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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拿眼望著梅的臉,冷默了一陣,對梅說你是經理,我是你雇的店員,你說我什麼都行。可撇開這飯莊的經營,你是離過婚的女人,我是離過婚的男人,我從未提到過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該不顧我一個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傷我。梅忽然驚著,仔細去打量唐豹那張冰成鐵塊的臉,十分小心地說:
  「你從來沒想過重新成個家?」
  唐豹突然睜大眼睛,臉上硬的冰色軟化開來,一團迷霧樣盯著梅的臉。他說:
  「我想過了,我和誰成家?」
  梅啞了一會,把目光擱到別處。
  「我可以把月資給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錢,在農村找個女人總還不是難事。眼下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結完婚把她接到市裡,租兩間房子,慢慢買兩個城市戶口,也照樣是一戶好端端的人家。」
  說完了,梅以為唐會說些啥兒。那時候,他們在一個屋裡,新設的辦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過臉來,才看見他的臉上無端地浮著一層菜青,就如剛剛畫上的顏色一樣。她不知自己這話傷了他的哪兒。他的眼角向上吊著,雙唇緊緊閉死,彷彿永生不願開口說話的模樣,面對著梅,就如面對著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麼靜靜坐了一會,便毅然站將起來,甩手憤然走了出去。
  這一走,他整整三日,沒有回到飯莊。
  73
  日蝕降臨在九時四十三分。一開始,太陽在燦爛中,彷彿有一片烏雲遮了一點。都市的上空,東是陽光,西是陰影。光與影相接之處,有粉淡淡的紅色。亞細亞街這兒,全都跌進淡黑的影裡。唐豹的聲音,還在喇叭中間向外發行,一股股暗黑的東西,從幾隻高音喇叭裡掙跳出來,擴散著向整個都市鋪去。一等獎的第九位數已經出來,再過一點兒時候,第十位數從喇叭中炸出時,這些狂呼的人群裡,將有一位在轉眼之間,暴發成百萬富翁。將錢存入銀行,坐享私人銀行的高息,就是每日出國一次旅遊,肆意揮霍,也還是用將不完。一萬市民在亞細亞街,被新稱為獎券的彩票,鼓動得熱血奔湧。亞細亞街的地面上,他們把自己呼出的激動的熱氣,踩成扁扁長長的白色軟條兒,踢來又踢去。第十位數即將搖出來了,人們在驟然之間,割斷了自己的呼吸。一萬隻頭顱,冰糖葫蘆樣一個串著一個,僵在這都市的上空。喇叭裡是吱吱的聲音。執法人員,站在特意墊高的桌上、椅上,脖子拉得細長,彷彿上吊一般,在監督那些有可能因未中獎而恣意鬧事的人們。搖球如地球一樣不停地旋轉,骰子在搖球中跳動跌落,從喇叭擴音出來,如伺二月的雷聲,振耳欲聾。唐的聲音說,請大家看好彩票,三十秒鐘後,最後一個號碼將要跌落。幸運者將由此成為本市最富有的人。注意、注意,還有二十秒鐘……十八秒鐘……十六秒鐘——就這個時候,亞細亞街忽然降臨了一片黑暗,似乎整條街道跌入了萬丈深淵。
  日蝕降臨了。
  亞細亞商場那兒,還有一片光色。這條根據亞細亞商場命名的亞細亞街,在轉眼之間,墜入了黑暗之中。從這兒能看見高聳的二七紀念塔的塔尖上,還懸有一片日光,彷彿塔尖上鎮了一層黃金。塔尖在灼灼生輝,閃耀著它應有的光芒。其餘的地方,都彷彿突然之間,黃昏落下了它的帷幕。梅立在港台小發屋的台階上,剛剛還熱汗浸浸的身子,猛地涼涼爽爽,如在酷夏突然置身於山巔的風口。她放下了一直提在手裡的裙子。人們在黃昏似的暗黑裡,拿著自己的彩票,愣怔一會,高聲地大叫:
  「快開路燈!」
  「快開路燈!」
  唐豹在一聲聲地說著來臨的時間。不知他坐在哪間屋裡操縱這次彩票大獎。不消說,他的周圍一定燈光輝煌。他還不知道日蝕已經開始。距最後骰子從搖球中跌出還有十秒鐘、九秒鐘。時間似匹奔騰的快馬,一蹄不落一蹄又起地向最後一個號碼奔過去。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喧嘩聲如黃河在醞釀著決堤的洪水,每一聲吵嚷都如一座倒塌的商品大樓。唐豹仍在叫著接近終點的時間。他的聲音塗滿了黃金的光亮和白銀的色彩,打磨得十分宏亮,每一聲叫嚷出來,都在亞細亞街遲遲地滯留一陣,才坦克車的鏈子樣,轟轟隆隆朝著都市軋過去。一團黑暗在快極地向太陽撲去。現在還不知是發生日全食、日環食,還是日偏食。半天的日光在黑暗對面,顯得一發明淨如洗;半天的昏暗,在陽光的對面,又一發顯得濃重渾濁。一群鴿子在城市上空,突然飛將出來,朝著有太陽的地方飛去,最後幾經盤旋,落到了二七塔的頂上。鴿子像一個亮晶晶的光點,在那聳入雲端的塔上閃閃爍爍。梅感到騷亂像洪水樣朝她捲來。唐豹的聲音在空中凝滯著不肯擴散,商品倉庫那種半腐半香。半溫熱半霉爛的氣息,從他的聲音裡,雨水樣傾盆地倒落出來,嘩嘩啦啦彙集成一條河流,在亞細亞街的地下流動,宛若流過城市的一條地下河流。
  梅感到腳下有劇烈的顫動。
  她走下港台發屋的台階,藉著還有半天日色的光亮,如同走在黃昏裡。藉著夕陽的最後一抹光色,沿著街道的房簷和店舖的櫥窗,快步地朝亞細亞街東端走著。與其說是走著,倒不如說是躲著。手持彩票的人們,高喚快開路燈的叫聲,欲要掀倒星光商場的樓房。星光商場門面的茶色玻璃,在太陽的陰影中,似一塊被四邊拉展的巨大的黑布。漫無邊際地罩著它下面等待中獎的市民們。
  「最後還有六秒鐘、五秒鐘……」
