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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心花園的孩子,倒騎著車子一圈又一圈地沿逆時針的方向轉圈,把老年人的運動場騎得就地旋轉。父親向無進過那些老年人的娛樂場所,他一生孤獨,死時也沒能拉住兒女的手離開人世。而兒子強是在不足十歲便早夭離去。將臉貼在車窗的玻璃上,感受著一種不多見的寂寞,梅時時地拷問自己,如此地奔波,到底是為了什麼?環形車漸漸地接近郊區,把都市一點一滴地拋向身後。雖然是一樣地在日蝕的黑暗中行進,梅卻總覺得是在接近自然的風光,似乎視野也在慢慢開朗,腦子也漸漸清爽起來。不知道車子已經行至何處。但嗅到的氣息,似乎是一鼻子比一鼻子涼爽,有一種一步步走近自我天地裡的感受,輕鬆地附在梅的身上。然而,時常把自己搞得昏頭昏腦的平時瑣事,卻一刻也不能遺忘,整天像生活在練武場的感受,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酒樓開業以後,梅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經把自己送上了人生接力賽的跑道,遲緩一步,被貽誤的不僅是自己,而是更多的人。由於酒樓初始,客戶需量的擴大,顧客又少有一定。第一個月雖收大於支,但為了填補投資時挖下的債坑,給服務人員的工資遲發了幾天,沒想到一個叫翠的姑娘,就找到了梅的屋裡。
  「我家寫信催我往家寄錢了。」
  翠是唐豹介紹來的。人的模樣算不上秀麗,比起流行的標準,略顯胖了些許,臉膛也稍微顯紅。但她自小生長在縣城的一個商業性家庭,接人待物,極有分寸。跟著唐豹的磨碩,加之城市俗文化的熏陶,很能為店裡拉住顧客。即便有的客人心術不正,吃飯時不免說些不夠正經的話,甚至有挑逗的言行,如翠在場,也能三言兩語應付過去,既不失姑娘的嚴肅大方,又不惹惱那些大款顧客和專吃公款的國家公務人員。梅知道,翠家境優越,只是為了混跡都市,或者說為了和唐豹一些幼稚的情感,才做了酒樓的服務小姐。翠說家裡逼她寄錢,其實純粹是些托辭。
  「工資晚兩天發給大家吧。」
  翠說:「這個月不是發不下工資吧,梅姐。」
  梅說:「剛開張,我把錢用到了別處。」
  翠說:「我聽說別的飯店開支準時,還比我們這兒工資高。」
  梅說:「高多少?」
  翠說:「十塊。」
  梅說:「下個月我們漲上去。」
  正在用人之際,翠的手下又有許多固定的客戶。許多單位過節和頭們一時激動,單位的上司來檢查工作,都不斷被翠招來包間。翠的話有很大份量。為了剛開張的酒樓,自然需要穩住人心,是酒樓上下,同心協力,以振興自己。但梅沒想到翠的隻言片語,卻與唐有著關係。工資長上去了。亞細亞酒樓的服務人員的月資,居全市同行之首。為此,梅曾很遭了一些同行非議,說她搞亂了整個酒樓、飯店服務人員的心理平衡。可事至最終,還是沒能留住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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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和被公安人員從旅店抓走的紅,是在冬天離開的亞細亞酒樓。北方的城市,和南方截然不一種味道,四季分明如城鄉的差別。落雪時候,大街小巷都冰凍著青白的寒氣,城市如一個冰封的雪宮。照理,這樣的天氣,服務業應該蕭條幾分,可亞細亞酒樓卻反倒更加興隆起來。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梅給水暖公司的經理有些熟識,早就借仲秋節的機會,送去了十斤月餅,還有他孫子的一個玩具機槍。月餅倒不值幾個錢的,槍卻需要三百多元,是多功能折合電動槍。因而,在暖氣公司將管道送往亞細亞街時,公司經理首先派人將亞細亞酒樓的暖氣裝好接通。誰知這年的大雪,又偏偏提前到來。一夜之間,城市裡冰天雪地。公司停止了施工。偌大一片城池,數百家服務行業,卻獨獨梅的酒樓裡,暖融融流動著浸人心肺的熱氣,生意自然好了起來。
  雪也下得曠日持久,舊雪未盡,新雪又至。哩哩啦啦似乎整個冬天都是皚皚的白色。附近另幾家酒樓的一些常客,還有固定在哪家飯莊的單位的公宴,都雲集在了亞細亞酒樓。加上梅狠抓了一次服務的質量,不僅菜的味道不錯,風格也不算平常,服務人員的態度卻又絕然一流。那段兒的生意,紅火到難以招架。有次,唐豹領著幾個客人上樓吃飯,見到此番情景,不僅大肆感慨一番,說真真的想不到,李婭梅經理的經營比我早先知道的有方多了。
  梅說不就比別人多了一些暖氣嘛。
