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童逆水行屍
我本名叫劉天亮,母親說我是快天亮的時候生的,所以父親給取名叫天亮。剛入堂口那陣兒,大傢都叫我“傻亮”,後來祖爺說:“入瞭堂口,就是自傢兄弟,以後別再叫傻亮瞭。”二壩頭問:“那叫什麼?”祖爺看看我笑著說:“腦袋這麼大,就叫大頭吧。”從此,大傢都管我叫大頭。二壩頭常說我:“頭挺大,就是一腦袋糨糊。”
祖爺有時會問我:“大頭,後悔跟我瞭?”
其實,多年來,我一直反反復復思考這個問題,後悔還是不後悔?祖爺明知我不是做阿寶的料,卻讓我加入堂口……
我本是個茶館裡跑堂的,要不是祖爺經常去那裡喝茶,我也不會認識祖爺。祖爺的桌位我每次都會為他預留好,他來前我都會把桌椅擦得幹幹凈凈。他掉瞭扇子,我會幫他撿起。他丟瞭銅板,我會拾起來追上他,還給他。時間久瞭,祖爺也不拿我當外人瞭,每次來瞭,都會高叫:“傻亮,給爺泡壺龍井!”
我就高興地應和:“來瞭!”
我人長得胖,傻裡傻氣的,茶館的人都叫我“傻亮”。其實傻不傻,我自己心裡明白,咱一個平頭老百姓,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傻點不吃虧。
有一次祖爺喝著茶,問我:“傻亮傢裡都有什麼人啊?”
我說:“回爺的話,小的隻有一個老娘,年前患病剛去世瞭,一個妹子遠嫁瞭,傢裡就剩我一光棍。”
祖爺又問:“那你一年在這能拿幾個子兒啊?”
我笑著說:“爺,小的沒什麼本事,就會跑跑腿,我們掌櫃的厚道,給口飯吃就行瞭,哪敢要錢啊。”
祖爺沉默瞭一會兒,說:“打烊後,你到這個地方來找我,爺有話跟你說。”隨後給我留瞭一張條子,上面是他的住址。我慶幸念過幾天私塾,否則連字都不認識。
茶館關門後,我拿著這個條子,去瞭祖爺那裡。路上我心裡怦怦直跳,也不知這位爺找我什麼事,但直覺告訴我,應該不是壞事。
轉瞭幾個彎,終於到瞭祖爺的住處,是個很大的宅子。大門朝南,進門後有一棵大棗樹,過道中間是個大水缸,東西各有一個偏房,再往裡走是正廳,一進正廳就是個堂口,中間掛一幅畫,是一幅仿宋潑墨仙人圖,兩邊是對聯,上聯:仁者仁心仁義事;下聯:保和保善保太平。後來才知道,這副對聯是祖爺自己寫的。
我到祖爺那裡時,祖爺正在給一群人開會,大概有六七個,我剛到,會正好開完,管傢把我領進去後,祖爺一揮手,那些人都走瞭。
祖爺把我讓進書房,說:“傻亮,坐,爺跟你聊聊。”又吩咐下人上茶。
我隻是個跑堂的,平日裡都是別人坐著我站著,別人喝著我看著,他讓我坐,我都不知道屁股往哪兒放。
祖爺看出我很緊張,笑著說:“別拘束,別拘束,坐下,坐下。”
我戰戰兢兢地坐下瞭,沒一會兒,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人拿來一壺茶,滿瞭兩杯,給祖爺端瞭一杯,說瞭一聲:“老爺請。”又給我端瞭一杯,我趕緊站起來,緊張地接過那茶杯,祖爺笑瞭:“坐下,坐下,今天你是我的客人。”
我感到臉上的肌肉都發緊瞭,笑著說:“謝謝爺,謝謝爺。”喝瞭一口,好懸,沒燙死。引得祖爺和那個老太婆呵呵笑起來。
祖爺對那女傭說:“下去吧。”那老太婆瞅瞭我一眼走瞭。
屋子裡就剩我和祖爺瞭,我手裡轉著茶杯,不知該說什麼。
祖爺喝瞭口茶,說:“傻亮,你打算一輩子就當跑堂的啊?”
我說:“爺,小的沒別的本事,就是能跑個腿兒,混一口飯吃就不錯瞭。”
祖爺說:“你總叫我爺、爺的,你就自己沒想過當爺啊?”
我一聽這話,差點沒把茶杯扔地上,慌忙說:“爺,您說的這是哪番話啊!小的生來就是伺候爺您這樣的人物的,小的命賤,哪有爺這般福分啊!”
祖爺臉一沉:“沒骨氣的東西!”
我一愣,這哪是骨氣不骨氣的事啊,誰不想當爺讓人伺候啊,可得有那本事啊。我低頭不做聲瞭。
祖爺嘆瞭口氣,說:“傻亮,你知道嗎?我以前還不如你。”
“嗯?”我抬起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祖爺說:“你跟我來。”
祖爺起身,我跟隨在他後面,隨著他出瞭正堂,進瞭西廂房。一進門把我嚇瞭一跳,裡面供的都是死人的牌位,我仔細看,有“先考慈父大人”、“先妣慈母大人”,還有長兄、小妹、愛弟,我看糊塗瞭,愣愣地望著祖爺。
祖爺點上一炷香,插在香爐裡,向我講述瞭那些陳年舊事。
祖爺的祖上曾是天地會的成員,清末參加過太平軍,到祖爺的父親這一輩,日子過得還不錯。辛亥革命後,他的父親還在國民政府任過要職,再後來參加“護法運動”,結果因堅決擁護孫中山倡導的武力護法,被桂系軍閥刺殺於軍中,為斬草除根,幾個劊子手夜裡又躥入祖爺傢裡,對一傢老小下瞭死手。
祖爺的爺爺和奶奶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被捅死瞭,母親和哥哥拼瞭命和那幾個殺手搏鬥,母親的肚子被捅瞭數刀,腸子流瞭出來,趴在地上,死死地抱著殺手的雙腿,對祖爺大喊:“快帶著弟弟和妹妹跑!”祖爺驚慌失措地帶著弟弟和妹妹逃瞭出來,連夜跑瞭幾十裡路才停下,隨後祖爺將弟弟和妹妹摟在懷裡,三人失聲痛哭。
那年,祖爺15歲,弟弟10歲,妹妹8歲,死瞭的哥哥18歲。從此,幸免於難的兄妹弟三人流落街頭,乞討為生。
有一天三個人正在街上行討,對面來瞭幾個人,其中一個戴黑眼鏡的人遞給他們幾個燒餅,然後說:“娃子,我那裡有點零活,你們幫我幹,幹完我給你們錢。”
祖爺看瞭看他們,又看瞭看饑餓的弟弟妹妹,說:“什麼活?”
那人說:“就是刷刷碗,擦擦桌子,不累。”
祖爺想瞭想,說:“好吧。在哪裡?”
那人說:“很近,跟我來吧。”
講到這,祖爺眼睛紅瞭,長長嘆瞭口氣,對我說:“如果……讓我重新過一回,我寧願阿弟和小妹餓死,也不會帶他們去那個地方。”
那幾個人左轉右轉,把祖爺兄妹三人帶到一個沒人的破舊房子裡,一進門祖爺三人就被人用手絹捂在鼻子上瞭,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瞭。
原來那幾個人都是當地的阿寶,他們為瞭做一個局,不惜制造一起滅絕人性的命案。那年,當地大旱,莊稼都快幹死瞭。阿寶們造謠說,這是當地人不做善事所得的惡果,最近會出現“仙童托夢”,大傢睡覺時應該註意,並且“和合二仙童”會擇日在河中顯示肉身,“逆水行屍”,以告世人。
阿寶們把這些謠言散佈出去以後,就開始尋找替死鬼瞭。正常人傢的孩子他們輕易不敢動,結果正巧碰上三個行乞的小叫花子,這種野孩子弄死也沒人找,於是就用迷魂藥將兄妹三人迷倒。因祖爺的弟弟和妹妹年齡差距不大,身高也差不多,於是將他倆勒死後,穿上紅綠相配的衣服,裝扮成“和合二仙童”,將屍體背面捆上竹筏,泡在水裡,竹筏下面弄根長長的草繩,一直引到上遊,第二天中午,由兩個阿寶慢慢地在上遊拉繩子,其他阿寶在河邊造勢,引來很多人圍觀。
因為河面比較寬,離得比較遠,沒人能看清這裡面的門道,於是兩具童男童女的屍體便逆流而上,阿寶們大呼:“逆水行屍!逆水行屍!”見岸邊的人聚多瞭,就派幾個人下河,用剪刀偷偷將繩子剪斷,將兩具小屍體抱上岸來。
阿寶們說這兩個“仙童”就是“和合二仙”的化身,已經反復托夢給很多人瞭,現在是現身說法,大傢一定要多做善事!
此時,人們對阿寶們的話已深信不疑瞭,阿寶們將兩具屍體澆上柴油,點火焚燒,燒完後,把骨灰和泥巴和在一起,塑成兩個泥娃娃,供在一座廟裡。從此當地人紛紛給“和合二仙童”焚香捐錢,這個阿寶團夥也狠狠撈瞭一筆。
祖爺因為長得太大瞭,沒什麼用處,被迷瞭以後,用繩子勒瞭一會兒,阿寶們以為勒死瞭,就把他扔在後山喂狼瞭,結果當晚大雨傾盆,狼群沒有出現,祖爺竟然活瞭過來,他沒死。
祖爺醒來後見弟弟妹妹沒有瞭,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大雨中瘋狂地喊著:“阿弟,小妹!”
