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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言語歸言語,鄉土社會終不是能夠讓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華,是令鄉村人新奇,但卻不能使其忘卻生養他的皇天后土。至於梅,也是這層道理。三月的風景,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闊,水綠山黛,嫩葉枝頭,桃紅李白。往老君廟小學去的路上,青草茵茵,野花爭妍,散發著濃烈得令人打噎的氣息。走在路上,張老師說,好快喲,又到春天了。梅卻不言不語,望著山坡上飛歸的大雁小燕,臉上寫了淡淡的淒愴。心裡戀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說的。畢竟說來,其家境雖為貧寒,但到底是生長在都市人家,對於大自然的變化,更比鄉村人能夠多愁善感。十數年呆在這異地他鄉,一封家書,兩天就可從鄭州寄往縣城。從縣城到張家營的不足百里之路,卻需一周時間。遇到雨雪季節,上月初的信,這個月底勉強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她常說,有一天父親病故,從現代化的郵電大樓拍封甲級電報來,待我收到電報,已經十天過去。揣著電報趕回去,父親的骨灰也都涼了多日。所幸的是,並沒發生這類事情。只是每每想來,在張家營了卻人生,雖有不錯的丈夫和孩子,卻仍是斷不掉她那舉目無親之感,一種身世飄零的想念,寒冬的穿溝風樣襲著人心。也不知那些回城的同學,幾年過去,到底有沒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時候,她想,怎麼就說我留在鄉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時候,又懷疑自己沒能抗住孤獨,早幾年不結婚,沒有孩子。就是自己是全國的最後最後一個返城知青,焉知就沒有另外一番生活?沒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沒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鋪架在知青安置辦公室和街道辦事處嗎。
  不過想想,也就歸於想想。看到知青們幾乎人人落淚的小說《今夜有暴風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時,已經是小說發表多年以後。知青們相聚時都不樂意回憶往昔,只淡淡問你工作在哪,結婚沒有。對方不言,或者搖頭,連這些也不消問的,更不要說談論小說什麼的。梅能看到這幾本沒有封面的雜誌,還是八六年春節回家,在一個學寫小說的同學家裡見的。借來帶回張家營,仔細品味地研讀,仍舊落下許多淚水。推薦給張老師去看,張老師也如醉如癡,加上幾篇別的知青小說,一併看完,夫妻躺在床上,梅問他有何感想,他只很老實的一句。
  「那篇《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好些。」
  問說好在哪裡,答說那叫史鐵生的作家還算理解農民。梅卻沒有這樣感受。梅說《今夜有暴風雪》更好,張老師卻沒有同感。以此仔細去想,梅和張老師的分歧,不是後來,至少說這時已經開始。只是鄉村家庭的溫情,鄉土社會的封閉,淹沒了他們的分歧。以至後來說到分手,雖在張老師意料之中,卻仍然感到突然。甚至連梅對自己的決定,也深懷內疚,感到自己青春尚存時候,對走想的不多。可到了臨界不惑之年,卻棄婆離夫,那麼毅然,究竟是因了這個社會,還是因了自己,都壓根說不明白。
  後幾年,張老師同梅去縣城開會,買到一本《桑樹坪記事》,報上說是知青文學的新發展,張老師愛不釋手,梅卻讀不下去。再後來,社會發生許多變化,彼此誰也顧不上去讀小說和爭論文學了。
  陽春三月,不使人能長期沉默的季節。花香撲進你的喉嚨,連你打出的噴嚏,都有粉紅的香味。小路上潑灑的陽光,被他們趟出嘩嘩啦啦的水聲。這個時候,張老師對梅的思想,也並非一無所知。快到學校時候,張老師立在學校門口,說了一句梅意料不到的打算。
  「我想考學。」
  「考什麼學?」
  張老師說我們駐地偏僻,公糧能交到縣裡,縣裡的文件卻走不到鄉下。說老君廟小學不知,老三屆的高中生早就考學考完了。輪到了不是老三屆卻是民辦教師的人,年齡放寬三歲,分數線也適當降低。說去年全縣考走了十幾個民辦教師。這消息使梅一面興奮,一面又為張老師沒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後,夫妻倆懷著新的期冀,開始了漫長的人生攻堅。睡在半夜的時候,梅經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說,我有一個高中同學,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師進修學校,他就能把你劃入統一分配的行列。這樣,我返城,你進城,一切都好了。在張老師一方,卻決無進城之意。所謂考學,只是為了給這個奇異的家庭注入新的生機。改變一下家庭結構成份,不能總是女方是公辦教師,男方卻是民辦。女方拿國家工資,男方拿隊裡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說的,自然不好掃了她的興致,且話的最後,她總忘不掉贅述說,不為我們,為了孩子。我們全家進了省會,也把母親一同接去,見見外面的世界,享幾年晚福。
