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七)

  日與夜循著時間的軌跡交替了一遍。

  古老的城池在火紅與灰黑之間便又浮沉了一輪。

  在江寧城的邊緣,秩序已愈發混亂不堪,規模大大小小的火拚與廝殺偶爾爆發一陣,只有隸屬於公平王「龍賢」傅平波以及「軍賢」林角九麾下的隊伍仍舊在嘗試維持秩序,驅逐廝殺者,但偶爾,即便是這些執法隊,也會遭遇到成群結隊的挑戰。

  城市內圍的核心圈還保持著一定的太平,比武大會已進入半決賽,優勝者們時不時的還在金樓設宴,對於參加這次熱鬧的俠客們來說,這裡固然有些亂,可亂得越厲害,也越是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就江湖人而言,能參與這樣的盛會,只是無尚的榮光,至於在這樣的狀況下如何保護自身——戰爭都沒來,些許的殺人越貨、街頭火拚,又算得了什麼?

  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說的。

  當然,對於公平黨五方這次江寧大會的進度,更多的人實際上鬧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五位大王相互之間發生了衝突,大會上鬧得不可開交,因此城內的狀況也愈發惡劣——這是許多人都更能接受的結果。

  即便是從各地而來,嘗試下注結盟的各方勢力,多數也是將這次因讀書會而起的摩擦看成了一場普通的政治博弈。台上博弈,台下就會動手,等到談妥了,所有的衝突方自然都會偃旗息鼓。畢竟過去和樂融融的公平黨一直都發展順利,江寧的大會又造了這麼久的勢,總不至於因為某方的任性就真的談崩了吧?

  人們或迷惘或狂熱地參加到了這次廝殺中來……

  當然,九月二十,公平王將要攤牌的訊息在城內傳開並醞釀了一日,所有人都大概明白,事情將要進入新的階段了。

  這一天的比武結束後,城市內圍各方的慶祝與外圍的衝突與廝殺都愈發激烈,各式的喧囂猶如狂歡,直至凌晨才偶有平靜。尋仇者們趁著這「最後」混亂的當頭各行其是,也有幾位大王麾下的中層團體,也嘗試在公平王表態前,炫耀自己的力量與肌肉,以期待在正式的談判中給予上頭更多的籌碼。

  人們來來去去,慘叫聲、呻吟聲響起來,又在喧囂中漸漸的消失,鮮血流淌、鮮血乾涸……五湖客棧廢墟前的橋洞下,躲在這裡的人們也見證了一場場的鬧劇,那些身影時不時的出現,時不時的消失,有時候在視野中倒下,有的人摔下石橋,屍體順著水流遠去……

  陽光升起來時,城市似乎平靜了一陣。經歷了幾天的混亂,河堤上方的道路上滿是垃圾,河堤那邊被燒燬的廢墟裡,有流民打起了棚屋,依靠簡陋的條件暫時居住,而沿著廢墟過去,更多仍舊成型的院落周圍,都已經豎起圍牆、堆起攔阻,隨時都有人在上方巡邏了。

  混亂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過來。

  「站住!」

  「別讓他們跑了……」

  「宰了他們……」

  亂糟糟的。

  清晨的霧氣剛剛散去,此時從道路上首先是跑來的,是背著包袱、身上帶傷的三道身影。七八名江湖漢子追逐在後方,這些人各持刀槍,其中有兩人的身後插了「閻羅王」麾下「阿鼻元屠」的旗子,大聲呼喝、儼如流匪。

  道路旁的房舍後方,有人從圍欄後方探出頭來,打量這混亂而又尋常的一幕。五湖客棧廢墟裡的棚屋當中,眼見變故過來,幾名握有刀槍的漢子便也在廢墟邊上相攜而立,緊張地觀望動靜,也保護後方窩棚裡更為孱弱的家人。

  「救命啊……」

  被追逐的三人身上傷勢有輕有重,其中一人鮮血淋淋,滴了一路,他們一面奔跑,一面帶著哭腔向四周求救。。但眼見後方那「阿鼻元屠」的旗幟,周邊的房舍間也沒人敢在此時出頭,只是警戒對方不朝自己這邊過來而已,至於後方的追逐者,一面奔跑大喊,一面也在大量周圍,時不時的露出警告的神色,甚至開口大喝:「看什麼看!」