  這咬著時間的叫喚,從梧桐樹的枝杈間爆響出來,在人們的頭頂持久地站了長長一陣,在人們的目光注視下,擴散到牆壁上、門窗上、樹幹上,又砰砰啪啪地反彈回來,一部分如撒落的金幣樣,叮叮噹噹落在地上。一部分如節日裡升起的氣球,徐徐緩緩升入城市的上空。跌落的一部分,砸著人們的頭皮,使頭們猛然僵著不動;砸著人們的耳朵,彷彿誰用兩個手指,從背後在各人的耳垂上彈了一下,所有的耳朵,都在那彈動中微微地掀動閃悠;砸著人們的肩頭,那肩頭猛一個哆嗦,有一股涼氣,順著後脊穿梭而下,整個雙腿都冷嗖嗖的發麻;砸在手裡的彩票上,砰地一聲轟響,手僵了,彩票卻在無休無止地哆嗦,滿街都是秋風落葉一樣的彩票那金黃色的哆嗦聲。從亞細亞街升起的那一部分聲音,有的掛著樹枝,成了布條一樣的旗幟,在日蝕的風中飄飄揚揚;有的碰到穿過城市上空的高壓電線,發出一團團砰然炸響的短路的火光,在瞬間照亮了日蝕帶來的暗黑,如一道閃電滑過人們的眼前。藉著這光亮,人們看見彩票還緊緊地捏在自己手裡,汗水濕了彩票的邊沿。還有的聲音,順利地升入高空,擦著高樓的牆角,和樓上電視的室外天線,跌跌撞撞飛過高山與平川、河流與原野、村落與溝壑,最後融化消失在日蝕的陰影裡和深秋的大氣裡。
  梅走得很快很快,閃躲著急於中彩的人們。
  唐豹的喚話不捨地窮追她的腳步。
  「注意!注意!一等獎的最後一個號碼即將出來,最後一個號碼……」
  可是,都市的那半天日光沒有了。整個都市陷入了黑暗之中。白天消失了。上午九點四十五分,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色,重又進入了黑夜的狀態。日蝕把這個城市裝入了一個黑色的袋子裡。
  74
  亞細亞街如同夜間突然停電一模樣,而在街外,雖似夜晚,卻有明亮的燈光。梅終於是擺脫了亞細亞街繁華的潮湧。也許這是日全食,梅扭身四顧一眼,看不見一絲陽光,高樓一幢幢橫三豎四地立在她的周圍。她有一種被什麼擠壓的感覺,胸內又問又脹。二七廣場的路燈,一個個明亮起來。還有經路、緯路,辦公大樓,夜間該亮的,現在幾乎都亮了。
  梅走得極快。她想起二十幾年前,自己剛到鄉下,對鄉土社會還沒絲毫的認識。除了陪同一道兒下鄉的知青思念這座城市以外,就是對鄉村的土氣,帶著藐視意味的嘲笑。那時候,她不瞭解鄉土的本色,以為自己下鄉的張家營子,是愚昧和無知的發源之地。冬天的時候,發生了一次月食。略偏東南山上的一牙月兒,被一團黑影一口口吞去。正吃飯的村人,驟然間都從家裡出來,手持銅鑼銅鏡、鐵盆瓦盆,紛紛向村頭的山梁擁去,邊跑邊敲,邊敲邊叫:
  「狗吃月亮了,快打天狗!」
  「天狗你走,不走就敲碎你的腦殼!」
  「月亮你出來,我們永生永世供養你!」
  月亮終於是被天狗吞盡了。世界陷入混沌之中。鄉下人都跪在山樑上的寒冷裡,敲著銅器鐵器,唸唸有詞地咒罵天狗,呼喚月亮。梅同別的知青從知青房裡跑出來,告訴隊長,月蝕是因為地球在日、月中間成了一條直線,遮住了太陽照在月亮上的光,不要多久,月亮會自己重新出來。隊長斷喝了一聲,說都滾走你們這城裡的娃子,不跪下就鑽到房裡別出來!隊長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舉一塊水缸片敲得房倒屋塌。村裡沒人了,靜如一片墳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樑上跪著。孩子們在大人身邊,怕得瑟瑟發抖。那時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後,只聽到滿世界的叮噹聲和呼喚聲。仔細去聽別的地方,從另一個村頭,另一個山梁,有相同的聲音隱隱地傳來。天是冷得不行,人卻都在冷中為這個世界專心地祈禱,直到天狗又一塊塊地將月亮吐將出來,山梁溝壑、村落田野,重又溶在白亮亮的月光之中……
  二十幾年後,腳踩著日食的黑暗,想那鄉下月蝕的情景,便猛然靈醒到鄉村的篤厚和無私。現代文明操縱了的都市,決然不會為失去光明而有絲毫的擔憂。亞細亞街上的吵嚷,開始在梅的身後一點一滴地消失。腳下忽然安靜,如離開村落和呼喚月亮的鄉間。別處的燈光,影影綽綽地照著這街的盡頭。兩邊的店舖都閉門關窗,在等待太陽的新生。有一段路上,居然就走著梅一個人。梅彷彿如孤零零地穿在隧道之中,剛剛心中那熱熱鬧鬧的煩亂,在寂靜中淡成一湖平平靜靜的水。她又想起了唐豹,看見唐豹推門走進她的屋裡。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過一樣清晰。街道上的車流聲也漸漸稀落。飯莊關門了,店裡的人員都睡得香熟。梅在屋裡的床上看書,是一本流行的雜誌,本市一家協會編輯的商業性刊物,叫《人生與伴侶》,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很能幫人消愁解悶。這是唐豹離開飯莊的第三天。唐走時梅曾讓人到他的熟人、朋友處再三找過,都說他未曾到過那兒。他還有幾個月的工資沒有開去,梅知道他不消說的還要回來。可她沒想到他這時回來。他沒有敲門就徑直走進屋裡。梅驚了一下,拉緊被子,挺直了身。
  她說:「你,進來也不敲一下門。」
  他立在門後,穿得齊齊整整,新理了頭髮,刮了鬍子,臉上洋溢著紅色的海洋,似乎要說啥兒,又不知從何說起。
  她說:「你是我雇來的人,一走三天,也不請假。對我有意見你可以說。不想於了你也可以說。都像你我的生意還做不做。」
  他臉上的紅潤立刻消失,如從火邊突然進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動和欲言又止的話在臉上結成臘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緩過一口氣兒,鬆了雙手抓緊的被。
  她說:「你到底去哪了你。」
  他說:「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說:「什麼事?」