  唐說僅這一點就把別的生意會擠垮了。
  梅說我可沒有誰擠誰的意思。
  唐笑笑,笑得銀格朗朗,既沒有十分稱讚梅的意思,也沒有對梅嘲諷的含意。酒間,梅有意讓翠和紅來回上酒端菜,照顧得不謂不周,連八百五十元的包間飯菜,也只收了二百元的酒菜成本。可在這次見面不久,足處說也是三日五日以後,翠和紅卻冷丁兒在關門下班時候,跟在梅的身後,至梅的房裡,難為情了一陣說:
  「梅經理,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想換一樣工作。」
  梅對這事,先還不以為然,說不想招待客人,就是進廚間幫忙,那兒更髒更累。翠便說我們想離開酒樓,找一個體面活兒。至此,梅才想到事情非尋常兒戲。再三地問為了什麼,只是答自己年齡大了,處男朋友時,對方一聽說自己是酒樓服務小姐,立xx眼角就上吊很高。姑娘們的話,自然不能說不是理由,可酒樓生意正在冬季的旺處,忽然走掉兩個得力人手,不消說是一個影響。而相比之下,酒樓裡其餘的服務人員,哪個也不如她們來得周到,又嘴甜手利。什麼顏色的尷尬,都能隨口找到恰如其分的對答。更重要的,是酒樓剛開張半年,新招的一批服務人員,業務還不諳熟,各方各面都還需要她倆領帶。
  梅說:「說實話,你們想到哪兒?」
  翠說:「想到星光商場。」
  梅說:「是唐豹讓你們去的?」
  翠說:「唐老闆說讓我去他那跑採購,讓她去做總出納。」
  梅說:「你們去吧,有一天後悔了,我還是你們的大姐,可以隨時回來的。」
  翠和紅便走了。翠和紅走的第二天,唐豹打了電話過來,有了一番生意經營的話語。
  「真不像話,我隨便開個玩笑,她們當真了。」
  梅說:「人往高處走。你那兒比這好。」
  唐說:「你幫我一個忙,我立馬讓她們回去。」
  梅說:「什麼忙?」
  唐說前天他派人去給水暖公司的經理送了兩千塊錢禮,請他們公司加班給星光商場裝暖氣,沒想到經理把禮又送回來了。經理不知在哪買了個由舊翻新的日本錄放機,硬說是從星光商場買走的。說現在再白送一台新的也不要。說天寒地凍,星光商場的暖氣若不裝上。至明年春天他最少丟失五百萬的營業額。
  梅說:「你可以找市領導嗎,你也是通天的人。」
  「你我誰也不要挖誰戲台了。」唐豹嚴肅板正地說。梅從電話這端,看見了唐豹冰青的臉,還看見翠和紅也許就站在唐的身邊。他說,聽暖氣公司的經理說,是你八月十五去他家,才發現告訴他們,講那錄放機是重新包裝的舊商品。
  梅想了想。確認自己說過那樣的話。
  「是我說的。可我不知道是你們的貨。」
  唐冷冷笑了笑。梅看見從房上滑落的冰塊,砰砰啪啪地響在面前,聲音又白又亮。
  「沒別的事,請你出個面。」唐豹說,「那是一批很大的貨,我也是受害者。只請你去給暖氣公司經理家送一台一萬八千塊的攝像機,分文不取。然後請他不要把事情捅出去。方便的話,再把暖氣管道抓緊接到星光商場來。」
  梅不說話,默出一種黑霧白霧的矛盾來。
  唐叫:「你去了,我讓翠和紅立馬回酒樓。」
  梅說:「我不去呢?」
  唐說:「現在你生意正紅,離不開她們。」
  梅將電話扣了。
  離開電話機旁,在窗邊的風口坐了一會。帶著冰情雪意的涼風,極輕柔地撫摸著梅的臉。想翠和紅的離去,是她們不知都市裡那打開陰井蓋的陷阱,正黑洞洞地在路上候著她們,而對亞細亞酒樓的人心波動,和生意的影響,自然有著損失。為此,梅急急忙忙做了兩件事情:一是親自到餐廳、包間領帶服務人員,斷不了向顧客們賠些累人的笑,說些受用的不願說的話,甚或親手把菜端上有些大客人的包桌;二是抓緊給全部僱用人員,各做了一套全毛的紅色、棕色、深綠色的毛呢服務冬裝,每一套面值都在四百元以上,以福利的名義發給大家。裁縫到酒樓量體做衣時候,姑娘小伙們高興得彷彿自己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奇跡,小題大做地又說又笑,未及衣服發到手裡,便都同心同德、眾志成城地為亞細亞酒樓盡力經營起來。但畢竟還是少了許多常客。
  83
  車上的幾個旅客,不知何時皆都下了,而偌大的電車上,孤獨寂寞著梅一個人。當車緩緩剎閘,在公路上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轉彎時,朝窗外看了一眼,才猛然發現,一盞明亮的路燈下,站了黑鴉鴉一片急待進城的人。
  終點站到了。
  不待她從車上下來,車下的人便瘋狂地湧往車上。結果是車上擠滿了,她又擠下汽車。似乎車下的人等待進城已經早已焦躁不安,忍無可忍。外面依然的黑天黑地,如黑色的風,濕津津如從湖面吹來。不遠處有幾排房子,兩家商店,一家工廠。這就是東郊了。梅立下不動,等汽車喘息著開走,把空空蕩蕩留下時,忽然看見被車擋過的地方,在一棵桐樹的枝丫上,掛一發銹的站牌,上邊赫然寫著碧沙崗三個字樣。