  「阿鼻元屠做事——」

  「抓捕讀書會逆賊——」

  河畔的橋洞邊,小光頭攀在路旁同樣看著這一幕。背著包裹的三人奔跑過去了,隨後是追逐者也呼呼喝喝地過去。他回過頭去,河畔正在燒火,瀰漫著一股藥味。

  小和尚朝坐在火邊的大哥龍傲天道:「阿鼻元屠又在殺人。」

  橋洞之中,躺在那兒的兩道身影都像是進入了彌留狀態,女子月娘的身體在昨晚抽搐了好一陣,暈厥後已許久沒有動彈了,薛進蜷縮在一旁也不知道有沒有睡下——他的狀態只比月娘稍好——缺食少藥,長期心力交瘁的狀態下,人的意識其實也已經變得迷迷糊糊的,寧忌也無法從呼吸上辨別他的意識是否清醒,他坐在藥罐前,也像是呆在了那兒。

  「阿彌陀佛。」小和尚低吟了一聲,「小衲知道師父為何讓我來這裡了……這也是眾生相。」

  他過去在晉地長大,晉地也鬧饑荒,也打仗,甚至人人相食,但並不像江寧表現得這般狂暴而混亂。

  剛剛來到這裡時他甚至覺得這裡是有希望的,人們都想獲得一個好的前程,但越是這樣,人們相互之間的廝殺越是激烈,甚至大部分時候,都表現得更加莫名其妙起來。

  「我已經開始討厭這裡了。」

  過了一陣,橋洞那邊的大哥「龍傲天」才帶著厭惡地說了一句,隨後道:「……他們又回來了。」

  他後半句指的是另一件事。話音才落,便見有兩人從河堤邊下來,探著頭朝橋洞這裡打量了幾眼,這是之前追逐者裡的其中兩人,一人背上插了旗子,他們看看這裡,又扭頭看看另一側路邊廢墟中的小營地,確定雙方應該不是一夥的。

  「哎,這裡有兩個小崽子……」

  「他們竟然有藥……」

  亂世之中,藥是金貴的東西。

  兩人拿著武器朝這裡過來,看看橋洞下沒有動靜的兩個大人,心中已然有了計較,這看起來像是一家人,兩個大人都病了,或許是拿最後的家當換了些藥材。

  「喂,你們的爹娘……」

  背後有旗子的那人開口說話,年長的少年人盤腿坐在藥罐邊托著下巴,依舊沒有動靜,小光頭背對兩人,歎了口氣:「阿彌陀佛……」他伸手拿起地上的棍子。

  「……他們可是生病……」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前行,小和尚手中的長棍刷的朝後一伸,簡簡單單地擊中了走在前方那人的小腹,收回,再朝上方閃電般的一點,敲在稍後方那背後插旗者的喉結上。

  「喔……」

  「嗚……」

  這兩下出棒簡潔而又快速,幾乎看不到多少時間差,甚至於小和尚都沒有仔細看過敵人。兩人一個捂著小腹蜷縮在地,一個摀住脖子仰面而倒,隨後在地上翻滾,俱都發不出什麼聲音來。

  「阿彌陀佛,小衲也覺得這裡有些煩,不過人間的修行,或許便是這樣……」

  他將棍子放在一邊,無聊地坐下來。

  兩道身影在後方的灘涂上翻滾了一陣,漸漸的躬身起來,有人開始低聲喊痛,有人艱難地咳嗽,此時另外的幾名追逐者返回來了,他們有的站在河堤邊的路上,有人從上頭下來,看著橋洞下的情景,驚疑不定。

  「喂……」

  「喂喂……」

  「怎、怎……怎麼了……」

  「我等乃閻羅王麾下阿鼻元屠,什、什麼人幹的……」

  地上的兩人被同伴扶起來,被打中喉結的背旗者伸手恐懼地指向橋洞下,另一人已經能夠發聲:「點子扎手……小、小心……」

  藥罐邊的少年放下托著下巴的手。

  「這裡是我的老家,我娘親最喜歡的地方……他們在我的心里拉了屎。」

  寧忌這句話說完,目光才轉向這邊的幾人,隨後站起身,帶著冷漠的神色地朝這邊走來。他的身形不高,也沒見任何的兵器,只是步伐從容得不似普通人。

  河堤上下的幾人悚然而驚,相互望望,不少人更是警惕地瞧了瞧四周,隨後,只見堤上道路邊另一名背了旗子的人變作肅容,朝來時的方向張望,揮了揮手。

  「走,咱、咱們只是抓捕逆賊……」他道,「不、不要擾民……」

  其餘幾人連忙扶著兩名傷者從堤下爬上去。

  走過來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但隨後還是冷漠地望著這些人,看著他們爬上街頭,陸續跑掉了。

