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荀子說人性

最愛才的戰國公子:信陵君

邯鄲之戰的失利,是秦國兼併天下過程中的一次重大挫折,它不但使得秦國喪失了前幾年辛辛苦苦佔領的眾多領土,還間接造成了白起死於非命和范雎的黯然退場。數年之內,秦國沒有發動大規模軍事行動,山東各國特別是三晉獲得了短暫的喘息機會。

這一場戰爭的明星,無疑是魏國的信陵君和趙國的平原君。除此之外,秦國的王齕雖為敗將,但是表現可圈可點。還有一位重要人物是楚國的景陽,從《荀子》《淮南子》和《漢書》的記載中,後人不難得知,景陽經此一戰,在當時威震諸侯。趙孝成王曾經親自向景陽請教兵法,而景陽以孫武、吳起等人的軍事思想應對,令趙孝成王折服。至於《史記》和《戰國策》為什麼都沒有過多描述景陽的功績,筆者以為,是因為籠罩在信陵君、平原君頭上的光環太耀眼了,以至於景陽相對失色,只能屈為配角。

有意思的是,在信陵君和平原君之間,也有一種誰更有才有德的議論。前面介紹過,信陵君長於軍事,而平原君長於外交,因此在才能方面很難進行比較,那就只能比「德」了。但是「德」很不好比,尤其是對於兩個同等重要的人物來說,如果沒有量化的指標,是很難區分高下的。

還好,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養士。

「士」這種人很不好養,他們不像阿貓阿狗,有得吃有得喝就行了,他們更看重主人的品德。一個人品德越高尚,就越能吸引士人來投奔;而當這個人的品行出現污點的時候,即使已經依附於他的士人,都會決然離去。平原君當年因為看不起一個瘸子而失去了一半的門客,便是極好的例證。

現在問題變得簡單了,當信陵君和平原君同在一個國度的時候,他們雖然不會互相較勁,但是士人們心裡都有一桿秤,而且會用兩隻腳投票來選擇自己的主人——誰的品德更優秀,一目瞭然。

《史記》裡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信陵君剛到趙國的時候,聽說有位才德過人而潔身不仕的毛先生混跡於賭場,還有一位薛先生流連於酒館,便想結交他們,請他們到府上來做客。沒想到這兩個傢伙不識抬舉,故意躲著不見。信陵君也不生氣,故意把頭髮搞得亂蓬蓬的,幾天沒刮鬍子,換上平民的衣服,跑到那些聲色場所去接近他們。

這兩個人也沒見過信陵君本人,只知道新來的這個傢伙很豪爽,揮金如土,飲酒如牛,擲骰子、玩女人樣樣精通,而且只要一說話,就知道不是普通人。這樣胡天胡地過了些日子,毛先生和薛先生對信陵君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可是當平原君聽說這件事,便對自己的妻子說:「原來我聽說你弟弟天下無雙,現在才知道他喜歡跟一些下三爛的人廝混,真是荒唐!」

平原君夫人見到信陵君,把這些話告訴了他。這女人的本意是勸信陵君檢點自己的行為,注意社會影響,不要太放浪形骸,給魏國丟臉。信陵君聽了,馬上向姐姐告辭,說:「原來我聽說平原君是個賢人,所以才寧可背叛魏王也要來救援趙國。我不是為著別人來的,就是為姐姐和姐夫來的。可是現在看來,人們說平原君廣交天下朋友,只不過徒有虛名,並非真正想得到人才。我早在大梁的時候,就聽過毛、薛兩位先生的大名,到了趙國之後唯恐見不到他們,所以才主動去他們容身的場所去接近他們。可是平原君居然認為這是荒唐,我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了。」

信陵君說完,命令門客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平原君夫人趕緊跑回家向丈夫匯報。平原君一聽就急了,趕緊摘了帽子登門謝罪,好說歹說,終於把信陵君留了下來。

