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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悠悠,光陰荏苒。轉眼又到了麥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東山再起。說回城弄些鄉村人愛穿的布匹,只要價廉,只要土氣,只要如鐵皮一樣結實,興許脫手會快,什麼款式由鄉村人自己做去。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有了憂苦,常是冬秋景色,張老師自然不好攔她,就湊借一千元款子,由她去了。走前她曾想把孩子帶去,一方面讓孩子見見世面,另一方面,孩子的姥爺也想外甥極甚。張老師處於一種多餘的擔心,總預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許就不再回來,或者遲遲不肯回來,沒有讓她帶上孩子,說留下吧,你不在家,讓孩子幫我一個麥收。豈知就是這次走離,再也見不到了孩子。埋了孩子,張老師跑八十里路到縣城給她發了電報。匆匆從省城趕回,到張家營看到的卻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黃土。伏在那堆黃土之上,梅從中午哭到傍晚,又從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來。張老師死死地跪在兒子的墳前聽她哭泣。與其說是跪在兒子墳前,倒不如說跪在梅的面前;與其說是向兒子哀禱,倒不如說是向妻子賠罪。這樣反倒恰如其分。
  夜是黑到了極處,山樑上奇異的靜寂。潺爰的流水聲,在夜黑中叮咚敲響。田野的蛐蛐叫,脆生生地不息不滅。張老師向梅說了孩子的落水,說了自己抱著孩子的呼叫,說了鄉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顛蕩,說了兩個小伙提著孩子雙腿穿梭般奔跑。說完了,以為她會揪著他的身子哭鬧。讓他還她孩子,十歲的孩子。可她卻沒有這樣,只凝視著黑漆漆的鄉村,叫著張老師的名字說:「我對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張老師默了一陣,覺得終於等到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他說:「由你,想走就走吧,城裡終歸比鄉下好,只是這鄉下誤了你大半生;我誤了你大半生;你不要恨我和這鄉下就行。」
  56
  從這山梁的雪地放開眼去,白雪漫漫,素潔得很。太陽光愈發強壯在雪地跳動。對面山樑上有汽車哼哼地爬著。爬著爬著,車身一滑,就如一塊石頭墜落進一道溝裡。在空中時,汽車翻了幾個遊戲樣的身子,落在溝底,那汽車輪子還在空中轉軋著陽光。老村長望著那翻車,說:「看,汽車落溝了。」
  張老師把目光落在那轉動的車輪上。
  說:「看見了,準是個體屍的車。」
  老支書說,張老師,我給村長說過是我砍了人家的頭。我老了,沒幾年活頭了。在張家營一輩子是支書,領著村人搞土改,鬧田地,大煉鋼鐵時,我第一個砸了燒飯鍋。那時候,人都餓得水腫,腫得透明發亮,隔著肚皮看見腸子,我母親躺在床上,渾身腫得一碰滴水,十一天水不打牙,集體食堂的人看我是支書,偷偷送來個窩窩,我沒猶豫就又把那窩窩送回食堂。眼下,啥兒世道哩,誰家婚喪嫁娶,起房造屋,都得請村幹部吃一頓,大魚大肉肥得桌子流油。我看著這世道,像看干水後的大池子,連魚帶蝦,全都成精了。臉上硬是憤然,跺了跺腳下的雪地,老支書說真是沒想到,日月兩輪懸,天地一乾坤,說變就天翻地覆了。連我家的孩娃們,都他媽和我翻臉,鬧著要去村長家的磚廠做幫工……
  我去給村長那東西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眼不見心不煩,死了心裡乾淨。我死了,天上太陽落,地上大水流。都與我毫不相干了。我死了也讓他村委會的幹部看看,為人一世,誰亮節高風,連死都替了村人們,誰齷齪小人,見坡便滾,一遇險事慌慌忙忙一推六二五。
  村子裡有響動的聲音,叮叮噹噹在雪地衝撞。張老師望著老支書的臉,他看到那失落厚厚一層,雲天霧地。想,當年老支書架一身威風,在村頭高喚一聲,村人皆從家裡擁出。說到西樑上修大寨梯田去,人便擠著去了;說今兒開一個批鬥大會,人就跟著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可是土地說分就分了。彷彿一個和睦的家,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各奔西東去,僅落乾乾淨淨一片白茫茫的地。連自己孩子也漸次走心。心雖鐵石,寧不悲乎。老支書這一生,也是風霜勞苦,為國為民。只是這最後一舉,為了功名節義,由此一顯,覺得大不必的。人生一世,潮漲潮落,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又焉知再過三十年不為河西。張老師說:
