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彝《宿命正命造命與非命》書後

宿命正命造命與非命(李鼎彝)

現在我要講的命字,不是生命的命,是命定的命。關於命定的學說由中國哲學史看來,約分四派,即宿命、正命、造命與非命。

什麼叫宿命呢?這是老莊哲學的主張,他認為人生的富貴貧賤壽夭,智愚賢不肖,在一生下來,自然界就有一定的安排。人們只有遵依著這安排去走,絕不用個人的力量改造或去改進,並且也不能以人力改變或改進。但是這種安排是誰來主宰呢?這卻引起一個「天」的問題,「鬼神有無」的問題。在周秦時代,對於天的學說,向分兩派。一派是認為天是人格神,他有意志,他能生殺禍福。人能積善修德即可獲天之佑,否則罹天之殃。這便是天志明鬼論。此種主張的人,相信敬天可以致福,明鬼可以有祥,所以他們不相信生下來就有一個命定的安排。相反的,信命定的人認為人的一生,事前即有一定的安排,自然不是渺小的人力所能左右的。何況這種安排,不是有誰在那做主宰。天是無意志的,是混沌的、自然的、不能生死禍福人的。命的安排,只是一個無意識的安排,沒有什麼神鬼在那裡管理這些事情。所以他們不信鬼神,不信天有意志。天是一個自然天,渾然一氣。命是自然的安排,人卻必得遵依它。

宿命論既然確定命的安排為人生之不可逃避的現實,於是他們消極了,返璞歸真了,不爭什麼富貴功名了,更不求滿足什麼耳目口鼻的慾望了。這自然造成厭棄現實反對文明的態度,要人人老老實實安安靜靜聽命運的擺佈與安排。但是有人要問白起坑趙降卒四十萬,莫非這四十萬人前生注定同時該被活埋而死?宿命論者答說,一個人有他的命運,一個國也有他的國運。國運壞了,個人的運也隨著壞了。趙國國運已壞,所以趙降卒四十萬隨著他們的國運一同犧牲。同時又有人要問,這種命的安排,是不是提前可以預知呢?宿命論的哲理派答覆說,這不能。可是流輩靠命定論吃飯的人,卻用什麼八字、面相、骨相、卜筮來推測,可以先知;可以利用人的生辰時日,預知人的一生禍福。這自是流風所及,沒有哲理價值的東西,但其勢力卻至今日尚普遍地在民間流行著。

什麼叫正命呢?這是孔孟的主張,此派對於命的是否前定,他們存一懷疑態度。不可知的,他們不喜歡去研究它,所以「子罕言……命」。同時他們對於天也採取同樣的態度,所以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又說:「鬼神其為德,其盛矣乎!」不過孔孟相信人類是進步的,文化是要保持的,所以他們本著教育家立場認為富貴壽夭,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不要太強求。君子「不立乎巖牆之下」正是盡人事;「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又正是不安命守分。所以他們對於富貴利達,要安分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君子無入而不自得」,這便是安命的講法。但是孔孟一談到做人,那便不安分起來;「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人不一定可致富貴,但人一定可以希聖希賢。聖賢是屬之我,富貴是屬諸外。歸之我者當努力盡其在我,不應知足,不應畫地自守;屬諸外者,一聽自然,信命運擺佈,這叫殺身成仁——殺身正是安命,成仁便是盡其在我。不安命,所以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這個「正」字,便是不求富貴,利達聽諸天命,卻要正心修身,希聖希賢,不信命運,這就叫作正命說。古今來大英雄大豪傑、大聖大賢,完成偉大人格,造福人類國家,「功成不受賞,富貴若浮雲」的氣概,全是正命說的表現。

什麼叫造命呢?中國的哲學,後來發生混合現象,儒道混,儒墨混,甚至儒道墨佛混。所以一面在信鬼神,一面又在信命。一面在焚香拜禱,求神靈菩薩保佑;一面在聽天由命,不去巧用機關。造命論便是混合的產品,他們相信命是有定的,但同時要信神求佛,行善好義,才可以得佛保佑,因禍為福,遇難成祥。你命定應該無子,孩子應該夭折,但你廣行好事,敬佛信神,可以有子孫,可以得永年。這種說法在教育上誠然有它的功用與苦心,但在哲學上卻沒有大地位。袁了凡四訓中對這個論法說得很詳盡,很足以代表造命論的說法。並且這種學說在今天中國社會中,勢力非常的大,信徒非常的多。人們全在那兒有心為善,希求得償。