  說得多了,張老師也被妻子鼓動起來。重新找來扔去的書籍,從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開始複習,直到高中的高等數學概述。學校的課程輕車熟路,要緊時候,全由梅來代課。兒子為謀前程,母親自是要攬過一應家務。兩個女人把張老師的時間整得寬寬鬆松,每日都要坐下複習幾個小時,臨屆考試,又常常通宵達旦,徹底不眠,甚至梅也陪著苦熬,兩個人合解一道難題。可惜茬苒三年,連年榜上有名,卻終於沒能走進那座師範學院。梅也只好一聲長歎,痛哭一場,最終無可奈何地離開張家營去了。
  49
  梅離開張家營,也不能說是因為張老師沒走進師範學院。畢竟梅身上沒有流動那股勢利的俗血,若沒幾分清高,也決然不會嫁給一個農民,即便是不能拔腿於鄉村社會,僅憑藉為省會鄭州的知青,那個年月,在縣城找一個有錢有勢,又有高等戶籍的殷實人家,事實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離,從公平眼裡去看,為時勢所必然。據一九九○的統計說,省城的下鄉知青,包括少部分在鄉下結婚的、那些無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過各種途徑遷返故里。而最後的無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變為代價。據說其中一年的婚變,遠在三位數以上。如此說來,梅又能如何?不過話又說回,張老師若是步入師範學院,結局也許令人欣慰。
  張老師第一年跨越了錄取分數線,有關教育界人士有言:凡過線者均可錄取,便欣喜若狂,在張家營坐等喜報。然而從夏末等到秋中,沒有過線的村長的外甥都已扛著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張老師卻終於沒有接到一紙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場,梅和張老師便輪流住在縣城的個體旅社。一個月緩緩走過,分數下來,說張老師差零點五分沒有過線。而偏偏這年,確是凡過線者都昂首去了。從縣城回到家裡,張老師倒頭睡了三天,梅將饃飯端在床前,張老師望著她瘦削的面孔,劈臉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梅說為了這個家,你別氣餒,下年再考。可五個月以後,老君廟小學校長去縣城開會回來,說張老師分數不是沒有過線,而是分數統計員將三百七十九點五,錯寫成了三百二十九點五,待發現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經時過境遷。一字之差,成為千古之恨。第三年錄取有望,不枉了幾年嘔心瀝血,分數遙遙領先於全縣民師之首。可發通知時候,張家營的老君廟小學,依然不見一張白紙。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雙雙,決計要到有關部門,問出一個的確來。
  有關部門回答十分明確,今年錄取重點是照顧那些地、縣級模範教師。縣城的風光,決沒有鄉下的溫情。至今張老師躺在床上,穿過一片暗黑,還能看到那個辦公室一張又一張冷漠的臉。紅頭文件擺在桌上,窗明几淨的光亮,在那些臉上鍍下一層金色。問說為何老君廟小學沒有評過模教?答說問你們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顛蕩,公社教育組的同志回了她話,說一個公社一年分一個模教指標,還沒有輪到老君廟。梅說張老師一口氣在山區小學待了二十年,兢兢業業,含辛茹苦,非輪不能評嗎?答說鄉村教育,本來如此,別說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餘。回到縣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廟著實太偏太狹,那裡的鄉土社會,散發了太多的泥土清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來模樣。經人指點,方明白該提點東西到有關領導家裡坐坐。夜間去了,一雙夫妻,戰戰兢兢,再三商議,覺得前程重要,花一筆錢值得。挑最好的酒買了兩瓶,最好的煙買了兩條,還有一兜水果和別的物品,可是哪裡知道,領導真的很好,說你們以為我不是中共黨員?讓我放棄黨的原則?千說萬說,領導只能陪下一同歎息。從領導家裡出來,碰到張老師的高中同學,打開他們的禮包一看,指著梅的鼻子說,他愚他腐尚情有可原,農村人又久不出山。可你家在都市怎麼連禮也不會送呀,現在什麼年月?改革開放,搞活經濟,送禮還送這個。別說人家,即便我是領導,收禮也不收這東西,足不過能值百來塊兒。這麼大的事,關係到你一家之命運,沒有五百塊錢哪能拿得出手!
  借大一個縣城,夜如空蕩蕩的山谷,張老師和梅怔在街上,彷彿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東西,已花去他們的全部積蓄。在張家營時,家有油鹽醬醋,並不感經濟拮据,這一陣方才明白,他們的視野是那樣狹隘,操行是那樣古舊,日子是那樣呆滯。回旅店已經沒錢,手裡的東西再賣也不可能。梅說怎麼辦?