嗓子都喊破瞭,雨聲和轟轟的雷聲遮蓋瞭一切,站在大雨中,祖爺絕望地哭瞭。
天亮後,祖爺找回城裡,他怕再遇到那幾個人,就偷瞭城邊人傢曬的幾件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正經人傢的孩子,一進城就聽到城裡人紛紛議論仙童逆水行屍的事,當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隨人群來到河邊,此時幾個阿寶已經將屍體撈上來,祖爺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心中像被刀子捅瞭一下,疼得差點暈過去。
他恨不得跑過去咬死那幾個阿寶,他更想撲在弟弟妹妹的屍體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他忍住瞭,他的心碎瞭,但意識還沒碎,他要報仇,就要忍住,否則,也是死路一條。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15歲的祖爺做到瞭,所以,他是祖爺。
祖爺看著弟弟妹妹的屍體燃燒起來,他把嘴唇都咬破瞭,他聞到瞭弟弟妹妹燒焦的肉味,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一片血紅。
忽然,有一個阿寶在人群中看出瞭祖爺,便對其他幾個阿寶使瞭個眼色,兩個阿寶朝祖爺奔來,祖爺一看事兒不對,掉頭就跑,兩個阿寶追瞭一陣,沒影瞭,祖爺找瞭個拐角,躲瞭起來。
日落後,祖爺再次回到河邊時,人群已經散瞭,祖爺痛痛快快地哭瞭一泡,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傢破人亡,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他第一次想到瞭自殺,死瞭,死瞭,一死百瞭,但一想到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吶喊,弟弟妹妹無助的眼神,他就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能死,死瞭就徹底完瞭,要報仇,必須報仇!
隨後的一段時間,祖爺一邊偷偷地行乞,一邊搜尋那幾個阿寶的蹤跡,他還打扮成正經人傢的孩子,悄悄跟在一些老太太的後面,就像孫子陪奶奶上香一樣,溜進那座廟裡上香。看著香案上用自己弟弟妹妹的骨灰做成的泥娃娃,祖爺強忍著悲痛,一邊上香,一邊在心裡默默地說:“阿弟,小妹,你們放心,哥一定替你們報仇!”
祖爺知道這個廟裡的住持和那幫阿寶是串通一氣的,不敢久留,上完香就跑瞭。他必須先找到那幾個阿寶,再想辦法幹掉他們。他在廟外盯瞭幾天,一點線索也沒有,思來想去,忽然想起那棟破房子,他和弟弟妹妹就是從那裡被迷倒的,但迷前是清醒的,祖爺記憶力超強,記得路,他準備返回那個房子蹲點,看能否找到線索。於是,一天半夜,吃飽後,他又摸回瞭那棟房子。
那是郊外一片舊宅中的一個四合院,墻頭都有些塌瞭,祖爺趴在墻外聽瞭一陣,沒動靜,又學瞭兩聲狗叫,還是沒有動靜,便翻身進入那房子。
裡面一片漆黑,祖爺摸來摸去,發現除瞭一些破傢具,什麼也沒有。他打算晚上就在這裡瞇會兒,天一亮就去房外不遠處的幹草堆裡盯梢,正想著,突然房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祖爺的心裡咯噔一下,腳步聲越來越近,祖爺慌忙往外跑,結果被什麼東西絆瞭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借著月光,祖爺一看,是一根長長的通條。通條,是當時人們用來通爐子的鐵棍,大約有手指頭那麼粗,一頭安瞭木柄,抓在手裡,另一頭磨得尖尖的,一下可以捅到爐底。祖爺抓起這根通條,翻墻跳到外邊,此時,宅子大門已經被幾個人撞開,祖爺躲在墻頭後偷看,隻見幾個人抬著兩個箱子進來瞭,箱子裡好像有人哼哼地叫。
那幾個人將箱子抬到屋裡,其中一個人拿出火石,打著火將油燈點燃。這下清楚瞭,祖爺看到瞭那幾個人的臉,其中有兩個人正是那天將自己兄妹三人騙到這個宅子的阿寶。這時,一個領頭的對那兩個阿寶說:“你們兩個今夜在這看守,別他媽光顧著喝酒,小心跑瞭這兩個老東西,四爺要你們的命!”
那兩個阿寶忙說:“二哥放心!二哥放心!”而後,那個領頭的帶著其他幾個阿寶揚長而去。留守的那兩個傢夥,掏出一大壺酒,席地而坐,又從懷裡拿出一包肉,邊吃邊聊。
祖爺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兩個阿寶,心想:“我一定要弄死你們!”
但祖爺心裡清楚,此時要是貿然躥出去,肯定打不過這兩個身強力壯的阿寶,他必須等機會,等到這兩個傢夥喝得差不多,迷迷糊糊時,他才好動手。
祖爺一動不動地盯瞭一個多時辰,看他們酒也快喝幹瞭,舌頭也不打彎瞭,才握著那根長長的通條,從墻外慢慢翻過來,悄悄走向屋子。剛走到院子中間,一個阿寶突然站瞭起來,祖爺嚇瞭一跳,趕緊蹲到院子邊的石榴樹後。那阿寶晃晃蕩蕩地走瞭過來,嘴裡嘟囔著:“撒……撒泡尿……”
那阿寶走到石榴樹旁,掏出陽具,小腹一挺,嘩嘩尿瞭起來,一邊尿一邊唱:“小孤孀上墳去啊,小雨淅瀝瀝啊……”
祖爺就蹲在樹後,尿水透過枝葉撒瞭他一臉。祖爺本想等他尿完後往回走時,從身後動手,但這小子這泡尿尿得時間很長,尿水不停地濺到祖爺臉上,祖爺怒瞭,忍不住瞭,抄起通條,猛地朝那小子的小腹刺去。這一刺,祖爺使出瞭全身的力氣,正巧刺在那小子的膀胱上,陽具裡馬上沒尿瞭,肚子上破瞭個大洞,尿水和血水都從這洞裡噴瞭出來。
那小子“啊”的一聲慘叫,雙手捂著小腹倒在地上打滾。祖爺站起來,緊跟著將通條刺入他的咽喉,喉嚨刺穿瞭,血汩汩往外冒,那小子想喊,卻喊不出聲來,不一會兒就不動瞭。
另一個阿寶聽到外邊有動靜,慌忙在屋裡喊:“怎……怎麼回事?你他媽別……別嚇我啊!”
祖爺飛快地沖瞭進去,一膝蓋將對方頂倒,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祖爺高舉通條,一下刺入他的咽喉,這一次用力更猛,通條從脖子後面刺瞭出來,那小子蹬瞭蹬腿兒,很快也不動瞭。
祖爺將這兩人殺死後,箱子中的哼哼聲更大瞭。
   舍命救下殺親仇人
祖爺走近看,箱子是用厚木板釘成的。祖爺把通條串進木板縫兒裡,費瞭好大力才把箱子撬開,裡面是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捆得很有技術,兩隻手綁在一起,兩隻腳也綁在瞭一起,然後從中間引一條繩,把手和腳用力收,這樣四隻“爪”就捆在一起瞭,整個人就像個蝦米球兒,躬著身子臥在裡面,一動都動不瞭。
祖爺把他們口中塞的佈團掏出來,那兩個人一陣咳嗽後,千恩萬謝,“謝謝小兄弟救命之恩!”借著燈光,祖爺看這兩個人,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留著山羊胡,另一個估計有六七十歲瞭,臉上都是褶,但沒有胡子。
祖爺開始幫他們解繩子,都是死扣,用牙咬都咬不開,最後還是那個年紀較大的人說:“小兄弟,你把這油燈的燈罩摘下來,把燈端過來,直接燒。”
祖爺一拍腦袋,“對啊,我怎麼沒想起來!”趕忙取過油燈,那兩個人支著空隙配合著,很快就燒斷瞭。驀地,祖爺頭皮一陣發麻:剛才這老頭這一嗓子怎麼跟正常人不一樣啊,陰陽怪氣的?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此時也說話瞭:“小兄弟,敢問何方人士?怎麼會來到這兒解救我們?”
他這一問,把祖爺問愣瞭,祖爺心想:我本是來尋找線索找仇人報仇的,沒想到捎帶著還救瞭兩個人,這怎麼說呢?要不要跟他們說實話?不能說!沒準兒他們是一夥的,搞不好還會弄出麻煩!
傢庭的劇變對祖爺打擊太大瞭,他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祖爺笑著說:“我……其實是一個亡命江湖的人,去年傢裡因為交地租,與地保起瞭沖突,我一怒之下打瞭那個黑心的地保,從此告別傢鄉,浪跡天涯。方才路過這裡,正巧看到幾個人抬著你們進瞭這宅子,我這個人就愛打抱不平,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忍不住,就冒險來救你們瞭!其實也沒什麼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好漢都是這麼做的。”
那兩人聽完後,面面相覷,愣瞭好大一會兒,才說:“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膽量和俠義心腸,佩服啊!”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一抱拳,說:“在下周震龍。”然後指著那個六七十歲的老頭說:“這位是我師父,張丹成。敢問小兄弟尊姓大名?”
祖爺也一抱拳,回道:“不敢當,小的姓王,名一行,取一心修行之意。”
張丹成點點頭:“嗯,好名字啊,好名字!”
