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信陵君救趙

秦趙邯鄲消耗戰

公元前259年,秦軍包圍邯鄲。到了公元前257年,邯鄲仍然牢不可破,秦、趙雙方都被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拖得疲憊不堪。

對於秦昭王來說,這已經不只是兩個國家的戰爭,也是他和白起之間的戰爭。他不斷地給王齕派去援軍,送去軍糧,命令他不惜一切代價攻破邯鄲。他必須證明給天下人看,沒有白起,秦軍照樣可以攻城略地,無往不勝。

在這場較量中,范雎是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他心裡很清楚,白起所言不虛。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秦國增兵換將,無異於揚湯止沸,不可能對戰局產生根本性的影響。他心裡還清楚,秦昭王雖然對他保持了信任,但是君臣之間已經產生了裂痕。而且隨著戰事的拖延,這種裂痕將越來越大;一旦戰爭失敗,對於他來說就是滅頂之災。為了確保自己在秦國的地位不動搖,他必須硬著頭皮打下去,即使是打到兩敗俱傷,也要拿下邯鄲城。

秦國拚死進攻,趙國拚死抵抗,邯鄲之戰的激烈程度,甚至超過了當年的長平之戰。攻守雙方就像兩大武林高手對陣,在把那些花裡胡哨的招式用盡之後,進入了凝神貫氣比拚內力的決戰時刻。

這個時候,如果有第三方力量介入,戰局的平衡立馬會被打破。因此,在戰場之外,秦、趙雙方又展開了另一場較量。秦國威逼利誘,虛與委蛇,力圖說服韓、魏等國附秦伐趙,從中漁利;趙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竭力阻止韓、魏兩國被秦國收買,呼籲各國建立抗秦統一戰線,挽救趙國於危亡。

平原君趙勝臨危受命,扛起了合縱的大旗。

平原君趙勝

關於平原君這個人,范雎是頗有微詞的。

據《戰國策》記載,范雎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鄭國人把沒有經過加工的玉叫作「璞」,周朝人把沒有經過加工醃製的老鼠叫作「樸」(可見吃老鼠的事,古已有之,而且不是廣東人幹的)。有一次,一位周朝農民用袋子裝著「樸」,遇到一位鄭國商人,問道:「您要買樸嗎?」鄭國商人以為是賣「璞」的,便說:「想買。」結果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幾隻死老鼠。

范雎講完這個故事,接著說道,現在平原君自認為自己很有才能,在天下享有盛名。可是當年李兌在沙丘殺害了趙主父,他和趙惠文王作為主父的兒子不報殺父之仇,平原君還有臉做了趙惠文王的大臣,天下諸侯還很尊敬他。由此看來,天下諸侯還不如這位鄭國商人——人家好歹還分得清璞和樸,諸侯卻把死老鼠當成了美玉。

這個比喻委實刻薄。范雎早年懷才不遇,中年慘遭凌辱,到了秦國之後突然飛黃騰達,性格頗為扭曲,看平原君這類含著金鑰匙出世的公子哥兒難免會戴上有色眼鏡。因此,他的評價可以作為參考,卻不能視為權威。

客觀地說,平原君名滿天下,並非浪得虛名。

戰國四公子共同的愛好就是「養士」。相比孟嘗君的食客三千,平原君也不遑多讓,「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

千萬別以為,養這些門客,只要好吃好喝侍候著就行了。吃喝當然要提供,但更重要的是尊重。按照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戰國時期的門客,已經是達到第四層次,即需要受到尊重,待遇高過現在的白領和公務員。

有一件事可以說明尊重對門客來說意味著什麼。

《史記》記載,平原君家有一座臨街的樓房,下臨一戶普通百姓的房子。這戶人家有個瘸子,每天一拐一拐地到井邊去打水。某一天,平原君的一個小妾在樓上看到這副場景,覺得十分好玩,忍不住大笑起來。

第二天,瘸子就來求見平原君,說:「我聽說很多賢人不遠千里投奔您,就是因為您能夠尊重人才而輕賤女色。我不幸得了殘疾,而您的小妾竟然公開恥笑我,這種恥辱,只要是男人都無法忍受,我請求您把那女人的人頭砍下送給我。」

瘸子說著,向平原君磕了一個頭。

聽到瘸子一本正經地說「請求您把那女人的人頭砍下送給我」,平原君心裡忍不住好笑。他微笑著答應了瘸子的要求,說:「好吧,你回去等著。」

瘸子走後,平原君對左右門客說:「你們看看,這小子不過是一介平民,居然因為笑了他一下,就想要我殺死小妾,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過了幾天,平原君便把這事給忘了。瘸子也沒有再上門來要人頭,小妾仍然在府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過了一年多,平原君發現一個怪現象——他的門客不斷流失,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了一半多。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向身邊的門客請教:「我對他們不薄啊!可他們為什麼都要離開我呢?」

大伙都不回答。平原君一再追問,終於有個人說:「還不是因為瘸子那件事?您無視別人的尊嚴,又出爾反爾,不遵守自己的諾言。大伙認為您重女色而不重人才,所以就離開您了。」

平原君這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殺了那個女人,親自提著人頭上門去給瘸子賠罪。這之後,那些走了的門客才又漸漸回到他身邊。

