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烏

1509年2月

1509年2月2日,葡萄牙艦隊逼近了第烏。穆斯林方面的戰術討論中滿是猶豫和互相猜忌。穆斯林艦隊力量包括:馬穆魯克王朝的六艘克拉克帆船和六艘槳帆船;四艘古吉拉特的克拉克帆船;阿亞茲的弗斯特船,現在數量下降到三十艘;可能還有七十艘來自卡利卡特的輕型船隻。他們一共有四千到五千人。船隻都停泊在第烏所在的河口內,地形類似朱爾。關於如何迎敵,穆斯林之間意見不一。

侯賽因希望早一點主動發動進攻,在葡萄牙人經歷了漫長航行,還沒有調整好的時候就在外海與其交戰。阿亞茲覺得這是埃及人的借口,真實目的是在情況不妙時開溜,他相信埃及人一定會藉機逃之夭夭的,從而把他自己丟下來面對糟糕的後果。所以,他堅持在河裡作戰,如此一來既能得到岸炮的保護,還可能得到居民的支持,那樣他自己也會有機會從陸路逃跑。他拒絕讓自己的或卡利卡特的船隻出海。阿爾梅達的威脅還在他耳邊迴盪,他覺得最好不要親身涉險,便說自己在別處有緊急要務,必須處理。侯賽因旋即識破他的虛張聲勢,於是率領自己的戰船出海,並命令阿亞茲的克拉克帆船也出海。阿亞茲被信使叫回城中,然後命令自己的船回到河上。雙方陷入僵局。兩位指揮官就像被捆在一起的螞蚱,但互不信任。侯賽因在外海與葡萄牙人進行了一番毫無結果的遠距離炮戰之後,不得不接受不可避免的現實,選擇在河上作戰。阿亞茲不得不參加戰鬥,和上次一樣,他希望只是作秀一番,佯裝戰鬥,從而盡可能減少自己的參與和損失。他原本可以用鐵鏈封鎖港口,徹底阻止葡萄牙戰船進來,它們一定會被迫調頭。他沒有這麼做,可能是另有玄機:他的盤算是,如果他封鎖港口,就可能被阿爾梅達認為是敵對行動,那麼他遲早要倒霉;他可能還覺得,討厭的馬穆魯克艦隊若是被消滅了,對他是有好處的,他可以設法與副王達成和解。

這些可疑的兩面三刀讓穆斯林艦隊又一次採取了防禦姿態,就像在朱爾那樣。克拉克帆船成對地停泊在岸邊,排成橫隊,船首指向敵人的方向;先是侯賽因的六艘克拉克帆船,接著是槳帆船,然後是古吉拉特的克拉克帆船。來自卡利卡特的弗斯特船和輕型划槳船停泊在上游較遠處,打算在葡萄牙人與穆斯林的大船交鋒時從敵人背後發動襲擊。岸炮將為艦隊提供掩護火力。他們估計敵人會重複在朱爾的那種戰術,認為渴望榮譽的葡萄牙人會選擇近距離廝殺,而不是遠距離炮擊。

阿爾梅達的船上也在進行戰術討論。副王強調此役是葡萄牙事業的關鍵時刻——「不必懷疑,只要征服了這支艦隊,我們就能征服整個印度」[1]——並且葡萄牙人在印度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戰。他希望得到親自攻擊侯賽因旗艦的光榮,但他的船長們不同意。考慮到洛倫索的死亡,他們堅決反對阿爾梅達這樣拿自己的生命冒險。更好的辦法是讓他在旗艦「海洋之花」號上指揮全局,讓其他人來發動第一輪攻擊。這是他們從朱爾慘敗學到了一些經驗教訓的第一個跡象。他們在其他方面也完善了自己的戰術。炮火將在此役中發揮一定的作用。他們將把自己最好的弓箭手和神槍手安排到桅桿瞭望台上;做好緊急情況的應急措施,如準備好用來填堵漏洞的材料和用來滅火的水,以及有關的操作人員;然後才向之前那樣發動進攻。克拉克帆船將負責纏住穆斯林的克拉克帆船,槳帆船與敵人的槳帆船纏鬥。強大的「海洋之花」號將成為一個浮動炮台,但上面不會有步兵。船上的少量水手和炮手將猛轟敵船,並擋住穆斯林划槳船從後方發動的反擊。德意志主炮手在朱爾的一些經驗教訓已經被葡萄牙人吸收了。