祖爺又是一陣頭皮發麻,雞皮疙瘩都起來瞭,這老頭的嗓音太特別瞭,細細的,像綿羊叫,弄得人渾身發冷。
其實祖爺在撒謊,自從父親得罪瞭軍閥被滅門後,他再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這個名字是他隨機想的,意思隻有他自己明白:一行,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世上行走。
周震龍說:“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祖爺本不想跟他們走,但一想到這兩個人能跟那幾個壞蛋攪在一起,要麼他們是仇人,要麼是一夥的,總之有關系,何不趁機打探一下?那天在大街上設套騙走祖爺和弟弟妹妹的一共三個壞蛋,現在死瞭兩個瞭,還有一個戴眼鏡的沒找到。
於是,三人頂著月色匆匆離開瞭。趟過一條小河,轉瞭幾個巷子,來到一個宅子跟前,周震龍掏出鑰匙把門打開,此時天剛蒙蒙亮,三人進屋後,周震龍並不著急讓大傢就坐,而是把炕上的席子掀開,下面竟露出一塊木板,再把板子掀開,是一個洞,洞裡豎著一個梯子,周震龍對張丹成說:“師父,我們下去說吧。”
張丹成點點頭,周震龍攙扶著他,讓他先下去。然後轉身對祖爺說:“王老弟,請。”
祖爺驚愕地看著炕上的這個大洞,都呆瞭,心想這什麼機關啊,大炕中間挖個大洞,隨即也俯身下去瞭。周震龍最後一個下去的,下去後又用手撐著,將木板和炕席復位。
周震龍將油燈點燃後,祖爺才看清,這是個地窖,用四根柱子撐著,中間有個茶幾,右側有一個黑洞,一直往裡延伸,不知道通到什麼地方。
三個人落座後,張丹成又開嗓瞭:“王老弟救命之恩老朽無以回報,大壩頭啊,一會兒你多拿一些金貨,請王老弟笑納。”
周震龍點頭說:“是。”
這是祖爺第一次聽到“壩頭”這個字眼。祖爺一心惦記著線索和報仇,總想從這兩人身上套出點信息,對金子的事並不太在意,於是說:“大丈夫生在天地間,本應肝膽相照,張先生這樣打發在下,實在是折殺小的瞭!”
張丹成和周震龍又是一陣對視,他們被眼前這個小子搞暈瞭,“那……你……我們怎麼報答你?”
祖爺一笑:“我能遇見二位先生,也是緣分,換句話說,也是二位命不該絕,吉人自有天相,我隻是充當瞭救命人的角色,二位先生要謝,就謝老天爺吧。”
那兩人一愣,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瞭,他們覺得眼前這個小子太可愛瞭。
聽著張丹成遊絲一樣的尖笑聲,祖爺又起瞭一層雞皮疙瘩。
祖爺等不及瞭,說:“二位先生緣何被那些賊人所綁?難道是得罪瞭他們?”
那兩人收斂瞭笑容,周震龍說:“爬香瞭!”
祖爺不明白什麼意思,“什麼香瞭?”
周震龍看瞭張丹成一眼,請示是否可以接著說,張丹成點點頭,“王老弟是救命恩人,我們的命是他給的,但——說——無——妨。”
張丹成說最後四個字時,聲音拉得長長的,祖爺一皺眉頭,真想把耳朵堵上,這幽靈般的嗓音實在是太刺耳瞭。
張丹成察覺瞭這個細節,微微一笑:“小老弟,你是不是嫌我說話聲音難聽啊?人不人、鬼不鬼的?”
祖爺一看被識破瞭,笑著說:“沒,沒,就是不太習慣。”
張丹成嘴一撇,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要是換做旁人,我早就讓他掌嘴瞭!哼哼,別人也不敢啊。”沉默瞭一會兒,又說:“小老弟啊,你知道我為什麼陰陽怪氣,不男不女嗎?”
祖爺低聲說:“不知道。”
張丹成說:“因為我一顆蛋。”
祖爺一聽,耳朵差點炸瞭,“一顆蛋”在當地是罵人的臟話,這老先生怎麼這麼說自己。
隨著張丹成的講述,祖爺才逐漸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們是一個騙子團夥,號稱“江相派”,這個張丹成是當地的頭兒,也就是“大師爸”。早年因為行騙,騙到宮裡的一個貝勒,那是個大局,張丹成佈瞭三年,那個貝勒一直拿張丹成當至交,毫無防范,不料最後收網時,中間有人貪贓,“跳反”瞭,騙局被揭穿瞭。張丹成被那個貝勒抓到後,當時抱著必死的念頭瞭,不料那個貝勒還挺念舊情,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膽子這麼大,我就殺殺你的銳氣吧。”
結果張丹成被幾個清兵摁住,一個小太監用刀把他的睪丸割瞭一顆,當時血流瞭一地,差點死過去。從此張丹成變成瞭名副其實的“一顆蛋”,說話也逐漸變得陰陽怪氣。當時還是大清的天下,沒辦法,隻好回到鄉下隱姓埋名度日。辛亥革命後,滿清政府被推翻,張丹成又跳出來瞭,噼裡啪啦地放瞭三天炮仗慶祝,而後重組隊伍,繼續行騙。
張丹成的隊伍不大,手下四個壩頭,周震龍是大壩頭,和張丹成一同出道,另外三個都是後來慢慢發現培養的。這次那三個壩頭聯手“爬香”,張丹成不是沒嗅到氣息,隻不過動手晚瞭。
據張丹成和周震龍描述,那三個壩頭中,牽頭造反的是四壩頭,這小子早就不服瞭,嫌張丹成不夠狠,嫌堂口的銀子越來越少,去年開始就慫恿張丹成“殺富”!
“殺富”是阿寶圈中的大忌,犯瞭這條行規是要受到阿寶群體集體追殺的。所謂“殺富”就是把肥得流油的狍子給“切”瞭,直接就把錢搶空。
行騙不同於搶劫和偷盜,講究細水長流,否則就斷瞭堂口的財路,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不請示就把人給“切”瞭,也是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殺富”。
張丹成明白,四壩頭所謂的為堂口利益著想而“殺富”,都是借口,說到底還是色迷心竅。他那點花花腸子,張丹成早看明白瞭,去年因為給一個大財主上門調風水,看上瞭人傢的美妻,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好法子把這美人弄來,就以堂口財源緊張為借口,多次要求“殺富”。殺瞭那個財主,他就有機會瞭。
這段時間張丹成感覺到四壩頭越來越不對勁,正要與周震龍商量對策,不料人傢聯合其他兩個壩頭先下手瞭。就把你綁起來,先不殺你,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他擁著美人“登基正大位”後,再殺你,讓你帶著羞辱去死,才痛快!
講到這兒,張丹成恨得咬牙切齒,不停地罵娘!
祖爺徹底明白瞭,原來是窩裡鬥,祖爺問:“那前幾天仙童托夢,逆水行屍的事……”
周震龍呵呵一笑:“什麼仙童托夢啊,都是假的,都是我們做的局。這個局就是四壩頭實施的。這也是他的障眼法,造反之前好好表現瞭一下,我和師父都被麻痹瞭。”
祖爺身子一震,心中隱隱作痛,隨即又恢復瞭平靜。線索有瞭,張丹成是主謀,他手下造反的幾個壩頭中肯定有殺害自己弟弟妹妹的兇手。張丹成和周震龍雖沒有親自下手,但他們也有份,祖爺大腦急速運轉:難道把剛剛救的這兩個人再殺瞭不成?現在手裡沒傢夥瞭,打他們兩個恐怕不是對手啊……不能殺!殺瞭他們就找不到那個謀害弟妹的壩頭瞭,要先借他們的手,把那個壩頭幹掉,再收拾他們不遲!
各種主意像流星一樣在祖爺腦海中碰撞,祖爺一陣沉思。
張丹成看到祖爺發愣,問:“王老弟怎麼瞭?”
祖爺忙回答:“這個……這個四壩頭真的太不是東西瞭!我也替兩位氣憤!”
張丹成和周震龍相互看瞭看,張丹成說:“小老弟啊,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現在我們兩個沒法露面瞭,堂口的兄弟大部分都被策反瞭,靠我們自己是殺不回去瞭,我馬上修書一封,你坐輪渡去趟上海,把它交給一個叫九爺的人,具體地址我會告訴你,他會幫我的。有勞老弟瞭!”
祖爺當時還不知道九爺是誰,後來歷史回答瞭他,九爺就是震驚中外的江淮大俠王亞樵。三天後,祖爺第一次見到瞭王亞樵,祖爺當時才15歲,王亞樵31歲,王亞樵摸瞭摸祖爺的腦袋,說:“娃子,好膽識,好氣魄!”
王亞樵是張丹成的舊交,最重江湖義氣,很快差遣瞭十幾個帶槍的手下隨祖爺趕回來。那些殺手與張丹成、周震龍秘密商議後,決定在四壩頭“登基”那晚對堂口發起總攻。
阿寶們畢竟不是殺手,堂口有幾條槍也都是清政府造的仿德國毛瑟1898型步槍,槍托都糟瞭,還總卡殼,結果十幾個殺手手持左輪手槍,翻墻而入,槍火大開,沒過半個時辰,阿寶們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全都抱著腦袋蹲墻根兒瞭。
張丹成有口諭:“一定要活捉這幾個壩頭!”他要親自切瞭這幾個雜種!
結果除瞭二壩頭一看事兒不好自己抹瞭脖子外,三壩頭和四壩頭都被活捉瞭,用繩子綁瞭,捆在柱子上。
祖爺躲在人群後偷看,一眼就認出瞭四壩頭,正是當初在街上騙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那個人,當晚雖然沒戴眼鏡,但那輪廓,那下巴,還有嘴角那顆大黑痣,化成灰祖爺也認識。
祖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不敢輕舉妄動,他擔心四壩頭認出他,人傢雖然窩裡鬥,但畢竟是一傢人,自己還是個外人,萬一他喊一嗓子,“這就是跑掉的那個小雜種!”誰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麼變數。
張丹成坐在堂口的大院裡,問四壩頭:“服不服?”
四壩頭仰天大笑,“你個閹人!要殺便殺!”
張丹成一聽就火瞭,一顆蛋的人準確地講還不算閹人,但最忌諱聽到“閹人”這倆字,其實四壩頭之所以能造反成功,也是一直私下宣揚:“老頭子自己是個閹人,卻限制堂口的兄弟找女人?!”阿寶們多是利欲熏心、淫欲旺盛之人,聽四壩頭這一煽乎,全都性起瞭,一個個支著褲襠,鐵瞭心地跟著四壩頭幹。
張丹成一揮手,“大壩頭,給我把他的舌頭割瞭!”
