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開心羅漢

    這些日子,師父明嵩天不亮就出門,有時一連十天半月的都不回來一趟。

    覺范實在想念師父了。

    他對覺遠說,師父這兩天一定會回來的。

    覺范的預感一向很準。所以,這幾天,每到日落時分,覺遠便和覺范一起,來在寺外的這處高坡上,一面打坐,一面等著師父歸來。

    明嵩師父是個孤兒,八九歲那年,家鄉發了大瘟疫,父母都沒了,全村人多半也死了。明嵩師父也燒得昏昏沉沉的。後來,正好慧悲師爺雲遊趕到,明嵩才算撿了一條性命。後來,師父便隨師爺上了山,跟著師爺學習採藥治病。後來,師爺慧悲讓師父回到了少林寺,師爺自己卻雲遊四海去了。

    覺范說:"打從我剃度至今,十來年了,只聽說過師爺依舊健在,卻至今無緣一見。我怕的是,師父會不會也像師爺一樣,把我丟在寺裡,自己也去雲遊四海、再也不回來了?"

    覺遠說:"不會的,師爺是避世,師父只是避人。"

    "嗯?避人?避什麼人?"覺范不解地問。

    覺遠默然不語了。

    覺范年紀畢竟還小,還看不透人世諸多的恩怨和掛礙……

    覺范說:"打從我被師父剃度那天起,就未見師父操練過什麼武功。起初,我還以為師父只是個治病救人、針灸把脈的藥僧。直到那次,我隨師父上山採藥,遇到了一條毒蛇,我才算見識了師父的厲害!"

    覺范對覺遠說,那天他跟在師父後面上山採藥。當時他正伏身刨挖一叢白附子的根莖,不想,撥開一叢亂草時,驚得他禁不住大叫了一聲——原來,就在他前面兩三尺遠的草叢中,一條三尺多長的青花毒蛇驟然昂起了頭、嘴裡一伸一伸地吐著黑紅的蛇信子,隨時準備攻擊覺范!

    這時,覺范聽見師父說:"站在那裡!千萬不要亂動!"

    其實,覺范早就聽師父說過,在野外萬一遇到毒蛇時,若沒有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服它的把握,最好不要亂動。若是一動不動,相峙片刻後,一般情形下,毒蛇都會自己溜掉的。

    雖說道理覺范早就知道,可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蔌蔌發抖的雙腿。青花毒蛇見他的僧袍不停的抖動,一隻三角形的蛇頭,也隨之一晃一晃地,隨時都有可能撲上來。

    覺范的雙腿越發抖得厲害了!

    處境萬分危急!

    正當覺范驚恐萬狀之際,只見面前"忽"地一道亮光閃過,覺范一驚,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了。

    他心想這回一定完了,蛇一定撲自己身上了!

    可是,待他坐在地上,睜開眼左右去瞅時,只見那條青花毒蛇早已身首兩處、軟癱在地上扭了兩扭,再也不會動彈了。

    再去看時,原來,師父的那把採藥鏟齊斬斬地將毒蛇截為兩截,正斬在人說的毒蛇的七寸之處!

    覺范戰戰兢兢地試著伏下身,將師父的藥鏟撿了起來——平時,他也不大注意師父這把隨身攜帶的藥鏟,此時拿在手中,乍一看倒也沒什麼兩樣,再仔細看時,這才發覺此鏟不僅沉厚異常,鏟刃也極其鋒利,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耀著寒光!

    師父對覺范說:"這把藥鏟是你師爺慧悲留給我的。將來我老了,就把它傳給你。"

    覺遠拿起師父的藥鏟,在旁邊的樹根上試了一下:阿彌陀佛!指頭粗細的樹根,竟然碰刃即斷!