  「家有遺累,你不能賭氣。」
  老支書說:
  「不賭氣,我早就不想活了。」
  張老師說:
  「你和我不一樣,我無牽無掛。」
  老支書說:
  「你還年輕。我看透了這塵世的烏七八糟。」
  張老師說:
  「張家營少不了你大林叔。」
  老支書說:
  「張家營村長一手遮天了。」
  水不會長流,月不會常圓,張老師說哪有不倒的樹,哪有不散的席,說說話話,村長已干了四五年,是太陽也該落山了。他說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命又關天,群架是村長讓打的,村仇是村長讓結的,縣裡鄉里還能讓他當村長?他不當村長,村裡還有誰擔當這擔兒?除了你,再無人能挑起張家營的擔子了。張老師說這話時,臉上滿是厚篤的心誠。他看著老支書的臉,如仰天看著一片雲,低頭讀著一本書。看著看著,雲就薄淡許多,書也讀懂了文意。老支書臉上有了淺潤的紅色,像落日一樣顯了餘輝。他說就怕村長那東西用酒用肉買了縣上的人。張老師說,活著才能見究竟。這時候,對面溝底的翻車有人發現了,連天扯地響起血色的呼救,便有人群朝溝底擁過去。張老師朝溝底看時,卻越過一道張家營的房脊,看見村胡同筆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中央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門。大門口的石頭,原是飯時坐的,這時那兒竟坐了黃,端端如舊時大戶人家門口的石獅子。心裡閃動一下,張老師又和老支書說幾句,看看兒子的雪墳,在日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滋滋有聲地射過來。他想該回家給娘給黃燒飯了。
  他開始往回走。黃在那門石上四處張望。它竟拖著後腿,能從屋裡爬出來,也許院落裡有兩行血跡,也許那石頭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紅。走的時候,他還看見那翻車的輪子,仍在溝底轉動著太陽。
  57
  黃卻不在門口。門口的石上,留下它坐過的雪窩。往日的時候,主人不在家,黃就端坐那兒,目光凝著胡同的村道,無論是張老師、梅、還是母親或強,從胡同口搖出來,它就撲上去扯了褲角。等得苦了,它便從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轉悠,去尋找他們。許是它又去尋了。院落裡有黃半爬半走的痕跡。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樣的跡痕。往西去,正通向兒子的墳地,災難降臨以後,黃多半都能在那兒找到他,可惜張老師今兒是從梁道上繞東回來了,為的是陪伴老支書多走幾步。這時,是張老師最為潦倒的時期,想吧,立在自家門口,看那昔日歡樂溫暖的家宅,不知為了什麼,轉眼間就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痛苦一致使他喪失了自己的本性,不事生命,自暴自棄,想離塵世,又猶豫不決,內心的痛苦,如荊棘的鞭打,夜間常常悲不自勝地垂淚枕上。自然想同老支書多走幾步。他當然不會知道,正是這多走的幾步,又釀出了新的災禍。這時候淚是沒了,心裡剩下的是空空蕩蕩,無著無落。因這空空蕩蕩,無著無落引起的對死的激情,在他面對熟悉的家時,又無端地生出一些留戀,讓他更加覺得悲不自勝。真不知如何是好。黃去強的墳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黃該如何?村長的哥哥那麼離不開狗肉。村前的那隻狗丟過半月了,狗皮掛在大夫家後院裡。黃可能就是去了兒子的墳地。梅走時很毅然,無淚無怨,到村頭被黃追上時候,淚水就漣漣。也許那一天不讓兒子去提水,不會有如此多的變故;也許梅不要那麼被時勢左右,那麼雄心勃勃幹幾件商事,修通從省城到張家營的獨家商道,不那麼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東山再起,發家暴富,也就沒有兒子下溝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從舊的環境和命運裡解脫出來,才終於孕出了幻滅的今日。張老師沿著村街向西走去,腳下踩踏著黃的腳跡,太陽照在他半癡半呆的臉上,如同曬著一塊黃色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這一失足,竟成萬古之怨!成了今日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尷尬境地。