  連續在這邊幾天時間,類似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遇上,兩名少年已經毆打過不少人,將人嚇跑的時候也有幾次,此時麻煩暫時解除,但心情未必算好。寧忌走回橋洞下,情緒低落地望著氣息虛弱的月娘。小和尚盤腿坐著,低頭數自己的腳指頭。

  「聽說是那個叫天殺的壞蛋出了什麼事,所以閻羅王這頭的人都很生氣,今天又要亂打架……」

  「出不出事他們都要亂打架。」寧忌道。

  他的話語說完,地面上月娘的身體忽然有了微微的動靜,她的手動了動,隨後身體抽搐起來,抖動幾下,喉間「呃——」的發出了聲響,只見她眼睛睜開了,露出虛弱而痛苦的神色。

  寧忌蹲下身去,連忙檢查她的問題,但事實上,他過去接受的多是戰場急救的醫學知識,對於重傷瀕死見得最多,對於月娘這種長期被虛弱病痛折磨到幾乎油盡燈枯的人,實際上是沒有多少心得的,如今也不過是強行續命而已。

  聽到這陣動靜,蜷縮在地上的薛進也醒了過來,他忙亂地爬過去,試圖幫忙。

  橋洞下一陣的手忙腳亂,過得一陣,寧忌從月娘的喉間吸出一口痰來,才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救回。薛進抱著她坐在那兒時,這身形枯瘦的女人睜著眼睛望著他,那眼睛大大的,或許是從死亡的邊緣再度回來,她的臉上竟微微帶了一絲潮紅,呼吸間的神色竟也似沒有那麼痛苦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薛進,目光猶如嬰兒,過得一陣,又在薛進的懷裡微微搖了搖頭,她還是將眼睛睜開,這次是緩緩的望著橋洞外的景象了。經歷了這些天的混亂,橋洞朝外望去,先是幾根破敗的雜草與飄著淤堵物的黑色河水,河堤上方,黑色的城池沉甸甸的壓在這片土地上,一根煙柱升騰,看起來,也像是一片正在焚燒的垃圾。

  薛進流著眼淚,過得一陣又要磕頭,寧忌阻止了他。他道:「我要出去找藥。」

  小光頭送著他從橋洞下出去。

  「我去找找屎寶寶。」他才跟小光頭道,「看看他們家過得還好不好。」

  「不是去找藥嗎?」

  「……沒有藥了。」

  連日以來城內一片片的混亂,附近醫館的藥材早已用盡,甚至連大夫都在混亂中被殺了幾個,如今還想搶藥,得去軍營裡了。更重要的時,寧忌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藥才好。

  他給小光頭留了幾片老參。

  「……阿彌陀佛。」小光頭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聽說他們今天開大會。」

  「……追悼會也是會。」

  寧忌皺著眉,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

  「……早些時日,大哥你這邊讓我調查的消息,眼下已經核實了幾條……對於沈凌手下那支新軍,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在靖江……看來公平王處心積慮,早有謀算……」

  陽光已經升上去許多,江寧城中用於開會的大宅子中人群聚集,「怨憎會」裡的副手與孟著桃走到隱蔽的角落當中時,方才以極輕的聲音簡略報告了一些事情,隨後將寫了消息的紙條交給他確認一遍。

  孟著桃將紙條收進衣袖裡。

  回過頭時,這處院落當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天刀」譚正、「「寒鴉」陳爵方、「武霸」高慧雲、「五羅斬」唐清花、「沱河散人」許龍飆等俱已到了,此外還有各種中高層人員。

