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齡也不小瞭,可還是不好意思跟媽媽說這種事情。可能是因為我希望在媽媽的眼裡自己一直是個小孩子吧,或者是不想讓媽媽知道我對女人感興趣這件事。暑假的時候媽媽看到我突然看起《聖經》,卻什麼都沒問。似乎我們都在保持一定的距離,來獲得青春期的這種平衡。

每天我都在讀著這些不明所以的《聖經》,然後把讀書的感想和對T的思念寫到信裡。我寫的東西太多瞭,每次信封都漲得滿滿的。我寫三封信,T大約會回一封。我們約好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一起玩。

《東京塔》第4節(5)

開學的前一周,我回到別府,然後跟T約好在別府車站見面,之後去保齡球館。我想瞭半天,最後還是覺得約會打保齡球不錯。煤礦鎮上的唯一一項娛樂設施就是保齡球館,在整個日本社會的保齡球熱冷卻瞭之後,築豐鎮上竟然又建瞭一傢保齡球館。在這樣一個鎮子上長大的我,從上小學起就隻有保齡球很擅長。

我本來是打算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表演一下我的拿手好戲,讓T知道我的優點,結果也不知道是這種念頭太強瞭還是讀《聖經》中毒瞭,那天竟然發揮不出平時的水平。不單單是沒發揮出平時的水平,我的得分竟然比第一次打保齡球的T還差。我實在不想再待在這裡瞭,於是編出種種理由,說球道上油太多瞭,球的種類太少瞭,然後跟T一起朝山上的公園走去。結果中途我們遭到瞭陣雨,連個躲雨的地方都沒有。其實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所以我本來打算想像那些青春劇裡的情節那樣,把T邀請到我的住所,沒想到結果竟然是兩個人都淋成瞭落湯雞。不過在那之後我又不能像烏七八糟的色情片那樣,把浴巾借給對方擦頭發,然後讓對方換衣服之類的,所以最後的結果是我泡瞭一杯熱紅茶給T。要是青春劇的話,這種時候主人公可能是什麼話都不說,然後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不過那時候的我心理方面還跟初中時一樣,是個大好青年,根本不會想要接吻呀擁抱什麼的。要是放在現在我會怎麼做呢?那天不巧的是笨阿凡也來我這裡玩,所以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喝瞭茶,然後就宣告這次約會結束瞭,這個夏天也結束瞭。表白的日子和這次約會正好在暑假的一頭一尾,給我留下瞭兩次深刻的回憶。第二個學期剛開學,我就被T,還有比T表情更嚴肅的T的女伴叫瞭出去。

談話的內容是:約會那天是星期天,本來應該是安息日。花錢就已經很不好瞭,還喝紅茶這樣的奢侈品,進單身男性的房間也是戒律嚴格禁止的。要是在以前,摩門教的教徒隻能跟摩門教的異性交往。為瞭不再重犯幾天前那樣的錯誤,如果我還想繼續跟T交往的話,那我就必須接受洗禮。不然的話就很難再繼續交往下去瞭。

其實這些話不是T說的,而是同為摩門教教徒的那個女伴說的。T對我似乎有些愧疚,不過還是可憐巴巴地對我說希望我能接受洗禮。

既然T這麼說,那無論是洗禮還是割禮我都能接受。可是在這個時候接受洗禮的話,我就無法判斷出T跟我在一起是為瞭戀愛還是為瞭誘導我加入摩門教瞭。我感到很疑惑,想看看T對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於是直言不諱地問瞭以下的問題:“我們能不能先不考慮宗教的障礙,讓我這個不信宗教的人跟你這個基督教徒再重新交往一次?我不是對你信仰的宗教有什麼偏見,我隻是覺得隻要有感情,就可以沖破宗教的阻礙。我想弄明白我跟你之間的關系,所以能不能再繼續這樣交往一段時間?”“不行嗎?T。”我又緊接著問瞭一句,結果這次是T回答的:

“不行。”

夏天就這樣結束瞭,我為這無法釋懷的結局傷心不已。

單純的戀愛在我復雜的眼淚中閉幕瞭。我突然討厭起上學,也不想學習瞭。什麼禮貌?什麼認真?都是狗屁!雖然我沒到深夜裡跑去學校砸窗戶的程度,但還是傷心地哭瞭。現在剩下的隻有我腦袋裡的那本一千多頁的《聖經》裡的話。

寒假回到築豐的傢裡之後,我一整天都待在被爐裡,看摩托車的目錄。幾個月前的暑假,自己的兒子還那麼專心地讀《聖經》,到瞭冬天興趣竟然已經轉到摩托車上瞭。孩子的這種任性、愚蠢在父母的眼裡是怎麼樣的呢?

滿十六歲之後,我馬上考瞭機動車的駕照。每次回到築豐這邊我都會借朋友的摩托車騎。

《東京塔》第4節(6)

“你想要摩托車吧?”

“嗯,不過不用買。”

“騎別人的車萬一發生事故怎麼辦?”

“不會的。”

“你老是借別人的,肯定會給人添麻煩吧?”