  張老師說回去,就是一生種地又如何。
  梅說回吧,我真知道我們呆到哪個份上了。
  踩著夜色回走張家營,一路上默默無話。幾十里的路,是一條從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長而又長,重而又重。梅終於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滅。孤立無援的落寞,有端無端地襲上心來。天曉時分,踏上了還沒通車的羊腸小道,來時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許多山村景致,這會兒藉著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見原來這兒的鄉村,也非張家營所能比擬。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張家營令梅為之驕傲的瓦房,雖在村中唯一,比起這兒,卻也顯出它的窘迫。起初以為鄉村終歸永為鄉村,安寧而又和諧。如今看來,變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過是天曉的一個信號。而只有張家營那樣的山地,亙古不變才有可能。有一個村裡姑娘,起早趕路,竟穿了一件和城裡人一模一樣的紅呢風衣,如一團火樣從他們身邊風旋過去。梅並不為一房一衣所動,只是淪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飄零的瘦心,似乎從那火一樣的風衣上,些微地領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義。
  走上一道山梁,張老師說你在想啥,她說我這幾年覺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裡看看。張老師知道她的確很累,不斷有家信來說,弟弟開始下海,生意鬧得很大,問鄉村情況如何。她回信總是簡短三言,說鄉村依舊,孩他爸考學有望,那時候一切都會產生轉機。可是到了那時候盼望的今天,無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張老師說你回吧,三年了,該回了,正好把這些煙酒帶回去,想你爸總不會不收的。
  50
  睡醒了。
  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又睡了過去。是雪光還是月光,在窗上走來走去,又彷彿窗在那光中來回移動。人疲得如剛從鬼門關掙返身子。在暖被裡蹬腿,沒有蹬到床頭的黃,翻身方見黃在床下站著。它竟能用後腿支起身子了。從身上一點也找不到精神,就從被窩扯出胳膊,向黃招招手。
  黃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扒,後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緩緩移動它老瘦的身子,一搖一晃到床前,溫順親暱地舔著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黃。
  不停地撫摸著黃的頭。
  的確是可惜人不如黃。
  秋天時候,樹葉飄零,滿地黃風,自早至晚,都透著初冬的寒氣。那一天,兒子百日祭奠,張老師強打精神去小學撿起停課的學業,苦苦講了半天語文和數學,放學坐在校門口歇想,想著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語為伴,至村頭又見母親老遠在門口張望,是何等溫暖的一戶人家,卻在轉眼之間,天塌地陷地降臨災難。那些時刻,他已經開始轉動一些死的念頭。死的念頭金光閃灼照亮許多前程,彷彿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寶山,常常在無意之間,跟著那念頭走進寶山挖掘。正被念頭所迷的當兒,看見一群村人,在對面山樑上追著一條狗。人已經跑乏,不斷一個一個掉隊,爬上一道坡時,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靜可遠聽滴水。除了偶有幾聲鴉的黑叫,毫無別樣聲息。坐著,彷彿聽見人在身下罵罵咧咧,說媽的,這狗肉是吃不到肚裡了,從沒見過這麼耐活的畜生。還有人的喘息,滿帶了汗水滴落的聲音。坐在校前的崗上,依著滿枝掛紅的柿樹,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塊兒紫一塊兒流進耳裡。對面的梁子比腳下的崗地低矮許多,讓目光跳過一條窄溝,隱可看見那樑上的風景。太陽在對面爽爽朗朗。梁在日光中黃成一團,有模糊的反光照著。脫險的那狗,在樑脊如一條狐狸,尾巴又細又長夾在後腿,站著驚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學這邊,久久地一動不動。放學的學生早已在山上丟失散盡,校門嚴嚴地閉著。過了一陣,那狗突然轉了半個身子,便極清晰地看見,狗的肚上插進一樣東西,長長的把柄在它肚上掛著,另一端在地上。彷彿還能看見,鮮血順著把柄,如山泉一樣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黃之中,浸流出一條殷紅的小溪。