邯鄲被圍後,趙孝成王命平原君全權負責辦理外交事務,遊說各國諸侯合縱抗秦。平原君受命後,將公關的重點放在齊國、魏國和楚國。

齊國已經有虞卿前往交涉,不用平原君太過操心。

魏國和趙國唇齒相依,平原君的妻子又是信陵君的同胞姐姐。因為這層關係,平原君多次以私人名義寫信給魏安僖王和信陵君,請求魏國迅速發兵救援邯鄲。

至於楚國,平原君覺得有必要親自走一趟,於是將門客召集起來,想從中挑選二十人作為隨從。

平原君的想法是,如果能夠順利完成任務,說服楚考烈王(楚頃襄王於公元前263年去世)出兵救援趙國,自然是再好不過;萬一楚考烈王不答應,他就準備學藺相如的,用武力逼迫其在朝堂上簽訂盟約。總之,不達到要楚國派兵的目的,他就不打算活著回來了,因此必須挑選文武兼備之士作為隨從,以備不時之需。

可是,按照這一要求,他挑來挑去,只挑出十九個人。剩下的一個名額,無論怎麼挑選,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而他又不願意降低門檻隨便找個張三李四王五麻子替代。

正在鬱悶,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您不用再挑了,就我吧!」

平原君循聲望去,看了好一陣子,才想起那人的名字叫毛遂。這也難怪,他的門客實在是太多了,如果不是出類拔萃之士,他一般是不太記得人家的名字的。

平原君問道:「您在我家裡住了幾年了?」

毛遂說:「三年。」

平原君說:「恕我直言,一位有本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好比一把錐子裝進口袋裡,很快會露出錐子尖來。可您在我這裡三年了,我一直沒有發現您有什麼過人之處,也沒有人向我說過一句讚美您的話,這就說明您並不比別人突出。現在我要做的事情,關係到趙國的生死存亡,不可兒戲。您的報國之心我領了,但您還是留在家裡吧!」

毛遂說:「我今天站出來,就是要請您把我這把錐子裝進口袋啊!您如果早那麼干了,我早就脫穎而出,何止露個尖尖?」

此言一出,眾人皆笑。平原君心想,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把他帶去吧,至少他臉皮厚,於是同意了毛遂的請求。

一行人從邯鄲出發,繞過秦軍的封鎖線前往楚國。那十九個人本來都看不起毛遂,一路上通過交談,卻都對毛遂刮目相看,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其實早就見過,而且朝夕相處了三年,只不過毛遂深藏不露,以至於大伙都視而不見罷了。

到了郢都(楚國遷都於陳之後,便將陳改稱為郢,此後楚國數次遷都,都保持了這個習慣),平原君朝覲楚考烈王,向他痛陳秦國的危害,請求楚國與趙國結盟,發兵救援邯鄲。會見從早晨開始,談到中午還是沒有結果。無論平原君從哪個角度勸說,楚考烈王就是不鬆口。

平原君的門客坐在殿下,焦急地看著殿上,雖然聽不到說什麼,但是都知道談得不順利。那十九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想上去幫忙而又「臣妾做不到啊」的表情。唯有毛遂半瞇著眼睛,無動於衷。

有個人試探著說道:「毛先生,您出一下面怎麼樣?」

毛遂說了一句「好」,馬上站起來,手按劍柄,三步並兩步走上了大殿,對平原君說:「合縱抗秦這麼簡單的事情,三兩句話就可以說清,你們怎麼說了半天還決定不了呢?」

在場的人聽了,無不大驚失色。楚考烈王抬起頭來,盯著毛遂看了一陣子,然後轉過臉去問平原君:「這是什麼人?」

平原君說:「他是我的門客。」

楚考烈王大怒,呵斥道:「你給我滾下去!我和你家主人談論國家大事,哪裡輪得到你這個下人來插嘴?」

毛遂做了個拔劍的姿勢,向前走了一步說:「大王敢這樣對我說話,無非是仗著楚國人多勢眾。可現在我離您不到十步,您的性命就在我手裡,楚國的人再多,也無濟於事。我家主人從來不敢這樣呵斥我,您怎麼敢當著他的面不顧禮節呵斥我呢?」

楚考烈王一下子愣住了,強自鎮定道:「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毛遂說:「當初商湯以七十里之地,消滅夏桀而稱王天下;周文王以數百里之地,消滅商紂而建立周朝。難道他們靠的是人多嗎?不是。他們只不過把握住了當時的形勢,藉機發揮了他們的能量而已。現在楚國地方五千里,軍隊上百萬,本來完全可以稱霸天下。誰知道就憑白起這麼個小子,帶著幾萬人馬討伐楚國,居然一戰攻克鄢郢,再戰燒燬夷陵,三戰辱及楚國的先王。這樣的恥辱,一百輩子都不能忘記,連我們趙國都為你們感到羞恥,可是您自己一點都不覺得慚愧,這可真是咄咄怪事!」

楚考烈王說:「瞧你說的!寡人無一天不為這件事感到羞愧,無一天不想報仇雪恨。」

毛遂說:「那就好說了,趕緊和趙國聯合起來,共同抗擊秦國。如果您今天對趙國坐視不救,等秦王滅了趙國,下一個就輪到楚國。我家主人不遠千里跑到這裡來,也是為了楚國的安危,您這樣無禮地呵斥我,心裡覺得過意得去嗎?」

楚考烈王啞口無言,老半天才說:「好,好,就聽先生的,寡人願以楚國和趙國結盟,共抗強秦。」

毛遂說:「您可想清楚了?」

楚考烈王說:「想清楚了。」

毛遂這才將按在劍柄上的手放下,對楚考烈王左右說:「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兒拿雞、狗、馬血來啊!」

毛遂雙手捧著盛血的銅盆,跪行到楚考烈王面前說:「請大王先歃血,定下合縱大計,其次是我家主人,最後輪到我。」

歃血儀式完成後,毛遂左手端著銅盆,右手指著殿下那十九個人說:「你們好歹來了一趟,也在殿下歃血,算是參加了訂盟。咳,你們這些人啊,碌碌無為,也就是吃現成飯的傢伙!」