“反正我回到這邊才騎。”

新年的時候媽媽給我買瞭一輛嶄新的摩托車,是我喜歡的雅馬哈牌。鎮上的摩托車店把新摩托車放到輕型貨車上送貨過來的時候,我既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連送貨來的叔叔的話都沒好好聽,隻是一個勁地在傢門前摸著媽媽新買給我的摩托車。

“好雅致呀,不愧是新買的。”

站在媽媽身邊的前野君看著摩托車念叨道。

“要小心事故,安全駕駛哦。”

媽媽說完,把摩托車上的鑰匙還有說明書遞給瞭我。我沒有目睹媽媽在摩托車店當場付十幾萬元的情景。

我發動瞭引擎,於是摩托車發出單汽缸的、清脆而好聽的聲音。結瞭霜的田間小道,隻有一條車道的公交車路線,風聲呼呼的堤壩還有工棚。摩托車的銀色車身閃閃發亮,在鄉間道路上狂奔猛跑。

我讓媽媽給我買這樣貴的東西沒關系嗎?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是媽媽打到我的銀行賬戶裡的,爸爸從來沒給過我。寒冬的冷風和摩托車的引擎聲一起從毛衣的縫隙中鉆進我的身體。

築豐的姥姥還跟以前一樣,吃著保溫桶裡發黃的米飯。姥姥的傢裡充滿瞭焚香和膏藥的味道。每次聞到這種味道,我就覺得有些悲哀。姥姥的膝蓋不好,所以在日式廁所裡的便桶上面安瞭一個簡易的西式馬桶。

傢具,還有自己的身體都腐朽瞭,老瞭。在這個不斷老化的過程中,隻有日歷每天都會翻到新的一頁。

姥姥在除瞭自己再沒有其他人的傢裡,嚼著發黃的米飯,吃著治心臟病的藥,看著顯像效果很差的電視。在姥姥的一天裡,究竟什麼時候是快樂的呢?究竟人生的哪些事物會讓我們快樂呢?怎麼樣才能覺得幸福?什麼時候會感到悲傷?我把新摩托車的鑰匙放到桌子上,姥姥的視線則沒有停留在鑰匙上。看著姥姥的側臉,想到我跟姥姥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每天的生活卻是如此不同,姥姥的樣子讓我感到無盡的悲哀。

小倉的奶奶也跟姥姥一樣,自己獨自住在一個房子裡。她們的孩子,她們的孫子輩,每天都在過著全新的生活,連停下來喘口氣的空閑都沒有。而奶奶和姥姥呢,她們每天都生活在同樣的風景和同樣的餘象中,隻是在延續著生命罷瞭,隻有日歷每天被翻到新的一頁。

開始和終瞭時的這種可悲,在小倉的城市,築豐的鎮子,別府的溫泉鎮,築豐的姥姥傢,小倉的奶奶傢,都無一例外。

聽大人說,以前這些地方都很熱鬧。那個時候傢裡充滿瞭孩子們的歡笑聲,街上到處都飄蕩著煮米飯的香味。

可能這些地方確實有過繁榮的過去,可是對於十幾歲的我來說,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那些場景。

我們這代人出生在所有的繁榮閉幕之後,看到的隻是靠慣性在運轉的環境,現在甚至看不出這裡曾經存在過的那一切有什麼價值。

廢棄掉,荒涼起來,大傢都走瞭,於是沒有人瞭。

最後隻剩下瞭這樣的結局。人們不再相信過去曾經存在過的短暫繁榮。

盛衰榮枯是多麼無情,傢庭的繁榮也隻是一剎那。人們理所當然地去追求光輝和溫暖,可是自己卻不再相信這些,隻會把它們當成曇花一現。

廟會後的虛無,害怕事物即將消失,我一直對這些很膽怯。

人們嘲笑表面的理想、慘淡的良知。人們意識不到必將到來的衰敗,於是把自己置身於模式化的幸福和大規模生產的生活之中,到處可見那些認為隻要有一個傢庭就必定會幸福一生的人。

隻要不完整,一切都是虛偽;隻要不永恒,一切都是幻覺。可是這個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永恒的。

每半年一次,媽媽會利用周末來我別府的公寓看看,住上一兩晚。媽媽來的時候,我們就不去奶油菜湯的套餐店,而是吃媽媽自己做的飯菜,或是帶媽媽去牛排店、鰻魚店,我特別喜歡這樣的時刻。

據說我這個年齡的人,一般都不齒於跟父母一起走路,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不僅如此,每次媽媽來的時候我還會帶她到別府的街上逛一逛。

《東京塔》第4節(7)

雖然這裡是沒有什麼生氣的溫泉小鎮,可是和媽媽現在住的築豐鎮比起來,要算得上大城市瞭。這裡的車站檢票口有檢票的人,商業街也大,還有拱廊。

帶媽媽去鐵路附近的百貨商店時,我每次都會勸她買些衣服或首飾,可是媽媽一般情況下什麼都不買。不過偶爾會在降價的貨車上買個手提包,這個時候我似乎終於放下心來,感到特別開心。

有一次媽媽來到我在別府租的房子後似乎發現瞭什麼,於是坐到腿正伸在被爐裡的我的面前,問道:

“你是不是在抽煙?”

“嗯。”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媽媽發現,於是不敢抬頭。結果媽媽把自己的煙和打火機拿到我的面前,說:

“抽吧。”

“啊?”

“抽吧,沒關系。”

“我不抽柔和七星的。”

我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把藏在書桌抽屜裡的Highlight拿過來,在媽媽面前點上,然後抽瞭起來。媽媽也點瞭一根煙,邊抽邊對我說道:

“別偷偷摸摸地抽,那樣會造成火災的。千萬別搞出火災,不然會給人造成麻煩。男子漢就要堂堂正正地抽。”

第二天,媽媽在別府的商業街上買瞭一個大煙灰缸,就是公司領導們房間裡的那種雕花玻璃煙灰缸。媽媽把煙灰缸放到被爐上。

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搬瞭,我也從別府市搬到大分市內,在那裡租瞭房子。這個房子是同為跨縣上學的笨阿凡介紹給我的。這次的房子是新蓋的,有洗澡間和廁所,不過房租竟然還是兩萬。之前住的別府的那傢公寓,有一個公共洗澡間,也就是房東傢的洗澡間。那個地方的人傢都把溫泉水引到自己傢裡,所以我每天都能泡上溫泉。