  也許當初就根本不該和城裡人結婚。鄉土社會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兩片風景。結婚歸結婚,然而相隨年齡增長,入世愈深,閱歷愈透,同時也終於明白,農民和城裡人的溝通,則完完全全是靠農民對城市人的理解和寬忍,而想讓城市人從根本上理解農民,壓根也是不可能的。他們有的只是各種各樣的抱怨。可是有了這段命運,張老師似乎也最終洞明瞭所謂人生是什麼東西。他走在路上還在想,怪不得有那麼多的人信教和迷信,大概都是為了給自己胡亂找一樣寄托,給生活光景中加些意思。連村長的媳婦,不也一日一日,跑三十里路到一個老廟燒香嗎。聽說一個副縣長為了給母親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個小時。
  前面一個男人在門口掃雪,到了面前,張老師才看見是要死的鐵鎖。既然準備死了,立馬縣公安的人就到,現在還一下一下掃得從容,可見他對死也看得很淡。前幾天村仇打架,鐵鎖倒真的舉掀在人群中喚殺,也許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媳婦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見回頭,人生一敗塗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斷,遇到了那樣打架時候,倒也不失為一次發洩的機會。真是他了,我當然不和他爭,張老師想,不是他了,當然也不能把這天賜良機讓了出去。從私心裡想想,誰的日子就比你好過了嘛,你畢竟還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著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陽。太陽墜落西山,永不復出了,人生連末路也該盡了。
  「你掃雪啊。」張老師說。
  鐵鎖抬起頭來應答,又說你找黃吧,我看見它朝西去了。張老師哎著,從鐵鎖身邊擦過,鐵鎖卻又歇下手來,拄著掃帚,說張老師,我去了兩趟村長家,你對村長說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張老師回過身。
  「是哎。」
  「你不能這樣。」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張老師正色地望著鐵鎖平平淡淡的臉。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是不是你都不該和我爭。」
  「這麼說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過嘛。」
  「不能過你也不該丟下孩娃們。」
  「我死了是為他們好。」
  張老師朝他院內瞅一眼,通過大門,能看見院裡他掃過的路上坐著他三歲的孩子在耍雪,小手紅得透明發亮,像迎著日光的兩個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們有父母。」
  鐵鎖用掃帚往地上頓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過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讓孩娃也死嗎。」
  往院裡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聲,重又把掃帚掃在雪地上,鐵鎖嘟囔說,要死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長大,也讓我放心去那邊。這樣感歎時,鐵鎖的臉上依然似一塊木板,由此張老師知道,人不是鐵鎖殺的,且鐵鎖也還沒有最後下死心去死。他正想找幾句好話,滅了他的死念,可鐵鎖卻突然又說張老師,有一句話我說錯了你千萬別見怪,你是讀書人,胸寬量大。張老師說你說吧,他說我知道比起來還是你死好一些,村長也說你把這攬了好,你在世上牽掛小。我想我把這機會讓給你,你死了娘有全村養,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給我。我有三個男娃,長大了要娶三房媳婦。我死了這些都是村委會的事,你讓我活著,我如何就能給孩娃們娶回三房媳婦來;即便娶回了,我讓他們住到哪?