平原君門下的賓客聽說這件事之後,差不多有一半人去投奔了信陵君。而普天之下的英雄豪傑投奔信陵君的也越來越多,以至於信陵君的門客很快大大地超過了平原君。

公孫龍:白馬非馬

《史記》還記載了這樣一件事。邯鄲之戰後,虞卿想在趙孝成王面前為平原君請封,理由很簡單,信陵君是平原君請來的,如果沒有平原君,趙國肯定就滅亡了。

平原君當然不會反對這一提議。

就在這件事情要上朝討論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匆匆忙忙從外地趕回邯鄲,將平原君從睡夢中拉了起來。

這個人名叫公孫龍,是平原君很敬重的一名門客。

公孫龍是趙國人,他與惠施齊名,是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中名家的代表人物,早年遊說諸侯,四海為家,後來投奔到平原君門下才安定下來。

據說公孫龍雲遊天下的時候,有一次騎著一匹白馬經過秦國的一座關卡。按照當時的規定,騎馬過關是要交稅的,相當於今天高速公路的通行費。

公孫龍不願意交這個錢,便對守關的官吏說:「我騎的是白馬,不是馬,所以不用交錢。」

官吏說:「你看清楚了,只要是馬,都要交錢。」

公孫龍說:「我看清楚了,可我騎的是白馬,不是馬。」

官吏的腦子一下子拐不過彎來了:「難道白馬不是馬?」

公孫龍說:「當然不是,白馬是白馬,馬是馬,分明是兩碼事嘛!」說著就大搖大擺地過去了,只留下那個官吏還在抓耳撓腮,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他說的是啥意思。

這位官吏不知道,公孫龍拋給了他中國哲學史上一個著名的命題,叫作「白馬非馬」。

後來,在平原君家裡舉行的辯論會上,公孫龍是這樣論證「白馬非馬」的。

「馬」是稱呼形體的,「白」是稱呼顏色的,「白馬」則是顏色和形體都稱呼了,所以「白馬」不是「馬」。

他的辯論對手名叫孔穿,也是平原君的門客。

孔穿說:「既然你騎了白馬,就不可以說是沒騎馬,對不對?不可說沒騎馬,那就是騎了馬,對不對?因此,騎了白馬就是騎了馬,對不對?」

公孫龍說:「不是這樣的。你假如要一匹馬,我給你牽黃馬、黑馬過來都可以;可是你要一匹白馬,我再給你牽來黃馬、黑馬就不對了。如果白馬是馬,那上述兩種需求就沒區別了——你要一匹白馬,我也可以給你牽來黃馬、黑馬,對不對?」

孔穿一下子愣了,但他的反應也很快,說:「按照你的說法,只要有顏色的馬就不是馬。可這個世界上沒有無顏色的馬。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馬,是嗎?」

公孫龍笑了:「馬本來就是有顏色的嘛!所以才有白馬。如果馬沒有顏色,那就只有馬罷了,還到哪裡去找白馬呢?所以說,白馬非馬,就是因為那個白的緣故。所謂白馬,是白和馬的結合,或者說是馬和白的結合,當然不是馬。」

辯論到這裡,孔穿已經穿孔,暈過去了。

公孫龍究竟在玩什麼遊戲?如果實在聽不懂的話,讓我們用西方邏輯學的術語解釋一下。

首先,他說明了馬的內涵是一種動物,白的內涵是一種顏色,白馬的內涵是一種動物加一種顏色,三者內涵各不相同,所以白馬非馬。

其次,他又說明了馬的外延包括一切馬,白馬的外延就只是白顏色的馬,二者的外延不同,所以白馬非馬。

第三,馬這個概念,是關於一切馬的本質屬性,與顏色無關,僅僅是「馬之所以為馬」的概括,所以白馬非馬。

綜上所述,白馬和馬的內涵、外延都不同,完全是兩個概念,你還敢說白馬是馬嗎?