那個時候房東傢的阿姨經常會在我洗澡的時候說一聲“打擾瞭”,就闖進去跟我混洗。我不知道這是習慣瞭混浴的別府人的正常行為,還是那個阿姨比較好色。於是我問瞭也住在那棟公寓裡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說房東傢的叔叔也會說一聲“打擾瞭”就進去混洗。現在冷靜地想想,那個公寓可能已經習慣那樣瞭。

現在住的房間自帶洗澡間,想什麼時候洗都可以,這一點確實很好,不過我經常讓洗澡水燒著,自己不小心就睡著瞭,結果一年之內我有三次在夜裡把浴缸燒爆瞭。每次都會被房東猛批一頓。

我基本就沒認真考慮過將來的出路,天天隻是騎著摩托車來回轉,然後到一個日本料理店打工刷盤子。我上瞭美術的夏季講習班,不過還沒考慮過要不要參加考試。

有一次,我租房子的公寓前停瞭好幾輛改造過的摩托車,嘴裡含著空易拉罐、甲苯中毒的一夥人大叫著“把女人交出來”。我出去問他們是怎麼回事,沒想到跟他們倒是臭味相投。那些人大多是沒上過高中又沒工作的人,所以夜生活自然持續到很晚。

那些傢夥為瞭得到摩托車上的一根螺絲,竟然把整整一輛車偷來,隻拆下上面的一根螺絲,然後把摩托車從橋上扔到河裡。你看這些傢夥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吧,但他們竟然無一例外都是處男。他們每天晚上都在一起閑聊處男的事,不過由於甲苯中毒很是煩惱。

“塗瞭阿拉伯樹膠溶液的話,骨頭會變軟的,說是屍體燒瞭都不會有灰剩下來。我已經塗過很多,骨頭早就變得很軟瞭。要是一次都沒做過那裡就不行的話,那可怎麼辦呀?”

“不用擔心啦,那裡沒骨頭的。”

這些人都是些兄弟倆姓氏不一樣,或者是無緣無故被上班的廢品店解雇的傢夥。這些傢夥雖然有勇氣在紅燈的時候全速往前沖,但在人的情感方面卻很害羞、膽怯。他們看到那些上瞭好學校、天天裝著一副正人君子面孔,卻隻知道做愛的人時總是氣憤不過,於是用摩托車來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情侶。一天夜裡,我正在屋裡畫畫,那些人則嘴裡叼著空易拉罐在旁邊看著。他們中有個人咕噥瞭一句,說:

“我要是也能有份正兒八經的工作該多好啊。”

“會畫畫又有什麼用?”我反駁道。我說的是真心話。那些傢夥不用說都會發生交通事故,被警察抓住,到頭來連跟女孩子怎麼交往都不知道,仍然保留著處子之身。之後他們的情況會被通知給傢人。

《東京塔》第4節(8)

“你畢業瞭想做什麼?”

入秋的時候,我被爸爸叫到小倉。我們兩個人坐在前面提過的那傢牛排店裡。

“我問過你媽媽,她說你自己都還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有什麼不明白的?想工作的話就工作,想上學的話就上學,早點做決定!不過你還是去考大學吧,不然以後再想上也不容易瞭。當然考上考不上是由別人決定的,不過你有考試機會的話去考就行瞭。”

“您的公子都這麼大瞭呀?”

牛排店的老板站在鐵板那邊,跟爸爸搭話道。

“都到這時候瞭,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真是不緊不慢的。他要是不上大學的話,我想讓他開飯館。反正他手也比較巧,還能天天吃到他媽媽做的菜,我覺得這倒是挺適合的。”

“我早上起不來。”

“這可不行,你早上得去買菜。”

“我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其實上大學、上職業學校或者工作都行。”

“那你就去念大學吧,上瞭大學再好好想想。反正有瞭四年時間,你可以慢慢想。職業學校就算瞭,就算去上也會馬上退學的。”爸爸根據他自己的經驗這麼說道。

“爸爸你不也是從大學退學瞭嗎?”

“那是因為當時流行這個。”

我還是什麼想法都沒有。到底是考大學,還是工作?將來的目標、理想也都沒有。不過隻有一件事我已經決定好瞭。

“不管我上學還是工作,我都做好瞭一個決定。”

“喲,什麼決定?說來聽聽。”

爸爸把身體傾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問道。

“我要去東京。”

聽到這個,爸爸不懷好意地笑瞭,然後把身體縮回鐵板那邊,點瞭一根煙,笑著說道:“東京啊,這個不錯嘛。”

出瞭那傢牛排店之後,我們又喝瞭幾傢店。無論在哪傢店裡,坐在旁邊的老板娘、女招待根本什麼都沒問,爸爸就自顧自地宣佈說:“哎呀,兒子說想去東京呢。”那是高興的表現?還是覺得我很怪?

我們到的最後一傢店是一個同性戀酒吧。店裡沒有其他客人,隻有我和爸爸兩個人並排坐在櫃臺邊。櫃臺裡面有一個穿著裙子的男色招待,粘著長長的睫毛。這還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男色招待。

“啊,這是名先生的公子?”

“你怎麼知道的?”

“當然能看出來瞭,長得太像瞭。”

看來小倉這個地方接客行業的人都喜歡說我長得像爸爸。

“你多大瞭?”

“十八瞭。”

“啊,這時候正可愛呀。那個做過嗎?有經驗吧?”

“什麼?”

“還是處男?”

“ 是的。”

“你還是處男?”

