常常笨拙而孤立。作為征服者,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強悍,但霍爾木茲事件對他造成了損害。他發誓在攻克霍爾木茲之前絕不剃鬚。這是他非報不可的仇之一。

在科欽,鬍鬚也是個大問題。在葡萄牙貴族當中,鬍鬚是男性氣概、地位和軍事力量的神聖不可侵犯的象徵。葡萄牙征服者的肖像一般都表現他們以幾乎相同的姿態傲然屹立:雙手叉腰,身穿黑色天鵝絨,袖子上飾有彩色絲綢,肖像的背景上有他們的紋章和頭銜,鬍鬚濃密,威風凜凜,如同戰神瑪爾斯。若昂·達·諾瓦的鬍鬚遭到阿爾布開克的撕扯,前者對此義憤填膺,莊重地用一張紙包著被撕下的鬍鬚去拜見副王,作為阿爾布開克侮辱他的證據。這些鬍鬚對同情達·諾瓦的貴族們造成了很大影響。

阿爾梅達沒有處罰從阿爾布開克那裡叛逃的船長們,而是將其吸納進自己的艦隊。(對阿爾布開克來說)更糟糕的是,阿爾梅達還寫信給霍爾木茲的瓦加·阿塔,為阿爾布開克的行為道歉。維齊爾幸災樂禍地把這封信拿給阿爾布開克看,讓後者瞠目結舌。但在1508年時,阿爾梅達還有別的事情要考慮。朱爾的災難和兒子的犧牲對副王造成了極大震動。在戰略層面上,他認識到魯姆人在這片海域的存在威脅到了葡萄牙殖民事業的根本。在個人層面上,他也必須為洛倫索復仇。據記載,他曾說:「吃掉小雞的人要麼把公雞也吃掉,要麼就得付出代價。」[3]

新的軍事行動的準備工作持續了差不多九個月時間。首先是雨季,然後是重要性壓倒一切的為本年度香料艦隊裝滿貨物的任務耽擱了他的軍事計劃。朱爾的噩耗傷害了阿爾梅達,而曼努埃爾一世越來越冰冷的語調對他更是加倍的傷害。副王已經失去了主公的信任。國王在1507年的書信裡包含了一長串對阿爾梅達的指責和專橫跋扈的命令,它們都建基於敵視阿爾梅達的船長和嫉妒他的廷臣的讒言。阿爾梅達被指控越權行事、管理不善、未能控制馬六甲、未能及時向國王匯報。阿爾布開克在副王管轄範圍內的獨立行動對後者也是沉重的打擊。1508年,他還得知,自己將在年底被阿爾布開克取代。曼努埃爾一世戰略計劃的擴展,以及在時間和距離上的延遲,使得在里斯本的國王的優先目標與阿爾梅達對其的理解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

1508年年底,副王清楚地認識到,殲滅魯姆艦隊是他的頭等大事,也是他任期結束前的最後一次機會。到12月時,他已經在科欽集結了一支強大的艦隊,包括十八艘船和一千二百人。其中包括阿爾布開克要求他處罰的那些反叛阿爾布開克的船長。

在出征前夕,阿爾梅達給國王寫了一封長信。副王相信自己可能是在寫下最後遺囑,他在其中既表達了個人的哀慟、為自己行為的辯護,逐條反駁了自己遭到的指控,並表達歉意,也宣示自己已經做好了面對死亡的準備。這是一個被工作與職責拖垮的人的遺囑。印度對人的磨損非常厲害。酷熱的氣候、腐敗、離家萬里、周圍敵人的虎視眈眈,這些都是葡萄牙殖民事業中的消耗性因素:

致最尊貴與強大的國王,我的主人,

我非常想給陛下寫信,因為我必須觸及那些傷害我靈魂的事情,我決心要讓這些事情留下記錄,不管我本人的命運如何……按照上帝的意願,我的兒子死了,這也是我罪有應得。威尼斯人和蘇丹的穆斯林殺害了他……因此,本地的穆斯林滿懷希望,自信能得到大力幫助。我認為,今年無法避免與他們發生一次較量,這也是我最渴望的事情,因為在我看來,我們必須在上帝佑助下,將穆斯林徹底從這片海域驅逐,讓他們再也不能回到這片土地。如果我能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殘年,而對上帝有所貢獻,那麼我就能得到我渴求的一切:與我的兒子團聚。上帝仁慈地把他帶到了天堂。那麼我們將為上帝,為陛下視死如歸。[4]