  沒有想到他會向他要房子,張老師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確沒用,他想應了他鐵鎖,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應時,卻猛然聽到黃在胡同前邊有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傳來的叫聲,如噴過來的一湧鮮血,紅淋淋地從胡同西端向東滾滾燙燙翻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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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的叫聲把張老師喚去時,娘幾乎離開這塵世。
  那時候。兒子強剛死在六月的麥天裡。紅太陽酷炎在山樑上。強被淹死了的消息,如夾了冰雹的龍捲風,黑烏烏從樑上襲下來,席捲了張家營內外。娘正在麥場上翻曬運回的小麥,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緩緩起落如一條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經六十八歲了,六十八年的風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終於熬出了平靜而安逸的晚年。因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養在鄉村總是一種風範,某些方面顯得綽綽有餘,比如總不願人知道家裡不幸福;比如臉上有笑你卻不知道他心裡想了啥。梅亦如此。張老師一生教書,是鄉土社會理所當然的知識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著文明靠攏,其結果就連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婦唱夫合,天衣無縫。這個時候,梅已經在張老師面前,為自己的人生,感歎下許多眼淚。彼此之間,暗裂很多,而老人卻一無所知。這也是一種渾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麥在麥場上厚厚鋪了一層,焦乾的裂殼聲砰啪啪,脫落的麥粒從老人的杈齒間跌在場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麥場。有的幾家合用一塊場地,有的獨自尋一平坦,碾出一塊場來。這些麥場,七零八落,雞零狗碎,攤曬著各家麥天的期冀和歡歡樂樂的聲音。張老師家的麥場在老地方的檯子地,大小有十餘鋪席的地場。老人將小麥翻倒三遍時,村裡響起了亂哄哄的腳步聲,忙人閒人都朝著樑上擁。朝著那亂哄哄的腳步瞅了瞅,疑惑一陣,老人又低頭翻曬小麥去了。黃在場邊樹下,透明的紅舌頭掛在口上,靜靜坐著,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這個當兒,從村口來了一個毛頭小伙,手裡提一把鐮刀,到崖下收麥。他見了老人,哎呀一聲,說,奶啊,你還在這收麥,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還在這收麥!
  老人怔著。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著。
  「你家孫子掉到不裡淹死啦!」
  老人手裡的桑杈哽在空中,癡了一陣。
  「你說啥?」
  小伙子走到遠去,重又勾回頭來。
  「你家強淹死啦,現在樑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後背上,很有一會軟不回來。當她終於明白過來,想起剛才炸在村裡的腳步聲時,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裡去的時候,卻沒能走出麥場,便摔倒在了場邊。
  黃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剎那間跳將過去,好像它那樣不安地坐在樹下,就是等著老人的一摔,然後跳將過去,終於沒有使老人摔在堅硬的地上,而是肩頭被過來的黃墊了一下,跌在了麥子上。也許沒有黃在她身下的一墊,老人就終於離了世界。她倒在地上,手腳抽搐,嘴角吐著白沫。黃在她身邊急速速轉了兩圈,用嘴去拉她的衣服,不見有別的動靜,默默站了少許,突然狂叫著朝山樑上奔跑。那時候,黃的狂叫同今日的叫聲一樣,紅鮮鮮如血一般噴湧濕淋淋地灑滿村落。碰到一個鄰人,它拉著人家衣服朝著麥場拖,鄰人不知,踢它一腳,它又叫著朝著樑上奔。
  老人是被沒有救活強的村醫掐了人中、太陽等穴位,從死的邊上拖回身子的。人活過來了,卻終於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後,梅從城裡趕回來,對張老師說,給娘送到鎮上衛生院吧,強沒了,你不能再沒娘。在鎮衛生院住院期間,梅奇異地鎮靜,對老人奇異的體貼,直到老人能夠說幾句顫音,能夠扶牆走路,慢慢見些常人的作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樣侍奉老人,從沒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張老師間的異樣來。
