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葡萄牙人咬住的,永遠不會鬆口」

1510年1~6月

沒人知道阿爾布開克何時以及為何決定進攻果阿,但在卡利卡特慘敗的幾周之後,他就醞釀出了一個計劃,讓葡萄牙人發動一場大規模軍事行動。持續了近三年的鏖戰將給印度洋的力量平衡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返回科欽的時候身負重傷。據一位編年史家記載,1510年1月,醫生一度擔心保不住他的性命。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的痊癒快得驚人。阿爾布開克是一個非常有緊迫感的人,受到消滅伊斯蘭世界的夢想的感召(曼努埃爾一世也有這個夢想),彷彿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他看到葡萄牙人在印度消耗和損失得極快。令人衰弱的氣候、水土不服、痢疾和瘧疾的打擊,都搾乾了人的精力,縮短了壽命。他在給國王的信中寫道:「填塞船縫的工人和木匠與當地女人鬼混,再加上在炎熱天氣裡勞作,不到一年時間就耗盡了元氣。」[1]在科欽,他開始狂熱地履行自己作為總督的職責,整修艦隊以便為新戰役做準備,組織給養,鞭策執行公務時怠惰的人,並給國王寫報告。阿爾梅達給國王的匯報非常簡略,而阿爾布開克花費了大量筆墨。他已經得出結論,始終缺乏安全感的曼努埃爾一世事無鉅細都要瞭解,而以自我為中心的阿爾布開克需要為一切做辯護和解釋。

他在給國王的信中寫道:「印度的大小事務,或者我自己的想法,我全都向陛下報告,絕無遺漏,只除了我自己的罪孽。」[2]隨後五年內,他為曼努埃爾一世提供了潮湧般的細節、解釋、辯護和推薦,涉及印度的方方面面。不分晝夜,他向飽受磨難的秘書們口述,累計有數十萬字。無論是騎馬的時候,坐在桌前或在船上,還是在凌晨,他們都要記錄下他的話。他在自己的膝蓋上為書信、命令和請願書籤字,並一式多份發出。這些文字是在匆忙中寫下的,文風非常莽撞、焦躁和急迫,常常突然轉換主題,並且始終貫徹著激情澎湃的自我意識。

他那倒霉的書記員之一加斯帕爾·科雷亞不僅為記錄和抄寫總督的書信而磨破了手指,還百忙之中找到時間,撰寫了他自己的簡潔明快、生動精彩的編年史,記載了這一套旋風般忙碌的活動。阿爾布開克似乎事無鉅細都要親力親為。他一方面能夠構建宏偉的地緣戰略計劃,另一方面也能不知疲倦地關注細節。在派遣使者去見毗奢耶那伽羅[3]的國王時,他還會詢問一頭受傷大象的腳掌,考慮用椰子殼製作包裝材料,準備給當地權貴的禮物,監督裝貨上船和醫院的工作。他知道,雖然葡萄牙人是海洋的主宰,但他們在印度沿海僅僅在坎納諾爾和科欽擁有脆弱的立足點。他要在卡利卡特和霍爾木茲報仇雪恨,還要完成國王交付的任務。阿爾梅達尚未完成的任務清單很長:消滅卡利卡特、佔領霍爾木茲、封鎖紅海、控制馬六甲(香料貿易的最南端的中心),以及探索更遠方的海洋。除此之外,還有僅有宮中內層圈子知曉的曼努埃爾一世的最終使命:消滅埃及的馬穆魯克王朝、收復耶路撒冷。

曼努埃爾一世總是害怕把大權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所以他已經決定在印度洋建立三個自治政府。名義上,阿爾布開克僅管轄中央部分,即從古吉拉特到錫蘭的印度西海岸。非洲、紅海和波斯灣沿岸地區是杜阿爾特·德·萊莫斯的轄區。在錫蘭之外,迪奧戈·洛佩斯·德·塞凱拉負責馬六甲和更遠方的大洋。這種分權在戰略上是有問題的,因為另外兩位指揮官都沒有足夠的船隻來進行有效的活動。阿爾布開克不僅認清了這種分權的毫無意義,還相信沒有人的才幹能與他相提並論。漸漸地,他想盡辦法把另外兩位指揮官的船隻搞到自己手下,將其納入一支聯合艦隊,而沒有經過國王的同意。這樣做雖然能有效地部署軍事資源,但也讓他在印度和國內宮廷樹敵頗多,這些政敵會攻擊他的舉措,並向國王進獻讒言,誹謗他的意圖。

