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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感到最終有能力自負於這個城市,時間已經遲到至一九九七年秋末。整個兒的秋天,天空都寫著不計其數的深綠,日日夜夜地營造著一種湖光。梅在這藍瀅瀅裡走著,預料不到地,已經邁出了她四十幾歲的人生腳步,但是,心裡是終於有了難得的行至驛站的激動。作為省會鄭州的最後一名返城知青。自九二年仲秋推算,於今也已越過五個年頭,細想起來,那漫長的自強旅程,不見一絲成功的喜悅,反倒覺得有對歲月的後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運顯靈一次它素有的公平。
  亞細亞大街上的繁華,經歷了十餘年的苦鬥,澎湃得如洶湧出澡盆的皂沫,一堆堆地在街面漫溢。當初有干無枝的法國桐樹,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參天相連,把日光擋到別處。這一年是英國將香港向中國移交的日子。亞細亞大街很從香港學了一些東西,豬xx子似的小綵燈,葡萄一樣從豪華的店舖門面上延伸過來,隨意卻是人為地搭在桐樹上。在人行道上漫步,彷彿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農家的豆棚下。不過都是假的,畢竟沒有梅在鄉下時的自然氣息。亞細亞大街上,更沒有鄉土社會濃烈的淳厚民風。二十年來,國家更在東西方接觸邊緣上生發的諸多特殊現象。於亞細亞大街,是十二分的社會化了。誰也沒有料到,景況竟是一日不見,三秋之戲,必得刮目相看。今天這兒林立的高樓,毗連的商店,特別是畸形成長起來的飲食業、美容業、服裝業,都是前發在當初荒涼的小街之上:倒閉工廠的廢墟之上。幾年前,路邊的電線桿上,至多貼一張專治陽痿、淋病的油印廣告,今天私設的性病診所,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飯店和商場的中間,血紅的門額字號,容貌莊嚴大方,儀表堂堂。去年還是獨一無二的一家楊記性病專科醫院,打著祖傳秘方的黑幌,使用著普通醫院大眾化的流行治方,在為很多男人女人服務。今年,此類行業就春筍般猛增到十餘家。舞廳、旅店也是應運而生,或同飲食業合二為一,或獨立著神秘的經營。這些做了老闆、經理,又時常被現代文明尊稱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錢買了本市戶籍的外地人,他們兢兢業業,又最善於投機鑽營,挖空心思地掏著別人的腰包,成功了自己的事業,建立了被政府認可的這條省會最負盛名的消費大街。梅走在這街面以東的人行橫道上,腳步輕捷而含韻味。她去赴約。戀人在城郊等她。從澳大利亞進口的純毛秋裙,在腳面上拂動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詩。十幾年前因一部新潮電影一炮走紅的著名導演,在九六年底又推出他電影力作《大家都活著》。今年,《大家都活著》將進軍奧斯卡世界大獎的號角吹得嘹亮刺耳,一個國家的人都為此榮滿懷希望,浮躁得心神不寧。這時候,市裡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長時間衰退的影院業,忽然間起死回生,有望不盡的曙光,紅彤彤地照耀曾為藝術擔憂過的人們。整個城市,都在響著這部電影的插曲:《爸爸我都還活在世界上》。連三歲的孩童,都會唱你我都還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讓我們天各一方。這插曲憂傷抒情,正合了梅眼下遼闊而又略帶荒涼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擋不住梅的心猿意馬。踩不碎的插曲韻律,似從各商戶流出來叮咚泉水,彙集在亞細亞大街,潺爰地船載著梅的腳步。她的腳步聲如河邊濺起的白色浪花,飛起又跌落,消失在亞細亞的河流上。
  想,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這都市掙扎了五個春秋,總算以昂貴的價格,買下了當初餛飩館的那片出租地皮,蓋起了私有的樓房,成了亞細亞酒家的老闆。省報曾以整版的慷慨,報道了她艱辛的奮鬥歷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訊,採用了非常陳舊,過時而且平庸的題目:真正女強人。這題目中的俗氣,使梅每每想起,都彷彿置身於一池發臭的腐水之中,能聞到發酵過的低俗的氣息,更何況梅為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門的稅務局,撬開思想的鐵鎖,向那位平庸的記者贊助了八千塊錢。就是說,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價格,被迫買了八千元的宣傳。而在梅的真正目的,卻又不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讓在伏牛山下,張家營村那離婚五年的原有丈夫張老師能看見她的成功。
  並不知道張老師是否讀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紀念日的那張報紙。意外的收穫是:梅在突然之間,收到了數百封的求愛信。這些郵件,被暴漲的郵資貼上特快傳遞的標記,經過郵電專車,投送到梅的手裡時,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轉念的無聊;另一方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說到底,梅是久經風霜後熟透了的女人,在鄉下和張老師十餘年的夫妻生活,給她留下了永難磨去的印記。夫妻間的和諧恩愛,濕淋淋地浸著她的皮膚。經過五年的奮鬥,最終有了今天比較舒坦的日子,乾裂的情感,畢竟需要男人的潮濕。雖然明知那些求愛的戀信,都懷有額外的目的,比如對她財產的貪慾。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對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語言。久而久之,讀那些源源不斷的信件,使她終於陷進了戀愛的迷宮,不能不為一部分紅艷艷的求愛而心動,不能不在生意興隆,而自己又有空閒的時候,踏上赴約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憩。
  她知道,四十來歲的年齡,是一日中的一個午時,介乎上下午兩者之間,小去幾歲,便屬青春的行列,也在聯合國規定的青年年齡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歲五歲,人老肌黃發白,也就完全是風雨末年了。這是一個需要及時抓住一些什麼的緊要時刻,比如城市愛情,不抓住便會如失手飛走的鷹,很可能永不再來。那樣,留給自己的,就是晚年的滿山荒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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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的亞細亞酒樓,坐落在亞細亞大街西端,距馳名中外的亞細亞大商場距離甚近。舉頭能見亞細亞商場終日飄揚的彩色商旗。而亞細亞大街,自是佔了亞細亞商業中心的名利,到那兒光顧的客人,不順路捎腳,到亞細亞大街瀏覽,也是一種遺憾。儘管是泛泛地行走,也就給這條街帶來了崛起的繁華。初秋的時候,都市裡還殘留許多春末的氣息。公園裡的花草,雖已開始凋謝,卻仍然掛著、擎著許多綠色、紅色。鄭州本來是一座綠色城市,國家曾在九五年四月授予它綠色之冠的榮譽稱號,旅遊觀光者,也盛讚它名符其實。香港即將交還大陸的那些日子,港客大批湧進內地中原,見了鄭州的綠化,走在成蔭的大街小巷,無不對其濃綠感歎。在一個薄霧的早晨,梅的酒樓剛剛打開門房,灑水車從門前緩緩走過,郵遞員隨後在樓下喝了一聲,一個店員接過報紙大叫起來,說梅姐梅姐,登出來了,文章登出來了。梅從樓上走下來,接過報紙看了一遍,壓抑了激動,一副無謂的模樣走出來,忽然看見秋天黃爽爽地向她走來。街上的桐葉在夜裡突然飄落一地,清潔工掃了一遍,依然又鋪了一層。門口擺的菊花,葉瓣無奈地零零落下,在酒店門口,灑了滿地衰敗的顏色,灰濛濛一層的傷感。梅立在店前,手裡拿著那張知青返城節的報紙,驟然間感到了寒冷。陌生的面孔,一張張從她臉前晃過,像清明節郊野裡飄起的一張張墳紙。三日之後,便有一批本市的信件掛號寄來,信上是一律的花言巧語,每一封都裝滿了人生的遊戲和對金錢的紅色慾望,血淋淋想同她分享酒店的生意。什麼我無限的崇敬你,渴望能成為你的得力助手;什麼你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太陽正冉冉升起,我願像保姆一樣扶持你的衣食住行;什麼若能同你結婚,我保證讓你獲得無限的快樂和幸福……等等等等,幾乎如眼下亞細亞大街各商戶不約而同播放的《你我都還活在世界上》的插曲,流行的腔調使人感到厭氣。開始幾日,梅還拆信讀信,甚或一個人悄悄地研讀。三封五封過去,便品味出每封信不過都是隔夜的茶水,雖濃重卻是濃重的寡淡,進口後叫人倒胃。
