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音樂會在剛剛竣工的萬人體育館舉行。喬怡和季曉舟及寧萍萍來到入場口時,正門還沒有開。時間還早,都是季曉舟催得太急,他對音樂的虔誠使他決不肯少聽一個音符。所以萍萍下班,沒顧上吃飯就來了,身上一股強烈的來蘇味。季曉舟去零售攤買了個麵包與萍萍分食,對這樣的晚餐兩人都習以為常。
    一個夾小提琴的姑娘走過來。她的著裝在這座內地省城顯得很別緻:下面一條緊繃繃的牛仔褲,半舊,上身穿一件長過臀部的鬆鬆垮垮的月白絨衫。頭髮上沒有一根發針或飾物,輕風拂過,那頭髮忽而蓋住半邊臉,忽而飄向腦後,顯得相當生動。萍萍啃著麵包上前問:「你們的指揮在哪裡?能不能把他叫出來!」
    姑娘吃了一驚似的一揚眉,反問道:「指揮有好幾位,您問的是哪位呀?」她有些做作地用極有教養、極矜持的聲音說著上邊的話。尤其那口標準普通話,突出地體現了各處都在倡導的語言美。
    萍萍卻毫不自慚形穢,聲音仍熱辣辣的:「我當然是問廖崎。」
    喬怡道:「請您進去告訴他一聲,他的戰友希望能盡快見他。」
    「真對不起,」姑娘說,「廖崎在演出前不希望有人打擾。他要醞釀情緒……」
    萍萍怪腔怪調地把臉轉向季曉舟:「他過去有這毛病嗎?」
    「——這對一個指揮是很重要的。」姑娘說。
    「萍萍,算了!」季曉舟在台階上低聲叫道。看到這些音樂寵兒們,他顯出一副可憐相,此刻幾乎連頭都不敢抬。
    萍萍回頭看他一眼,怒火中燒:「有啥了不起!」她改用方言,「我非要去蹚蹚這水有好深。走,喬怡!找『了不起』去,問問他還認不認得我們!」
    三個人走進空無一人的環形大廳。上萬個嶄新的坐椅折射著天棚上的燈光,使這空間顯得比它本身更大。各個角落都傳來互不相干、又相互干擾的樂器聲。小號的三連音似乎要穿透頂棚,長號發出沉悶有力的低吼,彷彿要鑽入地下。他們四顧著,還沒看演出就被這陣勢懾住了。
    廖崎這個自命不凡的傢伙躲在何處「醞釀情緒」?大概還是老習慣,等樂隊全體就位,聽眾拭目以待時,他才露面,這是權威的首要表現。
    從他剛擔任指揮時,這習慣就養成了。那時他嘴唇上剛出現一層茸茸的黑鬚,臉蛋還像孩子那樣圓凸凸。每次排練,他要求樂隊隊員提前十分鐘坐好位置,而他卻比預定時間稍遲片刻,才闊步踏入排練場。他那急匆匆的模樣,讓人感到他剛從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場合趕來。這時的樂隊隊員自然而然地向他行注目禮。這是他最滿足的一刻。而當他在總譜台前指揮位置站定時,要求下屬們絕對寂靜,接受他的審視。假如這時有人弄出什麼響動,不管是樂器還是喉嚨,這位年輕的指揮都會二話不說,又轉身走出排練場,三五分鐘後,他顯得心灰意懶地再次出現,狠狠朝剛才對他不恭的部位瞟一眼:「如果你們沒有準備好,我還可以再出去等待。」然後,他猝然抬起指揮棒,一語不發,傲視全台。他要用這種靜默將大家鉗制良久,方輕輕吐出「開始」二字。
    他這一套是為了所謂的「正規化」、「專業化」,更主要的是為了盡快在樂隊裡建立威信。他對「威信」二字看得過重。為了「威信」,他不惜踐踏任何人的自尊。
    這時,寧萍萍輕聲叫道,「看!了不起來了!天老爺,他比過去更了不起了!」
