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二章 孔門三賤客

胡亂的到來引發了軒然大波,不是小波,是大波。可是,緊隨著胡亂而來的另一個來報名的學生,才是真正的主角。

與胡亂穿著亂七八糟的衣服來報名不同,這個報名的學生穿著十分考究,並且乘坐著當時最豪華的房車。更要命的是,他是公子荊介紹來的。

「夫子一定要收下這個人,這個人天資聰明,本質不錯,就是不懂規矩,因此他父親讓他來跟夫子學習。今後是金玉還是磚頭,就看夫子了。」公子荊當初這樣叮囑,孔子答應了。

但是,看到這個學生的時候,孔子還是禁不住一陣後悔。

「我叫端木賜,你們就叫我子貢好了。嘿嘿,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好學的。」這個學生來到報名處就口出狂言,誰也不放在眼裡。子路說他,就被他一通話說得子路翻白眼。

孔子儘管後悔,還是決定收下他。端木賜的父親端木方是衛國有名的富商,並且跟公子荊關係密切。就因為看兒子十分驕縱,擔心家業敗在他手中,因此讓他來跟孔子學些知識,也學學做人。

富二代,子貢是典型的富二代。

子貢,衛國人,小孔子三十二歲。也就是說,現在二十四歲。

「哼,這下宰我有對頭了。」孔子自言自語。

宰我是誰?宰予,字子我,魯國人,只有二十歲,孔子來衛國之前招的學生,以口才好喜歡辯論而著稱。

【胡亂】

子貢和胡亂入學,在孔子的學校中如同兩塊石頭投進了糞坑,蕩起的不僅是漣漪,還有臭味。

先來說說胡亂。

基本上,孔子所教的胡亂聽說過一些,因為從前讀過《論語》,因此有的時候甚至能在孔子說話之前猜到孔子要說什麼,不過多數都猜錯了。

胡亂對孔子的課程興趣不大,每天聽課聽得很難受,有的時候就請假在屋裡睡覺。孔子對這個兩千五百年以後的學生反正也不抱期望,因此就由著他。總體來說,孔子所教授的課程當中,胡亂嚴重偏科。數是胡亂的特長,完全不聽課,但是任何題都能做,孔子暗地裡說胡亂是個數學天才,其實胡亂在兩千五百年後的數學也就是馬馬虎虎;書學是胡亂學得最差的,總是記不住,要不就是理解錯誤;至於其他學科,也跟書學差不太多。

胡亂讓孔子不喜歡的還不是在課堂上,而是在課堂下。上課的時候胡亂昏昏欲睡,可是下了課就精神百倍。下課之後,也不知道胡亂哪裡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見識,總之是滔滔不絕,天文地理無所不包,別人不知道的他都知道,常常說得大家暈頭轉向。譬如胡亂就說大家住的地實際上是個球,叫地球,地球圍著太陽轉。胡亂還說以後打仗都在馬上,還說以後連弓箭都不用了,用槍,還給大家畫槍的樣子。

對於胡亂的各種說法,大家也是聽得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就當聽故事,基本上沒人相信。

有的時候,有同學會把胡亂說的事情轉告孔子,不過都要先說明這是胡亂說的。

「此胡言也。」開場白往往是這樣,意思是這是胡亂說的。

「此亂語也。」有的時候也這樣說,意思同上。

每當這個時候,孔子就會笑笑說:「隨便說,隨便說。」意思就是既然是胡亂說的,大家都不當真。

後來,胡言亂語就成了胡說八道的同義詞,這是後話。

有的時候,胡亂也會發問,不過幾乎每次發問都會讓孔子生氣。但是,孔子不是生胡亂的氣,而是生子孫後代們的氣。

「老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這是您老人家說的嗎?」一天,胡亂想起來,來問孔子。

「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我只說過『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國君無緣無故讓臣死,那不是昏君嗎?憑什麼要為昏君去死?晏子說過『君死我不死』,君不死臣更不死。」孔子很生氣。

「哎喲,好幾千年都以為這話是老師說的,上當啊,原來老師根本沒有這麼說過。」胡亂恍然大悟。

「是誰在毀壞我的名聲?」孔子追問,聲色俱厲。「奶奶的,告訴我是誰,我派人殺了他祖宗,讓他根本沒地方投胎。」

「那,我也不知道。」胡亂說,他真不知道。「那麼老師,如果君要臣死,你認為下面一句該接什麼?」

「君要臣死,臣懶得理你。」孔子說。

後來胡亂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同學們,同學們紛紛接下句,成為一時的佳話。有些下句接得十分有創意,摘錄一二。

「君要臣死,要死一起死。」(宰我)「君要臣死,臣心已死。」(顏回)「君要臣死,臣懷了你孩子。」(燒飯的丫環)「君要臣死,臣換個君試試。」(子貢,被孔子評為最佳答案)