  他說:「現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樣。」
  她說:「你有這市裡的戶籍了?」
  他說:「眼下在這兒沒有我辦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將雙腿曲起來,雙手箍著雙膝蓋。她仔仔細細瞧著他那板板正正的臉。忽然覺得他有了什麼病。她從那臉上讀到了別樣的文章。她早就預感到唐不是一般的小鎮上的人。她看得出,他在不得勢時,可以如古人韓信一樣有胯下之行,但三朝兩日之後,一旦站穩腳根,他是要颳風起浪的。眼下梅的營業正蒸蒸日上,但店員的人事變動,在幾個月內已有十餘起之多。被新稱為服務小姐的姑娘,有的容貌不壞,卻不善於應酬顧客,不消說影響生意。有的容貌不錯,應酬也來得,在崛起的服務業中大受歡迎,然又過分傲氣,一般人指揮不了。有幾個女孩子才貌俱佳,又聽使喚,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紹來的。這種情況,梅早已感到是一種危機,總擔心唐會自恃本領和對社會的適應,加之在飯莊功德甚高,有朝一日他會突然大撒手把兒,在你面前換一副臉色。而事實也就果然如此服下,他已經來了,站在面前,似乎準備拆掉戲在高xdx潮時的一個台角。
  梅說:「唐豹,有話你就直說吧。」
  75
  如今在這黑暗裡行走,靜心去想那晚的經過,心很釋然,覺得一切都在必然之中。一個從土地上有幸進了工廠的農民,自恃才高,懷才不遇,能把人民幣畫到以假亂真的田地,卻因妻子的告發,蹲了五個春秋的監牢,今天出來,他就是去替人在街上畫偽劣商品的廣告,也照樣能過一種不壞的生活。只是在獄中的痛苦,促使他不願再提起畫筆。而家中又妻離子散,無棲身之地,可想他對人生、命運和社會是怎樣懷著憤憤的不公,心中莫名的仇恨,決不亞於八百里洞庭的湖水一樣,又深又廣。
  她說豹子,有話你就直說吧。
  他就果然直說了。彷彿是壓抑久後的一次爆發,他把話說得如倒塌的高層建築樣轟轟隆隆,又烏煙瘴氣。他說他壓根不是農村的人。他說他原本也是城裡的人,父親是縣裡最早的商業局長,母親是美術教師,說在他三歲時候,父親同一個縣長的女兒混在一塊,便和母親離了婚。緊跟著,母親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東農村老家,他說在那兒,他母親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個農村姑娘結婚生子。他說他做夢都想重新做一個城裡人,到這個城市來。說這省會鄭州,是他心中的首都北京或美國。捱到八十年代末,母親平反了,他得到了縣化肥廠的一份工作,卻是一個臨時工。他說他畫錢就是為了買一家人的城市戶口。可又說沒想到他蹲監五年,父親知道,沒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兒子也沒去探過一次監。說他在獄中,終日想的就是出來賺大錢,過城裡人的日子,到這都市來做一個都市人。他說著罵著,彷彿跑在繁華的街道上,每見一個人,就要踢上一腳。最後他說他奶奶的祖宗八輩,沒想到父親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遺憾沒能親手打他父親一耳光。說可父親給他留了一個後姨媽,是這城裡的,說他出錢由姨媽幫他買了一個本市戶口,說他到底成了一個城市的人。說完了他很祥和地望著梅,顯得輕鬆而又自信,如同在最關鍵時刻,亮明瞭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從他那複雜的神態中,梅已經清晰地知道,他自己決不允許自己在別人的飯莊,委身於做別人的幫手。他來到這個都市,是想要把這個都市踩在自己的腳下,而不僅僅是生活在這個都市。
  梅說:「你以後什麼打算?」
  他說:「我想和你結婚。」
  進而他又解釋,說他一到她身邊就想到和她結婚,只是自己還是農民戶籍,還是一個農民。而她卻是已經名正言順的都市人,甚或要成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她提出來。他說他若不是想和她結婚,他決不會做她的幫手,決不會為她的館子掏力賣命。說現在他有城市戶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結婚的事情了。他話說得十分坦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對了一個赤裸裸站著不動的男人,退則虛偽,進則淺薄,而同他一樣地站著不動,則顯得庸俗。這時候,梅撩開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外罩,站在窗口,依著桌子,詳詳盡盡地打量了一會唐豹。
  她說:「你是看上了我的店,還是看上了我的人?」
  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說,你人在鄉下待了二十年,咱們都是被農村踢打過的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經營,咱兩個結婚成家,共同經營飯莊,不出三年,我保證咱們兩個都是這市裡了不得的人,會有自己的小樓,會有自己的小車。日後你守家,我統管,有你享不盡的福貴,享不完的榮華。