公孫龍還有一個著名的命題,叫作「離堅白」。簡單地說,那裡放著一塊白色的石頭,人眼睛看到的是白色,手摸到的是堅硬的感覺。眼睛只能感覺到白而不能感覺到堅,手只能感覺到堅而不能感覺到白。所以,石頭的堅和白這兩種屬性是分離的。而各自分離,是天下萬物的共同性質,獨立自存才是事物正常的狀態。

「白馬非馬」也罷,「離堅白」也罷,公孫龍實際上已經接觸了哲學史上一個重要的問題,也就是所謂的名實之辯,或者通俗一點說,就是關於存在與語言邏輯的學問。

正是這位公孫龍,在聽到虞卿要為平原君請封之後,日夜兼程趕回邯鄲,對平原君說:「我聽說虞卿因為信陵君救了邯鄲這事為您請封,有這回事嗎?」

平原君打著哈欠說:「有。」

公孫龍說:「這絕對不行!請恕我直言,當初趙王讓你做相國,不是因為您的才智在趙國獨一無二;把東武城封給您做領地,也不是因為您立下了什麼汗馬功勞。歸根結底,那不過是因為您是主父的兒子,趙王的近親。」

平原君紅著臉說:「是這樣的,可那又怎麼樣?」

公孫龍說:「可是,當您接受相印的時候,並沒有推辭說自己無能;接受封地的時候,也沒有說自己無功。那就說明,您心裡很清楚,您之所以能夠得到這些待遇,不過是因為自己是王親。現在您因為請來了信陵君就請求封賞,就是既要憑著王親的身份要待遇,又要像普通人一樣去和大王計算功勞,您心裡過意得去嗎?」

這話的意思很明白,假如你是憑藉著官二代、官三代的身份走上領導崗位的,就不要顯擺什麼政績,給自己家裡幹活還講什麼價錢啊!

平原君默然不語。

公孫龍接著說:「如果是虞卿主動提出來要這麼做,您更要考慮清楚。他為什麼無緣無故要給您獻慇勤啊?還不是想左右逢源?這事成了,您得感謝他;不成,您也會念著他的好處。以您的智慧,不會上他的當吧?」

平原君這才醒悟,拒絕了虞卿的建議。

公元前251年,平原君死於邯鄲。戰國四公子中,平原君趙勝按年齡排於第二,後人對他的差評也排於第二,僅次於春申君黃歇。司馬遷對他的評價是:亂世中的一位翩翩公子,然而不識大體,「利令智昏」。

所謂利令智昏,指的是他極力主張接收上黨,導致秦國進攻長平,造成四十餘萬趙軍死亡的重大悲劇。

墨子:兼愛與非攻

邯鄲之戰讓東方各國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也讓天下諸侯認識到,秦國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強大,只要大家團結起來,制止秦國的擴張不是難事。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諸侯們並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建立合縱抗秦聯盟,反而是各自圖謀兼併土地,謀取眼前利益。「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習慣,古已有之。

公元前255年,楚國攻魯,佔領曲阜,將魯國社稷遷於莒縣,兩年後又遷於鉅陽。此後又過了四年,末代魯侯魯頃公被楚考烈王廢為庶人,魯國從此滅亡。

魏國不僅攻取了秦國的陶地,還乘機進攻衛國,奪取了衛國的大部分領土。

燕國見趙國連年戰爭,且「壯者皆死於長平」,企圖兼併趙國,於公元前251年傾全國之力,發兵六十萬攻趙。趙國以廉頗為將,大破燕軍於鄗邑,殺燕相栗腹;又使樂乘大敗燕軍於代,並乘勢攻燕,一度包圍燕國的首都薊城。

燕國在攻趙的同時,還派遣部隊進攻齊國。楚國在消滅魯國之後,也繼續北進,進攻齊國的南陽地區(泰山西南,汶水以北)。魏國則在滅衛之後繼續東進,攻取了齊國的平陸(今山東省汶上)。

最搞笑的是雒邑城裡的周天子。邯鄲之戰後,汾城戰事吃緊,周赧王派使者入秦,表示願意為秦國打探東方諸國動靜,幫助秦國向三晉發動反攻。秦昭王對此深表欣慰,於公元前256年派兵入侵韓國,斬首四萬;接著入侵趙國,斬首九萬;再順勢入侵西周,迫使周朝將三十六座城鎮和三萬人口全部獻給秦國。同年,周赧王去世,西周滅亡,從此連有名無實的周天子也沒有了。