  不過,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老人在那半髒的床上躺著,病房裡走動著懶散的醫生和護士。張老師回村借錢來付衛生院的藥費了。梅獨自坐在老人的身邊,等醫生和護士的腳步聲最終消失,她就對老人說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來過春節,或過完春節回來過正月十五。老人說走這麼長的日子啊,梅說我爸爸身體也不好,我也該回去侍奉他一陣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獨地坐在門口的石頭上,靜靜地看著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著老人。黃在老人身邊如一個孩子樣守著她的孤獨。將雨的黑雲,在村頭隆隆地滾動。搬家躲雨的螞蟻的隊伍,清晰地響在老人的眼裡。聽著螞蟻的腳步聲,她看到的卻是滿世界孫子的身影。這時候,從胡同走來一個女人,手裡端著針線筐兒,見了她說嬸子呀,你別想孫子了,讓張老師再討一房媳婦,生上一胎兩胎。咱鄉下的女人,總比城裡的女人能生能養吧。老人說,話怎麼能這樣說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歲,也還能生能養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臉的吃驚,說你還不知道呀嬸,梅和張老師離婚啦,人家到底還是瞧不起了咱鄉下和鄉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問啥兒,卻啥兒也沒問。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一覺,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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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再次聽到黃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湧般濕漉漉地噴過來,張老師哆嗦一下,丟掉正作誰死誰活商量的鐵鎖,速幾步、急幾步,跑至胡同西,就見黃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後腿往家跑。它的身後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轉冷的血漬,殷紅殷紅如從染房潑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強的墳地拐彎處,突然站下了村長的哥。這位鄉下少不掉的大夫,手裡拿了一個三齒糞叉,正追黃時看見張老師,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身威風和慈善。他說我看黃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讓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他說話的聲音極大,話語在雪地蹦蹦跳跳,將一夜白雪砸出許多窩凹。太陽到了這個時候,燈籠樣高掛村頭,明亮柔潤,彷彿從太陽中能滴出水來。村胡同的雪地,流動著3剛日瀑瀑的日光。看見黃的慘相,張老師突然立下,忘了該猛撲上去,將黃抱將起來。他筆直地豎在雪胡同中央,瞅著不遠處一樣直豎的村長的哥,想到的卻是黃真該壽終了,再活著才是果真受罪。黃爬爬走走,到張老師面前,把前爪搭在張老師的腳上,就臥下不動了,嘴裡哼出的痛疼,劇烈顫抖並帶著血滴。大夫是藏在牆角,等黃走出胡同口,將糞叉準確無誤地迎面插了過去,一支叉齒進了黃的左眼,一支叉齒入了黃的額門。黃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髒的葡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斷滲流的血水。額門上的洞口和鮮血,如你突然在牛皮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湧出來一樣。這一糞叉插的輕了些,張老師想,一下插死倒好。村長的哥臉上的笑平淡無味,拄在雪地的糞叉如一條枴杖。不消說我是真該去死了。太陽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陽移正村頭,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縣公安就該進村了。我要那房宅還有何用。娘有村人養活,如進了城裡孤寡老人的幸福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鐵鎖,全都給你。腳面又冰又涼。黃的爪上還帶著雪塊。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著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猶豫,的的確確就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鞋裡有熱粘的東西,是黃的血流了進去。