在樑上潺爰。因為塵土太多,總也流不遠去。最後的模樣,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後凝成的一段無水的渠道,中間被衝出淺淺的溝痕,兩邊起了兩條平行的壩磷。沒有順把柄流出的血,將狗肚下的毛兒粘成一撮一撮,嘀嘀噠噠落在地上,在那樑上留下一點點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陽雨,不見天陰,卻有了一陣落雨,過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圓窩。仔細地盯著樑上的狗看,能看見許多新奇。樑上的玄黃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顏色,可是看著看著,狗卻轉身走了。
  朝著張家營的方向。
  打下一個愣怔,慌忙越過面前的溝溪。追狗的人已經去了。溪岸水留下他們洗手洗臉的痕跡。爬至山梁,果然見樑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著張家營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斷斷續續的血滴,彷彿隨路而落的一行紅色小花。追著花朵走去,到一個拐彎的地方,見路邊落著一把三齒的糞叉,叉柄上滿是未及風乾的血跡,而那三個鐵齒上,有一個還掛了小棗樣一塊紅肉。在叉齒邊上,有一攤水潑樣的血地,散發著濃烈潮濕的腥氣。在血攤邊站了一會,顧不了許多,忙慌慌朝村子裡追去。
  腳步匆匆,如追趕一個飛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進了張家營。一向沒有那樣的匆忙,一向沒有」那樣急切的腳步,趕到家裡,果然見黃臥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著向南的大門。那時候,娘已經癱在床上,在死生界上來回張望。黃在院裡,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來了,它忙站將起來,肚子下吊著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彎彎的腸子。中間一串很大的兜兒,絲絲聯聯,如裝在一個網兜,又拖著地面。大小三掛腸子,一面沾滿土和柴草,一面新鮮乾淨,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樣白著。它慢慢朝著主人走去,三掛腸子一搖一擺,前後聳動,朝地上灑著血水。院子裡溢滿了它撒落的紅色氣息。
  果真如此。驚得站著一動不動了。
  黃默默走來,尾巴夾著。抬起的頭上,還擺著兩塊眼角的眼屎。它過來如往常一樣,伸出濕潤的瘦舌,一下一下舔著低垂木呆的右手。走來時,一棵當柴燒的干棗刺,蓬蓬散散掛在腸子上,在地面劃出許多小印。
  靈醒過來以後,不顧一切地把那三掛腸子,用溫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著肚下的三個血洞將腸子塞回,拿納鞋底兒的白線縫了傷口。去門外倒洗腸子的紅水時,看見村長的哥哥從診所出來,正找他家丟掉的糞叉,說狗肉沒吃到肚裡,總不能讓我賠一個糞叉呀。
  51
  想起了打狗人的話,說吉生的命好耐活呀。
  撫摸著黃的頭。是雪光還是月光,在窗上走來走去。冷得很,伸出的胳膊如泡在冰水裡。也許是窗子在那光中來回游移。黃你不要亂動,不要用後腿支著身子。坐著吧,坐著後腿輕鬆。看,你還是動了。村長的哥哥給你包的紗布都快要掉了。不要動,不要動你。村長的哥哥愛吃狗肉,一遇天冷,癮就上來了,如發了煙癮。對,就這樣坐著。後腿疼嗎?那後腿的下肢已經被他吃了。肯定吃過了。肯定就是昨夜睡前,還喝了煮肉的湯。黃,你跑得那麼快,追上過兔子,也幫羊倌四伯咬死過黃狼,你怎麼不咬村長的哥哥一口?怕他?怕他是村長的哥哥?還是有三齒的糞叉?肚子下的三個疤痕又圓又亮,淺紅色,真像三個銅錢。對對,你就這樣臥著。別舔我的手了。雪還下不下?空氣好像是青白色。從門縫擠進的風一條兒一條兒,如抽響的馬鞭。還是把胳膊放到被窩吧。他怎麼就成了醫生,原先是跳大神的角色。不過他會扎銀針倒是真的。扎昏過人,也治好過病。在張家營有了病,還只能找他。頭疼腦熱,他也是手到病除的。當然,也有把肺病當成感冒的,畢竟不多,一年不過一個半個。也有誤診死了的,更少,三年會有兩個,有時三年也才一個。村長給他領了行醫執照。那就是名正言順的大夫了。他一年得吃好幾個狗,黃,你要小心,千萬別再落在他手。再落進去,就別想拖著糞叉逃了。改革開放給了他行醫執照,他是大夫,專殺狗吃。我想今冬你在劫難逃了黃。沒有後腿了。什麼聲音?沙沙沙的。窗上的光亮罩了紗布。好像還在下雪。黃,你十幾了?哦,十三。老了,將壽終就寢了。其實還是死了好。不然以後誰來餵你?夏天裡,強死了。秋天裡,梅走了。兒去了,娘癱了。臘月如期而至,我去了,你咋辦?娘,他們會為她治病,送到縣醫院。群眾大會上宣佈的,鏗鏘有聲,落地見坑,不敢食言。可對於你,只能讓大夫吃了。倒不如你也死了。