    覺遠和覺范哥兒倆一面說著閒話,吹著河風,一面眼瞅著對岸的那條小山道。

    覺遠和覺范坐的這處土坡,可以一眼望見遠處河邊的小橋上是不是有人經過。如果是師父的身影,他們大老遠就會認出來的。

    在這裡,他們已經接著師父兩三次了,有一次還接著了曇宗師父。

    覺遠覺范哥兒倆打小是孤兒,雖說眼下也老大不小的了,可是每看見明嵩師父,總像是孩子見了娘一樣,熱熱乎乎的。這大概是因為明嵩師父的性情溫和,從未曾吵過他們的緣故吧。而曇宗師父的性情就不大一樣了:曇宗師父平素不大愛說笑,武藝超人,嚴守寺規,眾僧都很敬畏他,覺遠和覺范更是有些怯他。

    平時,曇宗對他們倆的禪武功課的要求也格外嚴厲。不過兩人也明白嚴師出高徒的道理,知道師父是為他們好,師父佈置下的諸多禪武功課,無論多苦多累,他們都會極力完成。

    在他們心裡,他們覺著曇宗師父有點像是俗世上的"爹",而明嵩師父對他們溫和親愛,每次下山給人家治病,人家悄悄塞在師父包裡什麼好吃的,如油餅甜點啦,棗啊梨的,師父總不捨得吃,都給他們哥倆帶回寺來。他們盼著明嵩師父回來,又有些像孩子盼娘的感覺。

    他們哥兒倆都說,今晚師父該回來了。他們還有一樣事急等著要告訴師父呢——白天,柏谷屯的秀秀姑又來寺裡尋師父了。秀秀姑說,她娘的胃疼病犯了好幾天了,秀秀姑來請明嵩師父去屯裡瞧瞧。

    秀秀姑每次來寺裡,也總會給他們哥倆帶些什麼好吃的。

    不知師父何時能回,覺范便說:"要不,我和師兄跟姑姑下山一趟,去看看奶奶的病?"

    秀秀姑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你奶奶的病倒也在其次,主要是很長日子沒見我哥了,心下惦記他的緣故。"

    秀秀姑下山後,覺范歎氣道:"唉!師兄,看出來了,秀秀姑的娘這次一定病得不輕。你不見,秀秀姑她人都瘦了。"

    覺遠默然不語。

    月亮升起來了,圓圓的,大大的,山林河畔到處灑滿了清清亮亮的銀光。

    就在這晚等候師父之時,他們倆意外發現了一個秘密——他們同時聞到了一股柴煙的味道。

    兩人一驚:不會是起山火了吧?

    他們忙站起來,就著月光朝四處尋找。後來,看見在上游河灣那邊,有一縷細細的煙火一明一滅的,火光中還有一個人影。

    誰在河邊燒火?

    覺范覺得好奇,想過去看看。

    覺遠說,你一個人去吧,這裡得有一個人等著師父。

    覺范一溜煙便跑到了過去。待跑到近前時,覺范才看清,原來,火堆邊坐著是個穿僧衣的人,跟前攏著一兜火,火上的樹架子上提溜著一個破瓦罐。

    覺范看出來,那人原來竟是二師兄覺行。見他一會兒拿樹枝翻一下瓦罐裡的東西,看樣子,好像是在煮什麼東西。

    覺行在他們這茬兒裡,按年紀排行老二。他和僧滿、僧豐三人,同是少林寺寺主志操的皈依弟子。

    二師兄覺行是寺裡的廚僧,平日最拿手的一樣便是貼餅子了:不管是什麼粗糧雜面的,一經他的手,貼出的餅子必是外焦內軟、香氣撲鼻。而且,貼起餅子來像是在玩雜耍:左手拍、右手翻,雙手齊下,拍、貼、翻、出爐,幾百張餅子下來,不用幫手,一人全拿。更奇的是,他貼餅子從不用鏟子,再熱再燙,翻餅出爐,全用兩隻手,還怡然自得的。

    覺范和覺遠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貼餅羅漢"。

    覺范猜想,莫非貼餅羅漢覺行偷了灶上什麼好東西,背著人在河邊偷偷煮著吃呢?要不就是抓到了河裡的魚蝦,背著人偷吃葷腥呢?

    覺范使勁聞了聞,卻沒聞出有什麼特殊的味道,倒是有一股子煮青菜的味道飄了過來。

    或許,覺行是在熬草藥湯治什麼病?少林寺僧多會一點點土單驗方,頭疼腦熱,厄氣隔酸什麼的,自己都會弄草藥湯調理一下。

    覺范躲在樹叢後面悄悄觀看,見覺行把細樹枝一折為二,從瓦罐裡面撈出什麼往嘴裡送,大口大口的,吃得很香的樣子。

    哪裡像是吃藥?分明是在偷吃什麼美味嘛!

