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無產地主

一九四九年的政權更替,在家鄉並沒有發生戰爭。一天傍晚,有人遠遠地看到有幾十名穿黃衣服的軍人在快速行走,據兩個過路的小販說,這就是共產黨的解放軍。

第二天,來了一幫人,號稱是「浙東農民接管司令部」的,敲著鑼要村民到祠堂開會。大家去了以後,聽一個首領站在凳子上宣佈,要每一個三口以上的家庭,在十天之內繳一擔谷子一匹布到吳山廟,供解放軍用。十天不繳,就要加倍。再不繳,關起來。說完,這幫人又到別的鄉去了。

其實,村裡人已經認出來了,這幫人裡有好幾個是當地匪首陳金木的嘍囉。果然,四天後,這批人被真的解放軍抓了起來。

這讓村民更害怕了,因為陳金木是一個讓當地人一聽就冒冷汗的名字,如果他來報復,一定是一場血腥惡戰。

村民戰戰兢兢等了幾天,沒等來陳金木,倒是等來了一支「土地改革工作隊」。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城裡來的知識青年,與叔叔去安徽的情況差不多。

這些村子本來也有鄉長、保長、甲長,但都不管事。土改工作隊一來,召集大家開會,說要「耕者有其田」,平分土地。因此,先要按各家土地劃分出階級,再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貧農。

村民聽了幾次,還是說不明白,工作隊有點苦惱。突然有一個鄰村的中年男人找來了,斯斯文文的,坐下後把鄰近四鄉一切有錢人的戶頭和財產說得清清楚楚。工作隊大喜過望,記下了他的名字:余頤賢。

從第二天開始,工作隊就發現他提供的情況很少有錯,因此把他確定為這個地方第一個「土改積極分子」。余頤賢提醒工作隊,吳石嶺、上林湖周邊三十七個村落,最富貴的是朱家,也就是我外公家。但是到第六天就有人說了真話:這個人是盜墓的,村子裡的人叫他「夜仙」。瞭解各家境況,是他的專業功課。我曾外祖父朱乾利先生的墓多次被盜,相信都與他有關。

工作隊一聽大吃一驚,向村民們求證,村民都點頭。但這時再找余頤賢,卻不見了。他以一個文物商人的身份遊走於杭州、紹興、寧波之間,偶爾也回村,工作隊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他總是夜裡回來的,名副其實成了個「夜仙」。

那天,兩個工作隊員來到外公家。領頭的一個告訴外公,自己是隊長。

兩個工作隊員並不怎麼講話,只是靜靜地看了整個宅院的上上下下、裡裡外外。

房子比鄰村所有的地主都講究,但問來問去,朱家卻沒有地。兩個工作人員立即決定,評為「破產地主」。

幾天後,外公敲開了工作隊的門,說:「破產的說法不大好,聽起來有點晦氣。其實我一直沒有地,那就改一個字吧,叫無產地主,聽起來倒是名副其實。」

他不知道,共產黨裡有一個光榮的詞彙叫無產階級。

幾個工作隊員一聽「無產地主」這個名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只有隊長低聲喝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外公一聽口氣,就知道事情不妙,連忙說:「沒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邊說邊轉身推門離開,步子很快,像逃一樣。

外公挨了幾次批鬥,還被抄了家。但是他與本村村民沒有土地關係,也沒有其他經濟往來,批鬥的時候找不到話題,大家也就沒有怎麼為難他。

農會抄家,並沒有從外公家抄走什麼東西。除了一些細軟外,比較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把紅木象牙太師椅。

這是外公的父親早年從鳴鶴場買來的。聽說還是道台家的舊物,清朝滅亡後道台家敗落,流到了市場。原來是一對,買來後不久另一把散架了。這把太師椅從外公家抄出來之後,所有的村民都覺得它又笨又重又不實用,沒人要,擱到了農會。一年以後,外公看到,東村一個叫李龍的人背著這把椅子在走路。

外公知道這個人,是一個遊蕩的雇農,其實是一個懶漢,綽號叫「濫料」。這樣的人當時在周邊幾個村很多,平時有一頓沒一頓的,等到時勢有變就都沖在頭裡,像個革命者,但時勢一太平他們又賴巴巴地不知道到哪裡去吃飯了。

李龍從農會裡要下這把紅木象牙太師椅,是等著賣個好價錢。因此哪兒有集市就把它搬到哪裡,一天天風雨無阻,一次次汗流浹背。

一天,外公來我家,祖母在閒聊中順便提起:「聽志敬說,你家有一把很講究的紅木象牙太師椅?」

外公說:「有。但現在不是我的了。」

「到哪裡去了?」祖母問。

「李同志保管著。」外公說。

祖母問:「這個李同志是誰?為什麼要他保管?」

外公說:「就是東村的李龍。」

祖母聽了一愣,然後就放聲大笑:「濫料啊,我的最沒有出息的表侄兒!我想天下只有你一個人會叫他李同志,他是哪世修的?」

這件事,祖母每次想起總要笑出聲來。她覺得可笑的不是李龍,而是外公。

「真是虎落平陽啊,」祖母說,「幾年前,他擺酒席,恨不得把半個上海都請來。現在倒好,一把椅子都是『李同志保管著』!」

《吾家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