好大腥味,怕滿世界都有黃的血流。看,黃頭上的兩個血洞又大又圓,彷彿是山上的兩眼穴口。天還是冷,畢竟是臘月。畢竟是臘月的雪天。村長的哥那張臉,太陽照著,紅潤發亮。鐵鎖你也不要再說了,要啥兒都行,只要你不去縣公安那兒說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好了,這下好了。黃你活著也確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強作伴吧。我決不會讓大夫吃了你,放心。也謝你了大夫,正猶豫過一陣去不去縣公安那兒自首呢,你卻把黃打成這樣兒。不再猶豫了。你一下把黃叉死才好哩。哦,黃怎麼不動了。死了?死了好。血也不如剛才流得多了。好像一點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猶豫了。真是想不到,原來你對死的一點猶豫,竟是對黃的留戀;竟是對黃的放心不下。這下好了。用不著猶豫不決了。哦,黃。黃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麼能不這樣呢,走了好。村長的哥,謝你了。原來我竟是對黃的不捨,謝你了。你走吧,用不著覺得對不住我張老師。別這樣說張老師。你不這樣我還最終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了,他走了。咱們也走。來黃,讓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動不動。也許沒死。血怎麼還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陽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血水更亮。日光如水一樣流動。鐵鎖還在門口掃雪。我答應鐵鎖,什麼都給你。鞋裡嘰咕嘰咕,盛滿了黃頭部的血。踩出來的腥氣瀰漫了整個村落。他不掃雪了。他抬起了頭。
  「誰打的?」
  「村長的哥。」
  「這人,我想著就是他。」
  「黃活著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說的那個房子和宅地鐵鎖。」
  「咋的了?」「我給你,只要你不去找那縣公安。」「張老師……你再想相」
  「我橫下了這條心。」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給你。」
  「張老師……」
  「別說啦,黃一死我毫無牽掛了。」
  後邊是誰來了,腳步聲這麼大。哦,又拐走了,拐進了別的胡同。黃,你沒多少重量,瘦成這副模樣。鐵鎖不掃雪了,聽不到聲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用床頭那個板箱,把你埋在強的腳頭。別動,別哆嗦。是我哆嗦還是黃哆嗦?也許你還有一口氣兒。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條生命,都說狗不死上七次不會徹底死的。不要留戀這塵世了黃,到九泉去吧。別彈掙,我抱你出了一身汗。今天村裡怎麼這麼靜,除了掃雪的鐵鎖,不見一個人。是到了吃早飯時候嗎?讓我最後給娘燒一頓飯,然後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好了,到家了。我們到家了黃。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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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的做事,都是日常習慣的又一個過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將黃放在床上,扯被子蓋了。既已決定去說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頭,也將不必顧及那床上是否弄髒,一任黃的鮮血,在床上自由地散開。生火、燒飯,進上房給娘喂湯,都是往日的重複。做完這些事情時候,太陽已經在窗上鋪開,屋子裡跳蕩著一塊清新的月亮。張老師坐在娘的對面,身下的凳子叫出一聲聲怪音,直到他如死過了一樣不動。娘是活著,卻果真如死了無二,終日睡在床上,身子板成一枝有杈的乾柴;蠟黃的皮膨脹,如揉皺的黃布,既沒有什麼彈性,又沒有一塊展處。房子裡的氣息,是無法入鼻的味道,進了馬廄牛棚,也不會有這樣濃烈。梅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端端地坐定,看熟睡了的老人,終於眼角就掛了淚水,如地地道道的鄉下人一樣,跪在床前,默默地磕下一頭,讓那兩滴清淚落在床前。毅然轉身起來,對張老師說我走吧?張老師說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個字,與其說是對張老師的問話,倒不說是和這鄉土社會最後的告別更為恰切。雖然語氣平淡如水,卻深掩著這個社會和她與張老師的人生。你想想,當年正少,二八佳齡,每一根頭髮都年輕如三春初苗,青青嫩嫩,能掐出汁水。如今去時,卻人近中年,暗含白絲,一張瘦臉,雖清瘦還有婦韻,可畢竟刻滿了人生的艱辛。