對,我是已經決定,天亮就找村長,說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走運,幸虧臘月放假。幸虧三天前我也去了那溝裡修壩。我沒打?我攪進了那亂哄哄的人群。那時候亂了。一鍋粥。誰也看不見我沒動手。就這樣。天亮去找村長。投案自首。天肯定還在落雪。上來吧,你冷就上床來黃。對,用前腿扒著床沿。別抓被子,揪住床沿。就這樣。用力……用力。好了,還臥在那兒。我是已經定了。你在我家呆了十二三年,真是。好快呵。春去秋來,光陰如逝,一霎眼的工夫。死去吧,你說呢?我給你找個好的去處。葬埋了,總比讓大夫吃你為好。這樣吧,搖頭不算點頭算。啊,你真的點頭了。你真的點頭了!人生如夢。你的一生也竟如夢。到頭來落到這步田地,責任田那兒背風朝陽,去和強作伴吧。什麼聲音?是誰起得這麼早。轆轤嘰咕嘰咕地響。這聲音像冰塊軋著床邊滑過,又冷又硬。青色的聲音。不像是天亮了。睡著了黃?睡吧。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去找村長。自首去。別讓別人佔了先行。昌旺叔、大同,還有別的人。死也爭。真是連死也要爭。這年月,有什麼東西不需要爭?村長家的樓真漂亮。好多家準備蓋樓。村長家買了大彩電,收不到節目。是幾年前的事。村長又出錢在廟山修了一個簡易插轉台。方圓十幾里,七村八寨,都能收到電視節目了。村長成了典型。村長還將小學的房子補修一遍,花了五千多塊。村長上報登電台。和縣長合了影。就當村長了。村長家也養狗。村長的哥總用那手摸那狗的頭。叫青青。那狗頭上有一塊青色。村長原來是燒窯匠。包了磚窯,發了。當村長了。明天就找他。死了好。災難如冰色一樣降臨。怕什麼。躲開它。讀書的時候,在路邊撿到過鳥蛋。掉了,一地蛋黃。人命也是如此,如鳥蛋落在地上。小時候還做過什麼?管他呢,且顧眼前。我死了,梅也徹底斷了對張家營的思念,免得總是一臉秋天的愁緒。也算盡了孝。縣醫院治好過很多偏癱,都是腦血栓後遺症。家也如落地的鳥蛋。碎了。碎吧。一地蛋黃。這是什麼東西,溫熱粘稠。是黃後腿上浸出的血?許是。快過年了。過年梅說要來看我,還有娘。最後給她寫一封信。別來了這鄉土社會再也與你沒有瓜葛了。一條離她家相近的冷街上,開有賣餛飩的館子。怎麼想的,受人敬仰的教師,去開了餛飩館子。一個清貧之家長起來的孩子。一個鄉土社會長成的女人。請想想,烏煙瘴氣。她竟受了。社會天翻地覆。昨天燒窯匠,今天是村長。老支書天天種地。全村人大都去磚廠做工。老支書家沒人去。沒人去就窮。還住著草房。可他心好。連雞都不敢殺。沒人叫他支書。叫他老張。張家營同一家族,竟叫老張。該叫伯、爺的。各掃門前雪。管住自己。赤腳道人好了歌說,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處,荒塚一堆草沒了。但得臨終生極樂,頓開佛慧妙難量。這後兩句是哪兒的話?男也空來女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古人聰明,將人生總結得淋漓盡致。黃怎麼不動,別是先我死了。不會吧,畜生裡狗最耐活。真死了它倒輕鬆。埋了黃,就找村長。是我砍了小李莊的人頭。哪兒進來的風,床都冷得哆嗦。窗上又有些亮色。光線走來走去,如跳舞。古典的舞步。風聲像抽響的馬鞭。起床就找村長,千萬別落了人後……
  52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說吧。」
  「我想我不能讓別人受牽累。」
  「直說,別走彎胡同。」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你說啥?!」
  「我是一時失手。」
  「你說清楚些。」
  「是我一時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真是你?」
  「真是我。」
  「會上你怎麼不承認?」
  「殺人償命,一時就怕了。」
  「現在呢?」
  「想通了,殺人活該償命。」
  「真殺了,逃是逃不過的。」
  「既然逃不過,倒不如自首好。」
  「來的人都這麼說。」
  「誰來了?」
  「昌旺、大岡、鐵鎖……六七個。」
  「六七個。」
  「昨兒我一夜沒睡,這個走,那個來。」
  「我就怕冤枉了別人。」
  「我沒想到,連死也爭。」
  「大岡是要逃那一萬多塊錢貸款。」
  「看得出來。」
  「昌旺叔家裡總生氣。」
  「他自己說了。」
  「鐵鎖為啥?」
  「活得膩了。」
  「讓別人替我,我良心不安。」
  「張老師。」
  「哎。」
  「你先前可是雞毛都不敢拔的人。」
  「天冷,那天喝了幾口酒。」
  「這可是去死,你別一時糊塗湊熱鬧。」
  「村長,我想過前後,不能冤枉別人。」
  「那天你去了工地?」
  「去了,和鐵鎖一道兒走的。」
  「打的時候你在哪?」
  「在人群裡。」
  「你說說情況。」
  「當時都迷了,亂砍。」
  「迷了你咋知道是你砍的人頭?」
  「我砍肩膀,他頭一晃,正好,」
  「啥正好?」
  「砍在頭上。」
  「你身上有血嗎?」
  「那麼長的掀把。」
  「鐵掀呢?」
  「扔了。」
  「你家的掀?」
  「在工地上亂抓的。」
  「怎麼就肯定是你砍的人死了?」
  「還有人被砍了頭?」
  「沒有。」
  「那就是了。」
  「張老師,你老實篤厚地教半輩子書,」