周震龍說瞭聲“是”,操刀上前。其實,割人舌是最難的,這和割豬口條不一樣,豬的口條大而長,豬被宰殺前都嚎叫,放完血後,豬嘴還半張著,卸下豬頭,掰開豬顎,一手抻著豬舌,另一隻手揚刀一剁,口條就有瞭。而活人的咬合力是很大的,兩個小腳使出吃奶的勁兒都掰不開四壩頭的嘴,最後周震龍掄起一根鐵棍子,把四壩頭的嘴巴打豁瞭,門牙打掉瞭,然後兩個小腳,一個掰上顎,一個掰下顎,周震龍才把他半個舌頭割下來。四壩頭滿嘴是血,但能聽得出,他還是在罵,但聲音已經模糊不清。
張丹成冷冷地發笑,“服不服?”
四壩頭歪著腦袋,血流不止,表情中透露的還是不服。
張丹成怒瞭,抄起一把槍,站起來,對準他的腦袋就要崩。祖爺一直默默地註視著這一切,心想報仇的時候總算到瞭,他走向張丹成,說:“您一槍崩瞭他反而便宜他瞭!他現在是求死,巴不得你開槍呢!”
張丹成一愣,“老弟,你什麼意思?”
祖爺滿腦子都是弟弟妹妹的樣子,沉寂瞭片刻,惡狠狠擠出幾個字:“點——天——燈!”
他這一嗓子,把張丹成嚇瞭一跳,這小子怎麼這麼狠?他哪知道,祖爺這是恨!
此時四壩頭已經認出祖爺瞭,張張嘴想說什麼,但滿嘴血肉模糊,啥也說不清瞭,最後,搖搖頭,竟然笑瞭,他認栽瞭。
“點天燈”和“凌遲”是古代兩種最殘酷的刑罰,凌遲是一片片割肉,點天燈是把人泡在油缸裡,然後撈上來,頭朝下,腳朝上,綁在一根柱子上,從腳上點燃,受刑人可以看著火苗從自己腳底燒起,能聽到自己肉皮滋滋的燒焦聲,能感受到燒化的肉油滴落在臉上,最後在無比的痛苦和驚恐中死去。
祖爺要點他的天燈,是因為他親手弄死瞭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又把他們燒成灰,還把灰和進泥裡,塑成泥人。此時此刻,報應來瞭,分毫不差。
很快,四壩頭被扒光衣服,渾身澆滿油,倒綁在柱子上,由於失血過多,他的意識已經模糊瞭,祖爺將火把搭在他腳丫子上,火苗騰地一下就起來瞭,伴隨著滋滋的燃燒聲,肉皮開始鼓起大泡,四壩頭竟然呵呵笑起來,然後發出“呃——呃——”的聲音,很爽很銷魂的樣子,好像燒的不是他。
所有人都驚呆瞭,祖爺默默地看著騰騰的煙火。突然,他拿起一把槍,嘭的一聲,將四壩頭打死瞭。他實在看不下去瞭。
放下槍,祖爺仰天長嘆,心中說:“阿弟,小妹,你們安息吧。哥哥不可能殺死所有的人!”
突然,張丹成指著祖爺,大喊一聲:“把這小子給我綁起來。”
     劫富濟貧的天地會分支:江相派
祖爺一驚。
周震龍也是莫名其妙,“師父,這是為什麼呢?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
張丹成依舊大喊:“綁起來!”
周震龍不敢抗命,與兩個小腳一擁而上,把祖爺綁瞭起來。
張丹成冷冷一笑,對祖爺說:“我們非親非故,你冒死相救,你和四壩頭無冤無仇,卻要點他天燈,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祖爺心裡一陣打鼓,什麼也沒說。
張丹成繞著五花大綁的祖爺走瞭一圈,突然指著祖爺的腦袋說:“你就是那個跑掉的叫花子!”
周震龍嚇得後退兩步,愣愣地說:“是……四壩頭說的漏網的那個小子?”
祖爺雙眼一閉,心想:罷瞭,罷瞭。隨即,他從容地說:“既然你們識破瞭,痛快點,我也可以和傢人團聚瞭。”
張丹成長籲一聲:“知恩不報非君子,留作千古罵罪名。我張丹成行走江湖幾十年,就靠一個義字活著,你救過我的命,我殺你就是不仁不義,我不會殺你,但……也不會放你!”
張丹成知道,眼前這個孩子太狠瞭,放瞭他就等於放虎歸山。
祖爺就這樣被囚禁瞭,堂口後院有個地下牢房,專門關押犯錯誤的阿寶。
關押後的第二周,就來瞭一個專門看守祖爺的人,約摸五十來歲,是個瘸子。祖爺實在搞不明白,堂口那麼多有胳膊有腿兒的阿寶,張丹成為什麼非派個瘸老頭子來。
後來才知道,這個瘸子不是一般人,跟瞭張丹成幾十年瞭,四壩頭造反時,他並不在張丹成身邊,聽到小腳跑來報信後,立馬趕到堂口,但已經晚瞭,寡不敵眾,幹掉幾個阿寶後,趁亂翻墻拖著瘸腿跑瞭。張丹成殺回堂口後,他又回來瞭。
人瘸,但技術不瘸。他也算堂口的一流殺手瞭,他的技術不在腿上,腿是當年與黑幫發生沖突時為瞭保護張丹成被打瘸的,他最厲害的技術是“飛釘”,手上運力,十幾米外,能把一根鐵釘打入木頭,深入幾寸。這套技術據說源於中原地區的“燕子門”,後來好多傳言版本都把“飛釘”的技術演化為“飛刀”瞭,因為“飛刀”更精彩,更動人。其實那個年代就是“飛斧子”都不會“飛刀”的,首先“飛刀”不是隨便就能得到的,工業革命前沒有大規模的刀片切割技術,所有的飛刀都是手工打磨的,要制作薄如蟬翼的飛刀既費時又費力,即便好不容易制作瞭幾把得心應手的飛刀,真正實戰起來,也不太頂用,因為扔出去的飛刀不可能馬上拿回來,至多殺死幾個人,然後就隻有等著被殺瞭,而且一般飛刀多是暗中發力,發完就跑瞭,這樣下來耗費幾十天制作的飛刀打一仗就沒瞭,下次再行動還得重新磨制,根本不現實。
而釘子很好弄到,但當時的釘子也不是現在的釘子。現在的釘子叫“洋釘”,和“洋火”“洋油”一樣,都是漂洋過海的舶來品,古時候的釘子比較大,都是鐵匠自制的,直徑是現在釘子的三到四倍。釘子的供應量也比較大,一次能帶幾十顆,功力好的高手,彈無虛發,一次火並,至少能夠斃掉十幾人。下次再行動,依然裝一兜子,不需要為工具擔心。
祖爺對我說,如果沒有親眼見,你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高人,那瘸子手一揚,鐵釘“嗖”地飛出,“崩”的一聲就紮進牢門的木柱子上,祖爺被震住瞭,也明白瞭張丹成為什麼會派這麼個人來看守他瞭。
“師父說瞭,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讓我不要怠慢你,更不要相信你。”第一天見面,那瘸子就這樣對祖爺說。
一開始兩人是互有戒備的,一個坐在牢門裡,一個坐在牢門外,也不怎麼說話,後來熟瞭,逐漸開始交談。
那瘸子名叫塗一鳴,是張丹成出道後的第一批弟子。腿瘸後,張丹成基本不再安排他外場的事瞭。他這條腿是為張丹成斷的,張丹成當著堂口的弟兄發誓要養他一輩子。其實根本不用養,塗一鳴在堂口幹瞭這麼多年,銀子一大把,不缺錢。
祖爺問他為什麼不趁機脫離堂口,去個別的地方隱姓埋名地生活。塗一鳴呵呵一笑:“你不懂。一個人在堂口混瞭幾十年,堂口就是傢瞭,這份感情是拿錢換不走的,生是堂口的弟兄,死是堂口的鬼,習慣和兄弟們在一起的日子瞭。我殘瞭以後,雖不出外場瞭,但幕後出謀劃策還是少不瞭的。我這個人閑不住,更不願意吃閑飯,正巧你來瞭,師父要我看守你,說你這個娃子是個危險人物。”
祖爺心裡一陣苦笑。隨後一段時間,祖爺過得也算舒服,每日三餐都有肉,逢初一、十五還能喝兩口米酒。張丹成這招太絕瞭,時間可以抹平一切,祖爺心中的怒火和壓抑開始慢慢消減。夜裡,祖爺常常自言自語,他提醒自己記住仇恨:弟弟妹妹雖不是張丹成親手殺的,但他是堂口的主事人……我當初要是不救他們……可他現在並沒有殺我……每天夜裡,祖爺都會帶著這些想不開的結兒入睡,夢裡時常回到以前,回到父親母親身邊,一傢人有說有笑,醒來後屋子空空,又是一陣發呆。
祖爺也曾想過撞墻角,死瞭算瞭,但又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死?已經傢破人亡瞭,自己不該讓香火繼續下去嗎?他也想過絕食,但為什麼要絕食呢?仇人的飯不能吃嗎?吃飽才能活著,活著才能出去,出去才能報仇,不但要吃,而且還要吃好!
每隔十天半個月,祖爺就會戴著腳鐐從地牢裡出來放風,塗一鳴就坐在院子裡看著他,袖子裡藏著鐵釘,有時祖爺會說:“你不必緊張,我不會跑的。”
每當這時,塗一鳴就會笑著說:“別人不會,你會,15歲就敢殺兩個人,點一個人的天燈,如果不小心,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其實,塗一鳴是打心眼裡喜歡祖爺的,他常對祖爺說:“娃子,如果你不是我們的仇人,那我們肯定會成為好兄弟。你也別整日想著報仇,說句公道話,師父當時做局時並不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四壩頭在街上轉悠時,就偏偏碰到你們瞭……”
“不要再提這事瞭!”祖爺打斷他。
“不讓提我也提,我告訴你,師父早就派人去廟裡把你弟弟妹妹的屍骨泥人拿回來瞭,買瞭兩口大棺材,下葬瞭,還立瞭碑,月月都派人燒紙。現在堂口的兄弟都主張殺瞭你,師父就是不應……”
“別說瞭!你這個瘸子!”祖爺罵道。
塗一鳴呵呵一笑,“你這個小子,要是在大街上有人這麼說我,老子一鏢封瞭他的喉。”
祖爺跟這個人生不起氣來,“張丹成準備把我關多久?”