  原來已經到了碧沙崗。
  看不出城裡城外的差別,都是一樣的日蝕,一樣的黑色。世界一樣地被日蝕所吞沒,而路燈所支撐的一星光明,只不過是世界被吞沒後的一片殘骸。小男孩在她心裡的一片光明下,倒騎車子,流暢地沿逆時針的方向,轉在老年人的運動場上,不見休止。望著郊區荒野的黑色,梅總是產生小男孩倒騎車子那艷亮的念頭。她站在路燈下,用手扶著掛站牌的桐樹,樹身上活生生的動感通過她的手掌,流進了她的脈管。也許這棵小樹正在生長,正在發粗拔長。梅抬起頭來,通過這棵小樹的枝葉,忽然看見了陽光的一閃,金燦燦轉瞬既逝,如同一道流星迅急地滑過天空。也許日蝕就要結束,世界將重新光亮起來。把頭仰起許久,怔了很大一會,似乎是等第二道流星出現,末了,卻不得不失望地收回頭來。
  奇靜奇靜。汽車早已消失。不遠處的燈光下,也少有人影走動。能清晰聽見頭頂在慢慢佈滿著小小的,靜止而紛亂的雲絲,那聲音如同夜闌人靜時,昏黃的燈光照在你的耳朵上。風保棉線一樣,斷斷續續從你身邊抽過。梅有些微的害怕。那害怕像被風吹起的一翎雞毛在她身上旋轉。再也沒有了都市垃圾一樣亂哄哄的繁鬧和噪雜。那些高樓、公路、立交橋、飯店、商場、人流、車流、國家公務人員,凡此種種,曾經從四面八方,咄咄地逼進她的腦裡,並在那裡紮下了黑色的壯根,現在卻突然凋零萎縮。在經營上時不時便要膨脹的金黃銀白的念頭,這當兒也黯然失色。潮濕的氣息苔蘚一樣在她鼻下蔓延滋長。膽怯也許是一些對突然擺脫的不適。立馬就會好的。自己曾經是鄉下的一個女人,風裡雨裡晝裡夜裡,都孤獨在一條小道上行走。梅想,沒什麼怕的。也就果然似乎沒什麼可怕了。請到星期天於碧沙崗一見。顯然,這兒不是真正的碧沙崗。這兒只是汽車的終點站。無非站牌借用了碧沙崗的名字罷了。就像她的酒樓和亞細亞大街借了亞細亞商場的名字一樣。
  前面工廠有幾個人影晃動。依稀記得城裡、城外的人們,為了防止黃河故道的風沙撲進城裡,曾經在碧沙崗前築起一道屏障似的大堤,將沙崗和城市截然地隔開。梅開始迎著工廠的燈光往前走。找到那道大堤,也就找到了碧沙崗。自然,大堤只能是在這公路延伸的那端。
  小的時候,讀著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飛去的課本,被一家工廠的汽車將同學們拉到大堤下面,未及打開車門,大家就飛出汽車,落到沙面上去。黃河的改道,留下了這片自然的奇地。細莖的茅草,扯扯連連,不生便是一棵沒有,生了便交織成一片。茅草的葉上,貯存了太陽的炎熱,摸上去如同觸摸剛從火中抽出的木柴。茅草的根白白亮亮,從沙地裡拔出來,一節節嚼進口裡,涼殷殷的甜味潺潺爰爰流進人的體內。泛白的豬毛草,稍一用力,便從沙面上斷開,露出拔掉的頭髮似的那截兒白色,散發著青藻般魚鱗樣一片一片的青稞氣息。狗尾巴草總是窮困潦倒地歪下頭來。毛針刺在別的草間,你從它身邊過去,會有無數的黑針紮在你的褲管上。那針的頭上分開著四隻微細的毛尖。一種叫不出名兒的草,爬在沙面上,從不抬頭起來。秋天以後,它結出許多又黃又硬的毛扎子,圓圓硬硬如豆粒一樣無處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過去那毛扎兒便滾在鞋面上不肯下來。沒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毛的去處。從哪兒跑將過去,留下一片歡樂的腳窩,及至你回頭去尋找自己的腳印,卻又都沒了,只是一片看不顯的小坑。似乎那細沙永遠都在無休上地流動。朝前邊慢慢走著,到工廠的院牆下面,她聞到了那黃沙故道氣味。曾經有幾個男孩、女孩,將她叫到一個沙丘後面,說給她一包瓜籽,打開時裡邊卻是一條青色的小蛇。忙不送兒丟落,要哭喚出來,又看見那蛇是一條野瓜的籐子,在擴散綠色的青氣。撿將起來,嗅到那味道綠草壇兒樣,又濃烈,又純厚,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還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擴散。
