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熱的美神執著讀鍾海城《三美神》

美神自打托生到中國那天起,就注定她的命運是個假洋鬼子。咱中國向來拜的是貞節牌坊和送子娘娘,偏有那心術不正之徒,販來些禍國滅種的洋菩薩,弄得世風日頹,漸漸竟有了狸貓換太子之勢。鍾海城也湊熱鬧,寫了國內第一部涉獵健美的長篇小說《三美神》(作家出版社,1988)。書中對這片黃土地上的某些傳統審美觀極盡糟蹋之能事,精彩得實在令人拍案。

這不是一部山清水秀的鄉土小說,也不是一部燈紅酒綠的都市文學。它寫的是一座縣城——鄉土與都市的橋樑,傳統與現代的橋樑,愚昧與文明的橋樑。不知誰說過,咱中國就是一座大縣城!有不少把中國縮小到一個縣的規模來寫的作家都成功,例如師陀的《果園城記》,柯雲路的《新星》。鍾海城的縣城裡也有官有民,有工有農,有學校和監獄,有藝術家和醫生,這本已組成一個超穩定的封閉結構了。誰知平地一聲雷,蹦出三個練健美的姑娘來,於是戲開演了。

遠在「五四」時期,王統照就用一個美術模特搾出了國民皮袍下面藏著的「小」(《沉思》)。時至今日,鍾海城的《三美神》還能叫座兒,這一方面證明了美神在中國的發育是何等遲緩,另一方面,也深深得力於作者鬼斧神工地展示出美神是在一種什麼樣的環境下發育的。

這個環境一言以蔽之,就是躁,熱。書中大大小小幾十個靈魂,沒有一個安靜的。一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吊扇把人們旋在半空。這,也許就是縣城人的心態,就是今日中國人的心態。一面是沉重,流言蜚語像千萬個痰桶飛上頭來,猥鄙的目光死死壓住槓鈴。壓,壓得你汗流決背,筋酥骨裂,眼珠努於眶外。另一面卻又是失重,靈魂輕飄飄地浪蕩於充滿塵埃的光柱之間。沉重的自我痛苦與失重的自我疏離,使美神在中國彷彿變成了一個「多餘人」。三個健美女郎作為一組象徵群體,不斷變幻著她們的承擔角度。三個姑娘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親人。沈可園離開吵鬧的父母,嫁給一個只知拿她發洩肉慾的「誠實」的丈夫。藍芸的父親死於文革,母親在鐵牌坊和情慾的雙重折磨下,20年後撲向了閃電。魯曉妮從小被爺爺揀來,她肚臍上方的紅痣封存著她的父母之謎。可誰知在她即將前往健美隊的前夕,爺爺竟會深夜去摸她的紅痣然後又剁下了那造孽的手指。至於後來認出她是親生女兒的女縣長,就是曾經和藍芸的母親相互扮演過異性角色的女人。可見環繞在三個姑娘周圍的,是一片欲的沙漠,她們是「欲神」的後代。

美神是乾渴的。天氣總是那麼熱,色彩總是那麼濃。色調越繁複,匯總起來就越是白亮亮地刺眼。全書的每一行都有烈日的反光,每一頁都散發著汗水的氣息。這座縣城能夠供給美神的飲料太少了,何況美神又到處惹是生非,破壞體統,玷污風化,拆散美好家庭,教唆青少年犯罪。給你們一片能夠張著大口喘氣的空間已經是姑息養奸了,哪有你們得隴望蜀的份兒!美神在乾渴中一次次挺起槓鈴。這片土地給她們的乾渴太多了,而她們卻用瀑布般的汗水去滋養這片土地。多麼大的幸與不幸!

美神是躁動的。空氣中佈滿了粉塵和煤屑,並不斷去搔擾美神的肌膚。一個小報的記者去單獨採訪沈可園之前,竟然準備好了避孕器材。穿「三點式」還是穿「一件頭」,也必須反覆開會討論。美神不安於乾渴的枯井,美神畢竟有女孩子氣。她焦躁了,流淚了,甚至退縮了。連鄭教練一藍芸的男友也妥協了。他與沈可園那深情的一吻,就是美對欲的妥協。但真正在美神心中躁動的,是重塑健全人格的一股升騰之力。儘管這股力有迴旋,但它最終是向上的,因為這是一種小樹親吻藍天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生命力。完善自身是驅使人類前行的永動機,人類趨美的天性一天沒有喪盡,那美神在他心中就一天不能停止躁動。這躁動包括了籌求與搏鬥。尋求一個良好的通風口,尋求一個沁人心脾的淋浴噴頭,尋求有一天不再搏鬥。但搏鬥是不肯在尋求休息之前引退的。槓鈴被緩緩地挺起又狠狠地壓下去。一種令人想呼想吼想排泄想破壞想蹂躪的好動欲和著汗水浸遍了每一個毛孔。美神終於投胎到了中國,但妊娠期是如此的漫長,如此的燥熱。

美的誕生絕不意味著欲的死亡。美既能征服欲,也就同樣能把它拉進自己的懷抱。女縣長終於勇敢地穿出那條綠綢旗袍,把它展現給全縣黎民而不只是用來在臥室裡誘惑男秘書。截了肢的桃子對那個判了三年刑的倒霉流氓說「寶龍,我等著你!」她相信斷臂的維納斯那永恆的力量。畫家何開懷不會再遺精了,他把夢都凝聚到那張叫做《生命》的水粉畫上。美神本就睡在每個人的心底,但每個人都目迷於造化的五色土,免不了要在苦難的慾海中飄浮以至沉沒。尤其是在「縣」裡,在「烈日炎炎似火燒」的赤縣裡,誰哪怕無意中吻醒了美神,都等於打著火把去參觀油庫。也許正是因此,美神才不得不偽裝成一個金髮碧眼的舶來品,不得不忍受那充滿慾火的目光,而且要「全世界都興哪。縣長批准的!」(54頁)才能最終取得一份國籍。美是不可能完全征服欲的,對於美和丑,欲有它戀愛的自由。

比起美神的乾渴和躁動來,毋寧說這片土地是更加乾渴和躁動。作家的一片愛美之心固然昭彰,但美神祇是他的三稜鏡,他內心深處更愛的,恐怕還是這片土地。儘管他那麼無禮地扯下每個人的遮羞布,那麼誇張地污染本來十分透明的空氣,但這些正表明作家在為這片土地而深深地躁動。他和著那滾滾的脈搏一同燥熱,汗水從頭頂—注流到腳底,就像書中—口氣寫上幾百字而根本沒有標點。燥熱的渲染,黏稠的色彩,貌似悠閒的語調掩不住跳躍與突破的意象。整篇小說的世界顫抖在紛紜旋轉的躁動中,作者就這樣努力表現出,美神該來了,美神來了,美神是這樣來的。

略顯遺憾的是,美神勝利得似乎太快了。美神在搏鬥時,本也應有戰神一樣的猙擰。這樣無傷大體地和平演變,也許是為了暗合我們缺乏悲劇意識的民族性?

《47樓207:北大醉俠的浪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