  畢竟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品嚐了無盡艱辛。雖然返城五年,歷經挫折和都市對她的兒戲,時至今日,不消說積存下許多黃金白銀般的人生經驗,卻仍不失為單純而質樸的女子。但若讓她輕易信了誰的言語,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其本意並不是為張揚自己,尋找歡愛,安慰寂寞,而是為了讓離婚五載的丈夫能從報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黃葉不期而至。整整三個月過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陝西、湖北、湖南、安徽、山東、江蘇、黑龍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餘封,偏偏是沒有原夫張老師的隻言片語。她想她的成功對他是一種慰藉。想他看了報紙,會寫給她一封賀信。可是沒有。儘管出身貧寒,從小備嘗磨難,輟學、下鄉、務農勞作、鄉婚、失子、離異,直到九二年才返城,返城後受人譏嘲、戲弄;也儘管有時情緒冷熱無常,忽好忽壞;但五年來,她從來不對什麼作杞人之憂,命運所指,就努力去做。緊鎖雙眉、整天價發愁的事,回城後是極少有過。縱然不能說梅完全沒有陰鬱的一面,但追悔過去,悲歎眼前風景之類的情況,實是從未有過。就連初回城時,從事餛飩營生的那段日子,不時遭到政府一些部門,如工商、稅務、衛生、城建等機構的無理掣肘,也不曾有過一聲苦歎。
  沒有張老師的信件,也就沒了。生意不消說得一日日經營下去。省報老君廟學校是准要訂的,也許那天他剛好沒有去學校教書。不過別人看了,也準會告他,說李婭梅上報了云云。也許他就不教書了。也許別的什麼,他看了報紙,只順手扔到一邊。離婚後的一年,通信還算頻繁,後就日漸少了,再後來接到一封來信,說他母親病故了半年,就終於不再來信。去年、即一九九六年,梅曾兩次給他寄去四千元錢,說社會已經到了金錢至上的時代,你趕快做些生意,就是鄉土社會,就是最為偏僻的張家營子,大概也該大談經濟和信息了吧。他沒有回信,他又把她的四千元錢返寄回來。如此看來,他即便讀了那省報,不回信也屬自然。不再寄希望於什麼,收拾了七百多封來信,拆的和沒拆的,堆成一堆,準備燒掉,整理俗念幾思,不錯心兒地經營酒店。可是,準備燒信時,卻發現其中有許多杏黃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郵政編碼、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無落款。拆開其中一封看了,僅寫著一句話:
  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又拆一個杏黃色信封,還是:
  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再拆一個杏黃色信封,仍是:
  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信上無時間,無姓名,信紙也是普通無單位名稱的平常方格稿紙。字跡還好,非龍飛鳳舞,卻端端正正。從郵戳推斷,是每週一封來信,週二發出,週三寄到,平信,郵價是本市價格,即阜外普通郵票的一半價格。就是說,寫信者是本市人。什麼職業,年齡、住址、住房、工資、從事什麼第二職業,均是一片空白。也許都在他的第一封來信中寫著,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來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間燒的,熱暖暖的燃燒的黃色焦味,被嚴嚴地關在房裡。也許第一封來信丟了。這樣的信件丟的不是一封,以至於她常常把同學、朋友的來信也歸如此類,順手扔去而丟失。
  然而,緊接著的幾周,別的信件幾近斷流,這杏黃色的信封,卻依舊在週三如期而至,規律得如這個季節的陽光,在早晨六時二十分,準時從窗裡爬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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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一個秋季,是在信件的往來中流逝的,彷彿漸寒的天氣,是由郵局投寄而來。亞細亞大街崛起的繁華,終是不能阻擋季節的降臨。路邊的法國桐樹,黃葉將盡,剩下的三傷兩殘,枯在彎曲的枝上,不時被商店門口的音響,旋旋地震落下來。這是各店舖開張時候,卻有一些仍然閉門關窗。因為在九五年曾有新聞傳說,說九七年秋天在中原地帶將發生一次日食。九六年新聞媒介的這種報道更甚。到了今年,那就報道得詳盡而具體;時間是陽曆十月,農曆九月初一,大約上午九時許。至於是日全食、日偏食、日環食,還要到日食時才能確證。因為即將降臨的日食奇觀,使許多商家紛紛關了店門,坐車到黃河邊的邙山嶺上,以求站得高,看得遠,一旦是日偏食或日環食時,都市因高樓而不能觀望,而自己在山上卻能幸遇此景,梅不是那種宣傳上的不顧店員生死的老闆。她出租了一輛日本豐田麵包和豪華客車,把全部的僱員送到了邙山嶺上。而自己,懷著單薄無力的輕鬆和喜悅,從亞細亞街,稍顯盲從地往東郊碧沙崗走去。
  恰巧這天是星期日。
  本週三收到的杏黃色信件,其內容依然是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梅每每漫步在這消費大街之上,內心總感到遼闊的蒼涼和蒼涼的清淨。五顏六色的喧囂,洪水一樣滾滾而來,會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擋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賞這鬧騰的雜色街景。說起來整個一條大街,僅梅是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揚威的商戶們,都是乘時代之風,如美國移民似的新遷戶,新貴人。也許他們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還是窮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藉在亞細亞的街上,以其機智和命運中的宏富,深窺了這條大街發跡的隱秘。一夜之間,便成了一個新的達貴。回想起來,五年之前,也就如轉念之間。那時候,亞細亞商業中心早已形成,每一個關心國事和金錢的中國人,無不知道中原亞細亞,而這亞細亞背後的街道,卻餓倒的乞丐樣,無力地躺臥在繁華的隱處。梅就在小街的西頭兒上,租下一間破敗的瓦房,開了這街上的第一家餛飩館。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顧館子,他們寧肯在閒暇和節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選商場,購買速凍的冰櫃餛飩或餃子。偶爾來碗餛飩的,也是街上的兩家工廠的工人:第一布鞋廠和蜂窩煤廠,更早的十幾年前,二百里外的蘭考縣,就建立了國家的石油公司,石油天然氣的開採,使液化氣罐如冰糖葫蘆樣湧進都市,那時候這曾被省政府十餘次授旗的紅旗蜂窩煤廠,事實上已經暗含了倒閉的危險,到了煤氣管道鋪進城裡,蜂窩煤廠就不攻自破,工人連月工資的百分之三十,都很難維持。第一布鞋廠,曾屢屢生產新的產品,無奈因所謂人才的審美問題,無論如何改進設備,翻新鞋樣,產品也不能走進本市的華貴鞋架,只能供一般的縣城青年試腳。這樣的工人們,是每年都要向工廠交納倒閉風險金的。所以,來光顧餛飩館的,也就所剩無幾。只不過有賺無賺常開店罷了。每天早上七時,照常打開店舖,把能拆能裝的四塊板門靠到一邊,生燃爐火,憑著舊時在鄉下張家營子,跟著原來的婆婆學來的手藝,捏幾碗餛飩角兒擺在桌上,切半碗香菜,半碗搾菜,和麻油、醋瓶放到一塊,端一張凳子,坐到門口,等那因起床晚了來不及做飯和家庭不夠和睦,夫妻雙雙,誰也不肯動手做飯的工人,隔三差五地來吃一碗餛飩。