同樣不受歡迎的另一項措施是軍事上的整頓重組。卡利卡特的慘敗已經凸顯了葡萄牙人戰術的缺陷。葡萄牙貴族的軍事法則珍視個人英雄主義,但對戰術重視不夠;重視擄掠戰利品,而不是達成戰略目標。武士們通過個人的效忠關係和經濟紐帶與他們的貴族領袖聯繫在一起,而不是服從一位最高指揮官的調度。勝利是通過個人英勇的壯舉而獲得的,而非理性的運籌帷幄。葡萄牙人作戰的勇猛令印度洋各民族震驚,但他們的手段過於中世紀,過於混亂,往往是自殺式的。洛倫索·德·阿爾梅達就是出於這種精神,才在朱爾拒絕炮擊埃及艦隊,科蒂尼奧也是因此戴著帽子、拿著手杖就殺向卡利卡特。編年史裡隨處可見英勇戰死的葡萄牙貴族那備受歌頌的英名。然而,儘管怯懦是對葡萄牙貴族的最嚴重的玷污,而僅僅是拒絕作戰的一絲傳聞就讓洛倫索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很顯然的事實是,紀律渙散的部隊在壓力之下會崩潰瓦解。

阿爾布開克固然對曼努埃爾一世的中世紀十字軍東征的彌賽亞思想心醉,但和國王一樣,他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一場軍事變革正在席捲歐洲。在15世紀末的意大利戰爭中,成群結隊的瑞士僱傭兵以一個組織有序的群體接受行軍與作戰的訓練,給戰術帶來了革命。訓練有素的士兵排成縱隊,手執長槍和戟,能夠勢不可當地擊潰呈密集隊形的敵人。阿爾布開克以狂熱的充沛精力,開始重組和訓練他的士兵,學習新的戰術與紀律。在科欽,他組建了第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從卡利卡特返回不久之後,他就寫信給曼努埃爾一世,要求送來一隊按照瑞士方法訓練的士兵和軍官,以用來訓練印度人。同時,他也按照自己的想法繼續操作。他把士兵正式地編成若干隊,教導他們以整齊隊形行軍和使用長槍。每個「瑞士」隊伍都有自己的軍士、旗手、笛手和文書,每個月都能領到軍餉。為了提高這種新的「團」架構的地位,阿爾布開克自己有時也肩扛長槍,與士兵們一同行軍。

從卡利卡特返回後的一個月內,他就率領一支恢復了元氣的艦隊,再度沿著印度海岸北上。他手頭有二十三艘船、一千六百名葡萄牙士兵與水手,還有從馬拉巴爾海岸招募的二百二十名土著士兵,以及三千名「作戰奴隸」。這些奴隸負責運送輜重和給養,在極端情況下也可以參戰。不過,此次遠征的最初目的似乎並不明確。有傳聞稱,馬穆魯克蘇丹正在蘇伊士籌備一支新艦隊,要為第烏的慘敗復仇。但阿爾布開克不動聲色,沒有宣佈自己的意圖。1510年2月13日,他在德裡山停泊,向指揮官們解釋,他接到了國王的書信,國王命令他去霍爾木茲。他還提及了紅海受到威脅的消息,並漫不經心地提到了果阿,這座城市以前從來沒有出現在葡萄牙人的計劃中。四天後,令幾乎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他們此行的任務居然就是攻佔果阿。

