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氣的日本人

抗戰後期,我和默存一同留在淪陷的上海,住在沿街。晚上睡夢裡,或將睡未睡、

將醒未醒的時候,常會聽到沉重的軍靴腳步聲。我們驚恐地悄悄說:“捉人!”說不定

哪一天會輪到自己。

朋友間常談到某人某人被捕了。稍懂門路的人就教我們,一旦遭到這類事,可以找

某某等人營救;受訊時第一不牽累旁人,同時也不能撒謊。回答問題要爽快,不能遲疑,

不能吞吞吐吐,否則招致敵人猜疑。謊話更招猜疑,可是能不說的盡量巧妙地隱瞞。

那時默存正在寫《談藝錄》。我看著稿子上塗改修補著細細密密的字,又夾入許多

紙條,多半是毛邊紙上用毛筆寫的。我想這部零亂的稿子雖是學術著作,卻經不起敵人

粗暴的翻檢,常為此惴惴不安。

一九四五年四月間,一天上午九十點鐘,默存已到到學校上課。我女兒圓圓幼年多

病,不上學,由我啟蒙,這時正在臥房裡做功課。我們的臥房是個亭子間,在半樓梯。

樓下挨廚房的桌上放著砧板,攤著待我揀挑的菜——我正兼任女傭,又在教女兒功課。

忽聽得打門聲,我就去應門;一看二位來客,覺得他們是日本人(其實一個是日本人,

一個是朝鮮人,上海人稱為“高麗棒子”);我忙請他們進來,請他們坐,同時三腳兩

步逃上半樓梯的亭子間,把一包《談藝錄》的稿子藏在我認為最妥善的地方,隨即斟了

兩杯茶送下去——倒茶是為藏稿子。

他們問:“這裡姓什麼?”

“姓錢。”

“姓錢?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別家?只你們一家?”

“只我們一家。”

他們反覆盤問了幾遍,相信我個是撒謊,就用日語交談,我聽個懂。

“有電話嗎?”

我告訴他們電話在半樓梯(我們臥房的門口)。我就站在桌子旁邊揀菜。

叔父在三樓,聽日本人用日本話打電話,就下樓來,他走到我身邊,悄聲說:

“他們是找你。我看見小本子上寫的是楊絳。你還是躲一躲吧。”

我不願意躲,因為知道躲不了。但叔父是一家之主,又是有閱歷有識見的人,他叫

我躲,我還是聽話。由後門出去,走幾步路就是我大姐的朋友家。我告訴叔父“我在五

號”,立即從後門溜走。

我大姐的朋友大我十五六歲,是一位老姑娘,一人帶著個女傭住一間底層的大房間,

我從小喜歡她,時常到她家去看看她。她見了我很高興,說她恰恰有幾個好菜,留我吃

飯。她怕我家裡有事,建議提早吃飯。我和她說說笑笑閒聊著等吃飯。飯菜有炒蝦仁、

海參、蹄筋之類。主人慇勤勸食,我比往常多吃了半碗飯。我怕嚇著老人,一字未提家

有日本人找,不過一向和她說笑,心上直掛念著該怎麼辦。

飯後,她叫我幫她繞毛線。我一面繞,一面閒閒地說起:家裡有日本人找我呢,我

繞完這一股,想回去看看。

她吃一大驚說:“啊呀!你怎麼沒事人兒似的呀?”