    一陣余煙熗著了覺范的鼻子,禁不住"啊嚏"一聲。

    正在吃東西的覺行吃了一驚,轉過臉來問:"誰?誰在那兒?"

    覺范只得揉著鼻子走了出來,"二師兄,你吃的什麼好東西?"

    覺行忙用手捂著瓦罐口:"沒什麼好吃的。"

    覺范不信,伸頭去看,"二師兄,讓我也嘗一口吧。"

    覺行捂著瓦罐口,"真沒什麼好吃的。"

    覺范伸手就要去搶瓦罐,覺行捂著不放,瓦罐邊沿上本來就帶著豁子,兩人這麼一奪,只聽"呵啦"一聲,裂成了兩半。

    熱湯一下灑在覺范手上。

    覺范"啊喲"一聲,覺行忙放下瓦罐,拉著覺范的手去瞅:"啊?燙著了吧?唉!有什麼稀罕的。不過是一沒鹽二沒油的水煮野菜。"

    覺范低頭去瞅那瓦罐底裡剩的東西,用手捏了根青菜放在嘴裡嘗了嘗,果然只是清水煮雞冠菜和馬齒莧之類:"哦!我還以為你喝魚湯呢!師兄,你怎麼吃這個?"

    覺行歎了一口氣道:"唉!師弟,今晚的事,你可千萬別對外人說起。"

    覺范看著師兄的臉,"為什麼啊?這又不是寺裡的東西。再說,咱們是護法武僧,晚上還要坐禪練武,寺裡也沒規定要咱們過午不食的。"

    覺行說,"不為什麼,你不要對別人說就是了。"說完,兀自踩滅了余火,頭重腳輕、搖搖晃晃的一路去了,像是一葦渡江,又像是醉拳。

    覺范望著覺行的背影,嘴裡背誦道:"雞冠菜,燥濕清熱,殺蟲止癢,涼血止血,主要治療濕熱帶下,小便不利,尿濁洩瀉,陰癢疥瘡,風騷身癢,痔瘡出血……

    "馬齒莧,味酸性寒。入肝、脾、大腸經,具有清熱利濕、解毒消腫、止渴利尿、殺蟲通淋,益氣止痢、洩瀉……"

    二師兄不會是在拉肚子吧?

    肚子就拉肚子唄,有什麼怕人知道的?怪事!興許是怕人家說他貪吃吃壞了肚子吧。

    這晚,覺遠和覺范在山坡上等了很晚,約摸偏門快要上鎖時,才垂頭喪氣地返回寺院。

    未進偏院,便聽到夜巡僧開始敲響了熄燈止靜的板子。

    除了大雄寶殿釋迦佛前的香燈依舊火光搖曳,寺院四處寮房的燈火已相繼熄滅。

    寺院越發顯幽深莫測了。

    兩人路過牲口院時,見牲口院馬廄的柱子上依舊高照著一盞羊皮殼的馬燈時,他們記起來了——今晚正好輪開心羅漢普勝師叔在馬廄值夜。

    如此月輝清明的好夜晚,兩人哪有半點睡意?於是,悄悄溜進牲口院來,見普勝師叔坐在燈下捻麻繩,兩人挨在身邊,師叔長師叔短的叫了一番,又一頭栽到師叔身邊的麥秸堆裡,翻跟頭打滾地瘋了好一陣子。

    師叔望著他們倆直樂,又問:"怎麼?又沒接著你們師父?"

    見兩人神情黯然,便歎氣說:"唉!幾時師叔也有緣遇上你們這樣又有孝心又肯上進的徒兒,師叔也不枉當一回和尚了。"

    覺遠說:"師叔,沒聽人家俗人說,-和尚無兒孝子多-麼?等你老了,我們倆服侍你。

    覺范說:"等我們也收了徒兒時,他們就是你的徒孫了,將來,一大群的徒子徒孫,還怕沒有孝敬你?"

