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媽媽下樓了

媽媽歷來不問政治,對一九四九年的政權變更,沒有什麼感覺。後來,見到那麼老實的外公、外婆變成了需要抄家的「破產地主」,而神氣活現的竟然是李龍這樣的人,她心裡有點窩火。

土改工作隊走後,來了幾個復員軍人擔任村幹部,村長是一個跛腳的殘疾軍人。媽媽對軍人有成見,因此心裡還是灰濛濛的。除了做一些家務之外,她成天躲在樓上,哼一些上海流行的歌曲,看著我,等我一點點長大。

有一天,村裡一片熱鬧,很多人奔走相告,說幾個村的幹部聯手,配合解放軍,領著民兵,把匪首陳金木抓住了。

那天,媽媽不再哼歌,下樓了。她陪著祖母坐在家門口,與鄰居談這件事。看到跛腳村長在遠處走過,媽媽和祖母還破天荒地招呼他來喝茶。

媽媽端著一杯綠茶送到村長手上,說:「為民除了害,你們辛苦了!」

村長接過茶杯坐下了,他抬頭一看,覺得對於眼前兩位有知識的上海女人,應該談一點大計劃。他說:「這次在清除土匪時發現,多數嘍囉都是村子裡的懶漢。」

「那準備怎麼辦?」媽媽問。

「政府已做出決定,清除土匪之後,就要大規模地教育懶漢。讓他們正常勞動,開荒地,種點蔬菜瓜果,自食其力。」

這件事幾個月後就初見成效。連李龍,也約了另外兩個懶漢到河灘地裡種茭白,然後賣給小販,有了穩定收入。媽媽看到,隨著懶漢數字的一點點縮小,整個鄉村的氣氛變了。照她寫給爸爸信裡的話來說:「依然窮困,卻不再無望。」

在清除土匪、教育懶漢之外,媽媽看到了第三件事,更高興了。原來,當地農家婆婆,傳代性地存在著虐待兒媳婦的惡習,而且家家倣傚,互相比狠。被虐待的兒媳婦,都憋著一股惡氣,一憋二十年,只等著兒子快點長大成婚,她們可以在自己的兒媳婦身上報復。半年前,幾個從城裡來的女學生,在每個村子裡發動成立了婦女會,一些最凶悍的「惡婆婆」被揭露,年輕媳婦在家裡被打、被燙、被捆綁、被餓飯的事情也公佈了。

那天媽媽向跛腳村長提了一個建議:把那些剛剛有了笑臉的年輕媳婦們組織起一個劇團,演戲。

村長立即同意,說:「好!只要不關在家裡,在外面多聚聚,虐待的事也就不會有了。但是,誰會教她們演戲呢?你嗎?」

媽媽說:「我不會教。但我知道有一個現成的人,村北的篤公。」

「篤公?那個特別貧困的孤老頭?」村長很驚訝。他是復員軍人,對村裡的隱秘還不摸底。

媽媽直到晚年還記得很清楚,她發現篤公的秘密,是在剛嫁過來不久的一個晚上。

那天晚上,她在矇矓的睡夢中被一種聲音驚醒。是一個女人在唱戲,幽幽的,讓人毛骨悚然。媽媽連忙劃了火柴點燈,幾次點不亮,像是被風吹了。後來發現不是風,是自己慌張的喘氣。

第二天問祖母,祖母居然沒有聽見。正好李龍過來,祖母向他打聽,李龍說:「那是隔壁樓上的一個女瘋子在唱,唱給北村的篤公聽。」

女瘋子?篤公?祖母和媽媽都好奇極了,細加盤問。李龍說不明白的,再問別人,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原來,篤公和那個女子是鄰縣一個流浪戲班的男女台柱,兩人早已日久生情,形同夫妻。一天,篤公的父親派人帶來口信,說自己已不久於人世,命他快速回家完婚,對方是出生時就由雙方父母訂過婚約的族親。篤公一聽就回家了,去看望病重的父親,再看看有沒有可能解除那份婚約。但是,他的立即回家,讓這位女子誤解了。她解散了戲班子,自己削髮為尼,進了余家村東邊的尼姑庵。但那時尼姑庵中只有她一人,難以為生,又只好嫁給了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位老木匠,不久就瘋了。等到篤公在家鄉為老父送了終,又解除了婚約,已是半年之後,回來已經找不到戲班子和這位女子。他苦苦打聽了一年,才找到余家村,但那時,老木匠已死,那個瘋女人把自己鎖在樓上從不出門。篤公去敲過門,喊過話,都沒有回應。只有在晚上,能聽到她的哼唱。篤公也就在余家村找了一個屋子,住下了。