我說:“不要緊的,我怕嚇了你。”

正說著,九弟(默存的堂弟)跑來了。他說:“日本人不肯走,他們說嫂嫂不回去,

就把我和多哥(默存的另一堂弟)帶走。”

“我知道這是叔父傳話,忙說:‘我馬上回來。你在大門口附近等著宣哥(默存),

叫他別回家,到陳麟瑞先生家去躲一躲。’九弟機靈可靠,托他的事准辦到。”

我想:溜出門這半天了,怎麼交代呢。一眼忽見一籃十幾個大雞蛋,就問主人借來

用用,我提著籃子,繞到自己家大門口去敲門。我婆婆來開門。她嚇得正連聲嚷氣,見

了我惶急說:“你怎麼來了?”我偷偷兒對她擺手,一面大步往裡走,一面大聲說:

“我給你買來了新鮮大雞蛋!又大又新鮮!”說著已經上樓,到了亭子間門口。只見圓

圓還坐在小書桌橫頭,一動不動,一聲不響。櫃子和書桌抽屜裡的東西部倒翻在書桌上、

床上和櫃子上。那“高麗棒子”回身指著我大聲喝問:“楊絳是誰?”

我說:“是我啊。”

“那你為什麼說姓錢?”

“我嫁在錢家,當然姓錢啊!”

我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兒說:“原來你們是找我呀?咳!你們怎麼不早說?”我把籃

子放在床上,抱歉說:“我婆婆有胃病,我給她去買幾個雞蛋——啊呀,真對不起你們

兩位了,耽擱了你們這麼多時間。好了,我回來了,我就跟你們走。”

日本人拿出一張名片給我。他名叫荻原大旭,下面地址是貝當路日本憲兵司令部。

我說:“好吧,我跟你們一起去!”

日本人說:“這會兒不用去了。明天上午十點,你來找我。”

我問:“怎麼找呢?”