  是請於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還是請到星期日於碧沙崗一見?僅此一句,過於爛熟,反而記不起原文了。有一條路朝南岔開,伸到了工廠的院內,另一條路筆直地前去,伸到黑暗裡邊。將過廠院時,梅的腳步有些萎縮,心裡有雷鳴的聲響。會是誰呢?到碧沙崗一見,然碧沙崗在哪?不見人,不見物,有的只是黑沉沉的世界。想必日蝕也該過去了,從九時四十五分算起,現在已經是十一點十五,已經整整日蝕了將近兩個小時。是誰在碧沙崗等我?他真的每個星期天都在這兒?總該不會是唐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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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不會是唐豹。唐豹正在忙亂他的彩票開獎。一等獎的最後一個號碼,已經怦然搖出,可是日蝕了。似乎他是為了日蝕才開始搖獎的。似乎日蝕是被他搖出來的,太陽是為他而失的。在這個城市,他一手握著太陽,一手握著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賜給人們。不是嗎?千真萬確。那次和暖氣公司經理鬧下的糾紛,曾經沸沸揚揚,使亞細亞街多少老闆和經理人所共知,唯一蒙在鼓裡的,是照舊滿懷熱情進出星光商場的顧客。暖氣公司經理也是一方有頭有臉的人物,決意要將星光商場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醜聞,通過報界張揚出去。他之所以這樣地腰板挺直,富於人格,另一面還因為他的妹夫是一家報紙的總編,控制著一塊輿論陣地,想翻掉星光商場的大船,自有其掀風興浪的條件。若不然。唐豹也不會為之退縮三分,請人將一萬八千元的攝像機作為賠償,送到經理那兒。經理也是個得理不讓人的角色,不僅將唐的舉動拒之門外,且還請來記者,連這一舉動,也一同寫進了文中。然而,暖氣公司經理,過分地將唐看成了無能之輩。就在文章即將見諸報端之時,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來自山東的電報,說他們購買的大批暖氣設備,暫時不能發貨,因為國家要將這批設備調撥出口公司,運往俄羅斯國,換取急需的外匯。經理慌了神兒。門外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如果不能按計劃運回貨物,就意味著整個冬季,本市將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氣。而新市長上任的許諾,即嚴冬到來前後,保證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將成為一句空話。如果讓市長的諾言落空,追查下來,暖氣公司將無法向本市上百萬居民交待。經理夾上電報,連夜乘火車趕到山東沿海,沒想到暖氣設備廠廠長嫣然一笑:
  「把貨發給你,就要傷害國家的利益嘍。」
  經理說:「當然該把本國人放在前面考慮呵。」
  廠長說:「也行。你們自己把和星光商場的糾紛平息掉,不就是幾件假冒商品嗎。沒看到經濟參考經常登載國外商人對我國的抗議?說把換了包裝的次品賣給了他們。」
  原來,船是彎在另一條航道上。事情的結果是,暖氣公司加班加點,給星光商場裝了暖氣,並請唐豹到四星級賓館吃了一頓飯。碰杯的時候,暖氣公司的經理向唐豹說聲對不起,日後多關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像,唐豹也會舉杯一笑,說聲不打不相識的中國俗話,再一飲而盡,回說相互關照。
  梅知道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時候,紅已經被抓走,爬在梅的肩上說,梅姐,和誰結婚都成,千萬不能上了唐豹子的當。紅是在唐豹的一個電話,擔保出來說了這些的。至眼下,紅是亞細亞酒樓服務小姐班的負責,已經回到梅的手下干了二年二年來,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紅已經做了人妻,連她新生的孩子,也已開始呀呀學語。亞細亞酒樓處於一種平穩而又興隆的境遇,如同狀況良好每日都在旋轉的機器。星光商場依然在不停地滾著雪球。一次,本市召開教育基金會議,唐一張口便捐贈五十萬元人民幣。他因此後來就做了基金會的董事長。由此可見星光商場經濟的一斑。先前因資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櫃檯,也都一一收回。鞋廠倉庫的老房,已經扒掉,蓋起了帶電梯和旋轉樓梯的豪華商場。商場裡邊的假山、噴泉、陽傘、舞廳、咖啡館、茶坐等輔助設施,完全可以和官辦的亞細亞商場相媲美。