  許龍飆等人與他打了個招呼:「老孟,來來……何文說要坦白,不耍花樣了,你覺得他想要什麼?」

  「只要有的談,就是好事情,就怕他藏著掖著打啞謎。」

  孟著桃笑著與眾人聊了一陣。

  過得片刻,「轉輪王」許昭南的身影出現在院落當中,眾人都與他抱拳打招呼,進入這處院落大堂時,孟著桃方才排開眾人,走了過去。

  跟隨在許昭南身邊有四道身影俱都帶了兵器,見靠近的是孟著桃,都笑著讓開了一些。

  「許公,有些消息,私下裡說說。」

  「好,去偏廳。」

  許昭南點了點頭,率先進去,孟著桃於其餘四名侍衛跟隨而上,都進了房間後,許昭南與孟著桃走到一邊,卻也笑著朝不遠處四名侍衛點了點:「都認識,沒有關係,你說。」

  孟著桃點頭,從衣袖中拿出情報:「剛剛報上來的消息,沈凌的人十有八九在靖江,這支新軍練了一段時間了,戰力難說,若是真的,何文發飆,也是做了準備的。」

  許昭南拿著看了看,眉頭蹙起來,隨後才道:「跟我這邊的消息差不多……不奇怪,他何文能走到今天,又不是什麼三歲孩童,連咱們下頭的混混都知道談判之前多打幾仗才有籌碼,他要是手上沒有刀,誰會聽他嘰嘰喳喳。」

  「我手下湯瑞那撥人正在往太湖趕,我會下個急令,讓他們轉往江陰附近協防。」

  「嗯,幹得好。」許昭南拍拍孟著桃的肩膀。

  「許公你說,何文今日,會說些什麼?」

  「管他說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他願意說,願意談,咱們就總有辦法……總不至於他說了就要算吧?」

  「……我看沒那麼簡單。」

  「簡不簡單的,也只能這樣。」許昭南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反正……他有準備又怎麼樣,屯兵靖江屯兵太湖,如果真的要打,何必等到今天,十天前突然動手,又或者兩個月前突然動手,大家都沒有準備,他當然可以占一時便宜。但是說白了,四打一……大家讓他砍一刀,死的也是他。」

  孟著桃點了點頭。

  兩人從偏廳走了出去。

  院子裡愈發熱鬧了。

  巳時,大會召開,眾人進入會場。

  ……

  公平黨大會的主會場,定在這處江南大院最為寬敞的一片廣場上,為了召開這次的會議,眾人在院落廣場上方搭起了一片巨大的棚頂,一排排的桌椅在這處寬敞的空間當中圍成一個大圓,以何文為首的五位大王坐在最核心的五張木桌旁,而隸屬於各方的中高層人員分佈其後,此外還有諸如「大龍頭」等新興團體的代表參差其間。

  兩天開一次的大會,到九月二十一這天,已經開到第十一場。前頭的幾次開得還算順利,到得時寶豐挑出讀書會的由頭後,整個大會便陷入了僵局,幾位大王已經有好幾次沒有參加,任由中高層成員每隔兩天到這裡來一次罵仗。

  今天何文回歸會場,於是許昭南、時寶豐、高暢、周商四人也都到了。會場當中變為涇渭分明的五方,氣氛廝殺,不多的幾名小勢力的代表,此時只能躲在後方安靜地觀望。

  幾句客套的寒暄之後,一襲灰袍的何文在讓人放下一大堆資料後,開始發言。

  「……從這次公平黨大會召開時起,我就提出了幾個問題,是我們這次大會必須要解決的難題。這些時日,各位兄弟就這些問題討論了很多,也有人問我,具體是一個什麼想法,我今天,就把所有的想法,都明明白白地說給大家聽一聽。」

  何文拿起一個本子,拍在了桌子上,隨後卻將這個本子推開,伸手將旁邊一大摞的記錄材料挪了過來。

  「但是在說解決的想法之前,我要仔仔細細地跟大家說一說,我們公平黨出現的問題……濫用權力、隨意屠殺、土匪行徑、手足相殘、強搶民女、巧立名目、腐敗貪污……樁樁件件,這是從去年起事開始,我著人調查、收集的我們公平黨的各種劣跡……的一部分!」