既是說都市的欣欣繁華,給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機,然到底那繁華是一個表層,並不真正屬於她的。在那繁華之下,留給她的仍是後半生的茹苦含辛。張家營雖然窮鄉僻壤,這兒卻有她的一段光陰,老君廟小學的鐘聲裡,響的是她青春的聲音;山梁的土地,沒有一塊沒吸吮過她的汗水;家裡的房子,是她從月津中擠出的磚瓦。還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卻說不出你和她結婚十餘年,有哪一點對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麼一星半點,哪怕是言語中對她的一句讒言,也好給分手尋找一個借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想起來,結婚至今,他不曾對她有過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過一次拌嘴,更不要說爭吵和大打出手。其實,滿可以說兒子死去,一切都歸咎於你,可她哭夠了,卻說我不回城就好了,兒子就不用下溝提水了……可見她心裡的疚愧,也海深山高……不過,她到底還是走了。
  她說:「我走吧?」
  他說:「你走吧。」
  就走了。
  及至走的時候,張老師才忽然發現,這個他們共同經營的家,除了曾經有過的孩子,是兩個人同有的財富,其餘實在一無所有。連送她一件像樣的東西,都難以找將出來。給她燒了湯,烙了饃。吃完了又用手巾兜上幾個,讓其路上作乾糧。她很苦地一笑,說我不拿了,上了火車取乾糧吃讓人笑話,現在就是正經的鄉下人,出門也不帶乾糧了。張老師心裡深深一顫,想她到底不為農民,就將那饃放在桌上,去牆上取鏡框中的照片送她,卻見鏡框已經半空。她拿了兒子的像,拿了丈夫的像,拿了娘的像,拿了全家的合照,卻唯一沒有拿她自己的像。她有十餘張像鉗在鏡框裡,學生時代,下鄉時期,結婚時候,有了孩子,回城的幾次,都留在了那空落落的鏡框裡。她畢竟在這鄉土社會耗去了近二十年的生命,如何能沒有苦苦的留戀。張老師為此咬疼了嘴唇;不然那淚就准要如她樣流落出來。
  現在,張老師也如她一樣在這坐了許久。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母親床上的被褥換過了,床下的便盆洗淨了,換洗的衣服放在了床頭。娘的呼吸聲又微又細,如一根髮絲在進進出出。張老師對著那鼻息看了一會,最後拉了拉床上的床單,把被子掖掖結實。娘扭頭瞟他一眼,他說,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然張老師總覺得有一件事情沒有做,在凳上癡癡想了許久,終是不知啥兒事情。他以為是自己沒有像梅一樣在娘的床前磕頭告別,就起身朝前走了一步,跪將下來,連連磕了三下。心說,娘呵,兒先你走了,願你的病早日好呵,然後走身,以為心裡好些,卻仍然感到有件事情沒有做好,後優霧濃濃地籠罩著他,彷彿如同繩子樣牽著他的腳步。仔細地想,仔細地看,又覺得沒有什麼要做了,沒有什麼真正值得憂慮了。遲疑著走出來,到東間屋略微一站,忽然想起,原來是盛黃的板箱有塊木板脫釘了,板箱後面,有條寬縫裂露著。
  將板箱從床頭抱下來,取出裡邊的衣物,叮叮砰砰砸幾下,張老師心裡也漸漸踏實。踏實得如塞進一座山、連一點空虛都沒有。該去了,將黃埋在兒子的墳頭。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那邊世界是你的。這邊塵世沒有你的地方了。黃還臥在床上。我走了娘。兒子不孝,不能將你養老送終了。還有梅。那條冷清的小街,那繁榮的城市,那是你的家,我去了你再也不需對張家營有絲毫牽掛了。距春節還有十幾天。你不要過完初一,在初五之前趕來看我們了。這兒與你徹底無牽無掛了。黃,去陪強兒吧,我這就去裝殮你。哦,這板箱還有些重量,起碼比黃要重。我把你埋在強的身邊黃,想起來小時候你們就是相擁上床,我自然不該將你埋在強的腳下。太陽光如何這樣粗壯,曬過來如打將過來一樣。對了,這是臘月,一年的末季,得將板箱裡放一床被子。黃比人更為靈性,不能讓它覺到世界寒冷。什麼東西落在脖子,冰冰涼涼。是水吧,從房簷滴的雪水。太陽已經化雪,縣公安的人立刻就要進村,怕是不消說的。
  61
  縣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簡易警車從縣城風馳出來,裝載威嚴,一路滿速。沿線的村落,一株株小樹祥被砍倒了。兩邊的行人,棵棵小草樣被抹殺了。那時候,黃的墓穴剛好封閉,張老師在立著喘息。陽光如水樣明亮柔潤,他的臉上平靜恬淡,佈滿了一死了卻的黑色念頭。黃的墓穴一米見方。那箱子裡塞了一床被褥,扛著出村時,除了幾個孩娃,竟沒碰到別的村人,出村時彷彿是走出墓地一樣靜寂。在這強的墳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樣溫暖,能看見對面山梁下搶救翻車的鄰村人。他坐下讓陽光照曬一會,先把白雪用掀鏟到一邊,然後開始挖坑。被雪溫暖了一夜的黃土,鬆軟綿和,散發著白濃濃的氣息。那是蘊含了上干年的土地的氣息,浸心湧肺,在山坡上飄開化去。板箱是深紅的顏色,是當年梅從省城下鄉,拖運進張家營的全部產業。現在她走了,仍然又拖運走一個板箱。那板箱是母親的嫁妝,紅檀木製作,豆科常綠喬木,木質堅硬,可做樂器。他說用這個拖運吧,結實,也算娘給你的紀念。梅就用那箱又拖運走了她半生的經營:書和日常的衣物。張老師將梅送到鎮上,又同登汽車,到洛陽送上火車,告別時兩人竟無話無淚。無話無淚……