  人生倥傯,轉眼就到了九七年的秋天。梅回到這個都市已屆五載。對林立的高樓,喧鬧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為,都已熟視無睹,習以為常。且自己也能假著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話說到以假亂真的田地。甚至,見了唐豹,也能客客氣氣說些彼此恭維的假話,連往日你我之間的小矛小盾小糾葛,也都不願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個月之前的一個晚上,亞細亞街上鋪著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討帳回來較晚,走在街上如趟著一條河水。月光嘩嘩啦啦,被她踢碎重又在她身後彌合起來。正在落葉的法國桐樹,在風中搖曳不止。一片片黃葉,把月光從樹枝上彈落下來,呢呢喃喃自語不停;它們或者載著月光,落下時將月光擱在梅的身上,自己朝暗處飛去。因為電視台播放引人人勝的二百五十集的美國肥皂劇,街上便空蕩成難得的荒郊。她的腳步聲,在月光中如輕輕擊打水面的手掌。將到酒樓時,看見有一人影的晃動,心裡閃悠一下,放淡腳步,以為是燒菜的廚師,及至到了樓上,才發現門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裝革履,依然精神閃爍。著意修飾過的髮型下,依然那張少有笑意的臉。打開房門,將人讓進屋裡,說一聲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給他,說這麼晚了,你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裡。
  「給你報個喜訊,我的姨媽死了。」
  梅突然怔著,想起那位一面之交沒有下車的老女人。
  「很少聽你說過你的姨媽。姨媽死了,你該孤獨了。」
  唐從凳上站起來,轉著手裡的杯子。
  「沒人能干涉我了。我還是想和你結婚,今天正式來和你說說。」
  梅靜默一會,安然地一個談笑。
  「我從來都沒想過和你結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轉著的杯子在手裡停下。
  「現在你想想。」
  梅收了臉上的笑。
  「你及早打別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試過,除了你誰都不能在經營上幫上我。」
  梅把臉朝上昂了昂。
  「你抬舉我了。能幫上我也不會嫁給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還沒有我唐豹辦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一下。
  「這件事你就辦不成。」
  唐轉過半邊身。
  「你準備準備吧,今年底你我結婚。」
  梅說:
  「唐豹,你就是強盜,我也不會讓你趁心如意。」
  唐說:
  「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你準備年底和我結婚吧,不然你會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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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工廠遺落出來的燈光,漸漸被梅走盡。腳下的路突然鬆軟綿綿,有時一腳下去,彷彿踩在棉花之上。再也不是都市那種光潔卻堅硬,平整卻對腳底沒有情意的柏油、水泥馬路。似乎也不是走在黃土道上,而是走在被汽車軋過的沙地。梅的腳步有些收縮。也許將到沙地。也許碧沙崗就在腳下。漫漫不息的黑色在她眼前延展鋪開,一股濕膩膩帶著青稞野氣的風迎面而來。昏花的燈光,隨著她躡躡的腳步,變得如傍晚時分即將收盡的最後一抹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她把腳步收下了,終於站在燈光的邊沿。日蝕在她的頭頂還日蝕得非常勁道。無論是誰和她在碧沙崗一見,黑暗裡都是不行的。她不想冒黑前去,也不想折身退回。很有一陣,她就那麼遲疑地站在燈光的遠色和日蝕的黑色交接的地方。身後似乎有棵樹。她移腳過去,果然就是一棵樹。站在樹下,從迎面黑處吹來的秋風,以其鋒利的純淨,歡快地從她的臉上拂過。她聽見被撩起的頭髮,在她的耳邊響著觸摸的聲音。有一股似乎帶著陽光的暖味,純淨地夾在風中,在她鼻下滯留一歇,朝日蝕的深處去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同嗅了一下百年老窖的陳酒,過逝的往事,立馬又被她從心中喚醒過來。