在此之前發生的事情是,曾煩擾瓦斯科·達伽馬的印度海盜狄摩吉來到艦隊裡拜訪。狄摩吉是一個矛盾重重的人物,在阿爾梅達時代與歐洲人合作,現在來拜見阿爾布開克並提出了一個建議。儘管此事貌似偶然,但可能其實是事先約好的。狄摩吉的使者早在1月就拜訪過阿爾布開克。他倆很可能早就秘密安排好了此次會面。狄摩吉帶來了一個事前精心準備過的故事。

阿爾布開克時期的果阿

果阿城坐落於兩條大河之間的肥沃島嶼之上,是印度西海岸戰略位置最重要的貿易站。它位於爭奪印度次大陸南部核心的兩大帝國的邊界:北面是穆斯林的比賈布爾王國,南面是它的競爭對手,印度教的毗奢耶那伽羅王公們。這兩大王朝激烈地爭奪果阿。在過去三十年裡,該城已經三次易手。它的特殊價值與財富,源自它在馬匹貿易中發揮的作用。果阿從霍爾木茲、波斯和阿拉伯半島進口馬匹,而對兩國的邊境戰爭來說,馬是不可或缺的。不過在熱帶氣候中,馬很容易死亡,而且不能成功地繁育,所以需要不斷補充新的馬。果阿還有其他的優勢。它擁有一座絕佳的深水港,不受季風的影響。該地區的土地特別肥沃,城市所在的島嶼,即提瓦迪島或果阿島,能夠允許所有商品順利進出,並在海關高效地收取關稅。作為一個島嶼,它也意味著可以進行有效的防禦。

狄摩吉有緊迫的理由去催促葡萄牙人在這個時間進攻果阿。馬拉巴爾海岸的各城市都有穆斯林居民,但統治者是印度教徒。而在果阿,目前大多數居民是印度教徒,而統治者是穆斯林,非常不得人心。印度教徒被迫繳納苛捐雜稅。一群魯姆戰士的存在更加劇了當地的騷動,這些人是從第烏戰役逃出的殘兵敗將,在這裡魚肉百姓。對阿爾布開克來說特別重要的是,這些魯姆人有復仇的計劃。他們在模仿葡萄牙人的設計,建造了不少克拉克帆船,可能還得到了歐洲叛徒的幫助。他們也請求馬穆魯克蘇丹送來更多的援助。事實上,果阿正在成為穆斯林反攻法蘭克人的基地。

狄摩吉強調,此時是進攻的最佳時機。比賈布爾的蘇丹剛剛駕崩,他那年輕的兒子阿迪爾沙阿[4]遠離城市,正在鎮壓叛亂。果阿島上的守軍不多。另外,比賈布爾因為幾乎常年與毗奢耶那伽羅交戰而受到牽制。城內會有人支持葡萄牙的接管,狄摩吉可以親自去安排此事。他對果阿城、它的地形地貌與進入道路瞭如指掌。他與當地印度教徒群體的領袖有親戚關係,這些領袖也會歡迎葡萄牙人將他們從穆斯林手中解放。海盜的具體動機可能很難揣測,但他已經證明自己是葡萄牙人的忠誠盟友,他的間諜網絡顯然很廣。阿爾布開克傾向於相信他。果阿也符合他自己那建立一個印度帝國的藍圖。只有佔據了土地,才能讓葡萄牙的印度事業穩固無虞。果阿的戰略位置非常有利於控制香料貿易,而壟斷了馬匹貿易之後也能讓葡萄牙人干預南印度錯綜複雜的軍事與政治博弈。果阿很容易防守,而且葡萄牙人與印度教徒也沒有宗教爭端。

攻佔果阿就像狄摩吉說的那樣輕鬆,不過要守住它就困難得多了。這位印度海盜集合了他自己的兩千人馬,幫助葡萄牙人的行動。2月15日或16日,阿爾布開克派遣偵察船進入曼杜比河的河口去測深。水深足夠,他那最大型的克拉克帆船也可以行駛。他們準備從海陸兩路發動鉗形攻勢。狄摩吉的人佔領並拆毀了陸地一側的一處炮兵陣地。阿爾布開克的外甥攻擊了河口島上的另一座炮台。在短暫而激烈的戰鬥之後,防禦土崩瓦解,當地指揮官撤入城內。與此同時,狄摩吉已經滲透進城。城內出來兩名代表,與葡萄牙人相見,提出要和平地投降。阿爾布開克向民眾發佈宣告,對居住於此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都施行全面的宗教寬容,並減稅。他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將魯姆人和阿迪爾沙阿的僱傭兵驅逐出去。這些人亂哄哄地逃離了城市。