  生意就是這樣地經營。下鄉二十年,鄉土社會養成的操行,即所謂的傳統美德,還常常使她將賣不掉的餛飩,煮熟端送給房東的孩子,偶爾也把從鄉下逃難的叫花子,喚進店裡吃上一碗。這樣經營下來一個來月,坐下精打細算,統共賺了十七塊三毛錢。
  從煤廠退休的父親說:
  「不行的,水費電費都還沒交。」
  她說:
  「可以。至少顧住了我的嘴,我自己養活了我自己。」
  第二個月,從四九年解放成立的紅旗蜂窩煤廠終於倒閉,工人們痛哭流涕,將蜂窩煤機和傳送機砸成了碎鐵。這家工廠,歷經四十餘年的動盪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鎖上大門。街道的居民們,各家都用上了煤氣管道,連煤廠小山似的焦碳碎煤都懶得去偷挖一掀。昔日的廠房,成了湧進都市的鄉下過剩勞動力的宿處,車間也被鞋廠的剩餘產品無端佔用,做了倉庫。孩子們可以大膽地將牆推倒,拆碎機器到廢品收購公司去銷售。不消說,經過一個雨季,雜草橫生,連小青蛇也在那兒爬來爬去。終於是成了廢墟。梅的餛飩館,也因此有了廢的侵蝕,月底盤算,也許能賺上幾塊,也許就壓根兒賠了進去。還有那些月息房租、月稅、衛生費、水費、電費、煤氣費。緊隨季節的更替,又不能不買替換的衣服。現時國家的情勢今非昔比。然而那時,曾有一個時期,國庫支出缺少節制,以致財政發生極大困難。雖然政府各部門都高叫緊縮,連國防費都極度削減,經濟界是隨著口號普遍趨於蕭條,然而物價,卻是極度不穩,日常用品、副食品一律超過當時政府的最高限價。回想起來,連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從那時掙扎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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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五彩的繁鬧,決不因有幾家商戶關門而微弱絲毫。星光商場的有獎銷售,今日到了開獎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飛黃騰達的一般市民,連買一根針錢也甘願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場購買。那裡的獎品大,是一台日本豐田轎車和五十萬元人民幣獎金。而買五十元的東西,就可得一張彩色獎券;加之開獎週期短,每半年都有一名顧客高舉銀行五十萬元的支票,在鑼鼓聲中將小車開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誘惑。電視台曾經播放了一個顧客五十一元錢買了一件襯衫,開獎時滿面紅光地開走了一輛桑塔納轎車的鏡頭。這樣,顧客便像潮水樣一瀉千里地湧往星光商場,連那些外地出差人員,也要繞道鄭州,到星光商場替單位花一筆大的開支,買些有用無用的東西。捱到開獎時候,一方面注意報紙和電視台的中獎號碼,另一方面,利用公家的程控電話,從外地直撥到鄭州,詢問自己是否中獎。可是,第一次中獎開走車的是老闆的小舅子,第三次中獎開走車的是老闆的親侄兒,這一層關係的玄妙,卻幾乎無人知道。果然是他們有幸中獎,還是明明暗暗的手腳,卻一向無人過問。總之,開獎是在國家公證機關和警察的嚴格監督之下進行,其督察的龐大陣勢不容顧客對它嚴肅性有絲毫懷疑。梅知道這些情況,是在公商、稅務、公安、公證等政府下設機構的一次經濟聯合協商會間盜聽的。會址在哪不詳,會後在亞細亞酒樓的包間會餐,有位公務員酒後失口,說了這麼幾句。梅去感謝這些至關重要的客人光顧,朝每人送一包中美合資的中美牌走俏香煙,聽到此話,頓感愕然。看看這些經濟協商會的與會人員,對同事的失言,並不如何吃驚,只是指著對方的鼻尖說,這傢伙酒喝多了,又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了。於是,梅也漸漸釋然。細想都市的事情,哪能像鄉村那樣純淨。繁榮經濟,自然避不開爾虞我詐。只不過每一次看見顧客潮湧到星光商場,有魚刺鯁喉之感罷了,為那些顧客的傻果而歎息。仔細盤算,星光商場的物價,普遍高出市面價格,即便每樣巨獎都真正落入顧客手中,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眼下,有大批顧客匆匆腳步,手裡捏著百分之百不能中獎的獎券,正從梅的身邊走過,朝著星光商場流動,腳步聲如無數信徒,走在朝聖的金光大道上。其實,亞細亞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態的原因,而星光商場老闆的發跡。就是最能明鑒的例證。
  那老闆姓唐,叫唐納,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個過午的年齡。只不過是個男人,這歲數才剛到與事業鼎盛相符的時候。與梅之間,彼此曾有過合作,二人相輔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說起來,是一個陰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臟滴水。那時候的亞細亞大街,還叫二拐子胡同。紅旗蜂窩煤廠已倒閉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廠房的過剩勞動力的其中一個,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在餓極的情況下,也會來梅的餛飩館買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嘩嘩流淌,飄零的黃槐葉,船樣在水面上輕浮。整個胡同,是粘稠的腐氣,扯扯掛掛,在各房戶的門前散發。他來了,在館子門口跺跺腳上的雨水,將爛傘收起靠在門後,然後便坐在一張桌邊。梅正在滅火,準備關門。她說我要關門了,沒有餛飩。他說我不吃餛飩,來隨便坐坐。她又說我要關門了。他便極識趣相地拿起雨傘,走至門口又猛地扭回頭來。
  「你這樣經營是不會賺的。」
  「能自己養活自己也就行了。」「你要再賣燒餅或油條,那就准賺。」
  「我不會烙燒餅,也不會炸油條。」
  唐豹重又把傘放在地上,鏗鏗鏘鏘地說出兩個字:我會!然後他盯著梅的臉,說我在這注意了多日,胡同裡的住戶很少來你的館子,你要一邊賣餛飩,一邊賣油條,讓他們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燒飯。在你這兒能吃飽肚子,他們就都來了。鞋廠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時夾個飯盒。那當兒,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這開個餐廳,賣酒和炒菜。接著開個酒樓,雇些人來,自己就什麼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點,刷刷刷地洗著城市的污垢。下水道已經堵塞,大街小巷都是黑色的水流。從城郊撲進來的西風,將嫩綠的樹枝扭結在一塊,在空中抽來抽去。仲春不該有的寒氣,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顯然有些冷,臉上冰著一層淺青。非鄉村也非城鎮的衣著打扮,使他成為一個標準的城市閒人,是勞動力市場上那種不受歡迎的陳舊商品。說到有朝一日的發跡,梅並不是沒有思想,既然返城在全國知青返城工作基本結束的一九九二年,連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辦公室這一機構,都早已撤銷做古,找不到工作和沒人過問,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更何況被國外譽為鐵腕人物的鄧小平,在世界政治風雲中金雞獨立,於那年初到深圳、珠海等地南巡,有過一番驚地動天的講話,國家又有了一個大搞經濟的新浪潮。在九七年的報紙上,你去尋找第二個改革開放高xdx潮這一經濟術語,即起源於那時的國家形勢。所以,那時梅既已無奈地加入個體商戶的行列,說沒有想過一夜之間的暴發,也就委實虛假,更況且她本就是為此才和丈夫離婚,從豫西伏牛山區的張家營子,返歸城裡。