在那之後爸爸的話題又照例轉向我還很幼稚、他在我這個年齡的時候早就做過瞭那方面。

“既然你是處男,那我給你看件好東西吧。”那個男色招待在櫃臺裡面掀起裙子,用手扒下小內褲,讓我看他的大腿中間。

“你看,沒有吧?我很早就割瞭。”

“哇,好厲害啊。”我是真覺得很厲害。

“你用手來摸摸我這裡。”

“啊?”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結果那個男色招待強行抓住在櫃臺這邊的我的手腕,然後把我的手拉到他的大腿深處。

“你摸摸看,這裡可是個好地方啊,你看。”

“哇,什麼?太可怕瞭。”我是真的覺得很恐怖。

“你可要讓他好好摸摸哦。”爸爸邊喝著白蘭地邊笑著說道。我第一次摸到的陰蒂就是這個假陰蒂,以前被稱為陰莖的東西。

那個男色招待聽到爸爸說我們一傢分居兩地時,開始談起他自己的身世。

男色招待的傢在九州的邊上,一共有三口人,他、他哥哥還有他們的母親。他上小學的時候發現瞭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從那時起他就覺得自己很難在村子裡生活下去,於是初中畢業後就去瞭福岡的一傢工廠上班。在那之後他輾轉換過很多工作,在二十好幾的時候終於進入瞭同性戀這個世界。從那之後他平時都打扮成女人的模樣,還做瞭變性手術。他的哥哥發現瞭生活在福岡的弟弟的變化,對他說道:

“媽媽知道會傷心的。你以後絕不可以再出現在媽媽面前。”

《東京塔》第4節(9)

男色招待被迫接受瞭這個約定,可是他非常想見自己的母親。於是他以男性的口吻給他母親寫信,撒瞭很多謊。他每月都會寄錢,並且寫信安慰他的母親。

就這樣過瞭幾年,男色招待再也抑制不住想見母親的渴望,終於違背瞭與哥哥的約定,回到瞭老傢。那是一個下午。

在男色招待的眼中,他的傢已經破舊不堪,周圍的景色也變化瞭很多。他沒敢按門鈴,隻是繞到後門,從客廳窗戶的縫隙裡看到瞭年邁的母親。

“當時她的身體已經萎縮瞭,正在看電視。我看著媽媽的背影,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流瞭下來,我好想喊著 媽媽 跑過去擁抱她,可是我辦不到。我這樣的身體,有什麼臉見媽媽呢?到最後我把裝瞭錢的茶葉袋扔進屋裡,然後跑著離開瞭。當時我覺得自己好沒出息,而且傷心難過,覺得對不起媽媽。

“在那之後,過瞭約一周的時間,福岡的媽媽來信瞭。媽媽在信裡說謝謝我上次的錢,還說她早就知道我變成這個樣子瞭。她說既然我不想說,那她也說不出口。不過媽媽對我說,我以後想回傢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回,不管我的身體變成什麼樣,我都是她的孩子。”

說到這裡,那個男色招待拔下假睫毛,哭瞭起來。我也哭瞭,可是爸爸卻一直在笑。

“對瞭,你會唱《媽媽》這首歌嗎?森進一的。”

“嗯,差不多吧。”

“你唱給我聽聽吧。”

卡拉OK裡傳出《媽媽》的音樂,這時店裡的燈光暗瞭下來,玻璃球也開始自動旋轉。我在臺上唱的時候,那個男色招待一直倚著櫃臺,在嗚嗚地哭。我一面唱,一面側眼看著那個男色招待,那個瞬間我忽然想到“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媽媽呀”這件天經地義的事。

我唱完後,男色招待表揚瞭我的歌,然後把磁帶放進去,店裡響起瞭音樂。

男色招待從櫃臺裡走出來,對我說道:“能跟我一起跳個舞嗎?”

“啊?跳舞?”我猶豫瞭一下,這時爸爸插話道:

“你會跳嗎?我倒是什麼玩的都玩過,就是沒跳過舞。還是會跳舞比較好,你趁早練練吧。”我和那個男色招待在玻璃球下相擁跳瞭起來。他的化妝已經不成樣子瞭,身體還很魁梧,我用手攬住他的腰,心裡忐忑不安。

“我的爸爸也是個好人。”

男色招待在我的臉邊低聲說道。

這時整個店裡都流淌著《月亮河》。

在回去的出租車上,我對爸爸說今天挺好玩的,結果爸爸邊抽煙邊把車窗打開瞭一點,看著窗外的景色對我說道: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有不同國傢的人,他們都有不同的想法。去東京吧,去東京就能看到更多的人。去看看吧。”

離高考還有兩個月。我決定隻考一次大學,我可不想當“浪人”(沒考上大學、決定第二年接著考的人)。我開始為高考做準備,而且越是學習就越想考上那所學校,其實更準確地說法是我隻想早點去東京。

這種心情就跟初中的時候一樣,那時我想離開築豐,去其他地方。現在也是,我想去另一個世界,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有一天我跟笨阿凡一起在住宿那傢的食堂吃飯。這時電視裡俵孝太郎正在用他那獨特的聲音播著新聞。

“笨阿凡你明年畢業瞭想幹什麼?”

“我不想繼續讀書瞭。”

“那你準備留在九州?”

“我還什麼都沒想好。”愛挑食的笨阿凡把不喜歡吃的菜夾到盤子的一角。

這時俵孝太郎播的一條新聞使我驚呆瞭。

“原甲殼蟲樂隊的成員 約翰?列儂在自傢公寓的門前被人開槍打死。”

那天是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八日。

簡直不敢相信!我驚訝過度,身體也變得不舒服起來。剛在幾天前,約翰?列儂休整瞭五年後重返樂壇,並且出瞭張新專輯。就在剛才我還在聽磁帶裡的他的《雙重幻想》(DoubleFantasy)。

約翰?列儂新專輯的第一首歌名叫《StartingOver》。這五年來我一直等著列儂重返樂壇,等到瞭今天。這是因為列儂讓我們等待,他休整的理由是撫養孩子。我好羨慕列儂,同時覺得他很偉大,因為我很憧憬他這種做父親的方式。

《東京塔》第4節(10)