弗朗西斯科·德·阿爾梅達的簽名

在阿爾梅達為此次冒險所做的解釋中,有一種嚴峻的警示:「從馬六甲到霍爾木茲的穆斯林人口多於非斯和突尼斯王國,而且所有這些穆斯林都敵視我們。」[5]他於1508年12月8日在自己的艙室內寫完了這封信。阿爾梅達的思緒非常清晰。他已經為最後的戰鬥做好了準備,這場戰鬥將決定葡萄牙人在印度的命運,而他願意為此獻出生命。

他正準備將這封信封印,這時傳來報告,發現有船隻在接近海岸。阿爾梅達的艦隊起航出港,前去迎戰。接近之後,他們才發現這些船隻升起的是葡萄牙旗幟。原來是阿爾布開克終於來到科欽了,準備開始他的總督任期。他幾乎在海上連續航行了將近兩年半。他的旗艦「西爾內」號被蟲蛀得千瘡百孔,船艙內已經有魚在游動。需要三十人不分晝夜持續不斷地抽水,才能使它維持浮力。

兩位指揮官之間進行了一次非常尷尬的會面。起初雙方還算客氣。阿爾布開克禮貌地要求接管東印度的管轄權。阿爾梅達指出,自己的任期直到次年1月才結束,而且他正在準備起航作戰。根據某些記載,阿爾布開克主動提議由他率領艦隊,代替阿爾梅達完成任務;而根據其他記載,阿爾布開克謝絕了阿爾梅達讓他參加遠征的邀請,因為他精疲力竭,更願意留在科欽。或許阿爾布開克不願意與那些曾在霍爾木茲反叛他的船長們一同行動。次日清晨,阿爾梅達的艦隊揚帆起航,去獵殺埃及艦隊。

恐怖與復仇,是一場對力量的考驗。阿爾梅達沿著印度西海岸北上,驅動他的既有私人的仇怨,即為死去的兒子復仇;也有戰略的考量,即他深知與伊斯蘭力量的最終對抗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迫在眉睫。曾有人指控副王在解讀曼努埃爾一世的命令時過於謹慎,而他如今拒絕將印度的管轄權交給阿爾布開克,等於是公開違抗禦旨。他堅信要保障葡萄牙事業的安全,就必須與埃及艦隊攤牌,與此同時他也在渴望復仇。他已經決定親自執法,不管自己回到里斯本之後會受到怎樣的責難。

穆斯林在朱爾的「勝利」讓人們大受鼓舞,希望能將葡萄牙人逐出印度洋。扎莫林打算派遣船隻與目前在第烏的埃及艦隊會師,以便最終徹底剷除可惡的入侵者。然而,埃及人領導的聯盟內部矛盾重重,關係高度緊張。侯賽因知道,葡萄牙人捲土重來只是時間問題,他對形勢發展並不樂觀。他曾在近距離體驗歐洲人的炮火。他的艦隊在朱爾損失慘重;他缺少人手,也沒有足夠的金錢給他們發餉。他與馬利克·阿亞茲的聯盟也不融洽。侯賽因絕不能撤退,回國去面對蘇丹的怒火。他能做的,只有希望得到增援。他熱切希望殺死被阿亞茲扣押的葡萄牙俘虜,將其剝皮並塞滿稻草,送回開羅,以證明自己的成功。但阿亞茲不聽他的,他嚴密守衛著俘虜,考慮如何操縱局勢。他被夾在伊斯蘭世界的狂熱和伊斯蘭之敵的凶悍中間。

葡萄牙人的實力展示很快就要開始了。得到近期從里斯本來的增援之後,阿爾梅達目前擁有自中國人退出印度洋以來這片大洋上最精銳的艦隊。而且副王情緒惡劣,沿著海岸北上時,他勒令所經過的各個小小的貿易國家投降,並為他的水手提供糧食。到1508年12月底時,他已經來到達布爾,也就是洛倫索兩年前未能攻擊從而釀成大禍的地方。阿爾梅達懷疑達布爾與埃及艦隊串通一氣。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他率領戰船進入河口,小心翼翼地探索前進的航道,一心要報仇雪恨。

達布爾是一座富裕的穆斯林商貿港口,得到雙層木牆的良好防護,木牆前方有一條壕溝,城內還有性能不錯的火炮。此時港口內停泊著四艘古吉拉特商船,這令阿爾梅達越發憤怒。在發動攻擊前夕,副王召集了船長們,做了激情洋溢的戰前動員。葡萄牙人的兵力與他們眼中的敵人相比極少,所以似乎他們有理由動用極端手段。阿爾梅達提醒船長們,他們不僅要佔領城市,還要「給你們對抗的敵人心裡灌輸極大的恐懼,讓他們魂飛魄散。你們知道,現在他們因為我兒子和其他人的死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6]