她望著面前的唐豹,直覺到他既非鄉村那種厚道農民,也非城裡四處流竄的浪子,臉上寫了淺談的思索,說,你坐吧,坐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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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條,使餛飩館子成龍配套,讓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顧,三個月的光陰已經流失。明知唐豹的話言之有理,又遲遲不肯如此,是因為自己畢竟置獨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單身男人,來路不明,連八九年全國戶籍普查發放的塑料身份證卡都沒有,更加上彼此年齡相當,不消說多有不便,流言蜚語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陰天必然有氾濫。可是,到了初夏,父親病了,住進區人民醫院。當年公費醫療的社會主義優越性,被砸三鐵的錘子敲得叮噹粉碎,出院時還不清幾百元的賬目,回到家,稅務員、衛生監督員又緊跟其後,將複寫好的納稅單子撕下來,生硬地塞進手裡,無奈何去找了做無線電生意的弟弟。弟弟雖然二十四英吋的東芝彩電沒有猶豫就搬回家裡,一萬五千元的日本組合音響大約在買時,也難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裡流淌的父親的精血,已被時勢所稀釋。他說哎呀父親病了,你看我也沒顧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錢?姐你手頭緊,我出三分之二,讓你出三分之一罷了。這時候的弟媳從鋪了地毯的客屋走出來,包斜一眼男人,說你以為咱姐欠你的幾個奧錢?你以為咱姐來看咱是向你要錢的呵?姐的餛飩館子開了一年啦,還真的來你手裡借錢呀!到這兒,你也就不能不明白,民族的血緣在缺乏變動的鄉間尚好,被一種公眾道德所約束,時時放射一些傳統美的光澤。而進入都市,尤其九十年代的都市,血緣已經被金燦燦的黃水稀釋得分外寡淡,連親情間脈管的流血都不一定再是紅色。你我是否還有血緣關係,再也不能用傳統的人和人的權力與義務,根據親屬關係來衡定。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門口,臉上潤著粉淡的羞紅,內心深藏了紫黑的惱怒,說我不是來要錢,只不過說一聲爸病好了,你們不要縈記。就車轉身子,回走了。
  從朋友處借款,還了醫院的賬目,終於下決心,去將唐豹找進了館子。
  「你會做油條?」
  「會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錢?」
  「不要多少,只要給我一碗飯吃,一個住處。」
  當下就議定了,給他淨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館子,白天吃在館子。
  在胡同口貼了幾張廣告,在館子門口的磚牆上,寫下有餛飩油條幾個紅字。生意竟果然令人滿意。油條開始略嫌僵硬,過後幾日,唐豹的手藝差不多盡善盡美,拇指樣一根油面,經他扯拉捏拽,在油鍋幾個翻身,紅艷艷膨脹起來,彷彿孩子的胳膊,又棉花一樣暄虛。價格也比別處便宜二分。終於滿足了街道住戶那白霧一樣濃重的小市民心理。開始,僅是早上急於上班、上學的工人和學生來吃,多是一碗餛飩,兩根油條,打發了匆匆的人生。後來,三口之家的小戶,也乾脆,早上一家人開到館裡來,吃完了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交錢擦手,倒落一個白茫茫的乾淨。
  生意就是從此大了起來。從早上七時,至上午九時,在餛飩館子門口,實際上已經有了幾年後亞細亞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著往星光商場湧流的顧客,隱隱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霧一樣籠罩著她。有誰能夠知道,這個省長、市長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貴,曾幾何時,也有過很長一段潦倒的時期。那時,他夜間睡在館子的鋼絲床上,身邊就是炸油條的煤爐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嘰嘰成一條怪叫的河流。不難想像,他睡醒時,背脊則準會為處境尷尬而透過一陣一陣的惡寒。黎明前的黑暗時候,他要起來和面熱油,至夜間十二點後,才能收拾床鋪,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館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時一百,有時二百。春夏天早上涼爽,生意紅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時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淨收入,已經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決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女人。自餛飩館始營油條的第二個月,她就說把他的月資從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麼固定為月薪三百元。可他卻說: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錢。」
  然而,梅卻無論如何也難以預計,唐豹是一位胸懷大志的韓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為了明日的前程。為了避免言語非議,一開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經營上的話語,極少有另外話說,加上有意讓爸爸在館子幫忙,一是因為的確人手不夠,由老人家收錢找錢,經管簡單賬目,二也為了遮人耳目,少些閒言碎語。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謹慎小心,完全一種主僕,能找梅父辦的事情,決不找梅多言一句,這使梅很快對他放棄了應有的戒備。更為意料不到的是,四個月後,也是這樣一個季節,細雨紛紛的天氣,市裡漫散著一層水光。因為客少,梅去閒找一位舊時的同學,一道下鄉的知青朋友。回來時,忽然間看到館子的門口,架起了很大一塊綠色新帳,帳下擺了四張簇新的圓桌,十六張鐵架椅,仍有很多顧客在帳下津津地吃喝。梅問哪裡來的,唐說我買的,又說有這些家當,無論颳風下雨,還是太陽暴曬,我們的生意都能照常。梅為此而感動,想有唐豹這樣一個僱員,也合該我梅有番好的經營。
  梅說:「多少錢?我給你!」
  唐說:「打算要錢我就不去買了。」
  梅說:「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錢呵。」
  唐說:「別說你我,能經營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飯吃和住處,我都感激不盡了。」
  不消說,錢是如數要還的。一個主家,如何也不能無故用了僱員的錢。然正是此舉,梅最終沒有把唐做為外人,而差一點委身於他,把自己的後半生押寶於唐,然就是這樣一個貌似極誠極篤的唐豹,使亞細亞大街,憑空多了十二分繁鬧。一夜之間,促使破敗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費無度的亞細亞大街。
  67
  從亞細亞大街往東郊碧沙崗,有好幾條路道可行。公共汽車、招手即停和螞蟻搬家一樣的的士,都異常便當。而最近的就是徑直穿過亞細亞街,瀏覽幾眼街景,然後坐車或仍舊步行,向北,繞過兩座立體交叉橋,前行幾里,就是碧沙崗了。但是,走盡亞細亞街,到二七廣場那兒,除了不息的車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漸清乏,直至蕭然無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為了幾眼風景,終日的忙碌,確真進人了時間即金錢那種境界,連偶爾走離酒樓,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時走下的士,忙到連計程器都顧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機漫天要價,也懶得去同他計較。這作派不是財大氣粗,而是酒樓內少一個如豹子那樣,曾經可以信賴的左膀右臂。偶爾你不在那兒,僱員敢把切餘下的雞塊,肉塊順手扔在地上。其實,冰櫃就在他的身邊。有時,連每對一百二十元從青島用飛機運來的對蝦,也會扔在案上腐掉。仔細追查,僱員們又誰都不負責任,你也就只能怪罪自己管理不當了。所以說,有今天日食的景觀,又是到碧沙崗一見的禮拜天,在梅委實委實是個難得。