在這個戰亂紛紛、無處安放靈魂的年代,有一群人始終保持著簡樸的生活態度,力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給天下帶來和平,他們被世人稱為「墨者」。

墨者的祖師爺,是生活在戰國前期的宋國人墨翟,人稱墨子,他創立的學派就叫墨家。

關於墨翟的身世,史上有多種說法。

一種說法,墨翟的祖上是周朝的武士,專門負責訓練軍隊,類似於「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隨著周朝的衰落,這些身懷絕技的武士喪失了地位,流散各地,誰僱傭他們就為誰服務,相當於歐洲封建時代的僱傭軍或者日本戰國時期的浪人,而在《史記》中則將他們歸於「遊俠」。遊俠不是流民,更不是流氓無產者,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有很強的職業操守。

另一種說法,墨翟的先祖是春秋時期宋國的公子目夷。目夷又名墨夷須,其後人遂以墨為氏。到了戰國時期,墨氏已經衰落,淪落為平民。

還有一種說法,墨翟是奴隸出身。奴隸是沒有姓氏的,所以墨翟並非姓墨,而是因為受過墨刑(臉上刺字,如同牲口打烙印),便被稱為墨翟了。

最為新奇的說法是,墨不是姓氏,翟也不是名,「墨翟」其實是「蠻夷」的諧音,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蠻夷,是翻越了喜馬拉雅山,從印度來的阿三。

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中,墨家是組織最為嚴密的一家。它對成員的要求是樸素、堅忍、忠誠、無條件服從組織的命令,而且具備一定的軍事素質。墨者的首領稱為「鉅子」,對於所有成員具有決定生死的權威。從這種情況看,第一種說法應該是比較靠譜的。

墨翟自然是這個組織的第一任鉅子。

公元前445年,那還是楚惠王的年代,楚國向東擴張勢力,企圖進攻宋國,為此請了當時的名匠魯班製造攻城器械。墨翟得知後,走了十天十夜來到郢都求見魯班。

魯班當然也聽過墨翟的大名,很謹慎地問道:「先生不遠千里來見我,請問有什麼指教呢?」

墨翟說:「北方有人欺負我,我想請您幫我殺掉他。」

魯班很不高興,板著臉不回答。

墨翟又說:「事成之後,我自有重酬。」

魯班忍無可忍,說:「我是講道義的人,決不能無故殺人。」

墨翟趕緊站起來,拜了兩拜說:「我聽說您造了很多攻城的工具,要拿去進攻宋國。可宋國有什麼罪呢?楚國有的是土地,缺少的是民眾,犧牲自己缺少的民眾而爭奪自己並不缺少的土地,這算是哪門子道理哦?」

魯班這才知道他來的真正目的,說:「您說得對,可是攻宋的大事已經定下來,不是我能夠阻止得了的。」

墨翟便要求魯班介紹他去見楚惠王。他對楚惠王說:「我們老家有個人,拋棄自己的豪華馬車去偷鄰居的破車,扔掉自己的絲綢衣服去偷鄰居的粗布衣裳,倒掉自己碗裡的白米肥肉去偷鄰居的粗糧野菜,您說這人是怎麼回事呢?」

楚惠王說:「偷慣了唄!」

墨翟說:「楚國地方五千里,河湖眾多,物產豐富,人民富足;宋國面積不到楚國的十分之一,連個野雞兔子都很難看到。可現在您卻派兵去攻打宋國,難道您也偷慣了嗎?」

楚惠王臉漲得通紅,老半天才說:「就算你說得有道理,我也不會停止攻宋。大軍都準備出發了,哪能說停就停?」

墨翟說:「那就讓我們演習一下這場戰爭吧。」說著用腰帶擺成一座城池,讓魯班用他的攻城器械模型發動進攻。

魯班開始是用投石,墨翟立馬指出它的弱點以及如何應對,擊退了進攻。接著魯班又出動了沖車、雲梯、巨弩等八種武器,都被墨翟一一擊破,而且墨翟的防禦手段還沒用完。

於是魯班說道:「我知道怎麼打敗你,只是我不願意說出來。」

墨翟回答:「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不說,我也不說。」

楚惠王聽得一頭霧水,一定要墨翟把謎底揭開。墨翟說:「魯班是想殺掉我。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多人,早已拿著我設計製作的防禦器械,在商丘城頭等著大王的軍隊。他們不但精通攻守之道,而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就算殺了我,你們也不可能攻下宋國。」

