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身成骨骨成灰」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一開始就有一段寫戊戌政變的殉難者譚嗣同。全文是:

譚瀏陽志節學行思想,為我中國二十世紀開幕第一人,不待言矣。其時亦獨闢新界而淵含古聲。丙申在金陵所刻《莽蒼蒼齋詩》,自題為三十以前舊學第二種,蓋非其所自患者也。瀏陽殉國時,年僅三十二,故所謂新學之詩,寥寥極希,余所見唯題麥孺博扇有《感舊(懷)四首》之三。其一曰:「無端過去生中事,兜上朦朧業眼來。燈下髑髏誰一劍?尊前屍塚夢三槐。金裘噴血和天鬥,雲竹聞歌匝地哀。徐甲儻容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其二曰:「死生流轉不相值,天地翻時忽一逢。且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冥蒙。桐花院落烏頭白,芳單汀洲雁淚紅。再世金繯彈指過,結空為色又俄空。」其三曰:「柳花夙有何冤業?萍末(水)相遭乃爾奇。直到化泥方是聚,只今墮水尚成離。焉能忍此而終古?亦與之為無町畦。我佛天親魔眷屬,一時撒手劫僧祗。」其言沉鬱哀艷,蓋瀏陽集中所罕見者。不知其何所指也。然遣情之中,字字皆學道有得語,亦瀏陽之所以為瀏陽、新學之所以為新學歟?

梁啟超說譚嗣同的詩「沉鬱哀艷」,是真的,又說「不知其何所指也」。我卻覺得,雖然「詩無達詁」,但是譚嗣同的「何所指」,還是有跡可尋的。

以「無端過去生中事」那一首為例。這首詩從佛經中「業」的理論引起,立論根據了《莊子》《後漢書》《涑水紀聞》《宋史》《禮記》《李長吉歌詩》《李義山詩集》《神仙傳》等書。我融化各典,綜合所得到的「何所指」如下:

「業」是梵文「羯磨」。佛教所說的生死輪迴,是由「業」決定。「業」包括行動上的「業」,就是「身業」;語言上的「業」,就是「口業」「語業」;思想上的「業」,就是「意業」。業有善有惡,但一般都指惡業。由「業」生出的是「業力」,是指善惡報應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業因」,達成「業果」「業報」。「業因」是前世所做的因,惡業的因,產生惡果,成為今生的障礙,叫作「業障」。「業障」是前生作孽帶給今生的報應。這種報應表現在今生,這種人就是「業人」,這種人的德性就被奚落作「業相」。由於前世有「業因」,所以前世的無始無終的許多事,在朦朧之間,盡入眼底。西太后和小人們逆天行事,歌舞昇平,只是想盤踞高位,滿朝行屍走肉,總該把他們清除。我自己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時候,我要懺悔,我要發願犧牲自己。願我的肉體化為枯骨,枯骨化為灰燼,為吾土吾民獻身。這詩的整個意思落在最後「徐甲儻容身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晉朝葛洪《神仙傳》的典。徐甲是老子的傭人,跟了老子許多年,可是從沒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總賬,說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發,把徐甲化為枯骨一具。這時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來自己只不過是一具枯骨。他的血肉生命怎麼來的,還不明白嗎?區區人間小事,還計較什麼?於是他懺悔了。譚嗣同引徐甲的故事,當然是說我們要粉身碎骨去為大目標奮鬥。只有這種大目標,才有意義;其他人間小事,都是沒有意義的。

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後面又說:「譚瀏陽之有得於佛學,知瀏陽者皆能言之。」以佛語入詩,是唐朝以來很流行的。但是參悟真義,然後以歌詠始,以殉道終,有史以來,卻無出譚嗣同之右的。譚嗣同的四首詩,我最喜歡第二首,第三、四首也佳,第一首稍差(第一首梁啟超沒引。全文是「同住蓮華語四禪,空然一笑是橫闐。唯紅法雨偶生色,被黑罡吹風墮天。大患有身無相定,小言破道遣愁篇。年來嚼蠟成滋味,閒入楞嚴十種仙」)。

1985年3月24日午

《中國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