  夜間的風很涼,一絲絲從窗縫擠進來,將天藍色的窗簾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桌邊,說唐豹,我沒說錯,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說你看錯我了唐豹,咱兩個人壓根不一樣。你恨城市,也恨農村。你恨你父親、妻子、孩子,恨所有的人。你恨整個世界。可我沒有什麼好恨的。我下鄉二十多年,那個叫張家營子的村子沒有什麼對不起我。我離婚了不假,但我有愧於我的前夫,有愧於那塊土地。那兒埋了我十二歲的孩子,我幾乎每夜都夢到他。我想你不一樣,咱倆壓根兒不一樣。我不想報復於誰,我只想在這市裡過一種平平靜靜我該過的生活。我不是如人所說的那種胸有大志的女人。賺大錢了更好,不賺了能活著了此一生就行。你把我看錯了。我不是能經營的人。我干經營是被逼得無奈,有朝一日,我會跌在經營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會栽倒的。你看錯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城市這麼大,又年輕、又漂亮、錢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說話的時候,唐豹一直站著不動,腰板筆直,似乎在人面前彎久了,直起來就再也不願彎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靜,清道工已經開始起床掃地,嘩嘩的聲音,水一樣流進屋裡來。」掃帚下的葉子,在風中吱吱吱地捲動,彷彿流水上漂動的一樣浮物。想起來那一夜雖然風平浪靜,可自己在當時總有處於風口浪尖之感。很感激自己回城年餘的日子,沒有隨波逐流,跟著世俗漂蕩,而把自己變成同都市本身一樣浮淺的女人。下鄉二十餘年養成的對人生規規正正的態度,雖在都市顯得過分死板,甚至呆頭呆腦,但終於沒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邊時候,自己打了那位新來的工商所長一記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時候,都收斂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種境況下,自己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單獨同唐在一塊談論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據唐以後的操行,那時他難能會直直地立著不動,聽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評說。直捱到最後,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聲,說:「我知道市裡年輕漂亮又有錢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別以為我就找不到她們了,如若不信你走著瞧。三年以後,會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後轉,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婭梅經理。」
  76
  現在,梅已經坐上了開往東郊的1001路電車。環行電車的緩緩行駛,像一條又粗又大的爬蟲。被日蝕將白天變為黑夜的都市,沒有放慢它生活的節奏。所有忙碌的人們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燈,連胡同和廁所,也燈光輝煌起來。在拓寬的街道上跑著的汽車,一律開了車燈。大燈小燈,紅燈綠燈,明明滅滅,整個城市都在閃爍之中。這使梅想起古書上萬家燈火和燈火闌珊的形容,卻又覺得不能概之,說是個不夜的城市,顯得俗氣而又實話。本來也才上午十點鐘。
  因為突來的黑色籠罩,很多該坐車的人,都在路邊立著等待日出,一邊也可以對日蝕有一番科學的議論。上車的寥寥無幾,都坐在電車的前半部分。梅獨自坐在最後一排。她已經有二年沒有乘過公共汽車了。本可以買輛私人的小車,用半年經營的賺項,購買高價的豪華轎車,也是綽綽有餘。但她沒買。從沒想過要買。在本市生意做到她的這步田地,沒有私人小車的大約無幾,甚至是獨一無二。當然,工作車是有的,一輛日本產的帶拖小車,主要用於酒店買菜、拉肉之類。她出門不多,但出門時就是喚招出租。不買車的緣故,究其實質,還是在農村待得太久,想到同原夫送禮,花不起一百元的處境,導致張老師沒能被大學錄取,而至今還守著那塊薄土,不免在花錢揮霍時,會有些手抖。今天,開出租車的司機,大都送大款們去黃河邊觀賞日蝕了。市內只有公共汽車。她坐在車後,倒不是由於和日常擠公共汽車的大眾市民區別開來,而是為了尋求一種安靜。曾幾何時,在她擠公共汽車的年月,能在車前佔著一個座位,也是要高興許久,好像佔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特別想找寧靜,走出亞細亞街澎湃的繁華,就是為了跟尋一種安寧。到了這般的年齡,到了這般的掙扎,到了這般的境況,著實急需精神清靜的喘息。比她晚一代、兩代的年輕人,抱定終生不婚不育的人多極。你說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他們聽了會覺得你是呆子。如果對此你不說出一番論證的東方道理,他們便笑你是老朽的晚清秀才。想來自己也確實老朽,回城這麼多年,功成名就已久,又是離婚女人,既不是為前夫的愛情守貞,也不是為都市的淺薄相抗,卻居然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過從甚密,尤其在亞細亞街的那塊地方,想來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酒樓的姑娘。