StartingOver,也就是“重頭再來”的意思。約翰?列儂和這首《StartingOver》一起回來瞭,可是剛剛開始就遭到瞭罪惡子彈的襲擊而倒下瞭。

那個兇手跟我一樣,也是約翰?列儂的歌迷,從心底裡喜歡這首《StartingOver》。就在這個人扣動扳機的幾個小時之前,列儂還在他的《雙重幻想》磁帶封套上簽瞭名。

怎麼會有這樣的死亡?!我能夠明白的隻有約翰?列儂在今天死瞭這個事實。

我早就忘瞭世上還有這樣的事情,這樣的死亡。我還以為所有的死亡都是在時間的河流中衰老,腐朽,廢棄,崩潰,然後倒下。

死亡竟然毫無征兆地到來瞭。如果總是害怕這樣的死亡,那活著本身就會讓人覺得恐懼。所有的思考,以及未來,在這樣的死亡面前都失去瞭任何意義。

約翰?列儂的死給全世界的人都造成瞭某種影響,也在我的心裡產生瞭巨大的影響。

不趕緊的話就要死瞭,不快點去的話就要死瞭。人總是要死的。

我推開人群,到處找公共電話。有一個公共電話前排起瞭長龍,可是又沒有其他的電話瞭。

考生在體育館前的大廣告牌前來來往往。

有的人被拋起來,接受眾人的祝福。有的人高舉雙手,有的人垂著肩膀早早地離開,還有的人噙著眼淚,咬著嘴唇。一年來的努力就被這一連串機械的數字下瞭評語。吹拂著武藏野的二月春風,欣喜的人覺得愜意,不甘的人覺得刺骨。

我昨天用媽媽給我考試的錢買瞭東西。我去瞭原宿,給自己買瞭一雙鞋,給媽媽買瞭一件毛衣。我的包裡裝著畫畫的用具、換洗的衣服還有禮物。

那是一件刺著花的胭脂色毛衣,我很想早點回去送給媽媽。

電話終於輪到我瞭。我塞進一個百元硬幣,撥瞭傢裡的電話,結果那頭電話剛一響媽媽就拿起瞭話筒。看來她一直等在電話機旁。

“喂,是我。”

“考試結果怎麼樣?”

“媽媽,我考上瞭。”

“是嗎,那太好瞭。真是太好瞭,原來考上瞭呀。”媽媽重復瞭好幾次“太好瞭”、“祝賀你”。我第一次聽到媽媽的聲音是如此高興,每聽到媽媽說一句“太好瞭”,我就會越發地高興。

“我買瞭件毛衣想送給媽媽。”

“是嗎,你早點回來,我要做很多好吃的給你。你想吃什麼?想吃什麼盡管說。”

“我想吃飯團。”

“別的東西也可以啦,要不要吃肉?”

“我要吃媽媽做的飯團和咸菜。”

“好的好的,我知道瞭。你小心點,早點回來,我在傢等你。”

“嗯。”

我坐飛機回去瞭,不過後來又坐瞭火車,到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瞭。媽媽系著圍裙就出來迎接我,向我道瞭賀。

“肚子餓瞭吧?多吃點。”

被爐上放著一個大木桶,裡邊裝著各種各樣的飯團,有雞肉飯的,紫菜卷的,幹紫菜末的,抹紫蘇的,一共有幾十個。還有很多菜,有炒的,有烤的,有煮的,桌子上都放不下瞭。媽媽又從米糠裡揀出醃的蔓菁、黃瓜之類的,盛到碟子裡,在碗裡盛上豬肉醬湯。

“快點吃吧。”我和媽媽在這些菜和飯團的包圍中慶祝瞭我高考的順利。我把合格證書遞給媽媽,媽媽則正襟危坐在那裡看得出瞭神。媽媽一直用紗質手帕捂著眼角。

“你做得很好,謝謝。”媽媽竟然向我道謝。過瞭一會兒爸爸也打來電話。

“喲,考上瞭?”

“嗯。”

“你這個傢夥從小就運氣特別好。”

“是呀。”

“真是太好瞭,去東京之前好好孝順你媽媽。”

“嗯,我知道。”

畢業典禮也結束瞭,我從大分的租房搬瞭回來。第二年春天到來之前我一直是在築豐鎮上過的。前野君加入瞭自衛隊,他的姐姐當上瞭護士。

將要到鎮公務所工作的朋友,決定第二年再高考的朋友,在當地的快餐店裡上班的朋友,加入黑社會的朋友,已經為人父母的朋友,繼承傢裡商店的朋友,所有人都開始走上不同的道路。

“你也可以去東京工作呀。”我對前野君說道。

《東京塔》第4節(11)

“反正先在自衛隊裡待一段時間,把駕照考瞭,然後再想以後的事。”這個鎮上的人習慣把自衛隊混同於駕駛訓練場。

現在不隻是我,好多人都要離開這個鎮子瞭。

武藏野的一所美術大學,位於東京的西部。國木田獨步曾寫過“武藏野的美,不亞於從前”這樣的句子,他描寫的武藏野到底在哪一帶呢?

從車站去學校的路在玉川河(地上水道)的邊上。據說以前玉川河裡流著清澈的水,現在水量大大減少瞭,估計已經不再是跳河自殺的中心瞭吧。

不過春天河道沿岸的櫻花確實很美。抬頭看著櫻花枝條交疊,腳下踏在櫻花花瓣鋪成的地毯上,人的心情會變得很平靜,思如泉湧。

我之所以報考這所大學,一是因為武藏野的名氣,二是因為這個學校比其他的美術大學學費要便宜,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理由瞭。不過走在這條櫻花小道上的時候,我無數次慶幸自己選擇瞭這裡。

這裡的風景跟鄉下有著不同的味道。即使走在自然風景很美的玉川河邊,我也能感覺到城市的氣息。

跟學生辦公室周旋一番之後,我定下瞭要租的公寓。那所公寓從學校出發要越過玉川河,再往立川方向走一點距離,是一棟木制的雙層公寓。

洗澡間、廁所共用,房租是每個月兩萬二千元。這棟公寓跟在別府住的那所房子比較相似,租的人都是學生。青春期的男生運動之後一起洗澡的汗臭味,還有洗澡水的滑溜,這些都比別府的鐵輪溫泉有過之而無不及。

開學典禮之前的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到附近散步度日,不過經常會在櫻花樹下思考來東京前一天媽媽對我說的話。

“我跟你爸爸離婚你同意嗎?”