塗一鳴搖搖頭,“說不定,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也許幾十年,隻要師父活著,除非他老人傢死瞭,死瞭也不會放,你是我們整個堂口的敵人,你出來,我們就別想活。所以,我估計你會老死在這裡瞭,這不挺好嘛,有吃有喝的,等你再長大點,師父沒準兒還會給你找個妮子……哈哈……”
祖爺一陣迷茫,這輩子就這樣瞭嗎?
日子一天天過,祖爺已下定瞭活下去的決心,每天吃飽後就在牢房裡伸胳膊蹬腿,有時還會倒立,鍛煉體力和耐力。塗一鳴無聊的時候就會走上去,坐在院中,把鐵釘一顆顆打入大樹裡,然後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拔下來,再一瘸一拐地走回來,再打,再過去,再拔。
有一次,祖爺對塗一鳴說:“喂,不如你教我打鐵釘吧?”
塗一鳴眼睛一瞇,笑著說:“你當我老糊塗瞭?我教會瞭你,哪天你一鏢打在我腦袋上,我找死啊?”
祖爺也笑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是感性動物,時間久瞭會產生感情,相互的提防力也會減輕。有一次塗一鳴來瞭後,唉聲嘆氣,祖爺趁機問:“怎麼瞭?”
塗一鳴說:“師父發脾氣瞭!差點漏局!這群雜種,太貪瞭!”
祖爺一笑:“說說。”
塗一鳴看瞭祖爺一眼,祖爺又是一笑:“我也算是堂口的人瞭,我又跑不瞭,聽瞭也會爛在肚子裡,不用這麼緊張吧。”
塗一鳴一聲長嘆:“也罷。現在的阿寶隊伍和以前不一樣嘍……”
祖爺問:“怎麼不一樣,不都是騙子嗎?”
塗一鳴搖搖頭:“失道瞭,失道瞭。”
祖爺說:“騙子有什麼道?”
塗一鳴臉一沉:“你懂什麼!我們‘江相派’,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有情有義橋下過,無情無義刀下亡,劫富濟貧天為證,貪財貪色天報應!你說騙子有什麼道?師父明知你會殺他,他卻不殺你,反而養著你,這就是道!”
祖爺一愣,立即說:“那殺人也是道?”
塗一鳴說:“殺壞人是道,殺好人就是失道。”
祖爺沉思瞭一下,“殺無辜的人呢?”
塗一鳴知道祖爺又想起瞭弟弟妹妹,低頭片刻,說:“這是失道。人有時很難把控自己,為瞭堂口的利益,有時顧不瞭那麼多……”
祖爺一聽怒瞭:“顧不瞭?顧不瞭就濫殺無辜?都是孩子啊,什麼都不懂,跟你們無冤無仇啊!”
塗一鳴也怒瞭:“誰知道那是你弟弟妹妹?你看看大街上有多少叫花子!不是餓死,就是凍死,早晚都得死!就現在,就今晚,有多少乞丐凍死,你知道嗎!你管得過來嗎?這就是個吃人的世界!他們不被阿寶吃,也被這個世界吃!”
祖爺冷冷地說:“這就是你們的道?”
塗一鳴嘆口氣說:“你以為師父不懺悔嗎?你知道堂口每年會拿出多少銀子救濟窮人嗎?你知道師父每年光湯藥就送出多少副嗎?你知道這十裡八村的人都拿師父當活菩薩嗎?幾個叫花子的命換來一大群人的溫飽,不值嗎?”
祖爺說:“如果死的人是你女兒或你兒子呢?”
塗一鳴不做聲瞭。
祖爺說:“都是爹生娘養的,都是父母的心頭肉。”
塗一鳴說:“你不知道,師父這是好的,你看看外省的幾個堂口,都成什麼瞭?騙財騙色,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啦,畜生啊!”
祖爺說:“你們和畜生也差不多。”
塗一鳴大怒:“你……”右手一抬。
祖爺說:“要打我?畜生!就是畜生!畜生!”
塗一鳴看著祖爺,把手裡的鐵釘悄無聲息地縮回袖子裡,“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兩人都默不作聲瞭,良久,塗一鳴說:“你要恨就恨,但我告訴你,真正的阿寶不是畜生!當年洪門五祖之一方照輿祖師爺創立‘江相派’時,與各路綠林好漢遙相呼應,劫富濟貧,反清復明,黎民百姓無不暗中叫好!祖師爺仙逝後,其下乾、坤、坎、離四大房的弟子個個都謹遵師訓,心懷善念,不貪財,不貪色,懲惡揚善,劫富濟貧。”
祖爺沉默瞭,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因為祖爺的祖上也是天地會的,天地會就是洪門,祖爺小的時候,爺爺經常給他講天地會反清復明的故事,隻不過“江相派”這一支與天地會漸行漸遠,爺爺很少提及。
塗一鳴見祖爺不說話,不知他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瞭?”
祖爺沉思瞭好久,心情沉重地說:“其實……我祖上也是天地會的……”
這一句如同驚雷,把塗一鳴震得身子一抖,在他眼裡,祖爺隻是個來歷不明的叫花子,先前張丹成也曾讓他問過祖爺的真實姓名和身世,祖爺不說,他們也沒辦法,後來幹脆不問瞭。沒想到還同出一門!
封建社會最講究認祖歸宗,塗一鳴趕緊追問詳細情況,祖爺有條不紊地講解起來,講到當年祖上如何反清復明,後來又如何加入太平軍等等,唯獨沒說他父親的事兒。
這就足以讓塗一鳴目瞪口呆瞭,他怯怯地問:“娃子,你知道到你這一輩,占什麼字嗎?或者,你知道你父親占什麼字嗎?”
所謂占什麼字,就是封建族譜中每個人所起的名字中的那個固定的字是什麼,一般指中間那個字,這個字直接反映一個人的輩分。這些字由最初的老祖宗訂立,並設定好順序,一輩輩地往下傳,比如某人姓張,到他這一輩正好占“雲”字,那麼他和他的兄弟就都叫張雲什麼,如張雲山、張雲騰、張雲烈等等,下一輩如果是“慶”字,那麼這些人的下一代中間那個字就是“慶”,如張慶文、張慶財等等。同族的人,一看名字就知道誰的輩分大,誰的輩分小。
輩分是綱常倫理的基礎,三綱五常又是整個封建社會的思維基石,所以亂瞭輩分就是大逆不道,打罵長輩、殺死長輩、與長輩通奸,更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祖爺記得自己這一輩的字,他占“觀”字,他父親占“臨”字,祖爺如實相告瞭。這一告不要緊,塗一鳴的腿都軟瞭,連滾帶爬地跑到張丹成那裡報信瞭。
   祖爺入道
張丹成聽後大驚,趕緊拿來天地會族譜查詢,一直上推到雍正年間,果然都如祖爺所言,所有的名字都能對上號,張丹成傻瞭,這麼推下來,他占的這個“丹”字正好在“觀”字後面,他比祖爺矮一輩,祖爺是他的師爸才對!
普通傢庭重輩分,堂口更重輩分,張丹成現在等於關押瞭自己的長輩,而且還殺死瞭兩個叔父輩的人,這要傳出去,他也別在江湖混瞭。想到這兒,張丹成的冷汗都出來瞭。
“怎麼辦,師父?”塗一鳴問。
張丹成思索瞭良久,長長地嘆瞭一口氣:“作孽啊,作孽啊。”
祖爺倒沒太在意這個事兒,隻是聽塗一鳴提起天地會,有一種親切感,所以就將祖上的事說瞭。塗一鳴走後,他愣愣地發呆,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突然,地牢的門開瞭,緊跟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丹成率領周震龍、塗一鳴還有幾個阿寶進來瞭。祖爺一看,嚇一跳,都光著上身,後背別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還沒等祖爺說話,撲通都跪下瞭。
“‘江相派’木子蓮堂口第十三代掌門人張丹成拜見師爸!晚輩有眼無珠,犯下滔天大罪,今日特攜眾弟子前來領罪,請師爸執行傢法!丹成引頸謝罪!”張丹成低著頭伸著脖子,將大刀舉到祖爺面前。
祖爺懵瞭,腦子急速運轉,突然明白瞭:都是天地會的後代,自己的輩分肯定比他們高!
一時間,祖爺不知道說什麼好瞭,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地牢裡一片寂靜。
過瞭好一會兒,祖爺趕緊上前攙扶張丹成,畢竟七十來歲的人瞭,光著膀子就在那跪著,祖爺於心不忍。
張丹成死活不起來,說:“這是大罪,罪不可赦,砍下我的腦袋,以祭奠兩位長輩在天之靈!”
祖爺百感交集,想起弟弟妹妹不覺流淚瞭,默默地淌瞭好久,這種情況,怎麼下得去手,“老先生請起吧,冤冤相報何時瞭啊。”
張丹成抬起頭,對祖爺說:“師爸宅心仁厚,算上這次,已是兩次救命之恩瞭,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說罷,將左手擔在木凳上,右手舉刀,咔的一聲,將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殷紅的鮮血隨即噴瞭出來。
“師父!”周震龍、塗一鳴等人跪著擁在張丹成周圍。
張丹成拾起自己的斷指,舉起來,對周圍的人說:“你們照做。”
周震龍與塗一鳴相互看瞭看,也將手指擔在木凳上,刀光閃過,地上又多瞭兩個斷指。剩下的幾個阿寶,相互看來看去,最後一咬牙,全都剁瞭。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祖爺被這套綱常倫理深深震撼瞭,他流著淚攙扶起張丹成,說:“大傢都起來吧,還是那句話,冤冤相報何時瞭,所有的事一筆勾銷吧。”
周震龍哭著說:“是啊,畢竟是一傢人啊。”
張丹成說:“趕快傳話設宴,我要和師爸開懷暢飲。”
已是夜半子時瞭,管傢又把廚子喊起來,大起爐灶,烹雞煮鵝,很快一桌酒席就弄好瞭。
張丹成讓祖爺坐上座,自己居右,周震龍居左,塗一鳴居下。
祖爺這才敢把真實身世透露出來,講到軍閥刺殺全傢的事情,張丹成眼珠子直冒火星,“王八蛋!這些軍閥跟滿清一個操行!”