  久盼的暑假,懶懶洋洋地來到她所在的小學以後,大家結伙騎車奔到這沙地上來,將車子隨意地倒放在路邊刻有碧沙崗三字的大界石下,雀躍到那漫漫的沙灘上去。這兒是含著粘土的荒漠,當年的黃河,曾經由此奔騰而過。今天,河去了,漠留下,只要有涓滴之水,漠地上就充滿著生機。如果一場雨後,碧沙崗便萬物蔥綠,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濃烈的草氣。小蟲子飛來舞去,有時它們會徑直飛到你眼睛裡、鼻子裡,或者耳朵裡。而他們一夥,少男少女,伴著蟲子在草地上邊跑邊叫。羞醜的嗓子,這時候變得清翠欲滴,滿帶著泉水的韻律。在夏日的陽光下,沙地上的景物,一切都發出劈劈啪啪的雪白色的聲音。為了趕在三伏的烈日暴曬之前,便結上果實,以便避免被烈日曬枯,青草們急急忙忙地開起花來,播香授粉。那花香草青的氣息,就是梅眼下嗅到的帶著日光被炒過蒸過的香味。逆著那香味嬉戲著追鬧過去,面前忽然出現一個沙丘。沙丘上光潔如梳洗過的一頭花髮,白白亮亮沒一棵青草。米粒一樣均勻的細沙,在日光中閃著金燦燦的光澤。大傢伙脫光鞋襪,男孩們拉著女孩的小手,男子漢拯救世界一樣把她們一個個拽到沙丘上去。冷丁兒看見這沙地漫到天邊那兒,波波浪浪,宛似海邊落潮後的流沙。在這一圓沙丘之上,能望見另一匠頂。每一個丘頂上都閃爍著一團黃金日光,又圓又大,如同將要離地起飛的紅黃混雜的大氣球。沙丘間的深溝,濤濤地流動著炙熱的白色,如同流動著被烤化的雪光。在這丘上溝下,沒有了人世,沒有了生命,沒有了城市,也沒有人的阻隔。唯有熱浪的搏動。男孩們哎晴一聲齊叫,一人突然推倒一個女孩兒。女孩們笑罵著,綵球樣朝著沙丘下面滾。騰起的沙塵,落進她們的頭髮裡、脖子裡、褲管裡。男孩們站在沙丘上,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在目光中清晰可見,一滴滴、一團團,或者一條條,一片片,跳在日光裡,如河邊翻起的水花,起落不止,粘滿了陽光的溫熱,順著向南的風向,溜著白色溝壑的坡面和溝底,叮叮噹噹朝著另一條沙溝蕩過去。笑夠了,笑到了歇不過氣兒來,男孩們便快步地從沙丘上跑下去,到滾至溝底的女孩身邊。縱身一個跳躍,從她們的頭上、肩上、腰上或者臀上飛過,快樂地笑著四零五落地跑走了。也許那是他們青春的陰謀。他們推倒了誰,就從誰的身上跳過去,逃跑時又決不合伙,每個人選擇了一個方向,前邊不是一座沙丘,就是一條白沙溝壑的拐彎,從沙地爬起來的女孩,歡樂地尋找著不傷大雅的罵話,一句一句從嘴裡罵將出來,像一個一個投在自己仇人後背上的棉球。她們各自追著推倒自己、又從自己身上跳過去的仇敵,瘋狂地跑著,不時將落在額前的頭髮撩在耳後。踩著男孩子的腳窩,沿著他們的陰謀所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他們設置的陷阱裡靠近。那時候,自己追的是一個個頭兒不高的男孩,他的綽號叫狐狸。說起來他長的並不漂亮,臉上除了亮著黝黑的皮膚,就是還有一架挺直的鼻樑,猛地看去,有些東北二毛子的模樣。可是,他機智、滑稽,甚至油腔滑調,三言兩語,能把哭了的女孩,說得破涕為笑。他將梅推倒的時候,又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領,使她沒有像別的女孩樣重重地摔倒。然他從她身上跳過時,卻有意踢起一團黃沙,準確無誤地全都踢到了她的後頸上,流到了她的後背上。梅至今感到,流入她後背的細沙,柔軟而又細膩,如同朝她身體深處撫摸的顫抖的手,使她在那一刻,體味到了她那個年齡膽怯害怕而又時時夢懷的異樣。她在他後面跑著,罵說狐狸,該死的狐狸,不安好心的狐狸。狐狸在前面跑著,不時地扭回頭來,說來呀,你追上我呀,你追上我呀。狐狸並不有意跑快,他總和她保持伸手可抓卻又有一步之差的距離。跑到白色溝壑的盡頭,狐狸朝另一個沙丘上爬去。那沙丘登一步,滑半步,他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那丘的頂上,太陽熾白灼熱,摘掉它似乎只需舉手之勞。然而他們卻並不覺十分炎熱。光亮閃閃的風像從一個山口吹來。他們如同站在一個風洞的口上。汗立馬落了,只有青春的熱氣在身上鼓蕩。顧不及欣賞新的風光。別的男孩女孩不知追鬧到了哪裡。狐狸終於被她抓到了。如今想來,狐狸是有意讓她抓到的。在沙丘頂上,細沙如天鵝絨一般柔軟。氣喘噓噓的狐狸,樣子上如癱了一樣無力。可她乘機往他身上撤沙時,他忽然有了力氣,左手掀開她胸口的衣服,右手抓一把熱沙從她胸前丟了進去。她加急地罵他,如抓了一把將要盛開的花蕾打在他的臉上。他笑著,把已經盛開的笑聲,撒遍她的全身。他們的聲音,如大雨謗淪的水聲,嘩嘩啦啦落遍了沙地,青春的男女激流,跌跌撞撞地從沙丘上湧進白色溝壑。他們扭作一團,跟著那聲音,半廝打半緊擁地滾落進另一條沙溝裡。