我回答說“隨你的便”。反正我三歲時起他們就不住在一起瞭,就算我戶籍會變化,但我想我跟父母之間的關系應該不會變吧。其實他們之前的這些年已經是事實上的離婚瞭,我的朋友也都這麼認為。說實話,他們都分居十五年瞭,我和媽媽的戶籍還在小倉那邊,這件事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呢。

而且這個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聽瞭。

我初中畢業、要去上高中的時候媽媽也這樣問過我:“我跟你爸爸離婚你同意嗎?”

我當時也回答說“隨便,媽媽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不過當時我還有些小孩子氣,又多說瞭一句:“那我以後姓什麼呢?我可不想改名字。”

每次聽到媽媽說這個話題,我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媽媽突然會想到這個呢?就按照現在這種情況下去也沒什麼呀,兩人隻是偶爾見上一面,也沒發生什麼齟齬。

但是站在媽媽的立場想一想的話,我覺得她並不是突然想到要離婚。她兩次提到這個話題都是在我畢業的時候,一次是初中畢業,一次是高中畢業。也就是說媽媽平時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

這次媽媽是這樣說的:“我本來打算等到你大學畢業的。”

媽媽從來沒對我說過和爸爸分居的理由,也沒說過爸爸的壞話,所以我想當然地認為這種奇妙的關系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現在看來媽媽的心裡一直為和爸爸的關系困擾著。

我說隨媽媽的便確實是我的心裡話。這不是一種隨便的態度,而是我覺得我們一傢三口的關系已經不能靠一個戶口本來解釋瞭。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我很小就擔心自己到底是不是媽媽的親生孩子,也曾為此心虛、勞神,不過我現在覺得這都無所謂瞭,不管是不是都沒有關系。

高考的時候我看瞭戶口本的復印本,雖然看到瞭,可是我也不知道寫成什麼樣才是對的,什麼樣才是錯的,所以從那以後我就不再關心戶口本的問題瞭。“撫養的父母竟然比親生父母還親啊”,孩提時代在小倉的奶奶傢聽到的這句話確實不是我的幻覺,不過這句話在我的心裡已經淡漠瞭很多。

即使說媽媽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的親生母親在某某地方,可是在我的心裡,母親就是我現在的媽媽。

我覺得爸爸也是,雖然他是個糊塗蟲,老讓媽媽傷心,可是我的爸爸就是他,再沒有其他人瞭。

《東京塔》第4節(12)

即使戶口本上爸爸媽媽的名字是分開的,或者說我的戶口本上寫著我是其他某個人生下來的,對我來說重要的並不是戶口本上的這些東西。紙上的東西有什麼重要的呢?

就算我跟媽媽沒有血緣關系,但我們之間比所有的親母子還要親。

相反的情況也一樣,如果媽媽跟爸爸不是真正的夫妻,那我可能會討厭戶口本上寫著“夫妻”的字樣。

即使爸爸媽媽離婚瞭,他們永世不再相見,我還是會去見他們的。而且我還要一直待在媽媽的身邊。如果有人問我會選擇媽媽還是爸爸,那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媽媽。

因為是媽媽一個人把我撫養大的,雖然爸爸也照顧過我,可是他沒有像約翰?列儂那樣撫養我,沒有花那麼多時間跟我在一起。有些東西非常珍貴,光靠嘴和金錢是傳達不瞭的,隻有時間和身體才能傳達。

爸爸的人生看上去很開闊,而媽媽的人生在十八歲的我的眼中顯得很狹窄,因為媽媽把她的人生都分給瞭我。

《東京塔》第5節(1)

到瞭春天,路上會有很多吸塵機來來回回,不斷吸進塵土。東京就像這樣的吸塵機,從日本的每個角落聚集來瞭很多年輕人。

黑暗中細長的水管是通往理想和未來的隧道。一面顛簸搖晃,一面歡喜雀躍,最後期待戰勝瞭不安。我們的心被無來由的一種可能性吸引住瞭,認為隻要到達那裡就可以變成一個嶄新的自己。

可是穿過隧道之後,展現在面前的竟然是一個垃圾場。

塵土飛揚,連呼吸都很困難。在昏暗而狹窄的地段,隻有機器的馬達聲在轟鳴,在相撞,在攪拌。

不停地,不停地,飛舞,旋轉。

那些自己看起來愚鈍的四周的灰塵,那些無能的身後的紙屑,以及感覺光彩照人的自己,所有的廢屑、塵埃都被不停地刮向同一個方向。

不停地飛舞,旋轉,大傢都是垃圾。

你看,又有東西過來瞭。和一秒鐘之前、一個小時之前、一年之前的自己一樣目光炯炯的廢屑、塵埃又從隧道的出口來到這個地方瞭。

這裡是吸塵機的肚子,是一個垃圾場,名字叫東京。

這些人被聚集到這裡,然後被擠榨、被定型,最後被混合到一起扔掉。

“人的目標必須是出生的這個人自己為自己定的。”

明治時期的文豪曾這樣說過。可是現在這個年代的年輕人內心裡根本沒有什麼目標,沒有高漲的熱情,隻知道隨波逐流。即使有人把這個稱為“理想”,也隻不過是借用電視上、雜志上的話罷瞭,反而更顯示出自己的無知、無聊。

這隻是錯把被風吹到自己腳下的各種傳單當成自己的理想罷瞭。

如果說這些來自日本每個角落的人有目標的話,那也就是去東京這件事。除此之外其實什麼都沒有。

他們認為隻要去東京就會得到改變,認為自己的未來就會一片開闊,所以才逃到這裡。

五月裡有人這樣說:

“東京有那麼有趣嗎?”