酒過三巡,張丹成一聲嘆息,說:“師爸接下來作何打算?”
這一問,把祖爺問住瞭,前段時間,滿腦子都是替弟妹報仇,如今,這段仇消瞭,接下來就是父母的大仇瞭,可現在去殺軍閥,那根本不可能,他也不知作何回答瞭。
張丹成見祖爺不說話,問:“師爸何不留在堂口?”
祖爺一驚,留在堂口?做阿寶?行騙?
張丹成說:“不瞞師爸,我見你第一面,就覺得你是個梟雄,有膽有謀。我老瞭,再過幾年就七十三瞭。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到。我經營這個堂口幾十年,卻經營得這番慘淡,有何臉面去見祖師爺啊。唉……想當年,我張丹成何等威風,那時候東有張丹成,西有段金山,南有喬五妹,北有康少華,四大堂口遙相呼應,大清權貴俯首帖耳,江湖好漢爭相追隨,誰能料到我會漏局?結果不僅把自己弄成不男不女的陰陽人,還連累其他幾個堂口的兄弟一同跳場,唉……”
周震龍和塗一鳴聽到這,備感惆悵,“師父。”
張丹成說:“震龍,一鳴,你們跟瞭我這麼長時間,忠心耿耿,我沒有幾年活頭瞭,堂口總要有個人來打理,祖宗的基業不能斷在我的手裡,四壩頭造反後,我心裡更加難過,眼下無人瞭……震龍寬厚老實,為人中肯,但太過仁慈,婦人心腸終歸統領不瞭大局,還會給自己帶來災禍;一鳴武藝超群,但謀略不足,行事太過沖動,也難以坐鎮堂口,為師整日都為後事著想,難啊。”
周震龍和塗一鳴面現慚愧,“師父。”
張丹成繼續說:“師爸,今日晚輩當著我倆徒弟的面,請求你留下來,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傢人,我死之後,由你主掌堂口,有震龍和一鳴輔佐你,你意下如何啊?”
還未等祖爺開口,周震龍和塗一鳴一同說:“謹遵師父教誨,我們定效犬馬之勞!”
祖爺迷茫瞭,思緒一片混亂,莫說別的,就張丹成一口一個“師爸”,就叫得自己冷颼颼的,封建社會,侄子把叔叔看大的有的是,但這種年齡小輩分高的事真發生在自己身上瞭,還有點不適應,“我考慮考慮吧。另外……老先生比我年紀大多瞭,就叫我名字即可,否則……”
“不行,不行,以前不知道,怎麼叫都行,如今知道瞭,再亂叫,豈不是大逆不道!”
祖爺無語瞭。
祖爺花瞭整整三天時間,反復思考,他想到瞭父母,想到瞭弟弟妹妹,他們死於這個堂口,現在自己卻要加入這個組織,他們的在天之靈,怎麼看?
如果不加入,自己去哪兒?傢沒瞭,如果認祖歸宗,這兒就是傢,張丹成滿腔真誠,又如何拒絕?
但這終歸不是正道,是騙,自己從小就讀四書五經,常講禮義廉恥,“江相派”雖出自天地會,但如今已經失道……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塗一鳴來瞭,塗一鳴是個粗人,但說話總能說到點子上,他的幾句話讓祖爺作出瞭最後的決定:“你不是問什麼是道嗎?你繼承瞭師父的大位,這就是道。現在整個阿寶群體都失道瞭,需要一個人扭過來,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死瞭,你想過沒有,如果堂口被沒有良心的人執掌瞭,還會有多少無辜的人被殺?多少無辜的人被騙?這些阿寶還會作多少孽?大道中興,就看你瞭!”
這句點到祖爺的心坎上瞭,大道中興,斷其惡氣,揚其善氣,恢復當初洪門五祖劫富濟貧的道義,讓阿寶們從畜生變回人,這或許就是自己追尋的道。
祖爺終於加入阿寶的隊伍瞭。穿過刀林陣,喝過雞血酒,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祖爺入道瞭。
《佛偈》上說:“為人莫作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五年後,張丹成去世瞭,去世前飽受病苦折磨,但終究有人守護,祖爺在他身邊。他走的那天是臘月初七,人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瞭,枯瘦如柴,肚子塌陷,兩排肋骨凸起,腦袋像斷瞭一樣抬不起來,隻能靠祖爺用小勺喂水。
當晚亥時,進入昏迷狀態,三呼一吸,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瞭,有時偶爾會支起胳膊,好像要推開什麼,又像是掙脫什麼,死時,眼角流出一行淚。祖爺知道,他無後,人死無後,最為淒涼,他一直想要個孩子,年輕時風華正茂,忙於行騙,後來想要孩子時,又被人切瞭睪丸,連男人的自尊一同被切走瞭。彌留之際,他曾有一陣回光返照,緊緊抓著祖爺的手,勉強擠出兩個字,弱弱的,但祖爺聽清瞭,是“報應”。
張丹成走瞭,祖爺“登基”瞭。五年間,他學會瞭一個阿寶所應具備的一切本領。此外,他還有一般阿寶所沒有的品質,超人的智慧、非凡的膽略,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善念,讓他從裡到外都成瞭無與倫比的大師爸。
張丹成走後,周震龍也看破瞭紅塵,他跟瞭張丹成三十多年,摸爬滾打,風風雨雨,此刻,他感覺自己也該離開瞭。周震龍向祖爺請示離開堂口,祖爺問他打算去哪裡,祖爺並不是想阻止他,而是怕他老瞭,沒人照顧。他說他已經想好瞭去處,將來會告訴祖爺。祖爺也沒再問,臨行前,祖爺給他準備瞭大量金銀,他沒要,他要求祖爺把所有他的東西都散發給周圍的窮人,就這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瞭。
塗一鳴沒走,他始終把堂口當做傢,他的“飛釘”功夫早已傳給瞭祖爺,現在沒事就陪祖爺喝茶,有時兩人會切磋一下鏢法,祖爺會讓著他,讓他開心。
祖爺坐鎮堂口後,進行瞭一次人事上的大洗牌,廢除瞭延續幾百年的堂口等級制度,設立瞭新的獎懲制度。由於祖爺開瞭“江相派”的一代新風,作風與為人都與當年洪門五祖相似,有的小腳提議對新掌門人改稱“祖爺”,這樣既尊敬,又親切,於是祖爺的稱謂就這樣誕生瞭。與此同時,王亞樵那邊也傳來消息,當年下令刺殺祖爺全傢的那個軍閥已經死於內部爭鬥,據說中瞭七槍,頭上一槍,胸口六槍。
那年年底,祖爺帶著幾個小腳回瞭老傢,打聽後才知道,當年那些殺手走後,還是鄉親們幫著埋的傢人屍體。祖爺在鄰居的帶領下,來到那塊墓地,一傢人就埋在那個大坑裡,墳地多年無人打理,已經長出很多蒿子。祖爺撲通跪下,仰面朝天,淚流滿面。
祭奠完後,鄉親們都邀請祖爺去自己傢裡吃年夜飯,祖爺沒去。他給瞭鄉親們一些錢,還是回到自己的傢中,白天已經讓小腳們打掃瞭灰塵,房子幹凈瞭許多。
坐在空空的屋子裡,祖爺的思緒如潮水般湧動,親人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翻騰。夜空寒寂,交子除夕,遠處傳來陣陣爆竹聲,傢傢戶戶都歡天喜地、辭舊迎新,祖爺走出屋子,站在院中仰望蒼穹,天邊綻開的煙花點綴著他孤獨的世界,他陷入瞭無盡的惆悵。
   茶樓受辱
祖爺花瞭一整夜的時間給我講述他的過去,講完時,天都快亮瞭。
我從未聽過這麼驚心動魄的故事,我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會告訴我這麼多,我傻傻地坐著,茶杯的水早已涼透。
“傻亮,”祖爺說,“現在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說我當初還不如你瞭吧?我隻是個叫花子,現在都成爺瞭,你好歹還是個堂倌,你說你是不是也可以做爺?”
我不知該答什麼,心想:誰能和你比呀,我殺隻雞兩手都發抖,你殺兩個人都不眨眼,我可沒這膽量和魄力。
祖爺見我不說話,接著說:“傻亮,想不想跟爺啊?”
我心裡一驚,難道今天叫我來,是想讓我跟他入夥?當騙子?我一陣冒汗,咱窮雖窮,但傷天害理的事從小就不會幹,也不敢幹,我怯怯地說:“爺,小的沒這本事,也沒這膽兒,小的有口飯吃就行瞭,可比不瞭您……”
“哈哈哈哈。”我還沒說完,祖爺就笑瞭,笑得我毛骨悚然。
祖爺說:“你就想一輩子這樣瞭?做一輩子跑堂的?就不想掙錢娶個媳婦?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祖爺這句話說到我心坎上瞭,男人大瞭,誰不思春啊?每天客來客往,紅男綠女一大堆,我隻有躲在門後偷看的份兒,有時漂亮姑娘來瞭,我給人傢沏茶時會忍不住看幾眼她鼓鼓的胸扣,然後佯裝沒事馬上離開。晚上我也想,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洞房花燭,傳宗接代,但一想到自己是個窮光蛋,也隻好撓撓屁股,摳摳鼻子,而後蒙頭睡去。
祖爺突然又問:“傻亮,你母親怎麼死的?”
我回答:“肺癆。”
祖爺說:“找郎中看過嗎?”