好幾個都結婚成家,做了人母。還有一個,天生麗質,思想聰敏,在酒樓做出納,月資很高。男朋友滿山遍野,活得十分灑脫,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她對梅說,你何苦呀經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不抓住青春享受幾個年月,到時你悔之莫及。這年月,可不是佳人命薄,紅粉時乖的時候,生了副絕代才色,不能遇金屋之榮,反倒遭一生摧殘之苦。細想她的勸說,自然道理很厚,然自己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瀟灑女人。有時候,自己躺在床上,拿一本愛看的小說,想昭君色奪三千,不免塞外之塵;貴妃寵隆一國,也難逃馬克之死。自己現今一個凡塵女人,在亂哄哄的社會上,經營一家生意欣欣的酒樓,到底為了誰?為了哪般過得這樣清苦?既不是貌不如人,無人問津,也不是為人低俗,只配白眼冷遇。可到底,這些年自己就這麼清苦地熬受過來了。
  車從街燈下面走過時,她能看見映在車窗裡的自己,淡淡一幀肖像,表面並不比在鄉下時老去多少。然仔細地審看,眼角的紋路,畢竟風雨霜雪,縱橫交錯,無可阻攔地刻印了許多。似乎還有一根白髮,從眼角垂落下來。她心裡寒了一下,如風到秋天,就看見早落的一場大雪。疑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燈的反光,想自己每日洗刷,如何竟沒能發現。靜心地把臉挪到二寸遠近於窗子,等到了下一盞路燈的到來,果然銀銀上根白髮,從正頂垂向眼角。心裡默默一聲長歎,扭身仰在椅靠上,微微地閉了眼睛。
  無論是誰在東郊等我,阿貓阿狗我都和他結婚,決不辜負人家一番苦心的好意。梅暗自這樣思忖,涼爽的黑風,淡淡地從窗縫吹來,把她的頭髮撩起又放下。車外的天地,依然沒有日光,是一種世界無休無止的暗色。看見白髮時,梅下定了押寶人生於相邀的決心,閉眼走了一陣,卻又漸漸有些害怕,也不知在碧沙崗等自己的男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比如說在夜闌人靜時,才在亞細亞街走動的人。比如說,唐那樣的人,那自己決然是要寧死不嫁。一條幾里長的亞細亞長街,有幾家性病醫院,本也無可非議。可本市主要治性病的專家,也紛紛在這街上租賃房屋,開設診所,明眼人就不免生疑。二年前,市公安人員曾在一個夜晚,突然在各旅店以查戶口為名,進行了搜捕。男盜女娼的事情,來日,便曬滿了亞細亞大街。後來才知,有幾家旅店業的主人,之所以生意分外紅火,是因為兼營了男人女人的地下生意。其中被抓走的女人中,有原來在自己飯莊做服務小姐的一個女孩,是自己一直欣賞不已的十九歲的城郊姑娘,曾有心把她培養成經營的骨幹,以做助手,可因是豹子介紹來的,唐豹撤走,另立了門戶,只好忍痛割愛,讓他把人帶走。孰料她白天在唐豹手下打工,夜晚去墮落自己,也墮落別人。念起她曾在自己身旁幹過一些日子,關在街道派出所的黑屋時,去給她送幾件女孩必換的衣服。誰知她接過衣服,便淚水漣漣,伏在梅的肩上,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囑托。
  「梅經理,和誰結婚都行,千萬不能上了唐豹的當。」
  問其究竟,不言不語,只是滿面的淚流,蕩漾著不散的追悔及哀傷後的氣息。然從她伏在自己身上的抽搐中,自己看到了她哭落的滿地痛苦,如秋葉一樣無奈。憑著都是女性的相通和自己婚過的經驗,她已經感受到唐的可怕和姑娘面前的無底深淵,兩者正如眼下的日蝕,在人眼前鋪展了無邊無際的黑色,如若自己沒有一雙環形車燈那樣、能夠照亮面前一塊世地的眼睛,怕也早就屈身到唐的身下了。
  梅坐著不動,無邊無際地思想著,雙眼卻看著車前被燈照著的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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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和唐豹經營上的必然分手,是在更晚一些的夏天。到了這個夏天的省會,天氣熱得是十分可以。公用水龍頭的街巷,為爭搶誰先接一桶洗澡的水,打罵起來是常有的慣例。由於經濟的迅速發展,工業用水急劇上升,民用水源時常發生枯竭,加之中原地帶又適逢久旱無雨,曾有一段短暫的時候,部分居民用水實行定量供給。整個城市貼滿了節約用水的宣傳廣告。為此,幾條街巷的居民百姓,曾揭竿而起,到政府靜坐、上街遊行,以示抗議。那樣一種本市少見的政治現象,顯見是受了西方社會的影響。這樣,政府為了從根本上解決本市的水源問題,決定再從黃河往本市開挖一條水路,修建一個大型水廠。由於城市基建工程的長期失控,基本項目投資過多,政府一時拿不出這筆專項開資,便決定成立水源股份公司,投資入股者可長期從公司分紅。讓水成為商品,而水同空氣一樣,從總統至百姓,高貴和低賤都不可或缺,可見入股水源股份公司,將是一項永久的旱澇保收的進項。
  梅同唐豹在婚姻上於那晚的談判,最終結果不言而喻。帶著失落和仇恨的豹子,第二日卻一如既往地開始上班,這使梅始料不及,她起先以為的是他定將憤然而去。可是,他上班了,樣子上如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由此也可見他雖為鄉下的人,也照樣深諳世事,老練通達,非常人所能比擬。飯莊上下,除了當事的他們自己,沒人知道他們彼此的分歧。甚至,當著眾人,唐還和梅開一些不傷文雅的玩笑。事實上,熟悉他們的人,無論是政府下屬機構有關方面的國家公務人員,還是飯莊的常客,都認為他們是老天晚撮的一對。如不成婚,則為天地遺憾。然而,實質上的纍纍裂痕,已經到了無以填補的份上。梅在經營上的一些差錯,如元旦沒給工商、稅務等方面送去一些國外的掛歷、春節拜年漏了哪位局長之類,唐豹明知,也不予提醒。至最後一次,二人坐下商議飯莊的前途,已經是這年夏天水源股份公司即將成立,唐著實不願坐失良機,而自己又無能力入股,才去找梅陳述了自己對水源股份公司前景的希望,勸梅傾其所有,加入公司做一個股東。