  何文的手指在那摞資料上點了一下:「我,一樁樁的給你們念,然後我們再來看看,怎麼解決他。」

  人群之中,有人偏了偏頭,有人蹙眉,對面周商啪的鼓掌:「好——」

  便也有人鼓起掌來:「公平王大氣!」

  何文目光平靜地翻開第一頁:「我們大部分的問題,一定是出在打土豪分田地這件事上,去年八月,常熟海虞縣,仗打完之後,人家態度良好,願意交出所有的東西,我們殺人全家,對方家中女眷是悉數被J殺,男的,被虐殺,具體的過程是這樣的……」

  何文的手指點向許昭南,許昭南豎起大拇指:「公平王願意說出我們的問題,是好事啊!」

  會場之後隨即便又響起了掌聲,何文看向那邊,他沒有等到掌聲停息,照著資料上的記錄平靜地開始陳述。

  公平黨打土豪分田地,自然也是有一輪基本的規定的,例如在打仗時難免會有誤傷,又或者第一輪抄家,也往往會出現誤傷,這個並不難理解,但在第一輪抄家過後,對方既然認打認罰,那要處置罪人,便必須有一個罪名了。這是一個最基本的底線,但在實際的操作層面,各地自然都有出格的做法。

  去年八月出現在海虞縣的這件事情也只是眾多事件中的一例,第一輪抄家其實已經殺了地主家不少人,但過去的士兵並不滿足,兩天之後又將已經查封家產但暫時還沒有趕出院子的地主家眾人悉數虐殺……這是明面上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去的事情了,畢竟就連周商這般好殺的人,一旦上了明面,也會組織「白羅剎」栽贓後再以群情激奮為由殺人滿門。

  但這樣的事情,並非孤例,沒有約束的各方流民,私底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或者說,尤其在有了「公平」的名號之後,得不到約束的人們會更加熱衷於做這類事情。

  何文坐在那兒,將這些搜集上來的案例,一樁樁的念下去。

  偶爾有人鼓掌,偶爾有人嘗試打斷,但何文不為所動,繼續往下念。

  會場中的氛圍變得無聊起來,許昭南等人坐在那兒,反而開始笑了。公平黨各方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或者說,在大規模煽動流民無序擴張的階段當中,這些問題是必然出現的,到對方家裡搶了東西,殺人全家,何等順手?攻破了一處城鎮,監督的力量不夠,找幾個女人玩玩,又是何等正常?說不對自然是不對的,但擴張如此迅速,誰能管得住這些?

  何況大家今日坐在這裡,不就是為了管住這些事麼?至於這些事情落在誰的頭上——那都是情有可原的,未來改正就好了嘛。

  何文朗讀,眾人先是鼓掌,隨後聆聽,接著有人開始打起呵欠來,時間在這宣讀樁樁件件案子的無聊進程中逐漸流逝,到得正午時分,何文合上資料,宣佈暫時散會。眾人在各方的院子裡吃過了午飯,商議一陣,下午的會議開始,便聽得何文又開始嘰嘰喳喳的念案卷。

  未時將盡,何文才將沒有念完的資料緩緩合上,他喝了口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眾人便又鼓掌。

  何文等他們將掌聲鼓完,他將最開始的本子拿了出來。

  「……這兩年以來,公平黨出現的問題,多的數不清楚,我也念不完……但根據這些問題,在這次的公平黨大會上,我希望我們能盡快的,出現這些變革……首先第一項,我們要有更細緻的律法和原則,這些原則當中,有一些最關鍵的點,我覺得,是這樣的……」

  許昭南等人正襟危坐起來,但隨後,只聽得何文又是一段既長且臭的廢話,諸如對抄家步驟的規範、諸如不許濫殺、不許以公器尋私仇……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大家在談的事情,即便是周商,也都是支持這些條文的。

  「……第二項,知錯就改……我們能不能立馬做出一些行動來……」

  此後便又是「組建監察院」、「確立投票機制」、「決策令行禁止」、「設立新的執法隊」等各種各樣看來細緻的想法與提議。

  眾人一陣一陣的鼓掌,許昭南、時寶豐、周商等人偶爾不嫌事大地叫好,目光之中,倒是變得有些迷惑起來。

  申時過了大半,何文一口氣將樁樁件件的革新思路大致介紹了一遍,略告一段落之後,會場中一片迷惘與竊竊私語,這些東西的思路有普通的、有激進的,有不少也汲取了在西南的經驗,但無論如何,真要執行下去,取決的都是人、是掌權者的意志,他拋出這些來,眾人雖然不會全盤接受,但談一談聊一聊,也不見得有什麼需要藏著掖著的東西嘛。