3月1日,總督舉行了隆重的典禮,大張旗鼓地正式佔領果阿。新訓練的士兵集合在碼頭上,長槍的槍尖閃閃發光。阿爾布開克身穿精美鎧甲,踏上陸地,受到八名果阿顯赫公民的屈膝迎接。他們向他獻上了城門鑰匙。他騎著一匹配有鑲銀馬鞍的駿馬入城,兩側群眾大聲呼喊,專業的樂隊演奏鼓點和笛子,一名修士高舉鑲嵌著寶石的十字架,基督騎士團的旗幟(白底紅十字)宣示了基督的得勝。

從阿爾布開克涉足果阿島開始,他就將其視為葡萄牙的永久產業。他的一舉一動也都是遵循這個精神的。他以嚴格的紀律約束部下,不准擄掠,不准向人民施加暴力、搶劫或強姦,因為這些人民如今是曼努埃爾一世的子民。在隨後的歲月裡,面對超乎尋常的挫折和激烈的批評,總督將一如既往地、頑強地堅持這種立場。

他們仔細探查了全城。王宮中擁有大廣場、香氣撲鼻的花園和精美的木製亭台樓閣,像卡利卡特王宮一樣輝煌。他們在御廄發現了一百五十匹阿拉伯駿馬和一百頭大象。狄摩吉的報告,即魯姆人在果阿備戰,也被證明是正確的。船塢內有大型克拉克帆船正在建造,兵工廠裡也堆滿了軍用物資——大炮、火藥和劍,還有用於製造大型航海遠征所需一切裝備的鍛爐與器械。總督命令將未完工的船完成,以充實他自己的艦隊。

阿爾布開克開始熱情洋溢地建設葡萄牙的果阿。這是葡萄牙在亞洲獲得的第一處領土。為宣示它的永久性,兩周內他就命令建造一家鑄幣廠,「以鑄造新貨幣,在國王陛下的新國度為他效勞」。[5]此事體現出了他對當地局勢的敏感。城市的顯貴人物很快就來找他,談及果阿沒有自己的貨幣,而貨幣是重振貿易的必備條件。新的主要貨幣是克魯扎多或曼努埃爾,這是一種閃閃發光的金幣,一面的圖案是十字架,另一面是渾天儀,即葡萄牙國王的象徵。金幣重量為4.56克,遵照果阿的標準,比葡萄牙的類似金幣重一點。為宣佈新貨幣的發行,它們被裝在銀盆裡在大街小巷展示,鼓樂喧天,笛聲悠揚,小丑、舞者和傳令官陪同,用葡萄牙語和當地語言宣佈:「這是我主國王陛下的新貨幣,他命令在果阿及其領地流通此種貨幣。」[6]

阿爾布開克對新貨幣的細節極其關注,這體現了他性格的複雜性:他是一位務實而思維靈活的行政管理者,對當地條件高度敏感,能夠在新的框架內思考新的解決方案;但同時他也盲目自信,自負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因此造成了許多問題。輔幣的正面有字母A,「以顯示鑄幣的人」,[7]這很有爭議。就是這種傲慢的舉動,讓他的政敵有了嚼舌根的材料,並為在葡萄牙的謠言火上澆油,稱總督要把果阿變成自己的私家采邑。

殖民地管理工作的最初階段肯定是摸著石頭過河,不可能不犯錯誤。起初狄摩吉被任命為收稅的長官,這注定要招致兩個居民群體的不滿,於是不得不更改他的職權範圍。另外,儘管阿爾布開克承諾宗教寬容,他對「薩蒂」,即寡婦殉夫自焚的習俗感到憎惡,明令禁止。他的基督教使命感及其執拗的性格也使得他草草下令處死了一些引發騷亂的人。