葡萄牙人的克拉克帆船,配有大量火炮和大型戰鬥平台

1509年2月3日,黎明時分。艦隊等待微風和潮水,以便進入很淺的河道。副王給每位船長送去了消息:

先生們,魯姆人不會出來,因為他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麼做。所以,請大家回想耶穌的受難,提高警惕,等待我的信號。海風開始吹拂的時候,我會發出信號,然後我們一起前進,給他們送上「午飯」。最重要的是,我建議大家要格外小心……請大家警惕火災,以免穆斯林點燃自己的船,然後用火船來衝撞你們的船,或者把你們的船的錨索砍斷,將船拖到岸邊。[2]

兩個小時之後,起風了。一艘輕型巡航艦從戰船隊列前駛過。經過每一艘戰船時,都有一人從巡航艦中登上該船,向聚集起來的全體船員宣讀副王的宣告。阿爾梅達為全神貫注的聽眾準備的是一份慷慨陳詞、動人心扉的演講,充滿了使命感和聖戰的神聖感:

堂弗朗西斯科·德·阿爾梅達,印度副王,以最尊貴、最偉大的我主曼努埃爾一世國王陛下的名義。我向所有讀到本文的人宣佈……此時此刻,我在第烏的沙洲,率領我擁有的全部武裝力量,向埃及蘇丹派來的艦隊開戰。這支艦隊是從麥加來的,圖謀攻擊和損害基督教信仰,並反對我主國王陛下的王國。

他隨後慷慨激昂地概述了自己兒子在朱爾的犧牲,坎納諾爾和科欽遭到的攻擊,以及卡利卡特國王的敵意。據說,卡利卡特國王「已經下令派遣一支龐大艦隊來攻擊我們」。他強調了局勢的危險,以及「阻止這莫大危險的需求,因為如果不懲罰和消滅這些敵人,必然釀成大禍」。[3]阿爾梅達想要的不僅是戰勝敵人,還要徹底消滅敵人而在此役中犧牲的葡萄牙人將成為烈士。雖然沒有史料記載穆斯林船上的戰前動員,但他們極可能也呼籲士兵為真主而犧牲自我。

葡萄牙傳令官在隊列前行進,還奉命向每艘船上的水手宣佈阿爾梅達的承諾,即勝利之後將如何獎賞大家,騎士將被擢升到更高級的貴族,犯人的刑罰將被一筆勾銷。如果有奴隸陣亡,他們的主人將得到補償;如果奴隸活下來,將重獲自由。一旦打贏這場戰役,所有人都可以任意擄掠財物。

風力漸強,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海洋之花」號鳴響大炮,宣示進軍。穆斯林陣營也在熱火朝天地備戰。船上掛起了網,以阻撓敵人登船,並利於己方向下面的進攻者射箭。船舷披掛著厚厚的木板,以提供額外的防護。船體在水線之上的部分掛著打濕的棉花包,以減緩敵人炮彈的衝擊力。

葡萄牙人遵照傳統,發出「聖地亞哥!」的吶喊,然後展開他們的旗幟。喇叭齊鳴,戰鼓擂響,戰船駛入河道。艦隊經過時,岸上和河對岸一個小島上的穆斯林大炮做好了準備。阿爾梅達挑選了自己最舊的一艘船「聖靈」號去打頭陣,一邊前進一邊測深,並承受敵人的第一波攻擊。「聖靈」號兩面遭到炮擊,「彈丸橫飛,彷彿碎石的暴雨」,[4]甲板遭到火力橫掃。十人死於炮擊,但艦隊通過狹窄的河口繼續前進,一艘一艘地逼近了他們選定的目標。

前方克拉克帆船的主要目標是穆斯林的旗艦,因為旗艦永遠是海戰的關鍵。這一次葡萄牙人決定更明智地運用他們的火炮。「聖靈」號接近敵人之後穩住陣腳,在近距離向停泊著的敵方克拉克帆船開火。侯賽因旁邊的船被直接命中,船舷被打出一個大窟窿。這艘船不斷傾斜,最後傾覆沉沒了,大多數船員溺死。攻擊者發出歡呼聲。葡萄牙戰船兩船一組,迅速逼近敵方旗艦。在戰線另一端,戰鬥也打響了,克拉克帆船對決克拉克帆船,槳帆船纏鬥槳帆船。在上游,阿亞茲的弗斯特船在等待機會,欲從背後包抄敵人。