  時候是上午八點四十分,陽光明淨如經了洗刷。剛落過黃葉的梧桐樹,赤條條在空中微動,光亮在那枝條上走著輕敏的舞步。這個時候都市的喧囂,也才剛剛從夜間醒來。上班的人流過去不久,而外地客人和本市閒人,還沒有走上街頭。工廠的汽車,大都在加油站門口排隊。這是繁鬧前的一個小靜,就如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再或黃昏前既無日又無月的一個明亮。本來是每天都有這一節光景,可梅卻有忽然發現之感,以為是為自己特意安排的清淨。儘管亞細亞街上因為星光商場的開獎,人流已經開始不息,但灑水車卻提前駛過,壓抑了騰起的塵埃。也許城市環保局是特意為唐豹的開獎而增加了灑水車,情況是否真的如此,誰也難以知道。總之,曾有一時,梅的心境很好,遼闊得如無邊無際的草原,白雲藍天,墨草綠樹,鳥翔馬跑,都越發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發點綴著一個心境的喜悅。五年了,春去秋來,光陰如逝,終於一日日淡薄了對原夫的思念,甚至連因離婚帶來深淵似的內疚,也被歲月和事業漸漸熨平填滿。夜深人靜之時,不再單單是對死去的兒子的夢牽,對張老師生活好壞的猜測,對最末一批下台、最後一個返城,歷經二十年的土地情感的懷戀。在更多的時候,想的是自己酒樓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後孤寂的歲月,想的是那杏黃色的信封。
  既然能每週寫來一信相邀,可見其對你的癡情,非三朝兩日能夠鑄造。幾百封信件中,沒有張老師的,也沒有第二個不回信便不懈地寫下去的人,當然不能不去一見。有一輛進貨卡車,從她的身邊緩緩駛過,車上裝滿了本市最暢銷的名煙名酒。朝那卡車瞭望了一眼,梅想這是哪家商店,有如此大進貨門路,若不是動用了本市上層人物的權力,怕進不了這麼一車貴物。當然,動用人物們的權力,也不能不有筆數額可觀的開支。那位不懈地向我寫信的,大約是什麼人物?可惜找不到了他最初來信的自我介紹。是同自己一樣奮鬥起來的商戶?還是同唐豹一樣突然暴發的大亨?或是為求錢財而窮追不捨的平民?再或是有知識無錢財,一生著書立說又無出版的學者?當然,後者更好。梅想,終於到了知識分子不把知識當做財富的年月,而有財富的商人,卻為沒有知識深感內疚。亞細亞街的主人們,閒暇時聚在一起,議論到歸還回來的香港,還有台灣、南韓、新加坡,以及西半球那些令人神往的國家的商人,他們大都在從商以前,進過哈佛、進過劍橋,或是到其它世界著名學府做過進修。而中國的這些商人,包括到國外投資的巨豪,又有幾個學業有成?更多的則是那些富有所謂的東方智慧的小人,如唐豹之流。充其量,也就是以考察為名,自費到香港、泰國或西方走走,而那些名商名人,不消說是不去見的,更談不上啥兒取經要寶。出去的目的,實質上就是領略人家紅燈區和中國的暗地,到底有什麼差別,有什麼享受不到的風采和快感。而真正揭掉金錢織成的高傲的面紗,有幾個不為自己腹空而羞愧?不過不敢在公眾面前承認而已。若不是如此,這些一身銅臭的商界男人,為何曠日持久地掀起對知識女性的窮追不捨?晚上睡了覺,來日天色不亮,便恨不得立到二七紀念塔上去,向整個世界宣稱,我睡了一個大學講師,或是某某專業的研究生,云云。想起來不僅使人噁心,也使人感到可憐。梅是領教了這些人的追求,逕直地說下去,便圖窮匕首見了,你說黑地的女子那麼多,年少而俊秀的女人也那麼多,想下賤可以去找他們,回答必然是一句流行的語言:庸俗。原來在這種事上,也要追求一種高雅。梅邊走邊望著有意把石膏模特逼真化的假女子。袒胸露臂地立在商店門口或櫥窗,無休無止地笑著逗你過去。覺得這個世界的墮落,正如一個純情少女,心安理得地在接受嫖客的誘導。而自己,大有入了虎穴,又無奈虎子的感覺。幾年的光景,潔身自好,除了經營上不明不白的損傷外,清苦的生活也使她備嘗了做女人的甘苦。這下好了,也許那寫信的男人,正是如原夫一樣讀過書的一位,因社會的原因,不得不對金錢尊重起來,但又決不對錢財垂涎幾尺,只所以對你不知疲倦地相邀,更重要地是看上你有不凡的人生,有不尋常的掙扎,料斷你是一個操行純正,做人篤厚,曾經在鄉下呆過二十年,為人師表十餘載的成熟女人。果如此,你成功後的生活,將就不會如腳下的亞細亞大街一樣,空有繁鬧顏色,而內裡又十分虛幻了。
  68
  在亞細亞街的背後,有一道窄小的街巷,那兒有幾宅高高的房屋,古老而漂亮。你可以順便去創覽觀光,準定給你留下不壞的印象。其風景,大似中國名山之上的建築。比如江西廬山,山高水高,上有中國獨一無二的山中城市,服裝業、飲食業、旅店業都十分發達。各朝各代的傳說、近代的政治鬥爭,都在洋人和中國貴人的私宅之中隱藏。今天去品嚐大詩人蘇東坡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決不僅僅是滿嘴青山秀水的廬山風光。而亞細亞背後的小巷也依然。如果你向西走,站在一棵古老的榆樹下面,首先看到的是一家民國時期,國民黨的一位將軍的私宅。那房子古樸陳舊,很有中國建築的特色,雕樑畫棟和漆紅的木柱只是表層現象。而房裡的主人,是亞細亞街上有旅店大王之稱的江蘇人。他在這兒發跡,並成就了一番耀眼的事業,主要原因是他的一位哥哥,曾經是本市一家銀行的主任。如果從東走,沿著白色的路標,入巷不足百米,你便站到了一座洋人的房下,典雅的英國建築,酷似中國人翻修後的教堂。而今天房裡的主人,就是亞細亞性病醫院院長。還有幾家蘇俄式建築,葡萄牙式建築,風光各異,情趣各異,都被政府作價賣給了亞細亞街的商人。雖然賣的是無用的房子,卻總叫人想到賣的是文化或青銅器之類的文物。當然,梅在這兒也有房子,可她很少住過這兒。那是三室一廳的新式建築。之所以不住這兒,是因為距唐豹的房舍近得只有一牆之隔。你走到胡同中間,無論從東或從西,都是百步之遙,便能看見一所中國豪紳時代的宅院,分前庭後庭,有上房又有廂房,走廊、過庭緊緊相連。庭院裡是古磚鋪地,潮濕使磚上盛生一層綠色的苔蘚。夏日裡,陽光酷熱,那院落卻陰涼如深秋氣候。房屋也備有現時代的空調,只不過為了迫不得已的應急之用。一般說來,中原的氣候,不是反常的高溫,那庭院遮天蔽日的葡萄籐和爬上牆壁的爬山虎籐已經足可降溫避暑。今天,在一般城鄉,都已找不到這樣的房舍,連拍豪紳生活的電影,已得重新建築他們的房屋了。可是鄭州最繁鬧的隱處,卻有這古香古色的巷子,有這豪紳的宅院。宅院的原來主人,是二十年代開封的一位資本家,特意在鄭州為一位不敢公開的小老婆所建,本意是金屋藏嬌,沒料想解放後這兒成了向陽幼兒園。到了今天,中國政策的允許,房屋又物歸原主。資本家的後裔有先祖一樣發跡的時代機遇,卻沒有先祖那樣東方智慧的狡黠,據說是和唐豹經營同樣的生意,不知如何就賠進去,不得不將別緻的房宅賣給了唐豹。物歸其主,物移其主,可見其時代變遷,如風雲變幻。事實上,在這走近世紀末的日子裡,都市生活主調是這些老房新主人們唱出來的,在這漂亮的房前,你會這樣地明證。
  星光商場已經不遠,能看見那兒的人群,在亂哄哄中來回竄動,就像急於入圈的羊群。商場的高大門面,一律用巨形茶色玻璃鑲就。星光商場四個大字,是中國書法界一位泰斗的手跡。聽說新加坡的一位國家領導人,費了口舌才求出泰斗幾個漢字,而唐豹乘坐飛機去了一趟北京,便拿到了泰斗的欣然命筆。被放大多倍的泰斗手跡,製成了鋁合金的字樣,在茶色玻璃的高空閃爍著金黃的光芒。這光芒刺疼了梅的眼睛。眼下還沒有日蝕的跡象。太陽明媚在深藍色天空,公證地照射著慌慌忙忙的人世。梅感到了一絲炎熱,許是走路的疲累所至,許是星光商場的無故強加。她把毛裙略略向上提起一些,使深秋的涼風吹到腳脖和小腿上去。
  在梅剛剛發跡時候,回想起來,得到過唐豹很多的幫助。和工商、稅務等政府部門的友好關係,要說是靠唐豹的努力,才處理得得天獨厚。那時候,稅是依照法律和做人的原則,每個月底按時交的。遵循當今社會的俗風,凡與個體戶有交往的政府工作人員,到館子吃飯,梅是一律不收錢的,並備有好煙應承。硬要給的,也只象徵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間,專管這條小街的稅務所換了所長。在一個四月的午後,新所長來到店裡,隨便走了一圈,問炸油條是從何時開始,營業額如何,最後就說館子報的稅額,一向是餛飩的單項,而油條的營業稅,日積月累的偷漏,已經到了八千四百元的數目。再根據偷漏稅罰款規定,館子需補稅一萬二千元。那當兒,梅剛有存款萬元,心裡才計劃下將館子改為酒家的盤算,冷丁兒遭此當頭一棒,頓時束手無策。梅說:「漏稅了,我如數補交,不要罰款吧。」
  所長說:「明知漏稅不交,當然要罰款。」
  梅說:「所長,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長說:「國家沒有政策說知青免稅呀。」