在這期間,來了兩名使者,一名來自沙阿伊斯瑪儀一世[8],即波斯的什葉派統治者,另一名來自阿爾布開克的老對手,霍爾木茲的瓦加·阿塔。他們都是來找阿迪爾沙阿,求他幫忙對付葡萄牙人的。他們發現阿迪爾沙阿已經沒了蹤影,而阿爾布開克盤踞在果阿,於是大感困惑。但阿爾布開克看出與伊斯瑪儀一世合作是一個戰略機遇,因為後者是遜尼派馬穆魯克王朝的死敵。他提議與伊斯瑪儀一世聯合行動。葡萄牙人將從地中海和紅海攻擊馬穆魯克王朝,沙阿則從東方發動進攻。「如果上帝應允,這項盟約能夠締結,你就能夠以全部力量攻打開羅和蘇丹的土地,而我主國王陛下可以進軍耶路撒冷,從另一側征服整個國家。」[9]這就是實現曼努埃爾一世夢想的機會。阿爾布開克派了一位使者去見沙阿,送去了這個建議,還給霍爾木茲的傀儡國王送去了一封好言安撫的書信,建議雙方都既往不咎。被選為使者的倒霉蛋魯伊·戈梅斯未能抵達波斯,而是在霍爾木茲被瓦加·阿塔毒死了。

總督在果阿的行動表現出極大的緊迫性。他深知這座城市的防禦不足,而且年輕的阿迪爾沙阿遲早會捲土重來,索要他那寶貴的貿易港口。因為缺少石灰,沒有辦法製作砂漿,所以修理城防工事的工程受到很大困擾。他們不得不用石塊和泥漿來重建城牆。他知道時間緊迫,於是派遣許多組勞工不分晝夜地輪流加緊施工,鞏固防禦,以應對可能的進攻。總督日夜都在工地上督促。他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守住果阿。但到4月時,葡萄牙人的情緒開始焦躁不安。很多葡萄牙貴族並不贊同總督的設想。雨季快到了,遠方傳來消息,阿迪爾沙阿正在組建一支強大的軍隊。由於阿爾布開克的嚴刑峻法,葡萄牙人與當地居民的關係有些惡化,他的一些船長開始私下裡渴望返回科欽。如果不能盡快離開,就會被瓢潑大雨困住,不得不等待一個漫長的季節,甚至可能遭到圍攻。很顯然,敵人最喜歡的策略就是等待暴雨和糟糕的海況將葡萄牙人孤立,使其無法得到外界援助。阿爾布開克毫不動搖:果阿屬於並將永遠屬於葡萄牙。

事實上,到4月時,阿迪爾沙阿就成功鎮壓了他國內的叛亂。阿爾布開克不知道的是,阿迪爾沙阿還和敵國毗奢耶那伽羅達成了停戰協定。他已經準備好利用雨季困住葡萄牙人了。這個月,他派遣將領帕盧德汗率領一支大軍(據說有四萬人,言過其實了),而且是來自伊朗和中亞的訓練有素的武士,去驅逐入侵者。這支軍隊抵達曼杜比河沿岸時,迅速擊潰了狄摩吉匆匆拼湊的部隊。隔著狹窄的溪流和充斥鱷魚的大河,果阿島上的守軍已經看得到一支大軍的帳篷和旌旗了。很顯然,果阿島的整個周長約18英里,將會把阿爾布開克的兵力分散得很稀薄,他們不得不守衛所有的沼澤渡口,因為在退潮時那些地方可以供敵軍通行。帕盧德汗越過潟湖發動了一系列佯攻和試探性攻擊,讓葡萄牙指揮官們大為警覺、神經緊繃。他還給果阿城內的穆斯林偷偷送信。城裡的人於是開始逃跑,並加入伊斯蘭軍隊。帕盧德汗在等待天氣進一步惡化。