胡亂的接句是這樣的:君要臣死,臣封了你ID。

還有一次,胡亂不知道做了個什麼夢,又有問題來問孔子。

「老師,我經常聽到有人說要以德報怨,這是您老人家說的吧?」胡亂來問,他覺得這肯定是孔子說的。

「胡言亂語,以德報怨,拿什麼報德啊?你請我吃飯,我請你吃飯;你打我一頓,我還請你吃飯,我賤啊?我對得起請我吃飯的人嗎?以後誰還請我吃飯?」孔子瞪了胡亂一眼,這次倒沒問是誰在毀壞他的名聲了。

「那,以什麼報怨?」胡亂問,他很吃驚以德報怨又不是孔子說的。

「他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他。」孔子大聲說。

按《論語》。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個「或」,就是胡亂。

「我真傻,要不是親眼見到老師,一輩子都被蒙在鼓裡了。那什麼,請老師再給點教誨吧。」胡亂說,他覺得孔子是對的。

「那好吧,我告訴你交朋友的原則吧。三種朋友是有幫助的,正直的、寬容的和博學的;三種朋友是有害的,褊狹認死理的、無原則善良以德報怨的、能說會道拍馬屁的。」孔子說,把剛才以德報怨那一段用了進來。

按《論語》。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這裡,「友善柔」這句話幾千年來被歪曲。各種所謂的大師學者都把善柔解釋成「狡猾」「諛媚」等等,實際上,善柔就是善良卻柔弱不果斷,不懂得以直報怨的道理的人。

胡亂的問題多數都是這樣,被孔子訓斥一頓之後,發現那不是孔子說的話。

總之,胡亂雖然不招老師的喜歡,但是還不算讓人討厭,甚至有的時候孔子還會覺得這個人挺有趣。

【子貢】

子貢就不一樣了。

子貢從小隨父親出國做生意,因此見識很廣,口才非同一般,同時,身上也有富二代們慣常的驕縱和自以為是。

才聽了幾堂課,子貢就在同學們中間表示:「這些算什麼?嘿嘿,我早就知道了。要不是我爹讓我來學習,我早就回家了。」

孔子知道後,非常不高興。不過孔子的性格,不會主動去批評子貢。

子貢最讓孔子討厭的一點是,不管課上課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總要顯示自己比別人高明,甚至比老師還要高明。

孔子很想退他的學費請他走人,可是又開不了口,一來怕學生們說自己度量小,二來也不好向子貢的父親交代。

有一次上課,孔子當場表揚自己的弟子宓子賤,說:「大家看看,什麼是君子?就是子賤同學這樣的。不要說魯國沒有君子,如果魯國沒有君子,他從哪裡取得這樣的好品德呢?」

按《論語》。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其他同學聽了,都對宓子賤投以羨慕以及景仰的目光,只有子貢歪著嘴壞笑,他才不服氣呢。

「老師,子賤兄是君子,那我呢?我怎麼樣?」子貢大聲說,他覺得自己比宓子賤強。

「你?嗯,我想想。」孔子假裝想了想,然後說:「你啊,你是個用器。」

「什麼用器?」子貢問,大家也都想知道。

「瑚璉。」孔子說。瑚鏈是一種祭器,用來盛黍社,屬於比較珍貴的祭器。

按《論語》。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子貢非常高興,他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褒獎。大家也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覺得雖然這個人很討厭,可是老師還挺欣賞他。

不過,孔子隨後的一句話讓子貢的笑容消失了。

「君子不是祭器,君子不能局限於一種用途,要德智體美全面發展。」孔子笑著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還不是君子。

按《論語》。子曰:君子不器。

子貢非常尷尬,不過以他的口才,立即平靜下來,繼續提問。

「那,老師,那你說君子是什麼樣?」子貢問,他要尋找反擊的機會。

「先把自己想說的做好,然後再說。」孔子毫不猶豫地說出來,這句話他早就想對子貢說。

按《論語》。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哄堂大笑,大家知道這是孔子諷刺子貢平時的誇誇其談和目中無人。

「嘿嘿。」子貢訕訕地笑,不過,他還不服氣。「那麼,君子也有討厭的人嗎?」

「有啊,君子討厭說別人缺點的人,討厭身居下位卻誹謗上司的人,討厭蠻幹而不講禮節的人,討厭果斷但是固執的人。」孔子說,每句話都指出子貢的缺點,然後問:「賜啊,你也有什麼討厭的人嗎?」

「當然有啊,我討厭剽竊他人的知識當自己的知識的人,討厭不給別人面子卻以為自己很能耐的人,討厭攻訐別人卻以為自己很正直的人。」子貢說。句句都在諷刺孔子。

孔子笑了,他知道這小子不是那麼容易制服的。

按《論語》。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賜也亦有惡乎?」「惡敫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經過這一次,子貢著實沉默了幾天。不過,他不會就這樣認輸的,這樣認輸就不是子貢了。

子貢想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他相信這個問題足以讓孔子無言以對,斯文掃地。

這一天上課,眼看到了下課的時間,孔子正要宣佈下課,突然子貢舉手提問。

「子貢,你什麼問題?」孔子問,覺得子貢現在至少比從前要禮貌些。

「老師,我就想問一個問題。你說人要是死了之後,究竟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子貢的問題一出,滿座嘩然,這個問題太刁了,畢竟誰也沒死過,誰知道死了之後是什麼情況。