那十九個人一聲不吭,不敢正視毛遂。

從楚國回來後,平原君逢人便說:「我再也不敢自稱識人了。我見過的人成百上千,總以為不會看走眼,沒想到錯失了毛先生,慚愧啊慚愧!」

平原君從此奉毛遂為上賓。而楚國方面果然也不失約,沒過多久便以春申君黃歇為將,率領大軍援救趙國。

與此同時,魏安僖王派來的援軍也已經上路了。

魯仲連義不帝秦

魏安僖王派出了十萬大軍,由老將晉鄙率領,浩浩蕩蕩地前往救援趙國。

然而,這個好消息剛給邯鄲人帶來一絲撥雲見日的希望,另外一個壞消息就接踵而來,反而又加重了籠罩在邯鄲上空的烏雲。

原來,秦昭王聽到魏國出兵的消息,派人給魏安僖王送去一封信。信上說:「寡人攻下邯鄲,也就是朝夕之間的事。諸侯有誰敢來救援,城破之後,寡人第一個拿他開刀!」

魏安僖王膽小,被秦昭王一嚇,立馬腿軟,趕緊讓晉鄙停止前進,駐紮在鄴城待命。

平原君氣得虛火上升——你乾脆不派援兵倒也罷了,我們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現在援兵剛走到半路就停下,你知道對邯鄲城的士氣是多大的打擊嗎?

他一連寫了幾封信,催促魏國迅速進軍。過了十來天,援軍沒等到,倒是等到了魏安僖王的一名使者,客將(外籍將領)新垣衍。

新垣衍向趙孝成王和平原君轉達了魏安僖王的意思:秦國之所以圍攻邯鄲這麼急,就是因為原來與齊王相約稱帝,後來又沒有如願;如今齊國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為道,秦國卻是蒸蒸日上,雄霸天下;秦國這次攻趙,未必是一定要得到邯鄲,真正的目的還是想稱帝,趙國如能主動派使者尊秦王為帝,秦王一定會很高興地撤軍而去。

這就好比甲乙兩個人決鬥,已經到了生死關頭,乙請丙來助拳,丙卻勸乙給甲磕個頭了事。對於處於劣勢的乙來說,如果真能磕個頭就萬事大吉,那便磕也無妨,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但問題是這個磕頭的建議,究竟是甲的真實意願,還是丙的一廂情願?就算是甲的意願,可萬一磕了頭甲還是不滿足,豈不是丟人現眼?

趙孝成王和平原君都很糾結,拿不定主意。

這時有位齊國來的雲遊之士,名叫魯仲連,聽到這件事後,便去求見平原君,問道:「您打算怎麼辦?」

按照《史記》的記載,魯仲連是那種喜歡給別人出些奇怪的主意,但又不願意任職為官、自命清高的人,在當時大概很有些名氣,因此平原君見到他也很客氣,回答道:「唉,我現在哪裡敢說話!」

平原君說:「前些年趙國在長平損失了四十萬人,現在邯鄲又遭到圍攻,有人歸咎於我當年勸大王接收上黨,說『如果不是因為平原君,就不會有後面這些事』。如今魏王派新垣衍來做說客,說只要我們尊秦王為帝,便可消解刀兵,化險為夷。您說,我哪裡敢發表意見?萬一說錯了,豈不是又成為了趙國的罪人?」

魯仲連連連搖頭:「我原來以為您是一位英雄,至少也是一位賢人,今天看來,連個普通人都不如,難怪應侯會看不起您。魏王派來的新垣衍在哪?我替您去會會他,跟他計較計較,讓他也長點見識。」

平原君臉紅到脖子,不敢反駁魯仲連,只敢說:「那我就把先生介紹給新垣衍。」

平原君來到新垣衍下榻的賓館,對新垣衍說:「齊國有位高士,名叫魯仲連,目前正在邯鄲,我想介紹您跟他認識。」

新垣衍一聽就搖頭,說:「這個名字我很熟!他是齊國的高人,而我是魏國的將軍,負有使命到此,不想見他。」

平原君看到這架勢,心裡便明白了三分,看來你也怕他!於是說道:「您還是見見吧,我已經答應將他引見給您了。」

新垣衍沒辦法,只好答應。

魯仲連進來之後,看著新垣衍,半天沒有說話。新垣衍被盯得心裡發毛,說道:「現在這種狀況,還留在邯鄲城裡的外國人,都是有求於平原君的。我看先生您的神態,卻是沒有任何事情要求平原君辦,為什麼還留在這座圍城中不走呢?」

魯仲連說:「很多人以為鮑焦(周朝初年隱士,因不滿時政,遁入山林,抱樹而死)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因為過得不如意才自尋死路,那是不瞭解他。同樣道理,您也很難瞭解我為什麼會在這個特殊的時候出現在邯鄲城裡。我告訴您吧,秦國是個不講禮義而只注重功利的國家,它通過玩弄權術來使喚士人,像對待奴隸一樣來對待百姓,秦王一旦悍然稱帝,進而統治天下,我寧可跳海而死也不願做他的子民!我今天到這裡來見您,就是要告訴您我想幫助趙國抵抗殘暴的秦國。」