    廖崎從表演場一側的門裡走出來,頭上套著耳機,一根導線從他衣兜裡伸出來,大概那裡面裝著袖珍收音機或錄音機。他旁若無人,走路急匆匆的。戰爭中的脊柱重創,倒未給他留任何殘疾。不像季曉舟,嘴唇上落個發亮的疤痕,一說話就令人擔憂,彷彿會再豁開似的。從前線回來不久,廖崎父母都趕來了,堅持把兒子弄回首都,說是請了一位最高明的骨科大夫給他治療。果然,三個月以後,廖崎重新站立起來,直接從醫院走進了音樂學院。
    廖崎找了個居中的位子坐下來,仰在椅背上,兩手捧著後腦勺。
    「架勢太嚇人!」萍萍說。
    「他在聽什麼?」喬怡對這個感興趣。
    「那還用問?——『老柴』的,要不就是『老貝』的……反正都是他老熟人的!」萍萍冷笑。
    喬怡捅捅萍萍:「走,咱們過去踹他兩腳,讓他醞釀的情緒見鬼去!」
    但季曉舟不准她們驚動他。
    「你們別胡鬧吧。人家現在指揮的是一百多人的大樂團,不是鬧著玩的……」
    他讚美地從大老遠眺望著那顆智慧的腦袋,那修長的、藝術型的雙臂。他在距他五十米的斜後方找了個位置,輕輕坐下來,並坐得筆直,似乎對這個音樂驕子的背影也不能造次。不用說,他對他充滿羨慕,在音樂王國裡,他是王子,而他卻相當一個棄兒——不公道在於他和他都把音樂視若神聖,他對音樂的愛與理解毫不亞於他。
    此時,樂隊隊員們已陸續從各個角落走進後台,他們需要換上筆挺的西服,就像廖崎身上那件……
    —九七五年,軍區舉行軍一級宣傳隊會演。為會演,軍部開銷一筆錢,為他們每人訂做了一套演出服。幕啟之前,樂隊全體穿著一新,提前就位。合唱隊也比以往積極,列好了隊形。這動力來自新軍裝(而且是毛滌料子的)。然而第一遍鈴響之後,廖崎卻穿著一件圓領海魂衫走上來。黎隊長急了,問:「什麼時間了,你怎麼還不換演出服?!」
    「演出服沒有熨平,我拿回去重熨,今天忘了帶。」他神情自若地答道。
    「那你就這身打扮?……」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當然不行。我可以穿別人的。」
    「穿誰的?一人一套!」
    廖崎的目光直接投向坐在角落裡的季曉舟,後者正埋頭往琴弓上一遍又一遍地抹松香,抹得那麼認真,那麼賣力,他的心思早進入緊張的預備狀態,以至廖崎叫了他三遍,他才惶然抬頭。
    「只能這麼著——我穿季曉舟的演出服。」廖崎口氣篤定,毫無商榷意味,「樂隊不能沒指揮,大提琴少一把沒關係。」
    季曉舟屁股欠在椅子上:「那我……我穿什麼呢?」
    「我不是說了嗎,大提琴少一把沒關係。」
    「胡說!一共三把大提琴,怎麼能沒有關係呢?」說話的是楊燹,其他人用不滿的嗡嗡聲「協奏」,「從整體感到音量,一把琴也不能少!」
    「音量?我從來就沒發現季曉舟的音量對樂隊產生過作用。」廖崎雙手插在褲兜裡,像是在存心激怒這個集體。
    「你沒有權力說這種話!」楊燹帶著威脅意味站起來:「攻擊」的架勢已拉開。
    「我當然有權力!」廖崎知道有領導在場,他吃不了虧,「我要求的最低質量他從來都沒達到。他常常跟樂隊脫離幾小節,這我最清楚。」
    季曉舟已將嶄新的演出服脫下來。他裡面穿著一件顏色褪盡的藍運動衫,溜肩膀上還套著用鬆緊帶綰住的白布假領,加上他進退維谷的尷尬面孔,實在狼狽……樂隊傾向楊燹的越來越多!