什麼叫非命呢?凡是宗教家多主張此說,認為人的禍福壽夭,有上帝做主宰。上帝和人一樣,可以喜怒可以生殺。你多行不義,必得禍;積善之家,有餘慶。命定說是沒有的,不過他們的非命,不似今天科學家認為人可以勝天,他們是多種善因可以獲天之喜悅而降福澤於你們,不獨現世,甚至來世。

上面這四種說法在今天都各有它的力量,不過多相混淆,不容易找出它的清楚界限。大概教育學者相信正命的人多,而一般民眾則相信宿命與鬼神混而為一者多。究竟哪樣主張為是,尚有待於好學者研究。

書後

爸爸名叫李鼎彝,字璣衡,1920年(民國九年)進入北大國文學系。那時正是五四運動後第一年,正是北大的黃金時代。蔡元培是他的校長;陳獨秀、胡適、周樹人(魯迅)、周作人、錢玄同、沈尹默等都是他的老師;他的同班同學,後來較有成績的,有搞中國文學史的陸侃如、馮沅君,有搞國語運動的魏建功,同屆的同學有馮友蘭、周德偉、陳雪屏。爸爸本人書念得並不出色。

爸爸在1926年(民國十五年)北大畢業,吉林省政府想公費送他留學。他那時已經二十八歲了,急於回家鄉養家,所以就拒絕了。因為是「京師大學堂」畢業的,回到家鄉非常拉風,後來被聘為吉林六中校長。當時教育界的待遇極好,遠非日後的窮教員可比;而社會對教育界人士和知識分子的重視與尊敬,也遠非日後的風氣可比。爸爸說,軍閥張作霖在孔夫子誕辰的時候,脫下軍裝,換上長袍馬褂,跑到各個學校向老師們打躬作揖,說我們是大老粗,什麼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虧諸位老師偏勞,特地跑來感謝。軍閥們是不敢向教育界人士致訓詞的,也不敢頒發訓詞叫教師研讀的。

爸爸除在吉林六中做校長外,也曾在吉林女中、吉林一中、吉林大學講課。他唯一一部著作——《中國文學史》,也寫在這個時期。這部《中國文學史》,後來由我加上長序,由文星書店印出來。當時我的長序惹起大風波,調查局堅持要查禁,經文星書店撕掉長序,才免於被查禁。文星垮後,改由傳記文學社出版(這篇長序,題目叫《爸爸·我·文學》,被收入「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三期《奇情·上吊·血》裡)。

當年的大學文憑。——有印花,沒照片。

爸爸生在1899年(民國前十三年),1899年是己亥年,就是戊戌政變後一年;死在1955年,死在台中一中國文科主任任上。在剛來台灣那一年(1949),他在台中一中做過一次講演,就是這篇《宿命正命造命與非命》。這篇只是講演的提要,漏掉了許多舉例與故事,比起講演來失色不少。爸爸的口才極好,但是文字並不怎麼樣。

這篇講稿中的最大特色,是爸爸討論中國人信命的矛盾性。中國人一方面固然相信子夏所謂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但在死生富貴以外,卻有很強的「造命」味道。修橋、造路、施粥、濟窮,這些做好事以求好報的做法,就不是宿命的,而是改造命運的。孟夫子說君子「不立乎巖牆之下」(不站在要倒的牆旁邊),如果信宿命論,一切命中注定,要被壓死,要躲也躲不了,可是孟夫子卻要人躲,這是相信命可以改造;孟夫子又說:「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同樣相信命可以改造,同樣不相信宿命論。但他們在死生富貴方面,卻都信宿命,這是他們又聰明又糊塗的地方。爸爸的演說裡,能把這種矛盾與差異點破,可說是他的卓見。

爸爸一生傾向信命,但在「平均公民」之上,信而不迷。我對他這一傾向,頗不以為然。但他究竟是思想迷惘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抽樣,且為我最熟悉的抽樣,因此我內「舉」不避,要以他為「例」了。

爸爸死後七個月,我曾把這篇《宿命正命造命與非命》發表在台大的《大學雜誌》卷一第五期(1955年11月15日)裡。如今快三十年過去了,我把它重刊出來,算是一種非世俗方式的紀念。古人說:「傷心失故老,回首望中原。」在「故老」已失之日,對「中原」的「回首」,也就愈來愈渺茫了。

1984年5月2日

《中國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