第烏

雙方戰船混戰成一團,響起亂七八糟的呼嘯轟鳴。穆斯林船隻落錨,等待敵人的衝擊;葡萄牙船隻以側舷對準敵人,在近距離開炮,然後與敵人廝殺;埃及人竭盡全力地還擊。太陽被硝煙遮蔽,「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大家什麼都看不清」。[5]根據編年史家的記載,這簡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大炮的轟鳴「令人魂飛魄散,似乎是魔鬼,而不是人類的造物」。[6]「不計其數的箭矢」[7]從濃煙中呼嘯而過;鼓舞的吶喊聲呼喚著神的名字,有基督徒的上帝,也有穆斯林的真主,還有聖徒的名字。傷員和垂死掙扎者的慘叫「響徹雲霄,彷彿今天就是最後審判日」。[8]由於水流湍急、風力強勁,準確地捕捉目標變得很困難;有些船猛地徑直撞上它們選定的對手,顫抖不停;有的船從敵船身側擦過,被水流沖走;有的戰船完全錯過了敵人,被帶往上游,暫時脫離了戰鬥。侯賽因的克拉克帆船上顯然有本領高強的炮手和上乘的火炮,其中很多炮手是叛變的歐洲人。但他們的戰船靜止不動,而且船首指向敵人,所以火炮的射界有限,而且經驗豐富的戰士比葡萄牙人少得多。

阿爾梅達的戰船上,登船小組在艏樓待命,準備在與敵船相撞的那一瞬間縱身一躍。到時他們將拋出抓鉤,把己方與敵船連接起來,然後由奴隸把敵船拉近。衝撞的震撼力是爆炸性的。「聖靈」號雖然在河道裡中了許多彈,還是衝向侯賽因的旗艦,即最關鍵的目標和整個戰役的核心。抓鉤甚至還沒有抓牢,葡萄牙士兵們就跳上敵船,在甲板上殺出一條血路。在他們頭頂上,攀附在網兜上的馬穆魯克弓箭手向他們發出暴雨般的箭矢;然後,「聖靈」號的船長努諾·瓦斯·佩雷拉率領第二支隊伍衝上敵船。侯賽因的旗艦似乎馬上就要失陷,但在濃煙與混戰中,戰局逆轉往往能驟然發生。另一艘埃及的克拉克帆船在系錨允許的範圍內左衝右突,開始從另一側攻擊「聖靈」號,使它像三明治的肉餡一樣被夾在兩艘埃及戰船之間。攻擊立刻轉變為防禦。葡萄牙人被迫放棄唾手可得的戰利品,轉而保衛自己的戰船。在激烈的戰鬥中,努諾·瓦斯因為穿著板甲而感到酷熱難當,於是掀起了護喉甲,想喘口氣,結果中了一箭。他負了致命傷,被抬到甲板下方的船艙內。對爭奪穆斯林旗艦的戰鬥來說,這是一個關鍵時刻。葡萄牙人動搖了。然後第二艘船,「偉大國王」號從另一側撞上了侯賽因的旗艦,新一波士兵衝上船,拆掉了網兜,把攀著網兜的弓箭手困在裡面。主動權再次易手。

在克拉克帆船的戰線全線都爆發了類似的戰鬥;葡萄牙戰船開炮之後就蠻勇地衝向敵人。小型戰船「孔塞桑」號企圖派兵登上另一艘高側舷的穆斯林克拉克帆船;二十二人成功衝上敵船,包括船長佩羅·康。但「孔塞桑」號被水流從敵船一側衝走,於是那二十二人就被困在敵船上孤立無援,面對數量遠遠多於他們的敵人。康企圖通過一個舷窗從側翼包抄攻擊者,但他從舷窗一露頭就被斬首。其餘二十一人在艏樓拚命抵抗,直到其他葡萄牙戰船發動新的進攻,他們才得救。「聖約翰」號向另一艘馬穆魯克戰船衝去,十幾人等待登船,發誓要跳上敵船並同生共死。「聖約翰」號撞上了目標,力度極猛,以至於反彈回來,偏向一邊。在縱身跳船的一瞬間,只有五人成功登船,但很快就被大批敵人包圍;三人中箭身亡,另外兩人躲到屏障之後的船艙,堅守不出。他們雖然因中箭和被碎木片擊傷而失血,但一直堅持戰鬥,殺死了八名企圖驅逐他們的敵人,最後這艘船被葡萄牙人佔領,兩人才得救,但那時他們已經奄奄一息了。