新垣衍聳聳肩:「您打算怎麼幫助趙國呢?邯鄲城外有數十萬秦軍,您難道想憑一張嘴趕走他們嗎?」

魯仲連說:「齊國、楚國已經答應幫助趙國,我想讓燕國、魏國也行動起來救援邯鄲。」

新垣衍笑了:「您說您能讓燕國出兵,我姑且相信,至於魏國,我就是魏王派來全權代表,我倒是看看您怎麼說服我?」

魯仲連說:「魏王是不知道秦王稱帝的後果,所以還抱有幻想,按兵不動。假如他知道秦王稱帝之害,就不會那麼三心二意了。」

新垣衍說:「秦王稱帝,不就是多了一個名號嘛,有什麼危害?」

魯仲連說:「當年齊威王想稱霸天下,號召諸侯都朝覲周天子。當時周朝已經是積貧積弱,諸侯都不把它放在眼裡,唯獨齊國還把它當一回事。一年之後,周烈王死了,齊國沒有派人去參加葬禮,周朝便派使者去譴責齊威王,說『現在山崩地裂,天子逝世,東部藩國的小臣田因齊竟然不來會葬,論罪當斬!』齊威王一聽,勃然大怒,說:『你個丫頭養的!』(題外話,今人愛說「你丫的」,可能即出於此)這事被天下人當成笑話,說了好幾年。為什麼活著的時候去朝覲他,死了之後就罵他呢?是因為受不了他那高高在上的樣子嘛!可是人家是天子啊,本來就應該高高在上,所以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沒有實力的周天子尚且如此,如果讓虎狼成性的秦王當了天子,魏王豈有好日子過?天下諸侯豈有好日子過?」

新垣衍冷笑了一聲,說:「十個僕人侍候一個主人,難道是因為智慧和力量不如主人嗎?不是,是因為他們怕他。」

魯仲連大吃一驚:「您是說,魏王和秦王的關係,就像是僕人和主人嗎?」

新垣衍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樣子,說:「是的。」

魯仲連說:「如果是這樣,那您等著,我會讓秦王把魏王煮成一鍋肉粥的。」

新垣衍說:「您別吹了,那怎麼可能呢?」

魯仲連說:「您不相信?那我來跟您講點歷史吧!當年九侯、鄂侯和西伯侯(周文王)都是商紂王的臣子,位列三公。九侯將女兒嫁給紂王,紂王對她不滿意,一怒之下就把九侯剁成了肉醬。鄂侯極力勸阻,想救九侯,也被紂王殺死,做成了人肉乾。西伯侯聰明,只是歎息了一聲,被紂王聽到了,關了一百天的禁閉。那三位都是王侯一級的人物,還不是說剁就剁、說關就關?」

新垣衍皺了皺眉頭,若有所思。

魯仲連說:「這是遠的,我還可以給您講點近的。樂毅進攻齊國的時候,齊閔王先是逃到魯國,要求魯國人以天子之禮對待自己,還要魯侯親自侍候自己吃飯。魯國人一聽,乾脆關起城門,不讓他進來。齊閔王只好改道去鄒國,正好趕上鄒君去世,他要求鄒國人把棺木頭朝北擺放,好讓他以天子的身份,坐北朝南去弔唁。鄒國人說,如果是那樣,我們不如自殺!於是也拒絕他入境。魯國和鄒國窮得叮噹響,但是誰敢在他們面前擺天子的譜,他們就會奮起反抗。現在魏國好歹也是個萬乘之國,因為看見秦國打了一個勝仗,就嚇得要尊人家為帝,豈非連鄒、魯這樣的小國都不如?再說了,秦王一旦稱帝,就會給諸侯派執政大臣,監視諸侯的一言一行;還會把大量的女人派到各國當王后,主宰後宮。到那時,魏王還不是砧板上的肉,秦王想怎麼剁就怎麼剁?您作為魏王的臣子,好意思讓魏王吃這種苦嗎?」

一番話說得新垣衍無地自容,當場表態:「我現在就回魏國去,再也不提尊秦王為帝的事了。」

平原君在一旁聽了,也深受感動,對魯仲連說:「我原先擔心的是,如果尊秦王為帝,秦國會不會退兵。現在我明白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尊秦王為帝,這件事沒有討論的餘地。」後來,平原君還想把魯仲連留下做官,被婉言謝絕;又想送魯仲連千金為謝,也被推辭。

用魯仲連的話說,如果辦點事就收錢,那不是成了商人做生意了?

魯仲連離開趙國後,再也沒有回來。

信陵君竊符救趙

魯仲連的介入,打消了趙孝成王君臣向秦國妥協的念頭。然而,新垣衍回到魏國後,並沒有說服魏安僖王進軍。晉鄙的十萬大軍依然留駐鄴城,而南方也傳來不好的消息,春申君率領的楚軍由於路途遙遠,一時抵達不了邯鄲。

平原君心裡清楚,路途遙遠只是一個借口。春申君不過是在觀望,如果晉鄙進軍,楚軍很快就會抵達;如果晉鄙繼續靜坐,楚軍也就永遠在路上了。

拯救邯鄲的關鍵還是晉鄙的十萬魏軍。

可是,無論平原君寫多少信,派多少使者,魏安僖王就是無動於衷。

懷著悲憤的心情,平原君給信陵君寫了最後一封信。他這樣寫道:「當年我之所以和您結為親戚,不就是因為您品德高尚、樂於助人嗎?如今邯鄲危在旦夕,魏國的大軍卻停步不前,您解危救困的本領都到哪裡去了呢?再說,您即便不在乎我也沒關係,我大不了做亡國奴,給秦國人去做牛做馬,可您難道忍心讓您姐姐也受這種苦嗎?」