  新所長勒令三天交全稅款。這筆錢梅能交齊,但直感到一種人生的受損。依照通常的做法,買了數百元的禮品,無非是茅台酒、中華煙之類。夜間提上,同唐豹一道,送到了新所長的宿舍。新所長五十餘歲,把提來的東西放到門外,說你以為天下真的沒有白色烏鴉嘛……
  新所長的舉動,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間白牆壁的屋裡,近四十歲的成熟女人,忽然像自己將自己的衣服脫光,躺在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臉上熱著一層暈紅,尷尬一會,說我明天就把稅款送來。
  新所長說:「一萬二千塊。」
  梅說:「我送一萬二千塊。」
  可轉身走時,唐豹在前,梅在其後,新所長忽然將梅叫了回去,臉上平淡著涎笑,說其實,不交也行,你今晚住在這兒。說著,新所長站將起來,過去拉住了梅的右手,只住一夜,他說我一分錢的稅也不收。梅平視著他,臉上的紅熱猛地冰冷。她抽出手時說你看錯人了所長。所長笑著,捉魚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會看錯人的,這年月,都別正經。」
  梅舉起右手,將耳光擱在所長的臉上。「你以為個體戶的女人都是賤貨?!」
  69
  耳光的響亮,至今使梅感到餘音在耳。抬頭看那星光商場的門面玻璃,彷彿是自己打在新所長臉上那一耳光的聲波在熠熠生輝。梅盯著星光商場,看見唐豹忽然從門外返回新所長的宿舍。新所長怔在灰色裡,臉上半天血紅,半天菜青,組成他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說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稅款送過來,晚半個小時我翻倍地罰!
  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這時候的梅,差不多已經把二十年鄉下生涯養成的一味單純,如剝筍一樣脫去幾層。一年多的個體生活的體驗,使她對都市的認識,遠比半生農民對鄉土社會的理解複雜得多。她一臉爆發出的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後,摻入了看不見的後悔和憂慮。她本可以說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懾所長給的血色威脅,可她卻一言不發,乜了所長一眼,不言聲轉身出來了。她這種作法,與其說是一個女人在公正的情況下,對權勢的輕蔑,倒不如說是返城知青對權勢的逃避。或者說,是對剛有喜色的館子日後經營上的擔憂。她想,她厲說一句:你別以為所有的個體女人都是賤貨,已經足夠重量,然後憤而出走,是恰到好處的作法。而那一耳光,則是感情操縱之下的多餘之舉,除了引火燒身,別無額外益處。門外的月光,水凌凌潑灑一地。二七廣場那兒的嘈雜、汽車的鳴叫,遠處火車進站的笛音,在四月的夜風中,混亂地走過來,如隨風雨飄的一地毛髮。梅立在月光中,等不到隨後而來的唐豹,只聽到新所長的屋裡,有沉悶和清脆的響聲,不間斷地傳送過來,還夾雜著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見新所長被唐豹按在地上,滿臉是唐豹拳頭和耳光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砰砰啪啪落在地上,開水、墨水和所長的鼻血,在所長桌邊的床上,匯一個五彩的海洋。看見梅回身進來,唐豹最後朝所長身上跺了一腳,說你爹我是從監獄出來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進監獄裡。
  「你不能這樣。」來到街上,梅說。
  唐豹沉默一陣,「我真的是蹲過監的人。」
  有一塊浮雲,在這都市的上空,遲遲地滯著不動。路燈光昏花如鄉下墳地的燈籠,散發著寂寞空虛的瞑瞑之光。不遠處有人從一家出來,走過巷子,進了另一家門。唐豹初入梅的館子,出示的是一張工廠的證明。證明說因工廠產品沒有銷路而倒閉,工人生活沒著落,特允許本廠職工外出,自謀職業。現在,唐講了。唐說他是釋放犯人。唐說他犯的是偽造人民幣罪。其初他自畫十元的人民幣,在那個縣城以假亂真。後來,國家發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幣,他便畫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幣。他說他能把人民幣中戴礦工帽的工人頭像畫出來,然後用特別顏料和筆法,再將頭像藏進去。和真幣一樣,不仰臉對著光亮,你便找不到那頭像。遇了亮光,那頭像便給你一張不惡不善,沒有表情的臉。他說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發,這輩子就沒人知道他在偽造人民幣。等那浮雲從城市上空走往郊區時,這九三年四月的都市,又在月光中朦朧喧鬧著。有人騎車從他們身邊走過,一手扶著車把,就像單手扶著他命運的方向。另一隻手,把將盡的啤酒瓶子舉到月亮上,喝完了,把瓶摔在路邊的水泥線桿上。他摔了瓶子,也暫時摔了都市給他帶來的酸澀的煩惱,快快活活把車子騎入迷惑的人生中。唐豹說,他和老婆不和睦,他酒後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便到縣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後走出監獄,老婆又再嫁他人,他就浪到這兒,住進了紅旗蜂窩煤廠的廠房裡。
  那一夜,漫長而又可怖。梅從來沒有想到表面篤厚的唐豹,有這樣一個操行。會畫以假亂真的人民幣。敢畫以假亂真的人民幣。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這些人民幣。現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幣了。她走進星光商場時想,星光商場在為他沒有邊際地製造人民幣。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動資金,多少固定資產,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確了。說完的時候,唐豹立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下,婆娑的樹影在他臉上,彈著一曲鄉村的盜歌。從樹葉間漏落的一圓月光,銀幣樣在他寬大的額頭跳動。他是一個身高力大的人,梅的單瘦如同被他襯出似的。她忽然對他生出一些畏懼,就如同害怕有一天新的稅務所長,會拆斷她人生的路橋。說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臉,只看著樹影裡那團粘稠的墨黑,有一種他冷丁兒會撲上來卡她脖子的感覺,且會一下置她於死地,然後把她活活吞去,連同他同她經營的餛飩館子。末了,她終於說:
  「你不該那樣打所長。」
  他說:「打比不打好。」
  她說:「我們的館子日後還要營業呢。」
  他說:「因為營業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館子。」
  她說:「他會把館子封掉的。」
  他說:「不會,他沒那個膽。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著。蹲監我去,罰款了我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樹木,鎮長早想買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對梅說我看你是和農村人一模樣的城裡人,我才敢給你說這些。我原來是打算一輩子不露身世的,可對你我憋不住。說真話我是求你相信我,在館子裡留我一張床、一碗飯也就足夠了。還說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發起來,在監獄五年我學燒飯,炸油條、做麵食、炒川菜,樣樣都不比這市裡、般館子差。他說這話時,和梅並著肩,已經沒有和梅主僕的感覺了。樣子是從梅手裡討要一碗飯,實則是對梅說,不到三年我讓你發起來。可梅卻朝一邊躲了躲,到館子的門前說,你回去睡吧,明天館子不開門,閃過去這場風波再說日後的事。
  由此,梅從深處明證了都市的墮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淵。館子歇業三天,等著警方的傳訊和稅務方面的巨額罰款。然三日之後,梅從家裡走出來,得到的消息卻是,新所長騎車摔倒了,鼻青臉腫,是一片五光十色的世界,肋骨也斷了三根,住進了區骨科醫院。