  那竊竊私語聲正在變大,陡然間,周商拍案而起。

  「說得好!我贊成公平王的說法!」

  周商手一揮,大聲呼喊,過得一陣,他環顧四周,攤開雙手。

  「我還要補充的一句是,我周商這邊——是最公平的!」

  許昭南那邊也笑起來:「我基本贊成公平王的想法,當然,其中有幾條,我們可以慢慢聊嘛。」

  一群人紛紛表態,有的提正面意見,有的提反面意見,何文坐在那裡看著這一片喧嘩持續了許久,他慢慢的開始拍打了桌子,漸漸的讓會場中的聲音安靜下來。

  「……看起來,各位兄弟、各位同志……都贊成我何文的想法,我們的公平黨,不扭轉桌子上的這些問題,是不行的了,看起來諸位都贊成,我們必須有錯就改,必須令行禁止,我們必須有更細緻的律法規條,也必須有更加嚴格的執法和監督體系……」

  「我贊成這個說法。」

  「可以聊嘛,可以聊……」

  「律法條文,一步一步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表態,許昭南等人則坐在那兒看著他。何文點了點頭。

  「好。既然大家都承諾了,要有錯就改,我們接下來可以慢慢的推這些條文,慢慢的商量,這些東西要怎麼組建……與此同時,就在我們開會的時候,有一件事情,鬧得很大,我們就必須讓它停下來……」

  他頓了頓:「關於所謂讀書會的那些人,他們也是公平黨的正式成員,他們只是看西南的一些書,討論一些有道路的話,關於他們討論的東西,很多跟我說的是一樣的……過去的幾天,我們當中的有些人,仇視他們、抓捕他們,而且沒有經過審訊,就直接要殺掉他們,這在之前的公平典上,也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一件事情!看來大家同意,這件事必須馬上停止。」

  許昭南看著他:「我覺得有道理,這件事,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由大家說一說具體該怎麼做……」

  何文手掌落下:「既然大家都說這件事錯了,而且大家承認有錯就要改,那首先必須把這件事停下來,我不管過去這幾天我們當中的某些人,抓了多少讀書會的成員,我以公平王的名義要求,立刻把這些無辜的同伴、我們自己的兄弟放出來,不許再殺無辜的人。對這件事,我已經安排了人手,從明天開始,首先在江寧城內,絕不能再出現這些事,而從明日開始,也會有人在城內接受這類錯事的喊冤和訴訟,但凡有知錯不改的,又或是太過惡劣的冤假錯案,我們都會受理,而這些亂來的人,就會是我公平王、公平黨的敵人!」

  始終沉默的高暢開了口,他聲音渾厚:「這麼大的事,不能不商量著來吧。」

  何文攤開手:「如此對的事情,請諸位支持我!我們就從有錯就改開始。」

  「誰對誰錯,難道就讓你公平王一個人說了算?」

  「讀書會是我們自己的兄弟,殺自己兄弟的事情當然要立刻停下!」何文笑了起來,「各位剛才都說了,要有錯就改。這件事我已經起草命令,無論如何,明日發出,但凡連這件事都不認的人。我公平王何文也不認他,明日誰不停,誰就不是公平黨人!」

  何文雙手按在桌子上,聲音在會場裡迴盪。他在會場當中內力算不得最渾厚的,但畢竟公平王以決裂的姿態發飆,除了其餘幾位大王,一時間也沒什麼人好直接槓上他。

  許昭南坐在那裡,眉頭緊蹙,目光嚴肅;

  高暢坐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面無表情;

  時寶豐臉色抽動,臉上的肌肉抽動著,看起來像是想笑,但雖後又變得凶狠,他似乎沒能考慮清楚是該和稀泥還是要撂狠話。

  有的人細細碎碎地低語:「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嘿……」

  有人笑了起來,手猛地一抬。

  轟的一聲。

  陰影翻上天空,無數的紙片飛騰起來。

  周商在會場中央,朝何文,掀翻了桌子——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