信陵君看完這封信,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難過得半天沒有說話。

他何嘗不想晉鄙快點進軍?如果晉鄙不願意跟秦軍交戰,派他出征也可以。戰國四公子中,孟嘗君和平原君善於縱橫捭闔,春申君愛玩弄權術,信陵君的特長卻是兵法。

《史記》裡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天信陵君和魏安僖王下棋,突然從北部邊境傳來烽火警報,說是「趙軍入侵,很快要進入魏國國境」。魏安僖王趕緊推開棋盤,下令召集大臣開會研究對策。

信陵君卻十分淡定地說道:「這只不過是趙王在打獵罷了,不是入侵。」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在棋盤上落子,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看到信陵君如此鎮定,魏安僖王情不自禁坐下來,拿起棋子,卻又心不在焉,連出昏招,本來大好的棋勢急轉直下,被信陵君奪去大片地盤。

不久之後,警報解除。內侍進來報告,原來是趙王在打獵,並非入侵我國。

魏安僖王大驚,問信陵君:「你是怎麼知道的?」

信陵君輕描淡抹地說:「下臣的門客中,有人專門負責打探趙國的情報。趙王的一舉一動,隨時都會傳到下臣的耳朵裡。」信陵君說著,又下了一顆棋子。

「您輸了。」

果然,信陵君的棋勢完全佔了上風。

這件事成為了魏安僖王的心病,從此對信陵君處處防範,明知他有帶兵的才能卻故意不讓他接觸軍務。有人認為魏安僖王小氣,那倒也是事實,但是站在統治者的角度,手下有這麼一個人,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還要故意擺出一副「不過是些彫蟲小技」的樣子,怎能不讓他失落、嫉妒、猜疑,甚至必欲除之而後快?

因此,每次信陵君主動請纓,要替代晉鄙救援趙國,魏安僖王總是不置可否,或者顧左右而言他。

「你有本事?那很好,可我就是不讓你發揮,你又能怎麼樣?」魏安僖王從信陵君急切而又失望的眼神中,找到了一絲報復的快感。

信陵君知道,即便拿著平原君的這封信去找魏安僖王,結果也還是和從前一樣。在對著那封信思考了一個晚上後,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自己率領門下三千食客去救援邯鄲。

三千這個數,放在「食客」前面當然很大,放到秦趙決戰的邯鄲城下,卻不過是汪洋裡的一瓢水。

毫無疑問,這是自殺。

但是,當門客們聽到信陵君的這一決定,沒有一個人退縮,反而群情振奮,都在為自己終於有一個機會為信陵君送命而興高采烈。

「士為知己者死。」戰國初年的勇士豫讓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便成為了後來數百年中國士人信奉的最高價值觀,彷彿唯有一死,才能證明自己曾經活過似的。

這些人說去就去,有的駕車,有的騎馬,還有的步行,舉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兵器,跟在信陵君後面,吵吵嚷嚷地經過大梁的街道。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慷慨赴死從容就義的表情,贏得了大梁城二十萬居民的圍觀和喝彩。

隊伍經過夷門(大梁東門)的時候,信陵君看到侯嬴正端坐在城門口,便下車來向他告別。

侯嬴已經七十多歲了,正式的身份是大梁夷門的「監者」,也就是看門人。

數年前,信陵君聽說侯嬴是個人才,便想將他納入門下,不料被其斷然拒絕。

侯嬴這樣說:「我潔身自好幾十年了,現在雖然貧困,也不敢接受公子的救濟。」

這幾乎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信陵君想出了非常的手段,在家裡擺下筵席,大會賓客,親自駕車到夷門去接侯嬴,侯嬴才勉強接受邀請,大大咧咧坐上信陵君的車,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在菜市場當屠夫。公子如果不趕時間的話,咱們順道過去看看他吧!」

其實一點也不順道,但是信陵君還是態度很恭順地將車趕到菜市場。侯嬴的那位朋友名叫朱亥,長得滿臉橫肉,見到信陵君都沒正眼看一下,只顧與侯嬴說話,而且一說就是半個時辰。

信陵君一直端坐在車伕的位置上,面帶微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說話。

把一些市井之徒的八卦聊完之後,侯嬴才心滿意足地坐下來,對信陵君說:「現在可以去公子府上了。」

當時信陵君家裡早已高朋滿座,魏國的文武大臣和宗室貴族齊聚一堂,正等著信陵君回來主持飯局。

信陵君進門後,領著侯嬴徑直往上座上坐。當時有個講究,主人請客,如果有一個人坐上座,這個人就是主賓,其餘的都是陪客,也就是現在俗稱的「飯樁子」。眾多飯樁子一看這架勢,驚奇得不得了。這侯嬴誰都認識呀!不就是夷門口那看門的老頭嘛!他憑什麼坐主座啊?

酒過三巡,信陵君起身,親自為侯嬴敬酒。

侯嬴拉著信陵君的手,附在耳邊說:「我能為公子做的也就這些啦!」

侯嬴接著說:「我不過是魏國官僚體系中最低賤的一員,勉強算個國家公務員,根本沒有資格跟公子說話。可今天公子親自駕著車到家裡來迎接我,我乾脆就把公子帶到菜市場,故意讓大伙都看到公子是怎麼樣禮賢下士的。經過今天的事,世人都會說侯嬴是個不知好歹的小人,也會說公子是個真心實意尊重長者的好人,那也算是我的回報吧。」

自打這一天起,侯嬴還是坐在夷門當他的監者,但在身份上,也算是信陵君的人了。信陵君每逢大事,總要把侯嬴請過來,詢問一下意見。那年魏齊和虞卿逃到魏國,他也是聽了侯嬴的意見之後,才同意接見他們的。

這一次信陵君帶著三千門客去救援趙國,特別在夷門口與侯嬴告別,就是想聽聽他對此行有什麼好的建議。沒想到侯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拱拱手說:「公子努力吧!我這把年紀,是沒辦法給公子幫什麼忙了。」

二人就此別過。

信陵君走了幾里路,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按理說,侯嬴不應該對他如此冷漠啊!即便是平時出門,也應該有個噓寒問暖,何況現在他是去上戰場呢?