  更令人驚奇的是,新所長出院之後,默默地調走了。梅的館子,不僅沒有補交所漏之稅,至年終,還得到一面艷紅的納稅守法方面的小旗。
  70
  如同蘇東坡無法一目瞭然地觀賞廬山全景一樣,梅走在九七年深秋的亞細亞街,思緒紛紛,想事實上,今日的社會,也就是唐豹一類人的社會。你看,開獎了。人們在星光商場門口,鴉鴉的一片烏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窩兒的螞蟻。幸虧一等獎是一輛轎車和五十萬元人民幣,二等獎是日立牌攝像機和十萬人民幣,如果獎品是少男少女,男人重獎,給美女十個,女人重獎,給美男一個,大約都市會為此瘋狂起來,也未可知。人總是對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長壽。已經有很長日子,梅感到有趕不走的孤單。杏黃色的信封,風雨無阻,總是如期而至。酒樓裡那個昨天還瘦磷磷的服務小姐,轉眼之間豐滿起來,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從鄉下來的那個小丫頭,本來傻頭傻腦,連刷牙都未曾見過,現在也已經是幾乎不認得的小姐了,亭亭玉立如湖邊的一棵垂柳,說話做事,含虛藏修,其志遠大,多少商戶的兒子都為她動心。可有誰知道,她不只一次地對梅說過,我們鄉下人不是專供城裡人挑選的。每當她們托辭假言,說出去買點東西,找個熟人時,梅便知道,等她們的準是一個男人。於是,一邊為她們擔心,說小心些,壞人多呢;另一邊,目送她們走出酒樓,為自己感到一陣莫名的空虛,想起同張老師那段生活的溫馨,也想起了杏黃色的信封。打開去看,總是一句請於星期天到東郊碧沙崗一見。其實,早可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的。兒時讀書,學校組織的郊遊,便是到碧沙崗去。那兒有黃河氾濫留下的茫茫沙海,一眼遼闊如無邊沙漠。社會主義政府治理的新黃河,雖年年也需要防汛,總歸為有驚無險,使沙崗有了草植,夏天和春天,一派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說起來已二十多年沒有再去過那兒了,一片草綠,卻總在心裡四季常青。由此可知,這次決計到碧沙崗一見,並不是偶然之間的決定。
  酒樓的第四層上,樓梯一面是辦公室、會計室、會客室等,另一邊就是梅的宿處。酒樓後有兩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兒是所僱人員的宿處和酒樓的倉庫。白日裡尚好,四樓人進人出,電話鈴聲不斷。入夜,便靜得似一方墳地。燈火通明的臥房,也似被電燈照亮的棺材。那天夜裡,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無包間,她讓大伙們早早關門,上街看了電影。而自己略感頭暈,到四樓臥房睡了。孰料躺在床上,忽然渾身抽筋,不能動彈,雙唇哆嗦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她便極其渴求有人敲門,哪怕是盜賊突然進來。可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八時,仍是沒人走上四樓。酒樓營業後,樓下客人的腳步,小姐們服務時的偶爾銀鈴樣的笑,叮叮噹噹擠進她的屋裡,卻硬是沒人去敲她的房門。最後,她以為她要這樣孤獨地病死時,才不顧一切地滾下床去,用手指勾到了電話的軟線。
  那次住院,所有看她的男人女人,都不約而同地說了同一句話:你真該再成一個家了,這樣孤零零地為誰活呀。那次住院,叫竹葉的服務小姐告她說,今天共收到四封信,有三封是業務函件,一封是那杏黃的信封時,她渾身的血脈驟然間熱辣辣地發燙,兩眼冷丁兒流出了淚水。她不知道是為自己的孤獨流淚,還是被那杏黃色的信封感動,倒在醫院的床上,一任眼淚決口的河樣,汩汩地流淌。就在那一刻,她對自己說,下周我到碧沙崗去,那個人就是瞎子痛子,我也要和他結婚。
  那個人當然不會是瞎子瘸子、也不會是這為重獎而奔波的俗人。倘若會為重獎不顧一切,自然也會把對愛情窮追不捨,當做是愚人的一項事業,他又何苦為此孜孜不倦呢。梅取出手帕,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她看到別人擁擠,自己總要出汗。星光商場,已經擠到她的面前。原來開獎是在八點三十分準時開始。五等獎都已搖了出來。那些得了上千元一輛的機械賽車的幸運者,把賽車推到一邊,任由唐豹請來的晚報記者和電視台攝像記者,在閃光燈中一次次留下他們的紅運。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光亮中開始摻雜都市的塵埃,被這樣的太陽照曬,你能嗅到一種發霉的氣息,如同站到了鄉村牛圈的旁邊。人是山山海海,車輛決然不能通行。國家公務人員,在為唐豹的開獎服務,也為政府的經濟服務。誓死的努力,才在街邊維護出一條可以擦肩而過的人行道兒。其餘的地方,商場門口的空地,亞細亞街的主道,全是等待中獎的人們。樹上的高音喇叭,不時在播出一位接近中獎的號碼,或三或五再或七,從喇叭中叫出的任何一個數字,都會使一大批人激動得嗷嗷亂叫。另一大批人,沮喪得連口大罵。走近人群時,梅放慢了腳步。她忽然後悔不該從這街上走。然雖為悔,卻沒有走穿胡同的繞道之意。她依舊慢慢擠著朝前走。
  當喇叭叫出「8——」的長音時,人群突然沸起,罵娘的吵嚷如決堤的黃河,滾滾蕩蕩溢滿了亞細亞街,又從深藍的天空,向都市的別處漫去。那些幾乎中獎的又失望的男人們,把獎券撕成碎片,揉成一團揚在半空裡。在將要日蝕的陽光裡,碎紙片紅紅綠綠,如同清明節烈士陵園裡被風吹起的紙。也是一種對都市的祭奠。梅躲著來回竄動的人群,立到一家招牌是香港髮廊的小店門口,又猛地看到幾位警察在極嚴厲的喝斥人群。人群猛地閃開一條小道,鼎沸聲驟然間滅死下去,彷彿眨眼之間,人群消失了。
  本能地瞅瞅頭頂的太陽,日蝕的跡象並未出現,天空除了比早時略顯灰白,還依然透著它深秋的藍色。再勾回頭時,看到了兩個警察,抬著一個老漢匆匆地擠出人群,把老漢放在街道中央,一個對另一個說,快,快讓救護車來。那警察便撒腿朝東跑過去。
  人群又朝這老漢圍過來。街道被堵死了。外邊的人伸長脖子朝裡擠,裡邊的人解著衣扣向外擠。即刻安靜下來的人馬,立馬又翻兩番地吵起來。
  「怎麼啦怎麼啦??」
  「人死啦。人被踩死了還擠呀!」
  「真死啦?」
  「真死啦。」
  「踩死的?」
  「中獎死的。媽的中了獎就死,還值得。」
  這時候,高音喇叭又叫出了新的中獎號碼。聲音是唐豹那還帶著鄉音的都市話。他喚說一等獎是日本豐田小轎車,中獎號碼的第一位數是3——3——3——梅站在發屋的台階上,眼睜睜地看著唐的聲音,水流樣一波一浪漫沒了人群。整個亞細亞街,都是他濁色的3——3——3——的聲響,流到東西街頭,流到各店舖的營業櫃檯上,順著高樓的水道、平房的滴簷,瀑援著的他那雨水的聲音,終於就漫過二七紀念塔,淹沒了這個偌大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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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詳盡地想,五個年月,人非柳絮楊花,加之事業有望,單純地為了愛情謀求,也不會落到今日一事無成的田地。除了對鄉下原夫的疚情愧意的阻撓,怕要數唐豹在自己情感上的牽扯了。在星光商場門前波濤洶湧的繁鬧裡,梅聽到唐豹那渾水一樣濁重的聲音,就冷丁兒想到他強盜一樣在自己心中霸佔的位置。公證說來,梅在百般無聊時,也曾如兒童幻想插翅飛天樣想過構築自己同唐的天堂。說到底,豹子也是一個人物。他的作為,常常使人覺得,你把他放在總統的位置上,他也並非不能勝任。如若設計,他生存在美國或者中東的黎巴嫩,他不成為議員或黑手黨的領袖,才是一件咄咄的怪事。