一天,守軍在緊張不安地凝視著分隔兩軍的狹窄小溪對面時,看到一個人走到水邊,揮舞白旗。他用葡萄牙語喊道:「葡萄牙的大人們,請派人來與我談話,傳達我給總督送來的消息。」[10]一艘小艇被派出。此人自稱是葡萄牙人,名叫若昂·馬沙多,請求安全護送他去見阿爾布開克。

馬沙多是十年前被留在斯瓦希里海岸的一名犯人,此時為阿迪爾沙阿效力,但他似乎對自己的同胞還有一些好感。他帶來了有價值的建議。他傳達的消息很簡單。帕盧德汗的軍隊很快會得到阿迪爾沙阿本人的增援。雨季即將到來。葡萄牙人應當在一切都變得不可收拾之前離開島嶼;還要把沙阿的駐軍逃跑時被留下的女眷和孩子歸還蘇丹。沙阿希望與總督保持友好關係。作為回報,他將給總督提供另一個濱海的地點,以建造一座要塞。

這包含威脅、利誘和勸說對方理智行事的言辭。阿爾布開克對其不予理睬,他不願意和對方談條件。他驕傲地回答道:「葡萄牙人咬住的,永遠不會鬆口。」[11]他也不會歸還「任何兒童或婦女,他要把這些婦女留下當作葡萄牙人的新娘,並希望她們成為基督徒」。[12]阿爾布開克固執己見的談判風格讓大家很是震驚,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的答覆被送到帕盧德汗耳邊時,這位將軍「瞠目結舌,因為他知道總督手下的人極少」。[13]他回到自己的營帳,命令建造大型木筏,即將許多獨木舟捆縛連接而成的平台,以運送軍隊過河。

阿爾布開克執拗地固守自己的帝國霸業願景,不肯聽別人的意見。他相信自己能堅守熬過雨季,一直到8月從里斯本來的下一支艦隊抵達。他還不知道,阿迪爾沙阿與毗奢耶那伽羅的停戰意味著阿迪爾沙阿後院安全無虞,可以放開手對付葡萄牙人。阿爾布開克還對自己部下越來越嚴重的不滿情緒充耳不聞。敵人不斷越過小溪發動襲擊,令葡萄牙人神經緊繃,沒有作戰的時候還要被阿爾布開克督促加快修建城牆。越過水道,他們可以看到敵軍是多麼雄壯。酷熱消耗了人的體力,糧食配給越來越少,許多葡萄牙貴族和士兵越來越悶悶不樂,越來越不理解阿爾布開克。就連狄摩吉也和絲毫不肯讓步的阿爾布開克爭吵起來。大雨開始傾盆而下,海上開始波濤洶湧,葡萄牙人感到自己落入了陷阱。總督越來越孤立,就像在霍爾木茲的時候一樣。他依賴於一小群對他本人忠心耿耿的貴族,其中最突出的是他的外甥,年輕的安東尼奧·德·諾羅尼亞,他雄心勃勃且英勇無畏。然而,果阿的居民,不管是印度教徒還是穆斯林,都在盤算自己的機遇,覺得或許投靠城外的軍隊會比較好。

帕盧德汗得知葡萄牙指揮官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厲害,於是選擇了一個非常好的時機來發動總攻。5月10日或11日夜,大雨瓢潑,勁風抽打著棕櫚樹,當時正是退潮時間,渡口很容易通行,成群的木筏被推過河流的淺水。在夜間的混戰中,葡萄牙人和當地馬拉巴爾人的混合部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支隊伍之間缺乏凝聚力。他們迅速潰敗,張皇失措地逃竄,竟然丟棄了大炮。很快,葡萄牙人被打退進城。一些土著部隊叛變。城裡的穆斯林揭竿而起,反對他們的新主人。阿爾布開克拚命想控制局面,城內爆發了激烈巷戰。