  「那天不去工地就好了。」
  「我都不敢相信是你殺了人。」
  「可真的是我。」
  「見過老支書大林哥和鐵鎖嗎?」
  「沒有。」
  「他倆和你說的一模樣。」
  「你信他們?」
  「有人承認就好,讓公安局來判認是誰殺的。」
  「公安局今天來人?」
  「中午就到……我說張老師,真是你砍的?」
  「真的是。」
  「以後的日子你都想過沒?」
  「全都想了。不給村裡添麻煩。」
  「真是你我立馬派人把你娘送到縣醫院。」
  「治病花錢,村長你把我家房宅賣了。」
  「這你別操心。我讓全村的媳婦輪流侍候她。」
  「這樣我就無牽無掛了。」
  「和大林、鐵鎖比起來,還是你留的麻煩少。」
  「學校的孩子……千萬別誤人前程。」
  「你放心,我再派一個高中生。」
  「村裡,有高中生?」
  「我家老三明年畢業,為了孩子,讓他早些下學。」
  「對……老」」
  「天可真冷。」
  「今天下雪早。」
  「還有事嗎?」
  「沒了。」
  「回去再想想,公安局的人八點來鍾到。」
  「我就擔心……學校的孩子。」
  「這你放心。說過讓你放心你就放心。」
  「我走吧,」
  「不坐了,昨夜我一夜沒睡。」
  「那你睡。」
  「公安局的人一到我通知你們三個來自首。」
  「三個都來?」
  「他們兩個也硬理的很。」
  「村長……」
  「你準備準備吧,把學校那一攤先交給老三。」
  「謝了……村長」
  「回吧,下死心了就抓緊辦一些後事。」
  53
  從村長家出來,街面上才有一兩行腳跡。雪不知什麼時候歇了。太陽透明地曬在山地。東邊的天空,亮得能看穿其不過是張薄紙。依然的冷。冷得潮濕,臉上粘粘地似有水珠。拐過一道彎兒,胡同風猛地襲來,張老師禁不住寒顫一下。揉揉眼,彷彿突然醒了。一夜思緒,醒了,睡了;睡了,又醒了。窗上走動的光愈發的明亮。慌慌從床起來,才發現不過是破曉時分。往日的這個時候,人都晃晃地朝田里走動,這雪天不消說都懶在床上。張老師被一種義無反顧的死鼓動得血液激盪,一夜的思索如一條船,將他早早地搖到村長的床前。然這胡同冷風的襲來,卻又似身上的熱血突然降溫。被風吹起的雪花,在脖子裡化成涼浸浸的冰水。說到底是去告別人生。死是一樣讓人骨頭縫發冷的東西,血漲潮般湧起,視死而歸是不難做的家常便飯;潮落了,便是站在岸邊審視海灘上湧出的風光。那風光晾在海灘,催人去想潮起時景況。歸根到底,人生無非生死活著三樣事情。生死無非兩個端點,活著是期間的一段過程。意義都在過程上。村長說,下死心了就抓緊辦一些後事。你下死心了嗎?忽然說不的確了。太陽一桿一桿的光芒,斜插在雪地裡。張老師迎著太陽走,似乎想走進太陽裡邊去。腳步聲吱喳吱喳,又響亮,又冰脆,直響到村後山樑上。麥苗都封在雪地裡,日光在雪地被風吹得搖曳不止。臘月的冷,成了雪地情感的一種裝飾。兒子強的墳像白麵饃樣凸在田里。溪水沒了玻璃脆的流聲。你怎麼到了這裡!
  張老師收住腳步,孤樹一樁地直在樑上。
  夏天的時候,地上生著青煙。鄉村的環境,不熱就是不熱,熱了便地上生煙。小學放了麥假,張老師在田里割麥,兒子在身後拾穗。渴了,說到溪裡提些水來。兒子去了,久久的不回。六月中旬,正是白雲紅樹,炎得自是十分可以。渴急了,立在溝邊高喚,聽到溪裡有撲通的聲音。箭步下去,就見兒子在溪池裡一沉一浮,打撈上來已是只有奄奄的一息。水池原是積一人深水,供村人夜間洗澡用的,不想強就滑了進去。往年,去那打水的都是梅,無論夏天喝飲,還是秋天栽紅薯秧苗。梅走了,強自該在鄉村做為大人使用。這是他第一次如娘一樣到河邊打水。水冷得過份兒,如這臘月的雪。張老師抱著孩子通身流著熱汗,一路上急喚,救救我們家的孩子!救救我們強!救救我們家的孩子,救救我們強!他的嘶喚聲扯天連地。爬上山梁,村人都已聚了一群,說,快!快!村長的哥哥在他家田里割麥。
  張老師往西跑。大夫家的麥田在梁西。
  大夫正在田頭樹蔭下吸煙,看見滿村人馬潮過來,轉過身子,張老師就抱著孩子跪在了他面前。
  「怎麼了?」
  「水淹啦叔……你救救他。」
  大夫把孩子接來放在地上,讓孩子的水肚仰在天空,按按,又翻翻孩子眼皮,提起孩子的腳脖,如提一捆柴草,一扔一摔,孩子就頭朝下落在他的後背,雙腳勾著他的雙肩。太陽烤在頭頂,樑上新修的馬路寬寬平平,直伸到山的那邊。大夫在馬路上跑得風疾而快,孩子在他背上如吊著的一袋糧食,鬆鬆動動,脹鼓的肚子拍打著他的肩膀。村人在大夫的身後追趕著看,企望一條生命從大夫的背上活轉過來。大夫風樣跑著,路邊挺立的小樹,一棵棵小草樣被刮倒了。知了叫著從頭頂飛去。張老師夾在大夫身後的人群裡跑,他只看從大夫身後有沒有倒出水來。大夫跑過的路,又乾又焦,飛起的塵土,揚在天空。從一個路坡到另一個路坡,大夫累了,腳步慢了下來。聽見身後緊隨的雜沓的聲音,他將背上的袋兒放在路上,按按肚子,翻翻眼皮,用耳朵聽聽孩子的鼻息,說還有救。又說你、你,指著兩個青壯的小伙,一人提一條腿跑。
  兩個小伙各提一條小腿,沿著大夫走過的路,沒命的奔跑,如車站上兩人合提一包搶跑上車的旅客。村人被他們甩下了。他們選在兩個山嶺中間的一段平道,穿梭著來回。村人在中間擁著,來時給他們讓開一條通道,去時又關門一樣將道關著。張老師在那門邊呆呆地不動,他看見孩子臉上一道道青光,一閃而過,又一閃而過,村長的哥哥立在門口的另一邊,閃過了,他就吸煙,青煙絲絲,嫵媚地上升。閃來了,他叫說快點,跑快點,人命關天!