    「指揮就那麼了不起?今晚咱們試試,沒有指揮咱們弄得響不!……」
    「誰說少一把大提琴沒關係?我看少了指揮才沒關係吶!」
    一個小提琴手用女高音叫喊。她是上海兵,平時極靦腆,這會卻一嚷再嚷:「我看我們全體走光,讓他一個人表演好了!……」
    這姑娘有一次穿了件新從上海捎回的白的確良繡花襯衫,興沖沖美滋滋地來參加排練。廖崎臨時抓著自來水筆當指揮棒,打了一聲響亮的榧子,表示「開始」。那天他情緒很好,拼足全身力氣揮舞手臂,鋼筆帽被甩了出去,筆囊裡的炭素墨水至少有一半落在小提琴手的新襯衫上,那一向洗得搽得很白淨的臉上也未曾倖免。她摔下提琴哭著跑了。
    事後廖崎找她表示「歉意」,道歉的話是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裡引來的:「我們都要愛自己心中的藝術,不要愛藝術中的自己——你缺少的就是藝術中的忘我啊!」
    廖崎並不因他的全體下屬造反而氣餒。他習慣在對立情緒中生活。他把人們的這種情緒統統視為嫉妒。他漸漸學會從敵意中獲得快感。但自從他挨了楊燹那兩拳之後,對這個黑大個至少是避其鋒芒,他不承認自己怕他,只是不屑與他一般見識。
    第二遍鈴聲響了。黎隊長發火了:「你們樂隊搞什麼名堂?!」
    廖崎在眾人的示威中悠然地一下一下欠著腳後跟,並把寬容大度的臉轉向黎隊長,那意思在說:請您裁決吧,是誰在無理取鬧,是我還是他們?
    季曉舟聾拉著一雙溜肩膀,似乎很為大家的騷亂對廖崎表示歉意。
    劇場燈暗下來,廖崎微微一笑。
    「大家肅靜!今天……我看也只有照小廖的法子辦了。這件事小廖應該受批評。當然,我這個業務領導也應負一半責任……」各打五十大板,傷的卻是季曉舟。
    報幕員等在幕裡,預先準備好笑容。觀眾席已靜下來。
    而肅靜了不到五秒鐘的樂隊又哄起來:「那我們今後是不是也可以不帶演出服?我們是不是臨時也去逼著別人脫下來給自己穿?……季曉舟不能下台!……要穿穿我的,他怎麼不敢穿別人的,就知道揀爛柿子捏!……」
    「曜——」一聲長哨,黎隊長打了個果決的手勢,「誰再吵誰出去!」
    沒人吱聲了。楊燹那把中提琴發出「崩崩」的撥弦聲。這是這堆火裡最後的幾粒火星。廖崎懶洋洋地走到季嘵舟面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演出服。大家眼巴巴看著他大模大樣地把一個個紐扣扣整齊。季曉舟搬起屬於他的一套家什:譜架、琴、椅子。眾人向他投去近乎永別的目光,看他向後台蹣跚走去。
    穿著舞蹈彩服的萍萍立在側幕裡看著剛才發生的一切,等曉舟走過去,她驀然哭了……
    環形體育館瞬時增加三倍亮光:頂棚上華燈齊放,意味著觀眾即將入場了。廖崎看看表,摘下耳機,快步走進後台。過了一會,他搬出一摞折疊椅。
    季曉舟等人奇怪地注視他的舉動。
    他將椅子放好,又仔細調整著距離。然後站在指揮位置上審視一番,不滿意,再去調整。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把每個譜架上的譜子都打開,把有的譜架升高,有的降低,似乎他瞭解每個樂隊成員的身高和閱譜習慣。
    「……他怎麼啦?」萍萍左右看看,瞪著眼。
    季曉舟也表示他無法理解這一奇怪現象。一個了不起的、位於百人之上的指揮,能為下屬們扛椅子、擺樂譜?他通常是在觀眾肅然起敬的注目下,在女報幕員陪同下,在全體樂隊成員的期待下,昂然走出。那威儀不亞於走在紅地毯上的國王……廖崎不是一向在乎那樣的威儀嗎?