楚惠王聽了,嚷了起來:「好啦好啦,寡人不要攻宋了!」

由此可見,墨者是具備很強的戰鬥力的軍事團體。但是他們不以此為追求榮華富貴的手段,反而甘於清貧,過著苦行僧似的生活。而且他們受雇於人,嚴格限於幫助防禦的一方,不參與任何進攻性的軍事活動。

換句話說,他們的理想是消除戰爭,實現和平。這也許是天下百姓對春秋戰國延綿數百年的戰亂發出的共同呼籲吧。

墨翟的政治主張,濃縮起來只有四個字:兼愛,非攻。

兼愛本來是墨者組織內部提倡的一種精神,也就是所謂的「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後來擴展到「天下」這個範圍,認為天下每一個人都應該同等地、無差別地愛別的一切人。

非攻則是兼愛的必然要求。墨翟曾經這樣說道:「仁人志士,應該致力於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今之世,天下之害誰最大?不外乎大國進攻小國,大家欺凌小家,強者欺負弱者,狡詐之徒欺騙愚昧之人。兼愛天下,必須放棄使用武力來征服別人,這就是「非攻」。

從某種意義上講,墨翟的兼愛,與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相通的,都是主張用一種仁愛之心對待這個世界。然而,墨家和儒家在歷史上卻是水火不容的兩個學術派別。墨翟本人認為,儒家有四害。

第一,儒家不相信鬼神。儒家顯然是過於早熟,頭頂上從來沒有一把高於人世權威的利劍,因此也無所畏懼,做事沒有底線。

第二,儒家堅持厚葬,父母死後還要守孝三年,啥事都不幹,把人民的財富和時間都浪費了。

第三,儒家愛好音樂,同樣是浪費。

第四,儒家不信鬼神,卻相信命運,造成人們的懶惰,不肯與命運抗爭。

這樣的批評,見仁見智。用現代哲學家馮友蘭的話說,墨翟對儒家的批評,體現了儒墨社會背景的不同。儒家飽讀詩書,通過學習和思考,放棄了對天帝鬼神的信仰。而墨家居於社會下層,對於鬼神的懷疑,總是要來得晚一些的。

《墨子》中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墨翟得了病,有一個名叫「跌鼻」的人知道了,幸災樂禍地說:「哎喲,您不是說鬼神賞善罰惡嗎?如今您得了病,難道是因為您不善良,或者說鬼神不明是非?」墨翟回答:「我是得了病,但跟鬼神沒關係。人得病有多種原因,有的是因為寒暑不適,有的是因為過於辛勞,得罪鬼神祇是其中一種。這就好比你的房子有一百扇門,只關好了其中一扇,就想讓盜賊無從進入?」

如此說來,鬼神不是不管事,只是不能全部都管。用西方邏輯學的話語,鬼神的懲罰,是一個人得病的充足原因,而不是必要原因。

墨翟死後,鉅子由孟勝接任。孟勝和楚國的陽城君是至交,帶領弟子一百八十人為陽城君守城。吳起之亂中,陽城君參與伏擊吳起,涉嫌侮辱王屍,因此被追究責任。陽城君畏罪逃亡,楚國派兵接收陽城。孟勝堅守自己對陽城君的諾言,明知陽城乃彈丸之地,不可抗拒楚國大軍,仍然拚死抵抗。孟勝和弟子最終全部戰死。其中有兩個人奉命逃出來,將象徵鉅子身份的令牌傳給齊國的田襄,然後這兩個人又返回了陽城為孟勝殉葬。