來到東京之後已經過瞭一段時間,可是我每次乘電車的時候還是覺得不習慣。因為標準語(日本的普通話)我之前隻在電視上聽過,現在聽到電車裡難看的中年婦女、惡心的男人也說著電視裡的標準語,真是特別不習慣。

我雖然剛高中畢業一個月,現在無論抽煙、喝酒都沒人再說什麼瞭。

無論穿什麼樣的衣服,或者逃課,也什麼事都沒有。奇怪的不習慣和無聊的自由。

跟我同一年級的同學一般繪畫都比我要好。有很多電影、音樂我以前不知道。有很多漂亮的女人,有擅長吉他的人,有大小姐模樣的女人,還有莫希幹 的女人。滿是醬油味的拉面,黑乎乎的烏冬面,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遊戲廳,通宵的電影院。這裡有的不是乞丐,而是流浪者。跑在流浪者身邊的外國汽車,青林堂的漫畫,牛肉飯,迪斯科,臺球場,MTV,放炮的小船,偶像的演唱會,污濁的大海,沖浪運動員,面積廣闊的公園,高層建築,嘮嘮叨叨的大人,早熟的孩子。人,人,人,人,人,人,人,物,物,物,物,物,高樓,高樓,高樓,高樓,樓房的火災。

從未見過的人,從未看過的物,從未聽過的聲音,從未聞過的香味,從未感覺過的自卑。

每一天都很緊張,抓到什麼就癡迷起來,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一天就過去瞭。

媽媽每個月的月末會給我匯來生活費,每次都會鼓勵我好好加油。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好好努力做什麼,隻是每天無所事事,為此感到很對不起媽媽。

去上課又怎麼樣?畫瞭畫又怎麼樣?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不認真,而是覺得就算認真上課、畫畫的學生也沒有未來。

而且大傢對美術大學的學生都另眼看待,所以這裡的學生也抱有一定的優越感,好像隻要進瞭這所大學就成瞭藝術傢。

我很討厭這樣的環境,看不起那些天天口口聲聲強調“個性”卻偏偏一點個性都沒有的人,可是我自己也看不出我跟他們有什麼不一樣,所以總是擺脫不瞭對自己的討厭和自卑。

大學一年級的秋天,有一天爸爸打電話說他要來東京出差。

“你在學校到底學什麼專業?”

“舞臺美術。”

“哦,是嗎,你好像說過瞭。對瞭,這個專業一般找什麼樣的工作?”

《東京塔》第5節(2)

“工作的話,好像說可以去電視臺做美術。至於舞臺美術本身不算什麼工作。”

舞臺美術好像是世界上那種很不吃香的工作,據說四十歲之前隻有吃面包的份兒。聽到教授說這個時,我當時還沒認真考慮過工作的事,所以覺得無所謂,而且我討厭視頻設計那種特別好找工作的專業。我總感覺要是做視頻設計這些工作的話,好像會發生某些事情,這讓我感到很害怕。

“喲,這樣啊,電視臺不錯嘛,正好。我下周去東京見個人,正好到時候把你介紹給他吧,你到時候去一趟新宿。”

我跟爸爸約好在位於副市中心 新宿的廣場酒店的休息室見面。爸爸兩天前又打瞭一遍電話,囑咐我千萬不要遲到,結果我還是遲到瞭五十分鐘。我剛到休息室時,爸爸的同伴A就迅速站起來,滿頭大汗地用手招呼我過去。

休息室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紳士,爸爸則坐在他的前面,抽著煙。

“喲,遲到瞭呀。”

爸爸的口吻好像是在批評一個遲到五分鐘的人。我向那個老紳士道瞭歉,於是爸爸馬上站起來向他介紹道:“這是我的兒子。”

“您兒子真不簡單呀。”

好像我讓那個老紳士等瞭半天,弄得他心情不好瞭。他的話明顯帶有諷刺的意思,不過爸爸卻毫不介意,馬上催促那個老紳士說“那我們走吧”,然後往門口走去。

走在他們後面的A一邊擦著汗,一邊小聲地對我說:“就拜托你瞭哦。”

出租車的目的地是赤坂的一個高級飯店。這是一所大房子,可以看見日本的庭園。那個老紳士坐到上座,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我跟爸爸則相對而坐,A坐在我的旁邊,不過他好幾次站起來給那個老紳士斟酒。

“想跟您談一下那件事。”

雖然我聽不明白他們的工作內容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具體是什麼事,不過從談話的那種氛圍來看,我感覺真像黑社會。

我所住的那棟公寓裡,隔壁房間住著一橋大學的一個學生,他好像參加瞭他們大學裡的文藝研究班。他們在研究班裡發表小型喜劇、小說、評論。他們研究班的人聚到一起之後,總是對文學高談闊論,這一點跟我們美術大學的學生很不一樣,我感覺很新鮮。

不久他們委托我為他們的小型喜劇畫插圖,這是我第一次被人預約畫插圖。而且那個研究班猛烈批判當時的作傢、文化名人,還發行瞭單行本,現在想想書裡寫的那些東西真是太猖狂瞭。我負責給他們列出的人物畫肖像,一共要畫三十幅,每畫一幅付我三千塊。這是我第一次用專業知識來賺錢。

“媽媽,太好瞭,我畫一張肖像能賺三千塊呢,畫八張的話就能賺到房租瞭,簡直太好賺錢瞭。”