「也許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吧!」信陵君想到這裡,馬上命令門客們暫緩前進,自己駕車又回到大梁。

侯嬴一看到他便大笑,說:「我知道公子會回來的。」

信陵君說:「哦?」

侯嬴說:「這些年來,您一直對我照顧有加。現在您要帶著食客們去赴死,我卻沒有任何表示,我知道您心裡肯定放不下,一定會回來找我問個明白。」

信陵君趕緊下拜,問侯嬴有什麼高見。

侯嬴將信陵君帶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子裡,關上門,問道:「您究竟是想建功立業呢,還是想去送死?如果僅僅是想送死,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如果是想建功立業,我就為您指一條路。」

信陵君臉一紅,說:「當然是想建功立業。」

侯嬴說:「那就不要蠻幹。」

當時各國對於軍隊調動都有嚴格的控制,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是採用兵符制。兵符常為虎形,所以又稱為虎符。一道兵符分為兩半,國君手裡一半,帶兵的將領手裡一半。國君如果有什麼命令要傳給將領,除了交付書信,還要將自己手裡那一半兵符交給使者帶去,作為信物查驗。侯嬴的計劃是,把魏安僖王那一半虎符盜出來,讓信陵君帶到晉鄙軍中假傳聖旨,將十萬魏軍抓在自己手裡再去救援趙國。

侯嬴說:「以公子的兵法,加上十萬大軍,破秦不是難事。」

可是怎麼把虎符盜出來呢?

侯嬴早就打聽到,魏安僖王有一個極其寵幸的妃子,名叫如姬。很多年前,如姬的父親被人殺害,兇手三年逍遙在國外,連魏安僖王也沒辦法。後來如姬跑到信陵君府上哭訴,信陵君派食客潛往外國,將兇手殺死,並將其人頭裝在盒子裡獻給如姬。因為這層關係,信陵君要如姬做任何事,她都不會拒絕。

信陵君採納了侯嬴的意見。

如姬果然不負所托,將虎符盜給了信陵君。

信陵君懷裡揣著虎符,再度出發。侯嬴又說:「晉鄙是個穩重的人,就算有了虎符,他也不一定聽命。請公子把朱亥帶上吧。」

朱亥就是侯嬴的屠夫朋友。自從第一次見過後,信陵君多次請朱亥到府上,都被他拒絕,因此也沒打過多少交道。但是在侯嬴的堅持下,信陵君還是親自到菜市場,請朱亥同行。

這一次,朱亥很爽快地答應了。

侯嬴在夷門送別了信陵君和朱亥,估算著他們已經抵達鄴城的時候,就向著鄴城的方向自殺了。

自殺的理由很簡單:我既然不能陪同公子去冒生命危險,那就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作為對公子的臨別贈禮吧!

信陵君帶著三千門客來到鄴城,進入晉鄙軍中。不出侯嬴所料,晉鄙將虎符反覆查驗了幾次,然後說道:「虎符是真的,但是老臣仍然覺得不放心,想派人回大梁核實之後,再將軍權交給公子。」

當時朱亥就站在信陵君身後,袖子裡藏著一根四十斤重的鐵椎。聽到晉鄙這樣說,朱亥便上前一步,舉起鐵椎猛砸下去,將晉鄙砸得腦漿迸裂,當場死亡。

信陵君大吃一驚,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將晉鄙安葬,然後把將士們召集起來,宣佈:「父子兩人都在軍中的,父親可以回家,兒子上戰場;兄弟兩個都在軍中的,兄長可以回去,弟弟為國盡忠;如果是獨生子,馬上回去奉養父母,這兒沒你的事了。」

經過這樣一整編,十萬大軍還剩下八萬人。這八萬人都已經將家裡的後事安頓好,了無牽掛,懷著必死之心跟著信陵君來到邯鄲城下。

春申君得知魏軍挺進的消息,立刻派將軍景陽率楚軍主力前來會合。平原君在城裡看到楚、魏兩國的旗幟,拿出自己的家財犒賞軍隊,提高士氣,並且組織了一支三千人的敢死隊出城接應。趙、魏、楚三軍裡應外合,不到一日功夫,便將王齕苦心經營了三年的邯鄲大營攻破,將趙國從瀕臨滅國的險境中解救出來。

趙孝成王和平原君親自出城迎接信陵君。平原君將信陵君的箭袋背在身上,在前面引路。趙孝成王向信陵君行跪拜之禮,說:「從古到今的賢人,還沒有誰能夠比得上公子!」

且說大梁方面,魏安僖王對信陵君盜竊兵符、殺死晉鄙一事極為惱火,聽到邯鄲解圍的消息,表面上額手稱慶,心裡卻妒忌得直咬牙。信陵君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在把秦軍完全驅逐出趙國境內之後,便讓其他將領將八萬大軍帶回了魏國,自己則帶著門客在趙國居住下來。

趙孝成王和平原君商量,打算封給信陵君五座城池。信陵君聽說後很高興,認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時朱亥對他說了一番話,意思是,但凡人有恩於己,應該永世不忘;如果是己有恩於人,則應該將它盡快忘掉。您假傳王命奪取兵權以救援趙國,對於趙國來說當然是有功的,可對於魏國來說,就很難說是忠臣了。可您現在只記得自己有功,不記得自己有過,我認為是不可取的。