這一件事使得墨者名聲大震,大小諸侯都以結交墨者為榮,希望墨者能夠成為自己的支持者。而關於墨者的活動記載,卻越來越少。只知道有一任鉅子名叫腹,在秦惠王年間居住在秦國。腹的兒子殺人,按律當斬。秦惠王考慮到腹年事已高,又只有一個兒子,就想赦免他,但是腹堅決不同意,說:「殺人者死,傷人者受刑,這就是墨者的紀律,也是天下的大義,不能違反。」於是大義滅親,把兒子給殺了。

到了戰國晚期,受到名家思想的影響,墨家開始關注所謂的名實之辨,發展了知識論和邏輯學的理論,以對抗公孫龍式的詭辯,捍衛常識。

有人用「殺盜,殺人也」來向墨家挑戰,意思是你們主張兼愛非攻,就不能殺人,可你們又主張殺盜,殺盜就是殺人,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對此,墨者回答:「白馬是馬,騎白馬是騎馬。黑馬是馬,騎黑馬也是騎馬。奴婢是人,愛奴婢是愛人。奴僕是人,愛奴僕也是愛人。可是,奴婢的雙親是人,奴婢侍奉他的雙親,不能等同於『侍奉人』;奴婢的妹妹是美人,奴婢愛其妹妹,不能等同於『愛美人』。車是木頭做的,坐車不等於坐木頭。同樣道理,盜賊是人,『盜賊多』卻不等於『人多』;沒有盜賊,也不等於沒有人。討厭盜賊多,並不是討厭人多;希望天下無賊,也不是希望天下無人,這就是世人公認的常識。搞清楚了這個道理,就不難明白,盜賊是人,但愛盜賊不是愛人,不愛盜賊並不意味著不愛人,殺盜賊也不是殺人,這難道不對嗎?」

毫無疑問,墨家看到了日常語言在邏輯上的似是而非,通過一步一步的論證,剔除掉了語言的歧義,讓正確的思想從詭辯中走出來。他們曾經這樣寫道:人們都說馬有四蹄,意思很明確,就是一匹馬有四個蹄子。可是名家之徒抓住語言的空子,說「那兩匹馬也是馬,是不是也只有四個蹄子」,又有什麼意義呢?

確實沒什麼意義。墨家對名家的抨擊,那是相當的有力。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位思想更為犀利的人物很快出現,將墨家和名家的這些名實之辯統統歸於謬論。

荀子:人性本惡

這位牛人名叫荀況,世稱荀子。

荀況是趙國人,大約生於公元前300年前後,自幼學習儒術,五十多歲來到齊國的稷下學宮講學。

當時是齊襄王當政,歷史悠久的稷下學宮,在經歷過齊閔王時代的低谷之後,一定程度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學宮中的著名人物,有善於談天說地的鄒衍、文采斐然的鄒奭、油嘴滑舌的淳於髡,時稱「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齊襄王還恢復了齊宣王時期制訂的政策,給予學者們一定的官爵待遇,讓他們養尊處優,好潛心研究學問。

荀況到來之前,稷下學宮中年紀最大的學者名叫田駢,以講授黃老之術而聞名。

所謂黃老之術,是道家學問的一個分支,尊黃帝和老子為先祖,將道家思想與法家思想結合,兼采儒家、陰陽家、墨家等諸家學問,主張通過法治來實現社會的和諧。

眾所周知,道家原本是出世的,老子和莊子都不問世事,也不願意出來做官。《戰國策》記載,田駢亦以不屑於仕而自居,於是有人找到他說:「先生品德高尚,不願意做官,我十分佩服,想到您門下當個僕人。」田駢很高興,問:「你是怎麼知道的?」那人說:「我是聽鄰居的女兒說的。她自小發誓不嫁人,現在快三十歲了,確實沒有出嫁,可是已經生了七個孩子。先生不願意做官,可是待遇很高,家裡的奴僕就有一百多人,我也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由此不難看出,在稷下學宮當老師,日子過得還真是蠻愜意。荀況來到稷下學宮的時候,田駢已經去世,荀況作為學宮中年齡最大的學者,很快以其淵博的知識和雄辯的口才贏得了學子們的尊重,先後三次擔任祭酒(學宮的祭祀官,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擔任)。