沒過多久,葡萄牙人被圍困在城堡內。一連二十天,總督敦促部下頑強抵抗,持續不斷地巡視各個指揮部,一邊騎行一邊吃飯,但用泥漿黏合、匆匆建起的城牆不可避免地坍塌了。市民的反叛在蔓延。很顯然,他沒有足夠多的兵力無限期地防守下去。阿迪爾沙阿也駕臨前線。從城牆上,葡萄牙人能看得見海洋一般的帳篷和藍紅兩色的旗幟,「他們的所有帳篷之上都飄揚著旗幟,他們恐怖的呼喊打碎了我們士兵的鬥志」。[14]越來越多的指揮官請求趁著還有機會趕緊撤退,但活著逃出果阿港、回到安全的科欽的希望一天天渺茫。總督在其親信支持下,頑固地堅信城市是可以守下去的,阿迪爾沙阿需要回去和毗奢耶那伽羅交戰。直到若昂·馬沙多得知阿迪爾沙阿與毗奢耶那伽羅的停戰協定,又一次趕來警示阿爾布開克,稱帕盧德汗軍隊正在計劃燒燬他的船隻,而且在河道裡擊沉了一艘船以封堵葡萄牙人的逃跑路線時,阿爾布開克才意識到局勢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

他計劃於5月31日夜間衝出被圍的城堡。葡萄牙人高度保密地進行出逃的準備。出逃的那個午夜有鍾敲響。船隻做好出航的準備。一群精銳的指揮官將負責掩護撤往碼頭的部隊。有人建議放火燒燬全城,被阿爾布開克否決。他發誓要重返果阿並將其佔為己有。除此之外,他鐵面無情。他命令狄摩吉殺死他們扣押的所有穆斯林,不分男女老少,不留活口。大炮被釘死火門,馬匹被屠宰,以防資敵。兵工廠和軍用物資也被燒燬。

狄摩吉開始執行他的殘酷任務。他欺騙穆斯林,讓一小群一小群穆斯林男子去接受總督的視察,然後將他們殺死在大街上。但狄摩吉並沒有趕盡殺絕,他把很多婦女兒童鎖在一處房屋內。對那些最美麗的女人,他剝去她們的珠寶首飾,讓她們女扮男裝,藏匿在自己的船上。儘管葡萄牙人的撤退很秘密,但敵人還是很快就捕捉到風聲。阿迪爾沙阿的士兵潮水般擁入城門。阿爾布開克設計了一項最後的策略以延緩敵人的前進。他把胡椒和銅條撒在敵人的必經之路上,於是他們紛紛停下來擄掠這些貴重物品,從而放慢了追擊的腳步。其他人看到自己的親戚被屠殺在大街上時,不禁呆若木雞。雖然有阿爾布開克的這個計謀,但葡萄牙人在撤往碼頭的過程中還是一路激戰。後衛部隊瘋狂拚殺,才確保船只得以撤離。葡萄牙艦隊駛入河中,發現被敵人擊沉的船隻未能堵住河道。可能除了總督之外,所有人都因為得以逃生而鬆了一口氣。但是,他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1]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onio Baiao,Lisbon,1942,p.1.

[2]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103.

[3] 毗奢耶那伽羅(字面意思為「勝利城」)帝國(1336~1646年),位於印度南部,是印度歷史上最後一個印度教帝國,1565年被德干高原的伊斯蘭教蘇丹國大敗後逐漸衰敗。

[4] 波斯文中,「沙阿」意為「國王」。

[5]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2 vols. Lisbon,1860,p.76.

[6]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2 vols. Lisbon,1860,p.77.

[7]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118.

[8] 伊斯瑪儀一世(1487~1524年),伊朗薩非王朝的創立者、沙阿(1502~1524年在位)。他率領薩法維耶教團(什葉派十二伊瑪目派的一個宗教組織)統一了伊朗。他建立的薩非王朝將延續兩百多年,是波斯/伊朗歷史上最強大的帝國之一,鼎盛時期統治著今天的伊朗、阿塞拜疆、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大部、伊拉克、科威特、敘利亞部分地區、土耳其部分地區等。

[9]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119.

[10]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2 vols. Lisbon,1860,p.85.

[11]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2 vols. Lisbon,1860,p.87.

[12]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528.

[13]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528.

[14] Castanheda,Fernao Lopes de. Histo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I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540.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