  同唐在一起,很多事情在你束手無策之時,他會用他獨特的方式去處置。值這樣的時候,你為他的作為心驚膽戰,然那事情的結果,不僅使你滿意,也使你滿意到膽戰心驚的份上。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買件衣服,差別人去買,你穿上心安理得,因為你付過了錢。如若差唐豹去買,即便付過了錢,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衣服可能是唐豹從人家手中搶來騙來。心慌慌的感覺,如愁腸樣苦澀澀地酸在你的心裡,終也趕它不走。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樹剛剛泛綠,偏僻胡同的簷下,才露出幾芽小草。至夜裡,天還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計劃,要把館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賃下來,改餛飩館為飯莊,除了餛飩油條,以經營川菜為主,並包辦婚喪筵席。然而,這樣的改弦更張,擴大經營,卻需政府有關部門登記造冊,發給你新的營業執照卡。從道理上說來,擴大經營,也是為這個社會服務,振興民族經濟,拓寬國家經濟渠道,然去領辦執照時,工商、稅務、衛生方面的下設機構,都是熟人,常打業務交道,卻要給你寫申請,簽合同、交保險費用,找領導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周,全都有了,具體蓋章的公務員,不是沒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會忘帶抽屜鑰匙。來往跑路花錢不說,時間你如何也陪不起。最後依照通俗的大眾作法,在本市最豪華的星級賓館訂了一桌飯菜,先預約這天下午五時都到電梯門口碰面。梅四時先去等著,直等到五色暮黑,華燈初上,竟無一人在電梯門口露面。賠了人家一桌筵席,從賓館回來,坐在館裡,一聲長歎,差點流下淚來。想這人生如此艱難,喪子離婚,孤獨地在都市掙扎,難道這都市真的比鄉間好了嘛。
  這時候唐豹走來。說:
  「給辦事的人送些錢去。」
  梅說吃飯還請不到筵上,錢怎能送到手上。
  唐說:「我去。」
  梅說:「能行?」
  唐說:「准行。」
  梅說:「送多少?」
  唐說:「長線魚兒大,先給我三千吧。」
  至眼下,梅對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懷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將三千元給他,交待了營業執照辦到哪步手續,給哪個人送多少,哪個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在館子同另個僱員坐等,待唐回來傳個喜訊。可直到夜十二點時,進來一個熟人吃夜宵,才說見到唐被一個朋友引到另一個朋友家裡打麻將,手氣極壞,已經輸了三千,還又借了人家一千,他說那是他在你這打工的全部積存。梅頓時愕然,又無言辭說。打發僱員睡了,獨自在店裡坐到天亮,親眼看著唐從破曉的天色中,坐了一個三輪機動車,睡眼惺忪地走回店裡。
  梅說:「都送給人家了?」
  唐說:「全送了,不夠,我又借了一千。」
  梅說:「執照給辦嗎?」
  唐說:「上午送過來。」
  唐是瞌睡的不行,一邊往宿處走著,一邊對梅說,我如果能再多帶兩千塊錢送給人家,說不定還能給咱們免稅一年。要免稅一年,飯莊的投資就全部賺回來了。不知是唐因瞌睡,聽不出梅問話中夾雜的疑惑的冷味,還是聽出來了,因男人的大度,並不放在心上。總之,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將信將疑地守在店裡。果然,到早上剛過,工商局就來了一個小伙,說局長讓把營業執照送過來,又說局長和稅務、衛生檢查部門都是熟人,讓你有什麼麻煩了找他。留下一個局長的名片,小伙子就執行別的公務去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梅拿著黃色的營業執照卡,回到自己屋裡,疲累地往床上一坐,望著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產生一個念頭,想唐為人儘管操行不正,蹲過監獄,可到底算一個有本事的人,模樣又的確長得不差。除了談吐的鄉音,決然不會從穿戴動作看出他是農民。即便不說將後半生寄托於他,就是經營擴大起來,讓他做個副手,自然也是難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來越大,自己是個女人,本又不是隨時代風雲變幻的女人,而是被時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撐著前行。倘若今後,唐德才俱全,可以依靠,將後生寄托於他,也不是不行。人總是需要有個伴的,何況自己,還不到四十歲的年齡。死守清苦,也不是長久之計。這樣想時,梅身上有一種熱辣辣的溫暖,春綠的想法,在腦子裡,公園一樣鮮花怒放。她甚至想到,自己這個年齡,抓緊一些,興許還能生個孩子,組成一個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庭。想到生兒育女,她的腦子便膨脹起來,花花綠綠的念頭,使她眼前飛起很多的金星兒,斑斑點點小飛蛾樣舞動。
  她去找了唐豹。說:「執照送來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想免稅了我今夜再去賭一場,昨兒我把錢全都輸給了工商局長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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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本來懷著一種寄希望於未來的激動,聽說到賭,又知道執照卡是因唐把錢輸給了一個新的紈褲子弟,才輕而易舉地不僅得到,且有管理執照的國家公務人員親自送來,心裡頓感一種無藥救治的噁心。一面惡心政府一些部門的作派及操行的無德,一面又把這些同唐偽造人民幣蹲監聯繫起來,於是心裡就裝了一口吐不出的粘痰。剛剛還春華秋實的滿腦子念頭,轉眼之間,煙消雲散,留下的是川流不息的落寞和孤獨,深感自己同社會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滿山遍野的灰濛濛的無可奈何。
  「稅該怎麼交就怎麼交吧。」
  這樣說過一句,從唐的宿處退將出來,即明顯覺到,這年月是屬於唐的年月,這社會是屬於唐的社會。明明知道經營上離不開唐,又總覺得養唐如養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托於唐,後半生是必有富貴的清閒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覺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過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開的一個上午,燃兩掛萬響鞭炮,貼一副誌喜的巨聯,餛飩館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飯莊。
  按照唐豹的建議安排,在飯莊燒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請在開張上幫過忙的工商、稅務、衛生檢查方面的人員。梅說這樣影響不好,怕人家不會來的,畢竟都是國家培養的公務人員。唐說由我去請。從會計處取了五百塊錢,同他的一位熟人——這熟人也是因無業而發跡於別人手下的人精,唐說是蹲監時在獄中結下的患難朋友——到那兒睹了兩個小時麻將,回來說都請過了。至來日,果然有關方面的人員全來了,其中還有兩位位置顯赫的局長。
  至此,每遇難處,自己親自解決,解決不了,唐便出馬,幾乎乎到病除。在飯莊里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經理的角色,而實際情況也是如此,無非梅沒公開聲稱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處理,一件件皆令人滿意。月底兒,仔細去查會計的帳目,除了唐領過自己如數的月資,其餘連一分錢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聯繫業務,從煙酒處取走一包雲煙,吸不完也仍舊歸還。這又使梅感到,興許可以把後半生交付於他。懷著這樣的思想,留心去觀察唐的言行,卻又使自己不斷地失望。
  一次,不知為了什麼,彼此說起話來,梅對唐說,你可以時常往老家寄些錢去。妻子離婚了,孩子到底歸是親生,把他們接到城裡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總讓他們死守黃土。
  他說:「他們全都死光了,你不要再提他們。」
  梅說:「過去了那麼多年,不能總是仇家。」
  他說:「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們,就算父親做到了家。」
  梅說:「說這話你就不像一個父親了。」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