在參加此役的許多葡萄牙人當中,有兩人的名字永載史冊:安東尼奧·卡瓦略和戈梅斯·「謝拉·丁埃羅」。但他們的敵人的名字,我們一無所知。訓練有素的馬穆魯克步兵身穿靈活的鏈甲,頭戴插著紅羽飾,附有護喉甲、護鼻甲的敞開式頭盔,比身披重甲的歐洲人敏捷輕快得多。馬穆魯克士兵打得非常勇敢,但他們的人數較少,而且阿亞茲對他們充滿惡意,巴不得他們全都死掉,或者離開他的領土。此外,他們的戰船受制於侯賽因的戰術,大炮火力也不如葡萄牙人。和他們並肩作戰的是黑皮膚的努比亞人、阿比西尼亞人和「本領高強、射擊精度極高的」[9]土庫曼弓箭手。在高懸於海面之上的桅桿戰鬥平台之間的戰鬥中,這些弓箭手的威力令對手膽寒。葡萄牙人不得不在木製屏障後面躲避嗖嗖射來的箭矢。這些箭插入桅桿,像豪豬刺一樣,或者一次又一次射入人體。在這一天結束的時候,阿爾梅達的部下有三分之一都負了箭傷。在桅桿瞭望台上的葡萄牙人頂多只能匆匆地衝出屏障,向敵船甲板投擲石塊,然後再迅速掩蔽。

馬穆魯克士兵的鬥志和弓箭手的高超本領還不夠。阿亞茲的很多部下不是職業軍人,而且誘惑力極強的安全地帶——城市大門,就在咫尺之外。侯賽因英勇地努力挽救自己的旗艦時,阿亞茲仍然在岸上,在安全距離之外坐山觀虎鬥。濃煙有時遮蔽戰場,有時暫時消散,將戰場展現出來。就連這硝煙也對葡萄牙人有利,因為風把煙吹向穆斯林陣線,給他們的敵人帶來了一些有利的機會。

在上游,雙方的槳帆船也展開了鏖戰。葡萄牙人的迅猛炮火掃蕩了兩艘穆斯林槳帆船;葡萄牙人登上了它們,用船上的火炮對付其餘穆斯林船隻。最終,炮彈射入了側舷低矮的埃及船隻(它們被釘死在岸邊,只有船首炮能夠發揮戰鬥力)的兩側,殺死了被鎖在槳位上的奴隸。穆斯林船員拋棄了戰船,逃往陸地。

在河道中央,副王身穿精美的鏈甲和做工絕佳的頭盔與胸甲,在「海洋之花」號上觀察戰況。「海洋之花」號是葡萄牙艦隊中最大也最雄壯威武的一艘船,有三層甲板,配備了重炮,但此時船齡已經有八年,頗有些老邁了。船體漏水,需要不斷修理。在戰役打響時,它的十八門炮從側舷向古吉拉特的克拉克帆船發出排山倒海般的轟擊。大炮的震動猛烈地撼動了這艘400噸重的戰船,使得它的船體上的木板接縫開始鬆動。沉沒的危險突然間暴露出來,令大家十分擔憂。一旦旗艦沉沒,可能會使得局勢逆轉。它在此役中生存下來,被歸功於神聖的奇跡。實際上這是因為接縫裡的粗麻屑遇水膨脹,堵住了漏水的空洞,從而將其封閉,所以船能維持浮力,無須抽水。

激戰正酣時,阿亞茲終於被迫命令弗斯特船和輕型阿拉伯三角帆船的指揮官,獨眼龍「狡猾的」西迪·阿里從葡萄牙人背後襲擊他們。但「海洋之花」號選擇目前的戰位,恰恰就是為了應付這個威脅。西迪·阿里的艦隊以作戰的速度瘋狂地划槳前進,企圖迅速從葡萄牙旗艦旁衝過,但逆風和逆流減慢了它們行進的速度。它們在與「海洋之花」號位置齊平時,變成了極易命中的活靶子。當它們劃過時,三枚重型炮彈射來,粉碎了最前線,並將船隻轟得粉身碎骨,並將船員掀入水中;緊密的隊伍亂作一團。跟在後面的船沒辦法繞開前面船隻的殘骸,撞了上去;接著又是三枚炮彈,命中了全體敵船。穆斯林的進攻頃刻間土崩瓦解。最後面的船隻拚命倒退,以躲避更多的災禍;一些比較勇敢的船員判斷自己能在葡萄牙人下一輪炮火之前猛衝過去,於是繼續划槳前進,但葡萄牙炮手填彈的速度讓他們大吃一驚。侯賽因計劃的核心部分就這樣崩潰了。