孔子愣了一下,看著子貢得意的樣子,又笑了。

「我要是說人死了還有知覺,就怕孝順子孫葬我的時候過分隆重;要是我說沒有知覺呢,又怕不肖子孫把我扔到亂葬崗餵狗。所以,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你如果真想知道,等你死了之後,自己慢慢去體會吧。」孔子回答。

「哈哈哈哈……」又是哄堂大笑。

按《說苑》。子貢問孔子:「死人有知無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孝子孫棄不葬也。踢欲知死人有知將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

子貢的家裡非常有錢,因此花錢很大方,常常會給師兄弟們一些小恩小惠。對此,孔子也很反感,有一次對大家說:「有的人喜歡誇誇其談,但是又說不到點子上,拿些小恩小惠拉攏大家,這樣的人,恐怕沒什麼前途。」

按《論語》。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子貢不是省油的燈,被孔子諷刺一通之後,當天上課的時候就展開了反擊。

當天的課程是歷史課,孔子講到了商朝的滅亡,大力渲染商紂王的無道,把紂王說得一無是處。

「老師,據我所知啊,其實人家紂王沒有壞到這種程度。」子貢打斷了孔子的話,之後一通說,倒也說得很有道理,讓孔子一時之間也無話可說。「嘿嘿,這說明什麼?說明一個人千萬不要成為失敗者,否則什麼黑鍋都要扣到你頭上。」

子貢說完,得意地笑了。這一次,他佔了上風。

按《論語》。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宰我】

儘管胡亂不招人喜歡,子貢讓人有些討厭,對於孔子來說,最頭痛的還不是他們,而是宰我。

宰我的數學學得很好,如果不是胡亂來了,宰我就是第一高手。也正因為這樣,宰我的邏輯分析能力超強,總是能夠從老師的話裡發現矛盾之處,然後來找老師辯論。

有一次,宰我來找老師提問題。

「老師,我聽榮伊說過,黃帝活了三百年,那黃帝是人呢還是神呢?怎麼能活三百歲?」宰我提問,孔子也說過黃帝活了三百歲。

孔子一愣,心說大家不過隨便說說,上古的事情誰還追究?可是這小子竟然就抓住不放了。

「予啊,夏商周的事情都是現成的,夠你鑽研了,黃帝那麼遠的事情,我看你就不要那麼認真了。」孔子說。

「老師,我知道上古的事情有點說不清楚,我這問題有點鑽牛角尖,可是,我還是想弄明白。」宰我的架勢,就是老師要是承認自己是信口胡說,我就不問了。

孔子一看,這小子這麼不識趣,可是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認錯啊,怎麼辦?孔子想了想,想了個辦法。

「予啊,我給你講講黃帝的故事吧。」孔子開始從黃帝的出生講到了黃帝怎麼戰勝炎帝,一統江湖,奠定中華文明。「你看,黃帝這麼偉大,活著的一百年給百姓造福;之後的一百年,百姓敬畏他的神靈;再之後的一百年,百姓沿用黃帝的教化,天下才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所以說,黃帝活了三百年是他的光輝思想照耀三百年,豐功偉績造福三百年。」

孔子這一通忽悠,講得唇乾舌燥,總算是勉強圓了回來。

「哦,那實際上還是只活了一百年。」宰我說,他還是認為孔子和榮伊在信口雌黃。

此事見於《大戴禮記》和《孔子家語》

過了幾天,孔子講到了父母去世之後,兒子要守孝三年。

「老師,我覺得吧,三年的喪期太長了。」下課之後,宰我又來找孔子辯論了。

「嗯,為什麼?」孔子問,他可是最提倡孝道的人。

「三年喪期,也就意味著三年之內不能修習禮儀,禮制必然毀壞;三年不能演奏音樂,音樂必然荒疏。舊谷吃完了,新谷就該登場了;古人鑽燧取火而改變火種,一年時間也就夠了。」宰我的說法,就是反對三年喪期。可是他說得有道理,如果守孝三年造成禮崩樂壞,豈不正是孔子不願意看到的?

孔子一聽,非常惱火,這不是不孝嗎?

「我問你,三年喪期之內,吃白米,穿錦衣,你感覺心安理得嗎?」孔子強壓著火,問。

「沒問題啊。」

「那就行了唄。君子守喪,吃什麼都不覺得好吃,聽什麼音樂都不覺得好聽,所以他們不會像你那麼想。你覺得怎麼好,覺得心安理得,那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好了。」孔子大聲說,說完,扭過臉去不理他。

宰我沒趣地退了出來。

「宰我就是混賬東西,不懂得仁愛的傢伙。孩子出生三年,才離開父母的懷抱。三年守喪,是滿天下的規矩。宰我對他的父母難道連三年的愛心也沒有嗎?」孔子對身邊的弟子們說,氣得直喘氣。

按《論語》。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汝安乎?」曰:「安。」「汝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汝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宰我說得對嗎?孔子說得對嗎?

宰我就是這樣的人,總是通過邏輯推理來讓孔子難堪。

胡亂、子貢和宰我,在孔子的眼裡就是三個刺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提出什麼刁鑽的問題來。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