提起這事,我就心痛,我說:“開始看過幾天,後來沒錢瞭,又沒處借,郎中送瞭幾副藥很快就吃完瞭,接下來就挨著,後來吐血瞭,再後來就……”
祖爺說:“死後如何下葬的?”
我感覺祖爺在揭我的痛處,這是我一生都備感辛酸的事。老娘死後,買不起棺材,就用席子裹瞭,放進盛衣服的臥櫃裡,村裡人幫忙抬出去,就這樣埋瞭。老娘受瞭一輩子苦,最後連身壽衣和口棺材都沒有,每次想起這事,我就不自覺地流淚。
祖爺見我哭瞭,遞給我一個手絹,說:“如果你還想過這樣的日子,你就回茶館吧,如果你想跟我,就回來找我。”
從祖爺府邸出來後,我一路小跑回到茶館,祖爺的話一直在耳邊縈繞,我不知該如何抉擇。我不明白為什麼祖爺會選中我,我不聰明,長得也很豬頭,而且膽子和老鼠有一拼,這和阿寶格格不入啊。
白天,我依然跑堂,昨晚一夜沒睡,兩眼幹澀無神,又加上腦子裡想著祖爺的事,整個人心不在焉。中午時分,祖爺來瞭,我不敢看他。他依舊一聲高叫:“傻亮,給爺來壺龍井!”
“來瞭!”我高聲唱喏,為他沏瞭一壺上好龍井。
他依舊一把白紙扇,兀自地喝著,兀自地扇著。
我看瞭他兩眼,他沒搭理我,我忙著招呼其他客人。
過瞭一會兒,進來兩個年輕人,吊兒郎當的,我趕忙迎上去:“兩位爺,裡面請。”
“給爺上壺好茶!”
“好嘞!”我趕忙給他們去沏,沏好後,小心翼翼地將茶碗端到他們面前,“兩位爺,您慢用。”轉身剛要走,隻聽“啪”的一聲,茶碗掉在地上瞭,我不知怎麼掉的,可能是我剛才轉身時,袖子掃的。
掌櫃的交代過,遇到這種情況,要趕緊道歉,並查看茶水是否濺到客人腳上瞭,如果客人腳上灑上瞭茶水和茶葉,要立即用自己的袖子給擦幹凈。
我不停地鞠躬道歉,“對不住爺瞭,對不住爺瞭。”看到一個人腳上確實被灑上瞭茶水,趕忙俯下身,想用袖子給他擦幹凈。
剛觸到他的腳,沒想到對方一腳把我蹬開,正蹬到胸口上,我感覺像岔瞭氣一樣,疼得半天喘不上氣來。
“媽的!你知道老子這雙鞋多少錢嗎!就你那雙臟手,也配擦這雙鞋?”那小子罵道。
我捂著胸口蹲在墻根兒,我知道今天又作下瞭,以前也碰到過這種情況,也挨過巴掌,我隻想著這事兒能盡快過去就好,我不想爭辯,也不敢爭辯。
掌櫃的一看事不好,忙從圍桌裡走出來,堆著笑臉說:“兩位爺,您息怒,您息怒,我這小徒弟不懂事,毛手毛腳的,對不住瞭,對不住瞭,今兒這茶水免費,算我給爺賠不是瞭。”然後轉身向我,“還不快滾進去!”
我起身剛要走,沒想到那個小子說:“等一下,”然後沖我招招手:“你過來。”
我估計他要扇我,我捂著腮幫子,慢慢挪過來,害怕地看著他。
他對我笑瞭笑,說:“你看你長的這副揍性!這樣吧,你把我這鞋上的茶葉末子舔幹凈,這事就算瞭,否則,老子今天把這茶樓連同你一塊砸瞭!”
我知道我很賤,從小遭人奚落得也不少,但這種舔鞋的事卻從來沒有,看來人傢真沒拿我當人啊。我無助地看瞭看掌櫃的,掌櫃的為難地點點頭,示意我馬上給他舔。
我突然想起瞭祖爺,回頭向他的座位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認為祖爺肯定會幫我,他是俠義之人嘛!
沒想到祖爺根本沒往這兒瞥一眼,他依舊扇著扇子,悠閑地喝著茶,好像這茶樓裡發生的一切根本沒觸及他一絲一毫。
我絕望瞭,慢慢蹲下,伸出舌頭,把對方圓口佈鞋上的茶葉舔幹凈。對方看著我舔他的腳,哈哈大笑,快樂到瞭極點。
我感覺自己一點尊嚴都沒有瞭,舔完後,跑到後堂,找瞭個沒人的角落,哇哇大哭起來。
夜裡,我悄悄地走向祖爺的宅府,走到半路,又遲疑瞭,往回走,回頭走瞭一陣,又轉回去,反反復復幾次,終於走到祖爺門前。
我站在門口,不知他睡沒睡,伸手叩門,門開瞭,管傢一看是我,說:“進來吧,祖爺等你呢。”
我一愣,跟著管傢進去瞭,祖爺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見我來瞭,說:“想明白瞭?”
我低頭不說話,過瞭一會兒,悶悶地說:“今天……您都看到瞭……我還以為……”
“你以為我會幫你,對不對?”祖爺截斷我的話,“我告訴你,我可以立馬殺瞭那兩個混蛋,但那是我,不是你,你自己要活出尊嚴!”
祖爺一聲吼,我不做聲瞭。
“你自己明白就好,這個世界,不是你老實就能生活的!明天開始,你來堂口吧。”祖爺說。
我抬起頭,“祖爺,我……”
祖爺說:“放心吧,殺人放火的事,我不會讓你幹的!”
就這樣,我跟瞭祖爺。
   我在師父堂口的歲月
跟瞭祖爺,就意味著衣食有瞭保障。堂口每隔一個月就有一次“食祿”,也就是聚餐的意思。一般都是壩頭資格的人參加,有時也會帶一些表現好的小腳。
祖爺每次都會叫上我,二壩頭當然高興瞭,因為我是他的人,但其他幾個壩頭不解,這麼個笨蛋醜玩意兒,憑什麼讓他上桌?祖爺有話說,“傻亮以前是跑堂的,端茶倒水他在行,讓他上桌!”
其實,每次吃飯,都有專門的仆人伺候,根本不用我端茶倒水,但自從我來瞭堂口,祖爺就讓我幹這些事,每次吃飯,我都累得要命。別人又喝又吃,我一會兒給這個斟酒,一會兒給那個倒茶,剛坐下,又有人要抽煙瞭,我趕忙拿出火石給他打著,一頓飯下來,肚子沒填幾口菜,還忙得腰酸腿痛。
但我不在意,至少,這都是自己人,不像在茶館,別人拿我當狗使喚。在這裡,大傢是兄弟,他們是壩頭,是長輩,這是我應該做的,累雖累,但我高興。
我發現祖爺是個很有定力的人,每次喝酒,他都不少喝,每個壩頭敬酒時,他都喝,但從沒見他醉過,不像二壩頭,每次都喝到桌子底下,又吐又拉,最後還得我給他收拾。
剛到堂口那會兒,我感到這是其樂融融的一傢人,我又找到瞭久違的傢的感覺。但吃瞭幾次飯,我發現,每個壩頭之間,甚至壩頭和祖爺之間,都是有矛盾的。隻不過有些東西沒有擺上桌面,但有時氣氛很不對。有一次,二壩頭差點和三壩頭幹起來,就因為幾句話。三壩頭笑二壩頭“土鱉”,說他該學學詩詞歌賦,否則脫不瞭“土鱉”的勁兒。二壩頭當然不幹瞭,說:“你他媽懂個屁!老子每年給堂口拿回多少銀子?你他媽就知道騙色逛窯子!”
每當這種時刻,祖爺都不說話,看著他們表演。當他們發現祖爺臉色驟變、真的生氣瞭,就都不做聲瞭。此時,祖爺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平和地說:“吃菜,吃菜,喝酒,喝酒。”所有壩頭都會面面相覷,疑惑地看著祖爺,祖爺依舊微笑著說:“喝酒,喝酒。”所有人隨著祖爺一飲而盡。然後祖爺便哈哈大笑,其他人先是發愣,然後也跟著祖爺大笑起來,也不知道他們是真懂祖爺,還是裝懂。總之,祖爺的心,我永遠猜不透。
時間久瞭,我發現這裡面有幾層關系,首先是祖爺,他是堂口的老大,具有絕對的權威,他一瞪眼,誰都不敢吱聲。然後是大壩頭和二壩頭,他倆跟祖爺的時間久,屬於祖爺的近衛軍,事實上,他倆關系也很好,而三壩頭和五壩頭最談得來,都是文化人嘛!四壩頭雖然入堂口時間不如大壩頭和二壩頭長,但和二壩頭關系不錯,因為他制作的道具二壩頭用得最多。至於六壩頭,天天在外邊跑,看不出和誰遠和誰近。七壩頭就是二壩頭的狗,一副奴才相,我懶得搭理他。
除瞭吃喝不愁之外,我還差點碰瞭女人。那是我加入堂口後一個月,有天開完堂會,二壩頭對我說:“大頭,二爺帶你去見見世面。”當時一起去的還有三壩頭和五壩頭,還有幾個小腳。
說真的,我活瞭20年,還沒碰過女人的手,等到瞭妓院,我才明白,原來二壩頭說的“見世面”是這個意思。進門前,二壩頭告訴我:“記住,現在你是爺!這裡面所有的姑娘都是伺候你的!不要手軟!臉皮不要那麼薄!”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瞭看其他幾個小腳,他們摩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進瞭青樓,老鴇笑著迎面而來,真客氣。二壩頭、三壩頭、五壩頭都是輕車熟路瞭,很自然地端起瞭爺的范兒,我們這些小腳拘謹地緊跟其後。喝花酒時,分瞭兩桌,三個壩頭一桌,我們這些小腳一桌。
幾個壩頭給自己點完姑娘後,讓我們也點。我們哪敢,我甚至都不敢抬頭看姑娘們,最後二壩頭說:“慫蛋玩意兒!我來點!”他一口氣點瞭幾個,那幾個姑娘高興地來到我們身邊。
坐在我身邊的是小傢碧玉型的,個子不高,但人很水嫩,皮膚很白,眼睛裡波光蕩漾。剛坐下,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味迎面撲來,沖得我有點迷糊,她很快就抓住我的手,我慌瞭,不敢看她,臉憋得通紅。
事後,有個小腳對我說:“兄弟,你知道嗎,當時你那個德性,整個腦袋就像一個漲紅瞭的牛蛋!”我心說:就你好!你他媽鼻子周圍的肌肉老跳,就像拉完屎的牛屁眼一縮一縮的。
二壩頭看我們放不開,就沖我們瞪瞭瞪眼!他一瞪眼,我們就逼著自己放開瞭。
喝酒的時候,姑娘們會往你嘴裡夾菜,我長這麼大,除瞭母親,這是第二個女人給我夾菜。我心裡明白,就我這個慫樣兒,姑娘看的是我兜裡的鈔票。她們肯定想:給誰夾不是夾啊,就當喂豬瞭。
喝瞭兩個時辰的花酒,幾個壩頭帶著姑娘上樓瞭。二壩頭上樓前回頭對我們幾個小腳說:“別他媽光顧著喝酒,往這來不是為瞭喝酒的!”