穆斯林打得非常英勇,但他們缺少訓練有素的戰士,再加上葡萄牙人的專業化軍事素養,以及他們火炮的強大威力,都使得戰役的結果沒了懸念。穆斯林的船隻一艘接一艘地被俘獲或被拋棄。侯賽因的旗艦最終投降,不過那時侯賽因已經乘坐小艇逃之夭夭了。其他船上的一些士兵不會游泳,於是砍斷了船首錨的纜繩,企圖把自己的船拉回到岸邊。葡萄牙人又派遣小船去屠戮在水中掙扎的人,於是「大海被死者的鮮血染紅了」。[10]一些輕快的卡利卡特三角帆船成功逃到外海,沿著馬拉巴爾海岸南下去傳播這淒慘的消息,而古吉拉特的克拉克帆船中最大的一艘,即一艘重約600噸的雙層甲板戰船,上面有四百名船員,則堅持戰鬥了一整天。它被拉到離岸很近的地方,所以葡萄牙船隻無法接近它並派兵登船,而且這艘船的船體非常結實。整支葡萄牙艦隊炮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將它擊沉。它雖然沉底了,但上層建築仍然露出水面。船員得以逃到陸地上。

這一天結束的時候,阿爾梅達巡視各船,擁抱船長們,詢問傷員的情況。次日清晨,葡萄牙人在旗艦上舉行了典禮,喇叭齊鳴,然後清點損失數字。葡萄牙死者為三十人至一百人,傷員可能有三百人,主要是被碎片和箭打傷的。不過,對葡萄牙人而言,這是大獲全勝。埃及艦隊全軍覆滅,它的所有船隻都被擊沉、俘虜或焚燬。除了侯賽因和與他一同逃跑的二十二人之外,魯姆人活下來的極少。根據葡萄牙史料記載,有一千三百名古吉拉特人戰死,卡利卡特人的死亡數字不詳。敵人的三艘克拉克帆船,包括旗艦,以及兩艘槳帆船、六百門炮,被葡萄牙艦隊接收。對穆斯林而言,這是一場毀滅性的失敗。

這天上午,一艘飄著白旗的小型弗斯特船趕來了。阿亞茲一直到最後都非常小心謹慎。他迅速送回了他在朱爾戰役之後精心照料的葡萄牙戰俘,讓他們全都穿著華貴的絲綢衣服,並送給他們塞滿黃金的錢包。他提議讓第烏無條件投降,並臣服於葡萄牙國王,然後給葡萄牙艦隊呈上豐厚的禮物。

阿爾梅達並不想要第烏;他覺得自己現有的兵力不足以防禦這座港口。他要求曾資助埃及艦隊的穆斯林商人賠款,並為自己的兒子復仇。他得到了賠款。洛倫索死後,副王再也不是能夠講道理的人了;他殘酷無情、虐待狂一般的報復玷污了他的名譽。他強迫阿亞茲交出其在城內庇護的所有魯姆人,這些人將落到五花八門的恐怖下場。阿亞茲順從了他。有些魯姆人被砍掉手腳,然後在一個大柴堆上被活活燒死;有的被捆在大炮炮口,被炸得粉身碎骨;或者被放到俘獲的船隻上,然後船隻被葡萄牙人的大炮擊沉;有的魯姆人則被強迫互相殺戮。城門上懸掛著血淋淋的死人肢體,「因為那些殺害他兒子的穆斯林曾從這城門進進出出」。[11]有的俘虜則被他關押在船上。法蘭克人的狂怒將被銘記許久。伊斯蘭世界對此的態度是斯多葛式的哀慟:「這些可憎的入侵者,勝利地駕船離去,因為這是最偉大的真主的旨意,他的意志是無可爭議的,任何人都不能違逆他的旨意。」[12]

阿爾梅達在返回科欽的途中就像他來時一樣,一路燒殺搶掠,震懾和恫嚇當地居民。經過海港時,葡萄牙人用大炮射出首級和被砍斷的手。在坎納諾爾,葡萄牙水手折磨俘虜,將其吊死在桅桿上;阿爾梅達在震天的喇叭聲中凱旋科欽時,桁端掛著更多死屍。馬穆魯克蘇丹的王旗被送到葡萄牙,懸掛在位於托馬爾的基督騎士團修道院。第烏戰役的結局或許是不可避免的,但它的影響非常深遠。馬穆魯克蘇丹的公信力被一勞永逸地徹底打破,穆斯林將葡萄牙逐出印度洋的希望也徹底破碎了。法蘭克人將在印度洋常駐下去。