    普勝師叔聽了,一時開心地哈哈大笑。

    師叔不獨愛說愛笑,也會講故事。兩人喜歡聽師叔講故事,達摩祖師一葦渡江了,桃園三結義了,火燒曹船了。這晚,兩人又纏著師叔講了好幾出兒故事,直到夜色深沉了,師叔催兩人回寮捨去睡覺,兩人還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想和師叔一起睡在麥秸堆上。

    師叔說:"一會兒,黑面金剛巡山走進來,可了不得了。"

    黑面金剛是寺裡的監院普惠師叔,生了一副黑丑嚇人的臉,平時又不怎麼愛說話,哥兒倆很有些怕他。

    二人見說,這才戀戀不捨地回寮捨去了。

    覺遠和覺范小哥倆去後不久,普勝便開始為牲口添二道料。

    寺裡的牲口棚裡,眼下有二三十頭的驢騾牛馬。馬無夜草不肥。每晚三更和五更,都要給牲口加一次草料。

    普勝拿起一個大撮箕,從草料囤裡挖了幾撮箕軋好的草料,拿一個海大的水瓢舀了兩瓢水,往石槽中一潑,舉起一根粗大的攪料棍,來來回回地在石槽中攪動了一番後,把豆料、谷糠並混著軋刀軋得碎如草沫的麥秸、谷稈、紅薯秧等,攪拌得均均勻勻的。望著廄棚中默默拱嚼著草料的牛馬,普勝一面將手在水裙上抹了幾抹,一面操著攪料棍出了馬廄,來在院中,練了一路少林羅漢棍,放下攪料棍,看了看天,又側耳聽了聽四周的動靜,爾後,在一堆草上仰面朝天躺了下來,一面搖起二郎腿,兩眼似瞇非瞇地望著天邊的半邊殘月和滿天繁星在浮雲中隱隱現現……

    晚涼的風兒吹在身上實在爽。

    就在一陣雲遮月沒的當兒,忽見一個黑影"嗖"地飄過寺牆去了。

    普勝打了個激靈,卻依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寺外的山林,有梟鴞淒厲的叫聲傳來。

    普勝翻身側向一邊,枕著自己的胳膊,捂著半邊臉,在麥秸堆上舒舒服服地打起鼾來。

    忽忽啦啦,又一個黑影飄出寺牆。

    普勝依舊一動不動,微微打著鼾。

    突然,一陣狂風驟起,一時間,天昏地暗,令人睜不開眼。

    風越來越大,把一堆麥秸掀了一院子。

    好大的風!

    普勝一個鯉魚打挺猛地跳了起來,迅速奔到一處院牆下。

    昏黃的馬燈之下,可見牆上釘了一大溜的木釘,釘上整整齊齊的掛著各種籠嘴、扎脖、夾板、繩套、扎鞭之類的畜具。

    狂風把各種畜具吹得亂晃。

    普勝在一個驢扎脖裡掏出了一包什麼東西揣在懷裡,看看左右無人,驀地,在地上躍了兩下,三蹬兩蹬地便躍上了高高的寺牆。

    轉眼之間,身影便消失於茫茫的暗夜之中……

    茫茫夜色,風高浪急,一片龍舟水殿佇立汜水碼頭,浪子嘩通嘩通地擊打著船舷。

    當今陛下最高大的龍舟,仿如一座山似的豁然在前。

    燒掉龍舟,昏君楊廣就不能如期南下!

    只要朝廷能鎮守在北方,四方動亂終會被平定,天下便不致生靈塗炭……

    今夜風高天燥,事情順利的話,風助火勢,能多燒掉它幾座大船,最好是"火燒連營",大事可成矣!

    阿彌陀佛!只看大隋的造化了!

    皈依師、上座善護交待自己擔當此任時說——開皇初年,隋文帝和隋文後曾為少林寺賜寺田萬畝,祖庭方有今日之盛。為報國恩,為師命你前去執行此任,若能阻止陛下南巡,居中而制外,最終便能平定四海動亂。

    他搖搖頭:"弟子不想報國,只願救民。"

    師父說:"國泰,民方能得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一名普通僧人,一座山林古寺,能為天下安定,為百姓得安而做的,只有這一點了……

    驀地,只見高高的龍舟之上一團火光崩起,一時,龍舟前後的數艘大船俱都火起!

    突然,有人高叫:"不好啦!船著火啦!趕快救火啊!"

    一時,許多工匠和官兵全都湧了過來……

《十三棍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