酒是亂性的,喝瞭酒膽子就會變大。看著其他幾個小腳擁著姑娘上樓瞭,我竟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姑娘上去瞭。
進瞭姑娘的廂房,又是一陣濃鬱的芬芳,那屋子裡的被褥和紗帳估計都被熏瞭香,總之就是香,沖得人頭暈。
姑娘對我說:“爺,洗洗吧。”說著將我拉到角落的盆架旁,架上有一個銅質洗臉盆,裡面半盆清水。
我想,是該洗洗瞭,頭暈啊,低下頭,撩起水就往臉上撲,洗瞭幾把,清醒多瞭。回頭看姑娘,發現姑娘愣愣地看著我,傻瞭一樣,我不解,問:“怎麼瞭?有手巾嗎?擦擦臉。”
姑娘咯咯笑起來,把我笑傻瞭,“怎麼瞭?”
姑娘掩面說:“爺,這不是讓你洗臉的,是讓你洗下面的。”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羞得滿臉通紅。洗下面的?也就是說有無數人用這個盆洗過下面。我剛才卻用它洗瞭臉,我感到一陣惡心。
姑娘邊說邊把外衣脫瞭,露出嬌小的身體和紅色的肚兜,“爺,我幫你洗吧。”說著,要解我衣服。
我忽地躲開瞭,姑娘不解:“爺,怎麼瞭?”
我說:“你多大啊?”
姑娘說:“十六。”
我從兜裡掏出一把錢塞到她手裡,然後一溜煙跑下樓去。身後傳來姑娘的聲音:“爺,別走啊!”
事後,大傢會合時,二壩頭問我玩得怎麼樣,我說,挺好,挺好!二壩頭笑著說:“你個大腦瓜子,還挺好,以後二爺經常帶你來!”
回到堂口後,過瞭段日子,有次開完堂會,祖爺對我說:“大頭,你留下,我有話跟你說。”
其他人散去後,祖爺把我叫到屋子裡,我不知他要幹什麼,下人端瞭茶上來,祖爺說:“上好的龍井,你嘗嘗。”
我不知祖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接過茶杯,喝瞭兩口。
祖爺打開扇子,扇著,笑著說:“你怎麼沒做啊?”
我一愣,“什麼沒做啊?”
祖爺咳嗽瞭一聲:“和那個姑娘啊!”
我一驚:“啊?您怎麼知道?”
祖爺哈哈大笑。
我恍然大悟:祖爺派人暗中監視我。
祖爺說:“說說,為什麼?別不好意思,要說實話。”
我吞吞吐吐地說:“她才16歲,我當時就想起瞭自己的妹子,在傢都是爹娘的心頭肉,誰也不是自願的……”
祖爺收斂瞭笑容,凝重地說:“天下人誰無兒女?男人隻知道嫖娼時的快感,卻不曾想過,假如自己的女兒也在別的男人胯下,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大頭,祖爺沒看錯你。”
印象中,這是祖爺第一次誇我。但一想到連這樣的事情祖爺都瞭如指掌,我開始害怕祖爺瞭。
在堂口的日子感覺過得好快,轉眼幾個月過去瞭,當初那個堂倌也逐漸轉變成名副其實的阿寶,我也漸漸適應堂口的生活瞭。有天晚上祖爺又把我叫來,再次問我後不後悔,我實在猜不透他是什麼意思。
正在我躊躇間,祖爺拿起茶壺,笑著說:“這壺茶沖淡瞭,你再去沏一壺新的來,你這個茶樓堂倌自從來到堂口後,還沒正式給祖爺沏過茶呢。”
聽旁人說,祖爺對茶很講究,每次品茶,些許的差異,他都能品出。我在茶館幹過幾年,茶道這個東西雖談不上精通,但學過的和沒學過的就是不一樣,茶、水、火、器、空,每樣兒我都在行,早年跟茶館的掌櫃學藝時,沒少挨訓,沒想到這些本事現在還派上用場瞭。
我小心翼翼地為祖爺沏瞭一壺茶,給祖爺倒上一杯,祖爺品後,說:“幾個月不跑堂,手藝生疏瞭!”
我呆呆地立著,不知該說什麼。
祖爺一抬手,示意我坐下。隨後祖爺突然發問:“大頭,你覺得祖爺我人怎麼樣?”
我沒想到祖爺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堂口的老大問自己的小弟他人怎麼樣,小弟除瞭回答好之外,還能有什麼話說呢。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挺好的,挺好的!”
祖爺冷笑:“好?殺人好?還是放火好?”
我頭頂一陣冒汗,“都好……”一言甫出,頓時感覺自己說錯話瞭,“祖爺,我是說……”
祖爺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祖爺看瞭我一眼,接著說:“我是殺過很多人,也騙過很多人,這當中有的罪有應得,有的是出於無奈。如今時局動蕩,‘江相派’到瞭生死存亡的時刻,四大堂口命運未卜,現在是最難熬的時候。”
聽到祖爺這番話,我心裡一陣發堵,我感覺自己的命特別不好,剛出生沒多久父親就死瞭,自己剛長大成人母親就死瞭,好不容易加入瞭黑社會,還趕上堂口最難熬的時刻,好像我走到哪兒,哪裡就會沒落。
祖爺所言不虛。前幾天他剛參加瞭東、南、西、北四大堂口共同召開的大堂會,就是商討各個堂口的命運以及如何應付時局。四大堂口自從方照輿祖師爺創立之始,幾百年來遙相呼應,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大傢彼此配合,走過瞭無數溝溝坎坎,這才使得“江相派”綿延幾百年,香火依然旺盛。
解放戰爭爆發後,國民黨節節敗退,東、南、西、北四大堂口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尤其1948年以來,國內形勢動蕩,國民黨一潰千裡,“江相派”能活動的地盤也越來越少。情急之下,祖爺給另外三大堂口的掌門人發瞭邀請信,召集瞭這次大堂會。
祖爺作為東派“木子蓮”堂口的掌門人,帶著幾個壩頭參加瞭這次會議,祖爺還帶去瞭堂口的大量金銀,贈給其他堂口,用來渡過難關。其實,這種四大堂口掌門人會合的大堂會,每年都有一次,其他幾個堂口的“大師爸”都知道祖爺的傳奇經歷,對祖爺還是較為尊敬的,所以這次祖爺臨時召集會議,大傢都予以配合。況且這次,祖爺一下拿出這麼多金銀給他們,他們更是感動得唏噓不已。
四大堂口都有自己的特點,每個“大師爸”也都有自己的特點。我們東派“木子蓮”堂口,真的就像朵蓮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尤其是祖爺執掌以來,守住瞭阿寶的道,劫富濟貧,樂善好施。而我們的“大師爸”——祖爺,很儒雅,辦事利索,無論對手下還是對外人,都很文明。
南派的“越海棠”堂口,清一色全是女阿寶,當年張丹成所說的那個喬五妹,就是“越海棠”的第十三代掌門人。後來喬五妹死後,堂口交給瞭有“冰美人”之稱的江飛燕。江飛燕12歲入堂口,聰明伶俐,31歲接手堂口,冷若冰霜,施美人計拿下瞭黔、桂、粵、湘四地的高官和黑道,南方四省幾乎被她趟平,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但她定瞭一條戒律:堂口的姐妹永遠不能結婚,在她們的眼裡,男人是拿來用的,不是嫁的。
西派的“龍須芽”堂口,阿寶們結構普遍年輕化,可能與西部多山有關,上瞭年紀的腿腳不利索,老胳膊老腿的,弄不好局還沒做成呢,先把自己摔死瞭。他們那個堂口的人一旦上瞭年紀,就養老瞭,所以造成堂口人員臃腫,老傢夥們不幹活,幹吃俸祿。時間久瞭,內鬥就出現瞭,有時吃一頓飯,就會死好幾個老傢夥,為什麼?年輕的把老的毒死瞭,所以西派是最不穩定的堂口。他們堂口的掌門人,叫秦百川,個子高,絡腮胡,皮膚黑黑的,跟西部軍閥素有來往。
北派的“雪萌草”堂口,整體很散,可能跟八路軍開辟敵後戰場有關,“雪萌草”從抗戰以來就慘淡經營。解放戰爭爆發後,解放區的老百姓接受瞭解放思想,深信鬼神的人不多瞭,所以這個堂口其實名存實亡瞭,“大師爸”錢霖躍帶著幾個阿寶流竄作案,早就沒有根據地瞭。
大堂會上,各大堂口掌門人得出一致結論:堂口不能丟,可以啟動“出殺”,甚至可以“殺富”,先渡過難關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