阿爾梅達在科欽登陸以慶祝自己的勝利時,阿爾布開克已經在海灘上等候。他是來為阿爾梅達鼓掌喝彩的,但也是來接過指揮權的。阿爾梅達從他身旁走過,不理睬他。他拒絕交出自己的職位,說此時季節已晚,他不能起航回國,而且根據國王的命令,他的任期要到他起航為止。在這背後,是葡萄牙人因為霍爾木茲的反叛者和阿爾布開克的惡名而產生的嚴重分歧。阿爾布開克遭到指控,有人說他心態惡劣,道德敗壞,不適合治理印度。他的一名敵人做證道:「在我看來,如今阿方索·德·阿爾布開克對印度的威脅,比土耳其人的威脅大得多!」[13]人們威脅道,寧願離開印度,也不願意接受他的指揮。人們起草了起訴書,指控他管理不善。9月,阿爾梅達命令他離開科欽;他的房屋被要塞的大象拆毀,而送他去坎納諾爾的船也被蟲蛀得厲害,阿爾布開克覺得他們是故意要害死自己。在坎納諾爾,他實際上是被囚禁了起來,儘管當地的葡萄牙管理層基本上同情他。阿爾布開克似乎非常克制地忍耐了這險惡局勢;他脾氣暴躁,但並不記仇,很容易原諒別人。他曾羞辱若昂·達·諾瓦的鬍鬚,導致後者反叛。這一年年底,若昂·達·諾瓦在貧困中死去,是阿爾布開克支付了他的葬禮費用。

11月,本年度的香料艦隊(指揮官是年輕但自視甚高的堂費爾南多·科蒂尼奧,葡萄牙的最高軍務官[14],擁有國王授予的全權)抵達坎納諾爾時,問題才得到解決。科蒂尼奧把阿爾布開克帶回科欽,要求阿爾梅達交權。阿爾布開克終於接管了對印度的管轄權,這讓他的許多部下大感警惕。次日,阿爾梅達從印度啟程,一去不復返,去里斯本面對國王的不悅。

一位佔卜師曾預言,阿爾梅達不會活著通過好望角;在海上,他起草了遺囑。他留下一些錢用來施捨囚犯,贈給國王一顆大鑽石,給僕人留下金錢,賜予奴隸自由。1510年3月,他的船平安無事地繞過了好望角,然後在桌灣[15]停泊以補充木材、淡水和給養。在這裡,葡萄牙人企圖偷走科伊科伊人的一些牛,可能還想綁架他們的兒童,於是雙方發生了一場毫無意義且鮮為人知的衝突,阿爾梅達因此喪命。葡萄牙人一定是遭到了突襲。從各方面的記述來看,這都是一場大災難。五十人在衝突中死亡,包括十幾位船長和高級貴族,簡直相當於在第烏戰役中犧牲的船長與貴族的數量。

據說阿爾梅達的墓誌銘被安放在葡萄牙的一座教堂:

此處安息著

堂弗朗西斯科·德·阿爾梅達

印度副王

他從不說謊,也從不逃跑。[16]

但他的遺骨仍然留在非洲海岸一個匆匆挖掘的墓穴中。


[1]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435.

[2] Monteiro,Saturnino. Portuguese Sea Battles. Vol. 1,The First World Sea Power,1139-1521. Lisbon,2013,pp.264-265.

[3]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p.937-938.

[4]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p.437-438.

[5]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p.940-941.

[6]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437.

[7]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437.

[8]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941.

[9]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943.

[10]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943.

[11]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952.

[12] Zayn al-Dīn 『Abd al-』Azīz. Tohfut-ul-Mujahideen. Translated by M.J. Rowlandson. London,1883,p.44.

[13]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79.

[14] 最高軍務官(marshal)這個詞源自古諾曼法語,最初的意思是馬伕或馬廄管理人,在中世紀早期指的是王室的近衛隊長,負責王室內廷的安保,後來演化為高級軍事指揮官。

[15] 桌灣是今天南非開普敦附近面向大西洋的一個海灣,得名自附近的桌山,距離好望角不遠。

[16] Silva,Joaquim Candeias. O Fundador do Estado Portugues da India—D. Francisco de Almeida. Lisbon,1996,p.208.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