  不知道跑了幾個來回,兩個小伙終於跑癱在路坡。袋一樣的孩子在樑上躺著,水亮的肚子映著天和太陽。村人朝著癱倒的小伙擁過去,馬路上騰起枯乾的塵土如紅色的煙霧。張老師被裹在人群,又漸漸被那人群丟落。大夫在張老師的前面,他沒有看見從孩子嘴中倒出水來,撥開人群,用手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便吐出一聲青灰色的長歎,說沒救了,從水裡撈得太晚了,準備以後的事情吧。大夫很像自言自語,即景生情地這麼一說,便反剪了雙手,有致仙仙地去了他家田里。
  54
  老支書踩著他人生的腳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來,臉上的表情,深含了命運的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像一般,是雨是雪,都淺淺地顯像出來。張老師心下呆了一呆,把目光從孩子的墳上收回,說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獨自慢慢,往哪兒去啊。老支書本料不到這白雪皚皚的樑上還有別人,微微一怔,說是你呀張老師,順著張老師剛才的目光望去,看見了不遠處強的墳堆,咳了一聲,說想開些。不要傷了身體。又說孩子走了半年吧,張老師說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塊。
  山樑上的風,刀子一樣從樑上刮過,張老師神情專注,對是否去死,回思轉念,亦未可知,一時雖寡穿一個棉襖,卻也忘了寒冷。老支書卻不然,披了他當年在張家營一呼百應的綠大衣,還將雙手袖著。時至今日,鄉土社會最為基層的鄉村幹部,仍然將軍隊的大衣視之為寶,縣裡苦開一個三級幹部會議,會場上是一片綠色,幾乎人人都穿軍用大衣。這大衣在鄉土社會歷久不衰,究其緣由,怕也就是與一呼百應有著暗連。可惜老支書早幾年就被村人們選落了,將那個位置托手讓給了現在的村長。村長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為忽然手裡有了許多的錢。那錢的光澤,照亮了張家營人未來的前景。落選後的老支書,大病一場,病癒後幾乎不見出門,偶爾的走動,也是到自家責任田里轉轉。幾年過去了,老支書清貧的日子在村中有口皆碑,至今寧住解放初蓋的草屋,也不讓孩子們去鎮上做那胡亂的生意,更不消說讓去村長家的磚廠掙錢了。雖然窮,卻顯出了老支書作為黨派的一員,那種永不衰竭的骨氣,使他漸漸又贏得一些村人的回敬。加上一點,從解放至今,老支書為人善良,替人做了何樣的好事,從不吃人家一頓便飯,不收人家一瓶酒喝,清風亮節,很有道光德譽,也常使村人富了以後懷念。張老師去教書的生涯,是老支書的妥善安排。梅去老君廟小學做了教師,也是老支書那時對一代知青的憐憫。這樣的感激之情,大隊改為村,投票選村長時,張老師和梅已做了回報。選老支書連任村長的僅有五票,有三票是他三個兒子投的,另兩票便是張老師和梅投的。落選歸落選,但老支書對張老師,卻自此始終懷著忘年知己的情誼和有恩圖報的印象。所以二人見了,老支書便關懷備至,問了張老師許多情況,如他母親的病情,如老君廟小學的學業。最後說:
  「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機會還是要再成一個家,以後的日子還長。」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金燦燦一盆兒從天上款步走來。張老師倒說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結婚,倒真很有幾個年月甜情蜜意,連大返城的浪潮也沒衝她一動。雖說她不返城還有許多別的原因,比如她從城裡看到的失落,和自己家境貧困的尷尬,但到底重要的還是對脫俗於鄉村的愛情和孩子的牽掛。不過,話說正反兩面,她人雖留在了鄉土社會,心卻還總是絲絲斷斷地想著那個城市。畢竟她在那兒生長。只不過為了家和孩子,才長久地克制另一種情感,不講或少講而已。開始不斷念叨那個城市,是從張老師三年中榜,皆又落選,終於使她三年的夢想和努力付諸東流開始的。
  第三次落選後她回了一次家。
  那時候,那個城市在突然之間高樓林立;商場大廈,一座接著一座,電梯和天橋隨處可見。據說立交橋也在政府的醞釀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亞細亞商場已經以每年破費百萬的巨額款項,把——中原之星亞細亞——的廣告作遍全國,彷彿一個國家的商場忽然全部歇業,僅剩下了那個城市的亞細亞。連從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海南來的客人,都以不到亞細亞為憾。可亞細亞居民區的居民梅,卻在鄉土社會的自然村落張家營,從未聽說過什麼亞細亞,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種小市民般的深深缺欠。那時候隨返城大軍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沒有了今天的苦惱,三十多歲的都市人,還從未喝過罐裝的飲料也實在是只有中國才有的一項罕見。