  那條沙溝寂靜無語,除了陽光落在沙粒上吱吱的白色聲響,便是他們共同的紅色喘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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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於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
  要自己到此一見的當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兒下鄉至伏牛山區的張家營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兒。留在了白果樹山燦爛輝煌的獄門口兒。他永遠不會再回到這繁鬧的都市,也不會再來這碧沙崗一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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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股黑沉沉的東西壓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條渾濁漫長的河水,從她的心裡喘吁吁地流過。日蝕彷彿從亙古開始,到天老地荒才是盡頭。梅在那樹下站得有些心謊。置身於這樣一種境界,如同自己跌入了無天無日的淵底。她有心退回到身後路燈之下,去等待日蝕的最終,可正要轉身,工廠一的螢光燈卻定時滅了。就在這世界朝著混沌走去的一瞬,她因為燈滅,自己徹底陷在粘稠的暗黑之中,卻意外地看見面前百步之遙處的天空,透露著晨曦似的明亮。
  她迎著那明亮快步過去,腳下是沙沙的聲響。她知道她正走在沙地,正置身於碧沙崗的邊上。請於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不消說,只要那人一片誠心,他就准在那碧沙崗上等她。或正在有碧沙崗三個石刻大字的界碑下面。歲月悠悠,光陰流水。記憶中的碧沙崗,怕活至今日,該有參天大樹,該有農舍田地,該有幾座崛起的樓房。不算遠的都市,在經濟繁榮的餵食下面,畸形地朝四周生長、擴展、漫散和侵吞。當年的郊區,已經是城市的主要繁華區域,當年緊臨郊區的農村,今天已經成了養育城市的菜農。碧沙崗這兒,理所當然該有它的變化。若製造成一個公園,興許會成為城市最好的乘涼歇息的去處。梅走著,生滿了一腦兒閒情念頭。想等到城市繁華到疲累時候,碧沙崗若是公園,準會給它吹些。月春風的生機。腳下的沙地越來越軟,完全是當年追趕狐狸的那種感覺。面前的光色愈發明亮;她彷彿是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燦燦的陽光,不消說在不遠處等她,只要走過一段時間,太陽自然會冉冉升起。眼下,她已經模糊看清腳下一片地場。坑坑凹凹如什麼剛在沙地廝打過一般。日蝕在慢慢消失。光明立馬就會來到。她想,百年不遇的日蝕,降臨到這個中原最大的都市,是都市的一個萬幸。多少人可以在今後的日子裡,敘說他們親歷過的日蝕奇觀。你看,日蝕果真在一步步消退,就像在緩緩揭掉一塊黑布。碧沙崗邊上的防風沙大堤,已經蜿蜒地橫在面前,宛如被風雨剝蝕過的一段長城。大堤上的槐樹、榆樹,果然有一副參天的長相。當年它們就像順手插在堤上的小棍,今天也棟樑起來了。落盡葉兒的枝條,一律偏北倒著。風是從南吹響過來。樹枝上掛著的日光,劈劈啪啪被南風吹落到大堤這邊,照亮了大堤這邊的一條兒半空,看上去如沿大堤舞動的一條極長的綢帶,金光閃閃,起伏不止。
  梅走著,為了趕上日蝕消失的景觀,她把毛裙撩至半腿。快捷的步子,常使皮鞋陷入沙地一半,拔起腳,便帶起一股跋涉的塵土。
  大沙堤終於到了。
  她撿一緩處,抓住堤下的籐草,爬將上去。上去時她的裙擺上扎滿了碧沙崗特有的毛扎子。在堤上,選一沒有雜草的高處站下來,回身一望,她走來的地方,依然是汪洋著漆黑,市內的高樓大廈,市內如晝的燈光、市內的過街天橋和立交橋,市內的車水馬龍的人流車流,工廠和商場、政府和酒樓、機關和星級賓館,一律深陷在黑暗裡。城市不見了。而城市的周圍,卻明晃晃閃耀著白白的亮光。整個城市,彷彿是天空下的一個大墨團兒。
  原來是日環蝕。