和當時大部分思想家一樣,荀況也對公孫龍的「白馬非馬」產生了興趣,並由此引發了他對名實之辯的思考。荀況的理論基礎來自於孔丘的正名學說,也就是本書前面多次說到過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所謂正名,是要使得名與實相符,即君父要符合君父的規範,臣子要遵循臣子的準則。不難看出,這是一個政治倫理問題,但是到了荀況手裡,便將正名作為語言邏輯學的一個命題提出來,用來對付名家和墨家的理論了。

荀況這樣說道:「『名』是用來指稱『實』的,上明貴賤,下辨同異。」意思是,名的作用對上是倫理的,對下是邏輯的。他認為,世間萬物數不勝數,不能一一列舉,所以統稱為「物」,這就是「大共名」。大共名之下,還有小共名,如果要列舉一部分事物,那就要用到「別名」,比如鳥獸就是一個比較大的別名。大別名之下還有小別名,小別名下還有更小的別名,直到不能再分為止。

荀況還認識到,一切名都是人造的,至於為什麼要用這個名而不是用別的名,其實並無道理可講。比如說,狗這種動物,如果當初不叫它狗,而叫它貓,那也沒有任何問題。當然,如果一個名已經約定俗成地用於某一種事物,那就很難更改了,所以狗是狗,貓是貓,不能混淆。

以上述理論為基礎,荀況對名家和墨家進行了批判。他指出,公孫龍之流的「白馬非馬」命題,實際上是用名稱來擾亂事物,只要追本溯源,驗證一下人們對名稱的共同約定,把白馬和馬這兩種別名的概念釐清,就沒有什麼好迷惑的了。至於殺盜賊並不是殺人,不過是用名稱來擾亂名稱,那就要分析一下為什麼要有這種名稱的原因,然後觀察一下在現實生活中,哪一種道理行得通,問題也就解決了。

荀況還借題發揮說,之所以出現這些混亂,是由於當今天下沒有「聖王」,人心無所維繫。如果有了聖王,他就會用政治權威統一思想,引導人們走向正道,那就沒有爭辯的必要了。這自然是在販賣他的儒家學說,但是不可否認,這也代表了生活在那個動盪不安的年代的人們對於結束戰亂的渴望。

先秦儒家的三位重量級人物,前面已經介紹過兩位,即孔丘和孟軻,荀況是第三位。

有意思的是,雖然同為儒家,荀況的思想幾乎和孟軻針鋒相對——孟軻最有名的觀點是「性善論」,認為人性本善,只要加以充分發揮,就會形成仁、義、禮、智四端;而荀況則持「性惡論」,認為人的天性就是惡,必須依靠智慧和後天的學習,才能使人向善。

由此引發了一個問題:既然人性本惡,那麼為什麼還要宣揚道德呢?循著本性生活難道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嗎?

荀況從兩方面解答。首先他指出,人們要生活得更好,必須合作互助,形成社會組織。有了社會組織,必須要有行為準則,也就是所謂的「禮」。

荀況認識到,人是有慾望的。如果甲之所欲和乙之所欲不是同一物——比如說,有人喜歡征服別人,有人喜歡被征服——那就沒有問題,可以和諧相處。或者說,人人所欲都不是稀缺之物,可以像空氣一樣自由呼吸,不用爭奪,那也沒有問題。又或者說人們可以孤立生活,互不相干,問題也會簡單很多。可是世界並非如此,人們必須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為了在一起生活而不用每天爭鬥,那就必須對自己的慾望進行約束。禮的功能就是確定這種約束。有了外在的禮,才會有內在的道德,這是從功利的角度來解釋人為什麼要向善。

荀況還從另一個角度,也就是非功利的角度來論證善的必要性。他認為,人之所以為人,不是因為能夠直立行走而且無毛,而是因為「有辨」。禽獸雖然有父子卻沒有父子之情,畜牲雖然有雄雌卻沒有男女之別,就是因為無辨。