  梅說:「買點原始股票倒是可以。」
  唐說:「一定要傾其所有。」
  梅說:「又不是賭博押寶。」
  唐說:「將來的水源公司是無本萬利的生意。」
  梅說:「我們又不打算涉足那方面的經營。」
  唐說:「水是啥,水是人的命。誰在水源公司投資大,誰將來就可以控制水源,控制市民和工廠的用水。進而控制這個城市,也不是沒有可能。」
  梅很驚訝唐這血腥腥的想法。
  「你想控制這個城市?」
  唐很不以為然。
  「人要有長遠眼光,經商也是這樣。」
  梅苦談地一笑。
  「我能有今天的經營,已經十分滿意。」
  唐怔怔看了看梅的表情。
  「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這時候的內陸城市,由於對經濟發展毫無控制的鼓勵和刺激,已經遠非二年之前,梅剛回鄭州那段光陰。期間,全面開放的深圳,已經發展了無數次股票大戰,因購買股票、炒賣股票而一夜成為富翁的百姓,大有人在。上海方面,因股票下跌,僅僅賠進去六千元便跳樓自殺的事件,也才過去不足二年。股票風的強勁,很快捲向內地,蔓延到這個城市。一般街巷的普通人,對股票也不再是一無所知的白癡。本來,梅是打算在水源股份公司購進一批股票,日後分紅也好,適時拋出也好,她都十分有把握地大賺一筆。可和唐有了這次深有意味的平淡談話,她卻說不清為什麼,橫豎是索性連一張股票也不再買了。此舉,便昭示著二人分道揚鑣已迫在眼前。貌合神離的情況,決不會再在飯莊持續多久。而梅作為飯莊的主人,一方面並無心辭他,另一方面,也找不到一辭之由。唐之所以還要委屈於飯莊兢兢業業,如梅所料,是他還沒有找到自己起於東山、捲土於都市的機緣。
  就這麼相安無事地捱到夏末,機緣終於姍姍而來。
  78
  機緣起於都市商業、服務業的迅速發展。
  二七廣場那兒,已經成為國家最負盛名的商業區。長年持續不斷的商業大戰,在亞細亞商場、華聯商場、商城大廈、人民百貨大廈之間再三再四地升級。國家的新聞機構如報紙、電台、電視台,連篇累牘地進行曠日持久地跟蹤報道,進一步刺激了各地顧客和大戰的操縱者。加之一些作家、導演的介入,製作成暢銷書籍和賣座的電影及三十集之多的肥皂連續劇,使商業區更加紅極一時,名揚天下,及競爭和管理經驗,也被國家的商業系統推廣全國。最終,一切推波助瀾之舉,使那個商業區,被政府列入計劃要以驚人之速,盡快擴建為商業中心城。二道胡同在一些市領導人勘查之後,被列入商業城的主要街道,將更名為亞細亞大街。
  二道胡同的居民,被文件勒令搬遷往新的住宅小區;亞細亞街的建設,被勒令九四年底竣工,並投入商業性的使用。建設的方案,是實行土地拍賣。買走的土地,無論你搞什麼營業性建築,樓房都不得低於四層;其次,無論你什麼樣的建築,都必須是商業服務性質。
  如此,亞細亞的繁華崛起,便遇上了千載難逢的黃金良機,一些早就看上亞細亞商業區的本市人、外地人,還有在國外算不上大亨、但在中國卻倍受敬仰的外籍華人,紛紛到亞細亞街購買地皮,設計營業性樓房。就在這時,唐和梅做了最後的分手。
  「這條胡同被劃為商業大街啦。」
  「聽說了。」」
  「據說要進行地皮拍賣。」
  「都這樣傳說。」
  唐問:「你不乘機買下一塊?」
  梅說:「看政府開的價格吧。」
  唐說:「我想另立門戶,自己搞些經營。」
  梅說:「由你。我這飯莊也不是藏龍臥虎之地,只希望你生意大了,不要吃了我。」
  唐說:「我不開飯莊,你放心。」
  梅說:「真的不開?」
  唐說:「真的不開。」
  梅說:「為啥?開飯莊你輕車熟路。」
  唐說:「不為啥。因為我輕車熟路,我開飯莊酒樓,就必須和你爭拉客戶,就必須千方百計把你的生意搞垮。同行無親。同行是冤家。」
  梅盯著唐看了許久。
  「這樣說,你需要錢可以先從飯莊借些。」
  唐說:「有你這話就夠了。我知道你的錢對我無濟於事,留著你自己多買一寸地皮吧。眼下寸地寸金,希望你也不要把錢借給別人。」
  這就分手了。在一個滿是雨氣的早晨,天空朦朦朧朧,有毛毛細雨的飄落。屋裡的空氣粘稠滯滯如女人一條條的白帶,抓住任何一股,都能擰下一屋淡黑的霉氣和嘀嘀嗒嗒的流水。由於繁華和亂哄哄的嘈雜,難得一見的麻雀,忽然也在外面樹上啁啾出一團團球形的鳴叫,跳跳蕩蕩滾進來,又散開飛滿飯莊的大餐廳。就在那種情景之下從雨霧中來了一輛小車,停在飯莊的門口,下來一個年輕的小伙,唐豹沒作任何介紹,讓其把簡單的行李扔了一半,另一半搬入了小車的後倉。大家都出來送唐。畢竟相處了一些日子,彼此雖也時有爭吵,但都早識唐非一般農民,也不是光在嘴上誇誇其談的口頭商人。他是一個有足夠經營智商的實幹家,加之涉世甚深,歷經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飯莊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送唐的時候,飯莊籠罩著九十年代蘇聯解體的淒慘之氣。梅立在飯莊的招牌下面,幾位廚師和服務小姐反倒過了門前的水道,立在馬路邊上,說唐哥,有一天發了,別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其情景很像港台電影、電視中那些分手的同舟共濟過的兄弟。由唐介紹進飯莊的兩位姑娘,竟當眾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淚。惜別的依依深情,出乎梅的料想。當下梅說:
  「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裡的誰,大家儘管過去。豹子也儘管來這要人。只要你那兒比這錢多。」
  話裡的意思,雖含而不露,如深閨秀女的言語。但到底大伙還是明白了自己主人那點嫉意,都不再說什麼,也站在原地不動。唐卻對此話抱以寬宏之笑,說有一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經理念起舊恩,還給一碗飯吃。梅說那當然,隨時歡迎,就怕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別,說些流行歌曲一樣的客套話,便上車關了車門。直到車走時候,梅和大伙才看見,那輛車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伙,還有一個六十來歲的婦女。婦女的模樣,連一點模糊的印記也沒留下,大伙只看到她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紗衫,好像頭髮也梳得十分光潔。
  後來的傳聞,罩著一種北京故宮的神秘,有人說那位女人,是唐豹繼母的姐姐,有人說她是唐豹在飯莊偶然結識的朋友,是三十年代一位資本家的女兒,是一位老寡婦,云云。說他們之間頗有忘年交的桃紅色的意味。無論哪一種情況,今天在梅看來,心裡都十分難以容忍。愧你活了六十幾歲,又在都市經風見雨,連唐的為人都不能窺其一二,也只能是被唐豹白白所用罷了。
  前面立交橋上的螢光燈,熾白地亮在成為黑夜的白天裡。從車窗裡望出去,眼光迷亂,使人感到頭腦亂哄哄得水高山低,河長江短,一切都錯亂了位置。梅揉揉眼睛,把車窗打得更為敞開,將臉伸向車外吸了一口潮潤的空氣。立交橋上,站滿了各樣的人們,工人、市民、農民、學生、還偶有幾個外國人,也許是從香港湧來的外籍華人,但從高拔的身材鼻樑看,怕也只能說是西方的人種,和中國人比較,只能有些生拉硬扯的血緣和牽強附會的關係。他們一律地將頭昂在天上,尋找失去的陽光,又一副新奇無謂的模樣。
  可惜太陽還沒有絲毫露臉的跡象。整個都市都還是夜的顏色,一望無際,又無休無止。
  79
  立交橋邊,有一個不大的街心花園。花園邊是新蓋的住宅實驗區,均在二十層以上的樓房,一排排如鑽天楊樹樣密集而均勻。花園四邊的螢光燈亮得不錯,從電車上探望,連花園中擺放的盆盆墨菊,都可看得幾分明白。妍紅艷黃的菊,盛開在日蝕後的燈光下,粉粉淡淡卻如飄落在花壇裡秋葉,淒寒之氣油然在上。花園裡的老年健身運動場,往日是老少練功、做操,夜晚唱戲的專用設施,眼下那塊場地上,孤單著一個精神的小男孩,在練習倒騎自行車。他神情專注,騎在車的平樑上,背向車把,面向車的後座,從開始歪歪扭扭,到終於能把車子倒騎得分外流暢,彷彿樂曲中的一段曲調,一圈圈小精靈般在那場上旋轉。環形車從花園邊上過去時,梅盯著那精靈似的男孩,心裡有一個深深的哆嗦。如不是早夭,自己的孩子強也是這個年齡,也是這麼純淨。日蝕在他是無所謂的。一堆垃圾似的熱鬧、現代化的立交橋和帶電梯的住宅樓、崛起的繁華和繁華中沒有光亮的遊戲、及成年人的心計、手段、爭風吃醋的打鬥,弱肉強食、爾虞我詐,這些都市的勾當,在他都是一片純淨。他唯一想的,就是在老年人的訓練場上,抒情地倒騎著車子,把車子騎得小夜曲一樣優美。身邊過去的汽車,橋上等待奇觀的人們,頭頂失去的日光,住宅樓裡隱藏的故事,小男孩都未曾看見聽見。他的心地還是一塊鳥語花香的草坡。山坡上掛著幾隻野牧的白羊;斑斑點點的蝴蝶,起舞成一種隨意的圖案;山坡的下面,潺爰著一條汩汩的河水,游魚時上時下,跳出水面時,把晶瑩的水珠留在金燦燦的陽光裡。
  有飛塵從馬路上撲到街心花園。路邊的桐葉,帶著秋天的沉重,慢慢旋著朝他的車子飛去。他只管在老年人的場地上,把他倒騎的車子,沿著逆時針的方向,盡力地騎得流暢而又流暢,如同數學課本上印刷的一道道的拋物線。
  80
  斷然也想像不到,唐豹能以最低的價格,買下了亞細亞街最中心的一塊大地皮。那兒原是本市第一鞋廠的大倉庫。鞋廠瀕臨倒閉,被一家私人經營的皮鞋公司所吞併。國營鞋廠的先進進口設備,被私人公司的卡車小心翼翼地拉走了,國營廠的工人被公司經理選走一半,另一半去自謀出路了。國營廠的大倉庫,被唐豹在本市最豪華的四星級賓館的一頓盛筵買下了。用五十幾萬元人民幣,對倉庫內壁、地板進行了裝修和櫃檯添置,十五萬元的門面改造,就這樣建起了亞細亞街最早營業的星光商場。
  一切都在轉眼之間。
  營業那天,市領導在商場門口舉行了剪綵儀式。電台、電視台、報紙等喉舌機構,因市領導的出面,無條件地為星光商場做了不取分文的軟廣告和硬性廣告。星光商場的開業,成了本市商業中心城建設的快速度、高收效的典範,被主抓商業城建設的市長,做為嘴邊的例子,再二再三的提起或表彰,以促進商業城的崛起和繁華。至於星光商場是如何的開業,那一筆巨額投資的款源,從何而來,不熟悉唐豹的人從不過問,熟悉的也只是私下議論而已,而有誰能夠顧及和有權深究?面對星光商場開業的事實,這個城市也就漸漸把那些灰濛濛的疑慮忘得一乾二淨,連交易上的黑色的怪味也嗅不到了。
  和唐豹分手以後,梅整整三個月沒有謀他一面,連在地皮交易所穿梭的日子裡,也沒見過他的影子。從道聽途說的消息透露,說唐同人合謀了一筆大的買賣:向俄羅斯輸出勞務。且說為了國家稅收上一些法律,唐和伙友還費盡心機地辦了俄羅斯國籍。據說在這筆生意中,唐的任務就是要到豫東農村和安徽淮河一帶及別的災區招募農村過剩的勞力。消息是否確鑿,也亦未可知。在梅看來,這樣的生意無異於太空冒險。但再一轉念,並不是沒有可能,至少說勞務輸出,也給國家賺回了急需的外匯。而經營的一方,每個人分得一百萬、二百萬人民幣,或者大筆外匯,都是可能的事。不然,唐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沒有能力買下一塊商場的地皮。那塊地皮最早拍賣的價格是一百五十萬元。因數字的可怕,人們只能歎為觀止,很少有人問津。最後和唐成交是什麼數目,一向無人知曉。在幾年後的今天,坐在九七年深秋的環形路電車上,面對日蝕了的都市,去回想亞細亞大街的發跡,真該給唐和唐那樣的人重重地記上一功。