    喬怡卻在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廖崎或許不再是昔日那個「了不起」了。
    喧囂聲從敞開的門嘩然湧進。觀眾入場了。
    廖崎正想退進後台,忽然看見了他們——
    「喂——」他跑過來,「嘿!他媽的……」
    從他優雅的嘴裡喊出這句粗話,倒別有一番動人意味。他艱難地穿過椅子夾縫,一路乒乓作響。他顯得比過去更漂亮,但臉色有些憔悴,顯出睡眠不足的浮腫。西裝穿在身上很配套,一點也不做作。頭髮比過去留得長了些,在那樣的學府,可謂「入鄉隨俗」。天生濃密捲曲的頭髮無論什麼髮型都顯得合理,那半掩半露的寬闊前額,彷彿昭告他將有怎樣廣闊的前程……
    前面的路堵塞著稠濁的霧。霧把天與地的空間灌注成灰濛濛的固體。天完全亮了。沒有風,風吹不動這塊無限厚的灰色幃幕。樹象化石那樣僵立著。
    了不起渾身透濕,剛才他爬過一片窪地時被那瘟臭的水浸泡了一遍。兩隻衣袖已磨破,身上掛著苔蘚和腐草敗葉。他整個感覺像在經歷一場惡夢。這呆然的樹,這濃濃的霧,像惡夢一樣難以擺脫。他一個勁往前爬,往樹林密處爬,希望能爬得很遠,當三毛醒來時,沒有一點指望再找到他。那麼三毛就會增添一倍的生存把握……
    樹林越來越密,有的地方幾乎只剩了個夾縫,將就著容他擠過去。疼痛已經適應,他能爬得比較快了。這都是些什麼樹啊?葉子這樣闊大,干子卻並不粗壯。它們親親熱熱,擠擠捱捱,一副自生自滅的無賴樣,一副無人問津的可憐相,而它們竟然也組成了這樣一片頗壯觀的林子。
    他爬著,軍裝衣兜裡掉出一個閃光的東西。他想回去撿,然而幾次三番扭轉不了身體。
    不,那東西非拾回來不可。它是一件寶物。他倒退著往後爬!,脊椎的疼痛直逼後腦勺,但他畢竟把這件寶物捏在了手裡。它仍是閃亮的,冰冷的,對於污穢不堪的他來說,彼此不知是誰在嘲笑誰。一陣極度的悲哀襲來,他雙手攥著它哭了……
    演出就要開始,廖崎匆匆告別老戰友。
    他一邊走下觀眾席的甬道,一邊從上衣袋裡拔下貌似鋼筆的指揮棒。這根指揮棒很特別,它能一節套一節地伸縮,縮到最短便可插在衣袋裡。
    響了最後一遍鈴。
    一束追光打在這個年輕的指揮身上。觀眾頓時為他咄咄逼人的風采傾倒,包括他的戰友,也頭一次象陌生人一樣客觀地欣賞他。
    他老練,沉著,揮灑自如。一剎那,他似乎已化為音樂本身。
    他抬起熠熠發光的指揮棒。
    全部樂器在這根指揮棒下齊刷刷抬起。指揮棒是無數雙信賴的眼睛的焦點……音樂從這根指揮棒挑破的決口中湧流出來……音樂,榮譽,指揮棒,幾乎從他記事起就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八歲那年,在人民大會堂,他指揮過全北京市少年大合唱。那次他得了獎,獎品是一棵松樹。這獎品真可謂別出心裁,寓意深長。那松樹種在一個六稜形的紫沙盆裡,精心剪修過的樹型象寶塔,遠比一束鮮花、一枚獎章來得堂皇。當時他只比鋼琴略高,自然捧不動這沉重的獎品。爸爸和媽媽在一片掌聲中走上台,兩人合力將松樹舉起來,面對四面八方此明彼陪的鎂光燈。
    其實他本身就是父母的獎品。每回參加演出,父母都按時到場,坐在最顯目的位置上。有時母親心血來潮,甚至將他抱上舞台——這樣更顯得他年齡小。一次演出後,他被—群記者簇擁,有位記者問起他的歲數,母親急忙替他回答:「他才六歲。」他不懂為什麼母親要替他瞞去兩歲。而且每回演出,必須穿上母親為他設計的服裝,他膩透了那件背帶褲和胸前別著的大手帕。那種打扮早在幼兒園大班就淘汰了。
    他終於反抗這種玩偶式的表演了。無論再隆重的晚會,再懇切的邀請,他一概拒不參加。母親急得幾乎要揍他。「你不想做音樂家了嗎?你想想,你六歲就能指揮三百人的大合唱,將來還了得嗎?……」
    他嫌惡地嚷嚷:「我不是六歲!是八歲零四個月,馬上就九歲,九歲了!明年我就要和你一般高了,誰還相信你的謊話?!」