換句話說,動物有父子,有雄雌,這是自然。至於父子之情、男女之別,則是社會關係,是文明的體現。

後世有人這樣認為,孟軻的性善論,代表了先秦儒家思想的左翼;荀況的性惡論,代表了先秦儒家思想的右翼。這種說法當然有些牽強,卻形象地說明了二者之間的對立。事實上,荀況對於孟軻,是極其看不起的。

他曾經這樣寫道:「粗略地傚法先王卻不瞭解他們的綱領,一副志大才高、見多識廣的樣子,照搬古代的舊聞編造出新的學說,非常邪僻而不合禮法,晦澀而無法言說,閉塞而難以理解,卻毫不臉紅地說,『這才是古代聖人的言論啊!』——這就是孟軻之流倡導的學問,世間那些愚昧的儒生跟著起哄,渾然不知他們的錯誤。」

性善論和性惡論的理論分歧不言而喻,在實踐上又會產生何種區別?這也許是大多數人關心的問題。

簡單地說,性善論往往導致人治,因為它將社會穩定的希望寄托在個人特別是領導者的品德上;性惡論一般導致法治,因為它認為人性一定要受到約束才有可能向善轉變,國家要安定,社會要和諧,關鍵是人人守法,而不是期望出現什麼包青天、康熙大帝這樣的賢臣聖帝。

不難看出,荀況的學術主張,實際上已經滑向了法家。那個年代,實行法治最徹底的國家就是秦國。從《荀子》的記載中可以得知,荀況去過秦國,而且會見過秦昭王和范雎,就秦國的內政外交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荀況認為,秦國已經十分強大了,地理位置優越,百姓馴良,風俗簡樸,下層官吏辦事勤懇,上層官僚奉公守法,這都是由於推行了法治。但是秦國還有前進的餘地。荀況理想中的政治是「王道」,其次是「霸道」。按照霸道的標準來說,秦國已經登峰造極,無可挑剔,但是離王道還有一定的距離。他勸秦國的當權者,武力的威力是有限的,使用武力一定要有節制,要回過頭來重視文德,只有文治武功相結合,才能達到王道的理想境界。

在這裡,荀況和孟軻的分歧又體現出來了。

孟軻也講王道與霸道,他認為王道和霸道是完全對立的。荀況則認為,王道和霸道是一類東西,只不過王道比霸道更高一點、更徹底一點而已。

這種分歧也表現在他們對於齊桓公的評價上。

孟軻對於齊桓公是很輕視的,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仲尼的門人不提齊桓、晉文之事。為什麼?因為齊桓公和晉文公都推行霸道,崇尚武力,和孔丘的政治主張格格不入。」

荀況則認為,齊桓公有天下大節。齊桓公任用管仲,大膽改革時弊,增強國家實力,提升軍隊素質,然後尊王攘夷,稱霸難道不應該嗎?

那麼,從霸道到王道,需要如何完善呢?荀況指出,就是要「修禮」,包括文化、道德、意識形態等多方面齊頭並進,達到「服人之心」的目的。可以這樣說,霸道就是以力服人,王道就是以德服人。在荀況的思想裡,以力服人是必要的手段,以德服人則是更高的追求。

荀況在齊國生活了很多年,後來由於有人在齊王面前說他的壞話,便離開齊國去了楚國。春申君對荀況很佩服,讓他做了蘭陵(今山東蘭陵)縣令,從此荀況便在蘭陵定居下來,在那裡開館授徒,傳播自己的學問。

荀況的弟子中,最有名的兩位是李斯和韓非,這也是戰國末期兩個重量級的人物。關於他們的故事,本書很快會講到。另外還有幾位雖然不如李、韓二人出名,但也不是尋常之輩。

其中有一位張蒼,師從荀況學習《左傳》,秦國統一天下後,曾經擔任秦朝御史,後來跟隨劉邦打天下,漢文帝時期官至丞相。張蒼的學生賈誼,是漢初著名文學家。

還有一位浮丘伯,是戰國與秦漢之交有名的教育家,他的學生中有一位劉交,是劉邦的弟弟,在楚漢戰爭中立下過赫赫戰功,漢朝建立後被封為楚王。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6·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