  她留的板箱著實破舊了,扛在肩上有吱吱咋咋散架的聲響,下葬時便又有一塊脫釘的木板。
  張老師是急草草將黃下葬的,他生怕黃又活轉人世。其實黃還沒死。去床上抱黃時,黃還一身溫和,鼻下有微弱氣息,仍然如髮絲一樣從黃的鼻孔進進出出。他沒有猶豫,說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黃,同我走吧,了卻算啦,便將黃連同被褥塞進了板箱。入土時候,他聽到黃在板箱裡有了一聲踢動,心裡一個雷驚,便迅速將一掀掀黃土撂在板箱上。板箱發出了一陣空洞的聲響,如呼救人生的鼓音。從前到後,說起來也就幾刻工夫,黃的墓堆便鮮亮亮擺在天下,大小僅次於強的一點。被挖出的麥苗,一條一條青在墳上,麥根又白又亮如水洗過的雲絲。就這個時候,張老師剛坐在掀把上喘息,山樑上傳來了紅血亮亮的警笛聲。
  簡易警車在黃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輪印。短急緊湊的警笛,像一顆顆滑在青石上的流彈,把山梁、溝壑、村落、河流中的寧靜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裡碎裂在風天中的樓房玻璃。這就到了,縣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張老師心裡一個冷驚,起身立到崖處,眼看著簡易警車如鳥樣飛進村子,落到了村長家門口。
  幾個穿公服的警察,相繼進了村長家。
  這崖處高出村落許多,朝村落望去,似低頭看自己參差不齊的腳肢,一點一滴都清清晰晰。拄著自己的鐵掀,想時候到了,你的時光到此告一個段落。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已經為你敞開,走進去就可以把一切關在門外。後事也全部安排妥當。除了黃的墓堆略嫌少了幾掀土外,萬事都有了著落。就是唱戲,幕也拉圓,你就順著命運所示的方向,盡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結局。不讓鐵鎖說他砍了小李村的人頭,也不讓大林叔說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頭,那你就去說吧。不要辜負了自己的一片念頭。死心定識,不減古人投江,今日一言既出,決然金玉不移,何苦再獨守人生。村落裡的事情,好像響了鈴子的戲場,警車剛一停下,各家都紛紛有人出門,先在自家門口呆怔,後又相聚起來,朝著村長家門口湧動。幾條村街,都走著螞蟻搬家似的隊伍。村長家門口,已經鴉鴉的黑下一片,人頭如曬在日光中的豆粒。張老師就這麼靜靜站了一會,忽然看見鐵鎖從他家出來,快步朝著村長家走去,在胡同裡,如迅速滾動的一粒石子。再仔細去看,老支書大林叔和永遠有還不清債務的大岡也從另一條胡同,朝著村長家急會,那匆匆的腳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間,立到縣公安的面前,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的。
  拖不得了,該去了。塵世沒有啥兒東西屬於你了。
  就去了。
  張老師像去搶購一樣廉價的東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頭看一眼黃和強的墓。田里的白雪在早飯時候的日光中,漸漸踏實,表面有一層紙一樣的殼。沒有被雪埋住的麥苗,一葉葉綠在白色上。田里施足了底肥,麥葉厚如銅錢,青稞的氣息薄薄淡淡在空氣中一線一線流動。村裡的腳步聲川流不息地爬將上來,滾滾蕩蕩,衝撞得麥苗搖曳不止。張老師走得很快,他從那衝撞聲中,分辨出身後有很響的聲音。他本不想回過頭去,他期望一腳跳將到村長家裡,迅速對公安人員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可忽然他的右腿邁不動了,像下山時褲筒掛了哪裡,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裡一個地動山搖的冷驚:
  竟是黃從墓裡爬出咬了他的褲筒。
  真是難以料斷,黃果真活轉過來,從那板箱中撞將出來,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麥地裡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墳塌進去一個深洞。黃滿身是土,連一隻耳眼裡也滿滿實實。它頭上的那兩個血洞已經被紅土糊了,堆起兩團紅泥,像綴在頭上的兩個泥球。另一隻眼又明又亮,盈滿一眶清清澈澈的淚水;喉嚨裡有一種古怪的叫聲,如泣如訴,悲哀至極,像求著一樣東西。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活埋了它,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走去,都未可知。總之,它是在求著生命。村裡的腳步聲敲得很響。張老師用力掙了幾下右腿,終是不能掙脫黃的廝拽。村裡的腳步聲敲得很響。他愈是用力掙脫,黃就咬得愈緊,淚也愈加撲籟籟噴落出來。
  終於就軟下身子,將黃抱在懷裡,蹲在無邊茫茫的山樑上,落寞地嚎啕大哭起來。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