    父親哭喪著臉:「那你想怎樣呢?從此不學音樂了?」
    「……我要學真正的音樂!」他老氣橫秋地對父母宣佈。
    終於,為滿足他的要求,父親把他帶到音樂學院一位老教授那裡去求教。這位教授是音樂界的巨星,氣派十足,架子也大得駭人。未來的樂隊指揮夾在父母中間坐在那張長沙發上,半個時辰內未受到老教授正眼一瞥。他從側面瞻仰老頭兒的風采,看見他那結實的身體端坐在琴凳上,簡直像那架三角鋼琴一樣敦實。他已謝頂,腦門上仔細蓋著薄薄一層白髮。他在鋼琴上彈奏一闋曲子,嘴裡叼著個彎彎曲曲的大煙斗,不知是煙熏還是有什麼煩心事,他微皺著眉,眼也半閉著。他認為老教授彈得並不比媽媽好,可媽媽卻全神貫注地盯著,完全像個外行那樣充滿神秘的景仰。
    父母幾次催促他去為老教授翻譜,而他動也不動,客廳裡還有幾個音樂學院的學生,這時全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為教授翻譜,相互間毫不掩飾地爭寵。父親輕輕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責怪他把獻慇勤的好機會讓給了別人。老頭兒彈的是一支節奏相當古怪的曲子。他突然停下來問學生們:「我彈的是什麼呀?」
    幾個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小伙子冒失地答道:「像舒伯特……」
    「到底是『象』,還是『是』?」學生不敢肯定回答。
    而那個坐在父母中間的孩子卻驀地站起來:「您一定彈錯了節奏!」
    老頭兒順著這尖細的童音尋去,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滑稽樣子,同時「啊」了一聲。
    或許因為被冷落得太久,孩子幾乎帶著憤怒地指出:「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是這樣——」他忘乎所以地哼起來。
    老頭兒頗感興趣地看了他一會,笑起來,接著爽聲大笑,彷彿這樣的名望非得有這樣的笑法不可。孩子窘了,但依然不屈不撓地迎著老頭兒的目光。老頭兒笑夠了,慢慢道:「自作聰明的小朋友,幹嗎一定要認為我彈的是『舒伯特』呢?假如剛才的曲子是我自己設計的,你覺得怎樣?」
    孩子不吭氣,感到受了捉弄後的懊惱。而老頭兒卻離開鋼琴走到他面前說:「你能把我剛才彈的那一小段複述一遍嗎?」
    「用鋼琴嗎?」
    「不,你就哼一哼,像你剛才那樣。」
    「您的曲子半音太多,我怕唱不准……」
    「沒關係,試試看。」
    孩子回頭看了看父母的臉色,他們大氣不出地正為他擔憂。老頭兒對孩子詭秘地伸出一個手指頭:「來,跟我來,到這兒來。孩子想出息,首先得掙脫父母的懷抱。來吧。」
    他在眾目瞠然下把他帶出客廳。在燈光暗淡的過道裡,老頭兒按了按他的肩膀;「現在好了,你哼吧,小伙子!」他閉上眼,微微翹首。
    孩子用固定調把他剛才彈的那支古怪的曲子哼了一遍。老頭兒睜開眼:「好極啦,再來一遍,能用手勢把節奏表示出來嗎?」
    他又唱一遍,同時豎起右手的食指比劃著。
    「對極啦!……」老頭兒突然在他臉上狠狠擰了一下,便大步回客廳去了。他怯生生跟在後面,尚不知從這個時候起,他輝煌的音樂生涯已定了調。
    老頭兒走到孩子的父母面前,大聲說道:「看看你們的孩子——是你們的孩子嗎?你們幹嗎把他打扮成這樣?這衣裳是為了見我才穿上的吧?這多做作!你們無非想提醒我注意到這個神童。可我首先是討厭神童,其次不相信神童。小時候被人稱作神童的,長大多半沒大出息!」
    父母陪著笑,面紅耳赤。
    而老教授卻笑起來:「讓我來宣佈一下吧——過來呀,孩子,你不是神童,但你是個具備驚人音樂天賦的孩子!只需要剛才那一點兒瞭解,我就敢下這個定論。記住了,永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什麼神童。神童這詞兒誰創造的?見鬼!」