碰到一個當年的同學,返鄉後待業,曾可憐地跪在一個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說清道工、鍋爐工都成。可今日她從小車上下來,對司機說兩個小時後到梅苑接我。和同學生拉硬扯地走了一程,才發現梅苑不是梅園,而是一座二十七層的酒樓,乘電梯上去吃了一頓飯,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塊錢,一摔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別人的小費。走的時候,才知道那小車是同學自己買的,司機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問說工作,同學笑笑,說個體戶。和幾天前夫妻兩個到縣城送禮的寒酸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無法同語於天下。其實,那同學在校時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並論。
  那次從城裡回來,梅的神情顯出了她不多見的神秘;一會陰鬱,一會興奮,開始不斷地說都市省城的繁華、熱鬧,侃侃而談,喋喋不休。然正說到興致時候,又會長歎一聲,緘默不言,沉進死死的安寧裡。張老師有時以為,分離的種子,是播種於他沒被招進師範學院和梅的那次回家。究其實際,卻也是不無道理。
  55
  「成家是不可能了,以後在我沒多少日子啦。」
  老支書大林叔疑望著張老師。
  張老師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以這話來回答老支書的疑問,話出口連張老師都深感不妥。從內心深處,他還並沒有最後下了死心,只是覺到在人生中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遇,讓這般好的時機失之交臂,會造成終生的遺憾。這話使老支書十分愕然,臉上立刻有了雪白。張老師,你可千萬不要因為家破人亡想不開,老支書說,我已經給村長那東西說過,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張老師笑笑,說沒啥兒想不開,我對啥兒都想開了。
  說啥兒都想開了,其實還不然。很多事情他還正在想。梅的走離,他把最重要的原因歸罪於自己對兒子看護的失妥,使兒子死了,才使梅終於離開張家營。事實倒不盡然如此。早幾年前,梅在內心就將鄉村社會和都市生活矛盾起來。先前她幾年回家一次,後來是一年一次,甚或一年幾次。家有老父,都市繁華,鄉村沉悶而又閉塞,回家本無可非議。只是她每次從城裡回來,便有無盡的歎息,枕著張老師的胳膊黯然傷神,有時望著熟睡的兒子熱淚盈盈。教完了書,同張老師說得最多的是故鄉的亞細亞商場。還有華聯商場,商城大廈,貿易中心,中國第一服裝城等等。終於有一天,她醞釀了一項計劃:春節將至,回家運來一批服裝賣掉。雖然和張老師都是鄉野書生,但鄉土社會經過許多年的變遷,觀念上除了婚喪嫁娶的舊規,對錢也比早幾年看重十成。村長給學校捐過了款,也當了村長,擴建了磚廠,很多村人去出力掙錢,都欲準備蓋房。張家營也決不僅有張老師那三間土瓦房,村長的洋樓已經旗幟樣豎了起來。所以張老師也不會貿然反對梅的計劃,更何況她娘家為都市,婆家為鄉村,知己知彼,豈可以平常對她的計劃進行意度。剛放年假,湊了八百元錢。張老師和梅一同搭汽車,換火車,一天兩夜趕至省會,顧不了許多事情,兩個人到服裝商場,以童裝和青年裝為主,專買那些款式陳舊,價格低廉,在城市滯銷,甚至幾乎沒人問津的服裝,連扛帶抬,含辛茹苦地運回家裡,正趕上春節前的兩個鄉村廟會。經過周密地算計,梅說我們每年這樣跑幾次,就可以蓋起和村長家一樣的樓房,如果生意好了,我們就辭去教師,再雇兩個人,在鎮上開個都市服裝店。店名就叫都市服裝店。有了錢,便沒有辦不成的事。孰料在鄉村廟會上,兩個教師從事買賣,本就有了許多難堪,可那豐收的人頭,高高低低,板栗一樣竄動,從他們掛起的服裝前過去,無人不去注目,卻又極少有人真買。偶有賣出手的,也都是在鄉土社會被稱為不規矩的人才買。男的是那些被說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以為浪蕩胡騷之流。而真正賣得快的,倒是別人從洛陽收購來的舊衣舊鞋。有的時候,看那姑娘俏麗,對某一件在城裡過時五年以上的衣服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挑看,卻又遲遲不肯從口袋掏錢。你把價格壓到低得不能再低了,她也覺得再討價還價說不過去。以為她該買了,卻是長歎一聲,說款式再土氣一點就好,這樣時新如何敢穿至人前,又怏怏走了。
  這次生意的失敗,對梅是又一沉重的打擊。倒不是說賠了幾百塊錢,橫豎貨在。如今那批衣服還碼在箱內。主要是梅由此進一步明洞了鄉村社會,在中國永遠是鄉村社會。如她決心了此一生的這塊土地,和城市相比,其落後不是說一個世紀即可趕上。過完年,梅又默默到老君廟小學教書,比起往日,話又少了許多許多,除了輔導輔導孩子的功課,幾乎連都市的繁華也很少提起。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