  梅想,原來是日環蝕。月球擋住的一團日光,正是照亮都市的那一塊。你看,西郊、南郊、北郊,和這東郊的碧沙崗,皆一片光明,唯都市淹沒於黑暗之中。在這大堤上瞭望,太陽的燦爛與日蝕的暗黑相接之處,是淡黃淺紅的混合,彷彿太陽噴薄欲出時的雲霞,圈在城市上空的周圍。亦如城市的光環。西郊的電視塔,南郊紡紗廠的煙囪都如柱子樣插在光環裡。北郊的邙山嶺,巍峨地立在天底下,站在嶺上觀看日環食的人們,鴉黑黑正如滿山遍野的黑烏鴉。請於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梅車轉身子,碧沙崗茫茫蒼蒼橫擺在眼下。深秋的氣候,使碧沙崗綠色盡退,滿堆著不毛的感覺。當年刻有碧沙崗的石碑,還依舊立在那兒,被乾枯的秋草蓬蓬圍定,如卸掉帽子的一個光頭。沙丘似乎不見了,換之的是一個個的小土包。放眼望去,一片荒嶺,不見一個影兒,但能聽到一種叮叮噹噹敲擊磚塊的聲音,如飛滑在水面的瓦片一樣。從荒嶺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傳過來。梅懷著怦怦心跳的疑惑,順著聲音走去,穿過一片枯草野地,看見十餘人在一個沙坑砌著偌大一間地下的房子。工程剛剛紮了地基,極像樓房的地下貯藏室或者倉庫的基地。再仔細瞧去,有一二熟人,似乎是星光商場的工作人員。前去細問,果真是星光商場的櫃檯經理。於是乎,才明白碧沙崗這不毛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貴的土地商品,凡不願火葬的大款新貴,皆可以每平方米萬元的巨價,購置一片墳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萬元,買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餘人眾,在此正為自己構築夫妻墓室天堂。
  懷著夢境般的蒼涼,回轉身子,似找誰約自己在碧沙崗一見,看到的卻是一個個圓鼓凸凸的墳丘,取暖似的一個擠挨著一個,秋草淒淒,如無邊無際的發霉長毛的饃饃,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氣息,淺淺淡淡曬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頭,進一步看見的,是每個墳丘頭上,都在荒草裡隱埋著一塊或大或小的日蝕色墓碑。碑的正面,一色兒儼然肅靜著柳體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異、味道單一的一片柳刻,一併是:
  市商茂大廈經理萬德全之墓
  市宏達酒家經理穆少波之墓
  市萬隆食品總公司董事長肖明之墓
  市四星級白天鵝賓館總經理鄭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經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領帶廠廠長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廈總經理楊立強之墓
  市婦女用品商店老闆陳情女士之墓
  市永勝飯店老闆高陽紅之墓
  市××區區委書記張鼎力之墓
  市向陽旅社社長楊紅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聯誼會會長錢明禮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紅蔣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會董事長孫宏之墓
  市食品一條街總領事劉品德之墓
  市毛紡十廠廠長翟白之之墓
  市亞洲啤酒廠廠長方紅軍之墓
  市四星級賓館總經理祁浪之墓
  市紅明商場總經理鄭森林之墓
  市歐洲服裝廠廠長韓克西之墓
  市華夏美容醫院院長林一木之墓
  市江河集團公司總裁江長河之墓
  市宇宙開發集團公司董事長洪剛之墓
  市化妝品公司總經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華藝商場經理彭超烈之墓
  市東苑大酒店老闆劉洛之墓
  市紅光服裝集團總經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馬場老闆趙發之墓
  掃過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誰讓我到此一見,再一次放眼遠處,想找一人身影,卻看見都市日蝕的暗黑,不僅沒有退去,反而吱吱響著漫過了防風沙大堤,捲動的烏雲般朝這邊撲來,且已到了眼前腳下。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