    這個「具備驚人音樂天賦的孩子」當晚被老教授收為第七個私人弟子。老頭兒毫不掩飾他的寵愛,很快走進臥室,取來一個滿是樟腦球氣味的緞盒。他打開盒子,鄭重地捧到孩子面前。
    孩子驚呆了,在黑色絲絨的裡襯上,躺著一根漂亮的指揮棒。它是用某種昂貴的金屬製成的,通身閃著與它價值相符的光澤……
    他凝視著這件閃閃發光的饋贈,它仍像昔日一樣奪目。只是那行法文被磨得模糊了:「Vousetesfier」。意為「你是了不起的」。
    他苦笑了……
    他繼續在樹林裡緩慢爬行。額上的汗流進眼角,蜇得眼睛發疼。樹林彷彿沒有邊際,越來越密,越來越幽暗,像由此可通往另一個世界。他的臉被蒺藜劃出無數道血口,血口又滲進鹹澀的汗。雙肘全破了。他再也沒有力氣了,這副殘破的軀體將聽憑大自然來處置。
    他又費盡周折使身體翻過來,仰面躺著,大喘著氣。在這裡,樹葉鋪成厚厚的褥墊,一股溫熱潮濕的腐殖氣味。一會兒,成千上萬的蚊蚋,帶著等待太久的憤怒,「敢死隊」一般叫喊著,向他撲來。他已經沒有精力理會它們了。
    霧正往高處升,大概是早上八九點鐘了吧?三毛這時一定醒了,他大概在四處尋找——不過你再也找不著那個不可一世的「了不起」了。那個可惡的傢伙,那個曾多次捉弄你、辱沒你的傢伙現在正舒舒服服地躺著哩!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別去打攪他,把這時間留給他,去做一生中唯一一次反省吧……
    音樂隨著他的手勢變得激越起來。好!廖崎想。我預期的,他們都達到了。他對整個樂隊充滿感激。
    暴雨,颱風,泥石流,雪山崩塌……音樂體現著他的幻覺,他的追憶……
    「文化大革命」開始,一身傲骨的老教授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終於被人踏上千萬隻腳。教授夫人素來溫雅,這場大海嘯順理成章地捲走了她的生命。教授的兩個女兒結伴去內蒙古插隊,撇下了漸趨龍鍾的父親。因為他的傲氣,工宣隊將他從音樂學院、從首都驅逐,他只身前往遙遠的北疆。那時只有十三歲的廖崎,趕到車站為恩師送行。那天是冬至,飛雪揚花,老頭兒穿著一件破舊的呢大衣,迎著風,依然挺得巍然峨然。十三歲的孩子解下自己的羊毛圍巾,踮起腳跟圍在老頭兒脖子上,眼淚在眼圈裡打轉。老頭兒一動不動,慢慢垂下頭,他的眼淚先流了出來,滴在那條孩子氣的圍巾上。但當他抬起頭時,又恢復了平素那種笑容:「小東西,連你也來憐憫我了嗎?」他的聲音充滿痛苦、自嘲,然而不減驕傲。孩子被老頭兒冷酷的聲音刺痛了,把預先準備的安慰話統統忘了。火車開動,他委屈而傷感地獨自站在月台上哭了很久……
    兩年後,老教授重返北京。那時「樣板戲」風起雲湧,須集中全國精英大壯聲勢。音樂學院的新貴給了老頭兒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要他培養「樣板戲」急用的人材。
    廖崎去拜望老頭兒時,見他穿一身黑布襖褲,頭髮全禿了,正伏在桌邊很響地啜著一碗豆漿,一邊把油餅往豆漿裡蘸,連手指也一起蘸進去!。他立刻發現老頭兒的手不再是那樣白晰修長——帶著貴族的病態,變得和油餅及黑棉襖很和諧,而昔日曾是多麼典雅地抿著小杯的濃咖啡!見他進來,老頭兒恍惚地看他一眼,似乎並不吃驚,並不興奮,也不熱情,彷彿精力全集中在這頓早餐上。他的手已出現了老年性震顫,不會再像當年那樣輕拂琴鍵了。十五歲的少年再一次冒出眼淚,老頭兒卻似乎覺得他哭起來很好玩,專注地盯了他半晌。
    他掏出指揮棒,想讓老頭兒想起親密的往事。而老頭兒倒顯出些許不耐煩,應付地笑笑。他不甘心,結巴巴回述著那些他視若珍寶的趣事,而老頭兒仍打不起精神。他懷疑他是否喪失了記憶力,但他堅信他不會忘記音樂。他談起貝多芬、舒伯特、柏遼茲、葛裡格……而老頭將最後一口油餅嚥下(他竟吃了三張油餅),打了個嗝,說:「拉倒吧!我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把音樂看得比油餅重要。」