媽媽已經偷偷地去看過篤公。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身板還算硬朗。

跛腳村長是帶著好幾個年輕媳婦去動員篤公出山教戲的。篤公的屋裡沒有能坐的地方,大家都站著說話。篤公一口拒絕,說自己再也不會碰演戲的事。村長說,如果他願意教戲,村裡會有一些糧食津貼。篤公聽了,看村長一眼,就走到苜蓿地裡溜躂去了。第二天他告訴村長,同意教戲。

村劇團一成立,我家裡熱鬧了,像是築了一個喜鵲窩。年輕媳婦們管媽媽叫「阿秀姐姐」,而「姐姐」這個稱呼在我家鄉的發音,活像喜鵲的叫聲。這些喜鵲嫌篤公家太髒,就把他拉到我家來教戲。

篤公每次走進我們家的這幢樓,都會不由自主地瞟一眼隔壁的樓窗。教戲時,他領唱的聲音很輕,結果,村劇團的演出全都變成了一種幽幽的悶聲腔。

每天學完戲,總有幾隻喜鵲留在我家,纏著媽媽為她們寫信。她們的丈夫,在上海、杭州、寧波等城市打工。

寫信出去就有回信,媽媽又要為她們讀信。幾個月下來,媽媽覺得自己不能老在人家夫妻間「傳話」,應該教她們識字。她想在村裡辦一個識字班,就與祖母商量。

祖母說:「這當然好。但這樣的班一開,別的村也會來,你忙不過來,還要找一個幫手。」

媽媽想起朱家村有一個從外面嫁過來的新媳婦叫王逸琴,好像有些文化,就抱著我去動員。王逸琴一聽很猶豫,後來被媽媽說服了。

識字班開張的前幾天,來打聽的人很多。這使媽媽犯難了:原打算在我家門口的堂前開張,地方夠不夠大?又從哪裡去找那麼多椅子、凳子?

她把那群喜鵲找來,要她們這幾天暫停學戲,全力到各家去借椅子、凳子,大大小小都可以。

但是,借來借去總不夠。一位老太太說,據她所知,我家隔壁樓上瘋子的房間裡還存有不少長凳。那是當年老木匠為了婚宴上的需要,自己打造的。

瘋子肯借嗎?幾十年來這個瘋子就靠著老木匠生前留下的積蓄在過最節儉的日子,只讓一個啞巴女人每過幾天去幫著做點事。前兩年土改工作組去敲門,婦女會去敲門,在門外說了好半天,她都沒有開門。

喜鵲們輕輕走上了那架陳舊的樓梯,每一步都像要倒塌。到了門口,也不敲門,只派一隻喜鵲柔聲細氣地叫「嬸嬸」,然後把村裡要辦識字班的事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才提出借凳子的要求。

講完,大家都不吱聲。一隻喜鵲突然用手指點了點門,果然,有一種極輕微的聲音從裡邊傳出,但很快就消失了。這只喜鵲用手推了推門,居然開了。

喜鵲們躡手躡腳地進房,想對這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長輩敬個禮,卻不見人影。一頂灰藍色的帳子在大木床上垂落,主人應該就在帳子裡邊。

一眼就看到疊在那邊牆壁前的不少長凳。喜鵲們想,既然開門就表示同意,可以搬這些長凳了。但是,剛想走過去,卻發現腳下滿地都是淺黃色的奇怪物體。蹲下去一看,全是用麥稈編成的各種小動物,密密層層地鋪了一屋子,數量應該上千。

喜鵲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小動物略略挪移,讓出一條路,好搬凳子。

媽媽聽了喜鵲們的描述,愣住了:「滿地都是黃燦燦的麥稈小動物,還有一頂藍色的大帳子?」

媽媽是懂藝術的。

《吾家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