要說信陵君的臉皮,那也不是一般的薄。聽到朱亥這番話,立刻無地自容。這時趙孝成王命人灑掃街道,親自將信陵君迎接到王宮,而且請他從西邊的台階上殿以示尊貴(此乃接待諸侯之禮)。信陵君趕緊推辭,弓著身子從東邊的台階走了上去,對趙孝成王說:「下臣不勝惶恐,下臣此舉,有負於魏國,無功於趙國,怎麼敢接受這麼高規格的禮遇?」

聽到信陵君這麼說,趙孝成王越發佩服他了,最後雖然沒有將五座城池封給他,但也封了一座鄗(hao)城(今河北省邢台),以供他和門客日常生活開銷,而魏國也保留了信陵君的封地和待遇。從此,信陵君就留在趙國定居,一留便是十年。

唐代詩人李白有一首著名的《俠客行》,寫的就是信陵君等人當年的事跡。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伴君如伴虎:白起、范雎的結局

邯鄲之戰,無疑是自閼與之戰以來,秦國遭受的最大軍事失敗。

王齕潰敗的消息傳到咸陽,秦昭王的第一反應仍是——非白起不可收拾殘局。不過這次他沒有親自到白起府上去請,而是派人給白起下了一道強硬的命令:大王命武安君為大將,全權指揮遠征趙國的秦軍,即日起程,不得有誤。

言下之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沒得商量了。

白起躺在榻上接待了使者,說:「請轉告大王,不是白起不接受命令,而是實在病得太重,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啊!」

秦昭王又派范雎前往勸說,又是無功而返。

秦昭王一怒之下,免去了白起武安君的封號,命他即刻遷出咸陽。白起接受了命令。當他出了咸陽的西門不到十里,來到一個名叫杜郵的小地方的時候,范雎向秦昭王建議:「白起對於這次流放肯定是不服氣的,這樣的人一旦對國家不滿,留著就是禍害!」秦昭王於是派人給白起送來一把寶劍。

春秋戰國時期,國君給臣下賜劍,通常就只有一個意思:你自行了斷吧!

白起捧著寶劍,喃喃自語道:「長平之戰中,趙國幾十萬人投降了我,我卻將他們都活埋了,確實該死。」

說完這句話,他便橫劍自殺。

據《史記》記載,秦國人對於白起之死,普遍持同情態度,認為他死得冤枉,很多人都自發起來祭祀他。

在中國歷史上,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人之死引發人們的同情與哀悼,同時派生的就是對其政敵的不滿與討伐。

白起之死,將一直深受秦昭王信任的范雎推到了風口浪尖。

話說秦國圍攻邯鄲的時候,為了支援前線,在河東的汾城(今山西省臨汾)建立了一個後勤基地。

河東郡守不是別人,就是范雎的恩人王稽。

這一安排顯然出自范雎的主意。王稽坐鎮河東支援王齕,既不用親臨前線冒險,又可坐收攻破邯鄲之功。退一萬步說,即便前方戰事失利,挨板子也是王齕,與負責後勤的王稽沒有任何關係。

范雎的另一位恩人鄭安平則被安插在王齕軍中,擔任了指揮兩萬人馬的將軍。

王齕被擊敗後,基本上還能臨危不亂,一邊派遣將軍張唐率軍攻取魏國的新中(今河南省安陽),以防止魏軍包抄後路;一邊指揮部隊向汾城撤退。大部分秦軍最後都抵達了汾城,唯有鄭安平指揮的兩萬人陣腳大亂,在邯鄲城下就投降了趙軍,鄭安平本人被趙國封為武陽君。

魏、楚聯軍追擊而至,圍攻汾城。王齕率軍出城反擊,一度取得斬首六千人的戰績,後來又遭到失敗,被魏軍斬首兩萬人。

在這種戰況下,王稽害怕了。秦國律法極嚴,一旦汾城失守,他作為河東太守,是要受到嚴懲的。而此時鄭安平又受趙孝成王之命,從趙國寫信來策反王稽。王稽留了一個心眼,既沒有立即響應,也沒有將這件事上報,而是密切關注著戰局的發展,準備隨機應變。

靠著王齕的英勇奮戰,秦軍最終守住了汾城防線,但是丟失了太原、上黨以及河東的大部分地區。魏國還攻佔了秦國的東方領土陶地。韓國看到這種形勢,也趁機起兵收復失地。范雎的封地應城(今河南省寶豐,當時在汝水之南,因此又稱汝南)本是韓國領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韓國奪回。

邯鄲戰敗,第一責任人當然是秦昭王,范雎作為相國也難辭其咎。但是君王是不能指責的,而范雎舉薦的鄭安平又是這場戰役中唯一投降的高級將領,再加上白起的死,人們便不可避免地將矛頭都對準了范雎。

有一天秦昭王問范雎:「您在汝南的封地被韓國佔領了,您難過嗎?」

范雎回答:「我不難過。」

秦昭王說:「為什麼呢?」

范雎便講了一個故事:「從前魏國有個叫東門吳的人,他的兒子死了,他卻一點也不難過。他的管家說,『您愛您的兒子,天下無人能及。現在他死了,您為什麼一點也不悲傷?』東門吳回答,『以前我沒有兒子,並不覺得難過。現在兒子沒了,不過是回到從前,有什麼好難過的?』

「想我范雎,原來不過是一介平民,也從來沒有覺得難過。現在失去了封地,不過是回到從前的地位,我又有什麼好難過的?」范雎這樣說道。

人不分貴賤,都是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煩憂?