“你拿著這個名片就行。”他帶著“高麗棒子”下樓。我跟下去,把他們送出大門。

據家裡人講,我剛溜走,那兩個客人就下樓找“剛才的婦女”。他們從電話裡得知

楊絳是女,而我又突然不見,當然得追究。我婆婆說“剛才的婦女”就是她。她和我相

差二十三歲,相貌服裝全然不同。日本人又不是傻瓜。他們隨即到我屋裡去搜查,一面

追問圓圓,要她交代媽媽哪裡去了。圓圓那時八歲,很乖,隨那兩人嚇唬也罷,哄騙也

罷,她本無表情,百問不一答。

日本人出門之後,家裡才擺上飯來。我婆婆已嚇得食不下嚥。我卻已吃了一餐好飯,

和默存通過電話,他立即回家。他也吃過飯了。我把散亂在桌上、櫃上和床上的東西細

細揀點,發現少了一本通信錄,一疊朋友寄我的剪報,都是宣傳我編的幾個劇本的,還

有劇團演員聯名謝我的一封信。這個劇團的演員都很進步,我偶去參觀他們排演,常看

到《四大家族》之類的小冊子。不過他們給我的信上並沒有任何犯禁的話。他們都是名

演員,不必看了信才知道名字。

那時候李健吾先生已給日本憲兵司令部拘捕多時,還未釋放。我料想日本人找我,

大約為了有關話劇的問題,很可能問到李先生。那麼,我就一口咬定和他不熟,他的事

我一概不知,我只因和李太太是同鄉又同學,才由她認識了李先生(其實,我是由陳瑞

麒先生而認識李先生的)。

聽略有經驗的人說,到日本憲兵司令部去的都要填寫一份表格,寫明自己的學歷、

經歷等等。最關鍵的部分是社會關係。我想,我的通信簿既已落在他們手裡,不妨把通

信簿上女朋友的姓字填上幾個,反正她們是絕無問題的;李太太的名字當然得填上。至

於話劇界的人,導演是人人皆知的名人,劇團的頭兒也是廣告上常見的。如果問到,我

只說個名字,有關他們的事,我和他們沒有私交,一概不知。我像準備考試一般,把自

己的學歷經歷溫習一下,等著明天去頂就是了。所以我反而一心一意,上床就睡著了。

半夜醒來,覺得有件大事,清醒了再想想,也沒有什麼辦法,就把準備回答的問題在心

上複習一遍,又閉目入睡。我平時不善睡,這一晚居然睡得相當平靜。

明早起來,吃完早點就準備出門。穿什麼衣服呢?不能打扮,卻也不能肋肋。我穿

一身半舊個新的黑衣黑鞋,拿一隻黑色皮包。我聽說日本人報復心很強。我害他們等了

我半天,就準備他們叫我等待一天。我免得耗費時間,也免得流露出個安的情緒,所以

帶本書去看看。我不敢帶洋書,帶了一本當時正在閱讀的《杜詩鏡銓》。那是石印的線

裝書,一本一卷,放在皮包裡大小正合式。我告訴家裡:上午別指望找能回家,如果過

了一夜個歸,再設法求人營救。我雇了一輛三輪到日本憲兵司令部。

到那裡還早十多分鐘。我打發了三輪,在乾淨而清靜的人行道上慢慢兒走了一個大

來回,十點前三分,我拿著荻原大旭的名片進門。

有人指點我到一間大教室似的屋裡去。裡面橫橫豎停擺著大小各式的桌子和板凳。

男女老少各等各樣的人都在那兒等待。我找個空座坐下,拿出書來,一門心思看書。不

到半小時,有人來叫我,我就跟他走,也不知是到哪裡去。那人把我領到一間乾淨明亮

的小會客室裡,長桌上鋪著白桌布,沙發上搭著白紗巾,太陽從白紗窗簾裡漏進來。那

人讓我坐在沙發上,自己抽身走了。我像武松在牢房甲吃施恩家送的酒飯一樣,且享受

了目前再說,就拿出書來孜孜細讀。

我恰好讀完一卷,那日本人進來了。我放下書站起身。他拿起我的書一看,笑說:

“杜甫的詩很好啊。”

我木然回答“很好”。

他拿出一份表格叫我填寫,隨後有人送來了墨水瓶和鋼筆。我坐下當著這日本人填

寫。填寫完畢,不及再看一遍,日本人就收去了。他一面看,一面還敷衍說:“巴黎很

美啊。”

我說:“很美。”

他突然問:“誰介紹你認識李伯龍的?”(李伯龍是同茂劇團的頭頭)

我說:“沒人介紹,他自己找到我家來的。他要我的劇本。”(這是實情)

“現在還和他們來往嗎?”

“我現在不寫劇本,他們誰還來理我呢。”

忽然那“高麗棒子”闖進來,指著我說:

“為什麼你家人說你不在家?”

“我不是去買雞蛋了嗎?”

“說你在蘇州。”

“是嗎?找父親剛去世,我是到蘇州去了一趟,不過早回來了。”

“可是他們說你在蘇州。”

“他們撒謊。”

“高麗棒子”厲聲喝問,“為什麼撒謊?”

我說:“害怕唄。”

日本人說:“以後我們還會來找你。”

我說:“我總歸在家——除非我出去買東西。我家沒有傭人。”

“高麗棒子”問“為什麼不用傭人?”

我簡單說:“用不起。”

我事後知道,他們找的是另一人,以為“楊絳”是他的化名。傳我是誤傳,所以沒

什麼要審問的,他們只強調以後還要來找我。我說我反正在家,儘管再來找。審訊就完

畢了。日本人很客氣地把我送到大門口。我回到家裡,正好吃飯。

朋友間談起這件事,都說我運氣好。據說有一位女演員未經審問,進門就挨了兩個

大耳光。有人一邊受審問,一邊奉命雙手舉著個凳子不停地滿地走。李健吾先生釋放後

講起他經受的種種酷刑,他說,他最受不了的是“灌水”:先請他吃奶油蛋糕,吃飽以

後,就把自來水開足龍頭,對著他嘴裡灌水,直灌到七竅流水,昏厥過去。我說,大概

我碰到的是個很客氣的日本人,他叫荻原大旭。

李先生瞪著眼說:“獲原大旭?他!客氣!灌我水的,就是他!”

一九八八年八月 

《楊絳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