船長們嚴格執行了這些命令。12月31日黎明,艦隊開始了猛烈的炮擊,然後從港口兩端同時發起登陸進攻。壕溝前方守軍的抵抗被葡萄牙人的鉗形攻勢粉碎了。木牆陷落,守軍抱頭鼠竄,葡萄牙人窮追不捨。他們武裝到了牙齒,而且身穿板甲,不怕弓箭,如狼似虎地殺入城鎮。隨後發生的慘劇是歐洲征服史上的黑暗日子,令葡萄牙人在印度土地上遭到詛咒。

市民們被打得措手不及,向四面八方逃竄。葡萄牙人見人就殺,不分男女老少,目標就是不留活口。一名印度貴婦乘轎逃跑,被掀翻在地,與轎夫一起被殺死;小孩子被從心驚膽寒的母親懷裡搶走,被抓住腳,腦袋甩向牆壁。男女老少、漫遊的聖牛和流浪狗,全都被砍倒。「最後,城裡沒有一個活口。」[7]古吉拉特商船被焚燬。在有些地方,當地人的抵抗非常勇敢,但徒勞無益。這一天結束的時候,阿爾梅達將部下重新集結在一座清真寺裡,並控制了街道。次日,他允許士兵恣意擄掠。士兵們分成二十人一組,把搶到的財物送到岸邊。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阿爾梅達開始擔心,假如當地居民重整旗鼓,那麼混亂地搶劫和醉醺醺的葡萄牙人將無法應付。他秘密命人在城裡縱火。藏在地下室裡的人被活活燒死,拴在棚子裡的牲口也葬身火海。婦女兒童哭喊著逃離燃燒的房屋,但副王派遣士兵將他們砍倒。全城一片狼藉:牛的哞哞聲,王宮馬廄內著火的馬匹的嘶鳴,人的哭喊,燒著的肉散發的味道,城內很大一部分財富化為灰燼。大火熄滅後,擄掠者在灰燼裡翻檢,探視仍然躺著死屍的地窖,並四處搜尋,希望能夠找到一些貴重的東西。

阿爾梅達僅僅在摧毀沿岸居民點時才上岸,並於1509年1月5日率全軍再次登船出發。穆斯林死者數量無人計算,但應當很多,葡萄牙人的傷亡微不足道。他們抵達朱爾後,阿爾梅達專橫跋扈地勒令當地人準備貢金,等他擊敗穆斯林艦隊之後回來收繳。他們發現馬希姆島(在孟買附近)空無一人。當地人已經逃走了;達布爾慘案的消息風馳電掣般傳遍了整個沿海地帶。這場屠殺和達伽馬摧毀「米裡」號一樣,成為讓印度人長久銘記、難以原諒的暴行。在烈焰滾滾的海岸,人們開始使用一種新的咒罵方式:「願法蘭克人的狂怒落到你頭上!」[8]

阿爾梅達繼續航向第烏,一心要追蹤並殲滅埃及艦隊。他手裡有一封馬利克·阿亞茲的信。阿亞茲正與侯賽因一同準備迎戰葡萄牙人,但他三心二意。在這封信裡,阿亞茲尋求與副王交好,並保證稱,在朱爾被俘的葡萄牙人都在他手中,且得到了善待。信裡還告知了馬穆魯克艦隊的部署情況等有用信息。阿亞茲又在兩面下注。

如果阿亞茲在得知達布爾命運之後對自己的前景還有什麼疑問的話,他也很快收到了阿爾梅達的回信。阿爾梅達的口吻正式、禮貌,但咄咄逼人:

我,副王,向你,最尊貴的馬利克·阿亞茲致意,並告訴你,我正率領我的騎士趕往你的城市,去尋找那些在朱爾與我的部下對抗並殺害我兒子之後躲藏在第烏的人。我帶著上帝的希望前來,將要向那些人及他們的幫兇復仇。如果我找不到他們,那麼你的城市也不會倖免。你在朱爾給了我的敵人那麼大的幫助,你和你的城市都將付出一切代價。我如此通知你,以便我抵達的時候你能知曉我的意圖。我已經在路上了。我目前在孟買島,送信人會證明這一點。[9]


[1]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70.

[2] Silva,Joaquim Candeias. O Fundador do Estado Portugues da India—D. Francisco de Almeida. Lisbon,1996,p.193.

[3] Rodrigues,J.N.,and T. Devezas. 1509. Famalicao,2008,p.242.

[4]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p.897-898.

[5]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898.

[6]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428.

[7]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430.

[8]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430.

[9]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927.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