秦昭王聽了,將信將疑,將這事告訴了上卿蒙驁。蒙驁是齊國人,本來在齊國做官,後來投奔了秦國,因善於用兵,深得秦昭王寵信。秦昭王對蒙驁說:「如果我有一座城池被圍,我就會吃不香、睡不穩。可現在應侯失去了封地,卻說不難過,你覺得這事靠譜嗎?」

蒙驁說:「且讓下臣為大王去瞭解一下實情。」

蒙驁就去拜見范雎,見面就說:「我想去死!」

范雎沒搞清楚他的路數,說:「哎喲,你這是啥意思啊?」

蒙驁說:「大王把您當作老師一樣尊敬,天下人皆知。現在我以上卿的身份,為秦國帶兵打仗。小小的韓國,竟然敢明目張膽入侵您的領地,我還有什麼面目活在這個世界上?讓我去死吧!」

范雎聽明白了,敢情是來表忠心的啊!這小伙子不錯,比白起聰明,大有前途。於是拜謝道:「如此,老夫就把奪回汝南的事托付給你了。」

蒙驁回去向秦昭王匯報。幾天之後,范雎在秦昭王面前提起韓國的事,秦昭王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裡想:「這老頭在拐彎抹角要求寡人奪回汝南啊!」

經過這件事後,范雎在秦昭王心目中的地位開始以一種加速度下滑。不久之後,另外一件事將范雎徹底推向了深淵。

有人舉報王稽私通諸侯,有逆反之心。

舉報人不是別人,正是王稽手下的軍官,而且是幾十個人聯名舉報,個個都按了血指印。舉報的內容也有板有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河東守王稽在某地會見趙國使臣,都寫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根據《左傳》記載,王稽之所以得罪手下眾多軍官,原因只有一條——刻薄寡恩。

汾城保衛戰期間,有一位姓莊的校尉曾經提醒王稽:「現在大伙壓力都很大,您應該好好賞賜一下軍官們。否則的話,他們會有意見。」

王稽回答:「我只聽大王的,不用聽別人的。」

姓莊的說:「話不能這樣說。做父親的可以命令兒子拋棄老婆,賣掉愛妾,但是不能要求兒子『連想都不能想她們』,因為這事是無法控制的。而且兒子還會想著辦法去找其他女人,偷偷地帶著女人回家。如果這種事情被看門的老婆子看到了,她肯定又會忍不住講出去,您說對不對?」

姓莊的話說得繞,意思卻很明白:你可以不給大伙發獎金,但你不能防止大伙心裡有意見;你可以偷偷摸摸去見趙國使臣,但你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不讓別人說。

王稽的腦袋顯然不太好使,黑著臉說:「那又咋的?」

姓莊的說:「傳播小道消息,乃是人之常情。您受到大王寵信,總不會超過父子之情;軍官們雖然地位不高,總低不過看門的老太婆。再說了,您就沒聽過三人成虎的故事嗎?我勸您趕快改變態度,對軍官們好一點,更尊重他們一點,這樣他們才不會亂說話,您的地位才安穩。」

人家把話都挑明了,就是要你花錢封嘴,破財消災。王稽卻仍然執迷不悟,無動於衷。於是,他手下的軍官們來了一次集體反叛,把他告到了秦昭王那裡。

秦昭王派人一查,證據確鑿,事實清楚,於是將王稽抓起來,判了死刑。

按照秦國的律法,大臣犯有重罪,舉薦人要負連帶責任。王稽事發後,秦昭王想按照規定治范雎的罪,但又於心不忍,於是在堂上歎息。

范雎聽到了,主動上前說道:「我聽說君主憂慮,是臣子的恥辱。您現在這麼唉聲歎氣的,我身為相國,應該請罪。」

意思是您就別為難了,動手吧!

秦昭王想了半天才說:「我聽說楚國人鑄造的鐵劍很鋒利,而歌舞藝人很拙劣。鐵劍鋒利則部隊戰鬥力強,藝人拙劣則主君不會沉迷於其中,有時間去思考國家大事。我是在擔心楚國打秦國的主意啊!現在武安君死了(范雎趕緊把頭低下),鄭安平降了(范雎連大氣都不敢喘),國內沒有良將而敵軍壓境,我是因為這件事才歎息。」

秦昭王的話雖然不嚴厲,但是句句指向范雎。范雎出了一身冷汗,感覺到眼前的對手厲害,乾脆把話挑明,說道:「我本是卑賤之人,因為得罪了魏齊才投奔到秦國。我沒有諸侯作後盾,也沒有朋友支持,大王卻大力提拔我,讓我執掌秦國的政務,這是舉天下皆知的事。現在因為我的愚昧昏惑,舉薦了罪人王稽,按照秦國的律法,我應當接受懲罰。我所擔心的是,如果大王公開處死我,那麼天下人會認為您也看錯了人,遭到諸侯的非議,那我就罪上加罪,死幾次都不夠了。我請求服毒自殺,希望大王恩准用相國的禮儀埋葬我。這樣的話,我受到了懲罰,大王也不會遭人非議。」

范雎說著,拜伏在地上不肯起來。秦昭王心想,好嘛!你這哪裡是認罪,分明是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他乾咳了兩聲,用一種極其冷漠的語氣說道:「丞相多慮了,寡人沒有要懲罰您的意思,先退下吧。」

沒等范雎回答,秦昭王已經起身,在內侍的簇擁之下回內宮去了。

此時范雎腦海裡浮現的,卻是當年秦昭王第一次見到他,跪在他前面請教問題的情景。

幾個月後,范雎因病辭去了相國的職務,推薦從燕國來的政客蔡澤繼任相國。

同年冬天,范雎病重,死於咸陽。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6·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