    於是他滔滔不絕地、邏輯混亂地談起他往日的信念,以至信念的破碎,並用這破碎的信念來摧毀這孩子的信念。他斷言沒有人理解音樂,正像無人理解他一樣。
    孩子冒失而興奮地接話:「可……有我呀!」
    「你?你將來也會順著桿子往上爬,因為這是你唯一能獲得成功的途徑,你得去弄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如果那叫音樂的話,我不如去聽拉拉蛄叫喚!」
    他們的久別重逢很不愉快地結束了。一個星期後,他獲悉老教授病重,急忙趕到醫院。教授的兩個女兒也從內蒙趕回,正抱頭痛哭。他什麼都明白了。他景仰的恩師,帶著他一生的驕傲去了……
    老教授在臨終時,用震顫的手寫了一封信,把他推薦給一位朋友。他們曾經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雖相互仰慕,卻礙於各自的驕傲而幾乎不往來,如兩座對峙的山峰。他在信中委婉地說:「請收下這個頗具才分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也為音樂後繼有人,我願意與你講和……」
    他不喜歡新老師,或許因為他太喜歡故去的老頭兒了。新老師正得意,而「老」老師終生都太不得意。他對老師的感情只能有那麼一次,再把同樣的感情給另一個人,他受不了。他不否認自己對新老師過於挑剔。所以他得走,走得遠遠的。他拒絕了新老師的苦苦挽留,登上接兵的列車……
    一聲長而低沉的尾音,在萬人體育館上空迴旋。年輕的指揮仰著頭,整個身體彷彿要向後傾倒。他那雪亮的指揮棒在頭頂劃出一個光環——漂亮之極的收勢,音樂止住了……
    音樂消失了……
    一時間這個萬人體育館多靜啊……
    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他的樂隊吶?他那個被他輕視的集體吶?此一時,彼一時。他端詳著指揮棒,它太華麗了。他將它一節節抽出,抽到最應手的長度,像過去那樣把握它——它現在也是孤零零的,去指揮誰呢?離開了樂隊,它沒有絲毫價值;離開集體,指揮是不存在的。他依賴集體,而不是集體依賴他,指揮棒是發不出任何聲響的。他即或有超等能量,也必須靠那個集體才可釋放,他的智慧需要眾人來體現,否則便等於零。奇怪,命運把他拋在這荒僻的山林裡,就是要他領略這麼簡單的道理嗎?既然簡單,他為何從未領略過?為什麼要等一切都不可挽回時,命運才把做人的真諦告訴他呢?
    ……這是一根精緻、高檔的指揮棒,他曾經多次向人們講起它的來歷。這故事後來被眾人聽膩了,而只有一位聽眾始終是忠實的,就是那個笨拙的大提琴手。每次聽他用一模一樣的語言複述這個故事時,大提琴手總是驚羨地眨著眼……
    大提琴手那樣善良,毫不因他的驕橫記恨他——可現在醒悟到這些太晚啦!
    靜默了一剎那的觀眾沸騰了。
    季曉舟和喬怡從座位上站起來,希望廖崎能看見他們在為他鼓掌,為他驕傲。季曉舟的眼睛裡甚至噙著淚水。
    而這時的廖崎卻什麼也看不見,他重重地從指揮台上墜落下來,眼神困惑,像在吃力地追索一個即刻就要消失的東西。他似乎不明白眼前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攢動的、熱烈的臉。他有些倦意或遺憾。
    萍萍也慢慢站起身,鼓著掌。她似乎也意識到,這不是那個心安理得接受人們捧場的神童了。喬怡忽然捅捅她,朝前面兩個空座位努努嘴:「丁萬沒來呀?……」

《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