  因為星光商場的開業,引來了大批好奇的顧客。在二七廣場商業區購物,無論是亞細亞商場、華聯商場,還是商城大廈,都帶有官辦的性質。至於人民百貨大廈,你依據其名,就更能品嚼官辦的滋味了。儘管這久負盛名的商業中心,商品豐富、種類齊全、貨架上琳琅滿目,加之交通方便,價格公道,但因為官辦,便一分就是一分,一元就是一元。顧客可以任意挑選貨物,服務人員決不表露厭煩情緒,但卻不能討價還價。人是活人,價是死價。而星光商場的開業,恰巧滿足了人們的貪慾心理。各種商品的標價,都有一定的浮動性質,你甚或可以把標價從中一刀斬斷,也許成交還是很輕易之事。在星光商場的裡邊,有一部分櫃檯,唐採取了租賃形式,那些將過小康日子的買賣人,從那兒租來一米半長的玻璃專櫃,每月向唐豹交納一千八百元的管理費。不消說的,價格明顯偏高,然卻不需他們自己去同橫眉冷對的工商、稅務人員交往,自感也是一種省心。在那些櫃檯購貨,有一種別樣的樂趣。賣者可以漫天要價,買者可以就地還錢。成交了,前者歎息做了賠本生意,後者竊喜以為佔了很大便宜。事實上,吃虧的總是消費的顧客。買到假冒商品,也是常有之事。那時候,你便只能怪你自己眼睛不銳了。但虧雖吃了,卻有了討價還價的樂趣,下次冒著上當的風險,仍然還要來星光商場。話說回來,同樣的商品,在星光商場比二七商業中心廉價上百分之十或二十,也不是沒有的事。
  總之,星光商場帶動了亞細亞大街的繁華。唐豹在一年之內,成了本市商業上的一顆名星人物。說到商業城,不能不說亞細亞大街。說到亞細亞大街,又不能不提星光商場和豹子。
  星光商場開業以後,自己是見過一次唐的。梅依稀記得,似乎是去給自己的飯莊改為亞細亞酒樓求蓋最後一枚公章的路上,剛從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下來,有一輛風馳般的轎車戛然而止,門開處,走下了一位西裝革履的漢子,很有滋味地叫了一聲李老闆,抬起頭來,唐豹已經笑著站在了自己面前。從根本說來,彼此沒有實質的矛盾,相處的日子裡,相輔相承,合作算不上多麼愉快,但卻十分順手。梅不是那種固執己見的頑固分子,生理上也不到更年期的時候,關鍵時刻,常能放棄己見,採納唐的建議而實現自己的意圖,這多少也體現了唐在經營上做人的價值。所以這次偶然的相遇,彼此都還有一份驚喜。立在馬路邊上,讓城市建設和發展的塵土落在雙雙的頭上,彼此親熱地問了一些雙方情況,道了生意上發財的祝福,最後唐說:
  「我開張那天,你該賞臉去湊份熱鬧。」
  梅說:「去的都是市政要員,我算什麼呢。」
  唐說:「我在人群中到處瞅你。」
  梅說:「你又沒發帖子給我,瞅我幹啥。」
  唐說:「我真的沒發請帖給你?」
  梅說:「發了我能不去?」
  唐說:「記得發了呀。」
  梅說:「真的沒發。」
  唐說:「看我怎的把你忘了,忙得一塌糊塗。真是沒良心的東西,怎能把你忘了。」
  這樣說著,就握手告別。該往東的往東,該往西的往西。望著一溜煙跑掉的小車,去回嚼怎的把你忘了那句語言和唐說話時浮在臉上的輕快笑意,梅的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的尷尬,心頭如吃了枚吐不出的苦果。設若這種情況下,碰到的不是唐豹,而是任何一個共過事的熟人,笑也不會那樣輕鬆。更不要說自己在鄉下那些同一塊土地上收割的莊稼人了。
  81
  唐豹的星光商場,轉眼之間便立於亞細亞大街。相比之下,亞細亞酒樓的建設和開業,則是歷經挫折和沉浮,不知自己為之多麼地嘔心瀝血。也許別人的磨難,自己不知而已。星光商場開業以後,又有幾家如美容中心、華藝時裝店、髮型新世界,如歸賓館相繼開張。照理,別人都新打鑼,另開腔地唱戲,要修裝檯子,建設劇院、招募角色,該比自己難出許多。而自己有飯莊的基礎,也有一定資金,僅僅是請一支小型建築隊把酒樓承包後如期交付使用罷了。可就這些,卻使梅整整瘦了十二斤的重量,開業那天,眼窩已陷下許多。
  期間,父親的病故,雖是常人的生老病死,卻差一點使梅垮將下來。父親得的是老年人常見的心肌梗塞症。餛飩館子改為飯莊不久,由於唐的得力,便讓他索性在家養老。也算享了幾日清靜安閒之福,可病危時候,做兒子的弟弟、弟媳,卻從不到床前一站,並唆使其女兒不要去爺的面前,說爺身上有一身傳染的病菌。酒樓那兒,已經即將開張,前一天,自然是要請有關人員為了關照去大宴一次。請柬已經送出,所請人員也答應照時赴宴。可父親病情發發可危。派酒樓的人去叫了弟弟,弟弟卻到第二天早上八時,如上班一樣姍姍來遲,且前腳入門就說,姐呀,我今天給人談一筆大買賣,侍候不了爸啦。話畢,後腳已經轉向要走。父親在床上說,讓他走吧。他就果真走了。
  請人入宴在九時開始,客人八點四十、五十到齊,八點半,主家自然要到場照應。弟走了,梅急得滿屋打轉,父親又說,你也走吧,那邊要緊。苦於無奈,梅將開水和藥放在父親手邊,交待了幾句,出門時,租來接客的小車已經匆匆在門口停著。
  宴請人員,除了唐豹沒到,送過帖子的,余皆全部到齊。且在宴上,工商、稅務、衛生檢查等各方,都異口同聲,說要對亞細亞酒樓盡力關照。宴請從上午九時十分開席,至下午四時結束。回到家裡,拖著疲憊的身子叫了一聲爸爸,又叫幾聲爸爸,可是爸爸已經去了另一世界,手腳都已涼過,自己倒的開水和救急的藥片,還安然放在床頭。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