“是很厲害呢,要是每天都有這種事做的話,就能賺到夥食費瞭。書出來的話寄一本回來,我給你姥姥他們也瞧瞧。”

媽媽是個特別認真的人,每個月都要寫好幾封信給我。每封信的內容都一樣,讓我註意身體呀,好好用功學習呀。不過不擅長寫字的我基本不寫回信,有什麼喜事的話就直接打電話告訴她。

那個時候媽媽在小倉的妹妹 阿佈姨媽的店裡幫忙,築豐的房子還一直租著,不過媽媽一周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阿佈姨媽傢裡,她們姐妹倆一起生活。

媽媽這時已經五十多歲瞭,每見一次就覺得她又老瞭許多。我們半年見一次面,感覺每次看到媽媽的時候她的身體就縮瞭一截。每每看到媽媽這個樣子我就很心痛。

媽媽就像一直工作、最後會被用盡的橡皮,而我則在東京吃喝玩樂,像個傻瓜。雖然我也會打一些工,但都做不長。我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吉他、西裝,這樣就可以延期付款瞭,也就不用打電話給媽媽讓她匯錢過來瞭。

可是我心裡的愧疚和難過都被淹沒到音樂和玩樂中瞭,不知不覺我已經不感到難受瞭。似乎我在東京的時候都是自己努力過來的,臉皮變得特別厚。

後來我給媽媽打電話的次數少瞭,放長假的時候也不回傢瞭。我結識瞭不少朋友,還交瞭女朋友。我越來越覺得待在東京是理所當然的,連傢鄉話都快不會說瞭。

而且那個時候東京的迪士尼樂園開放瞭,即使我不回傢,前野君、九州的朋友和表姐妹也會利用假期來我的住處住些日子。高中時候的師弟笨阿凡畢業後當瞭摩托車裝飾工,後來他看瞭《閃舞》(FlashDance)這部電影,竟然想要當舞蹈傢,於是來到東京,寄居在我這裡。

《東京塔》第5節(3)

我現在已經不再感到孤單瞭,也很少想媽媽瞭,考慮媽媽的問題的時間也大大減少瞭。

連媽媽發生車禍的時候我也沒回去。他們通知我的時候,說媽媽沒受什麼嚴重的傷,不過那起事故本身倒是挺嚴重的。阿佈姨媽的店打烊後,媽媽她們和工作人員一起乘車回傢,結果在路上對面沖過來一輛卡車,卡車司機正在打盹。結果兩車相撞,阿佈姨媽和其他人的臉、身上都受瞭重傷,不過媽媽隻掉瞭幾顆牙。

據說醫院出事故診斷書的時候,媽媽的弟弟伸一舅舅看到媽媽的診斷書後對醫院提出瞭抗議。

據說保險的支付額是根據牙齒掉瞭幾顆、掉的牙具體是哪部分來決定用什麼質量的假牙。伸一舅舅個子很高,臉長得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圍腰子裡面總是放著在賽艇中贏瞭的號碼券。

舅舅拿著診斷書去找醫生算賬瞭。

“你這個傢夥,我姐姐遇到這樣的車禍,受瞭這麼多痛苦,你們這算什麼?你給我寫成最好的!”

媽媽說多虧瞭舅舅,她才能夠裝上質量好的假牙。

那場事故過去不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不孝所受到的懲罰,我竟然患上瞭風疹。其實這都怪寄居在我這裡的笨阿凡,他都這麼大年齡瞭竟然得瞭風疹。他那些朋友都害怕被傳染上,把他看成瘟神似的,紛紛離他遠遠的,可是我跟他住在一起,不能這樣做。而且我以為會沒事的,因為我小的時候患過一次流行性腮腺炎,所以認為不會被他傳染上,就一直照顧他。笨阿凡的風疹好瞭之後,又過瞭幾天。那天我正在上體育課,忽然發現周圍亂哄哄的一片。

大傢都指著我,讓我照照鏡子,於是我跑到廁所裡,發現臉上長出瞭無數的紅色斑點。

咦,這種斑點幾天前我們屋的那個傢夥不是也出過嗎?其實我大概能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但又不太放心,怕萬一不是,不,其實是希望別人能告訴我這不是風疹。於是我直接去瞭醫務室,醫務室的大夫直截瞭當地告訴我說:

“是風疹。”

我剛回到傢就發起瞭高燒。大傢都知道這是笨阿凡傳染給我的,所以沒有一個朋友願意接近我。我想吃點東西,就是水果也行,於是打電話給對面公寓的朋友,讓他給我弄點吃的。電話裡的朋友似乎很不情願,幾分鐘之後,我正躺在床上,這時門打開瞭。“我就放這兒瞭。”那個朋友把食物放在門口,就直接回去瞭。

那個時候我想道:“朋友這種東西真是越多越讓人覺得難過。”到瞭夜裡,我實在受不瞭瞭,於是打電話給媽媽,結果媽媽平靜地對我說道:

“沒事的,明天一早我就過去,你等著我。”

我在迷迷糊糊中進入瞭夢鄉,等到第二天中午醒來的時候,發現頭上放著毛巾,媽媽就在我的床邊。就跟六歲那次一樣,我患瞭赤痢,媽媽跟我一起被隔離起來,那個時候媽媽一直住在我的隔離房間裡,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坐早上第一班新幹線過來的。”

廚房裡傳來媽媽削蘋果的聲音。聽著這個聲音,我全身都放松下來,不知不覺睡著瞭。

第二天,雖然我的燒基本退瞭,不過還是一直躺在床上。我中午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聽到瞭熟悉的啪啪聲。

我扭頭看瞭看床邊,發現媽媽和早苗阿姨正在玩花骨牌。早苗阿姨原來是九州人,是媽媽的老朋友,現在住在橫濱的女兒傢。她自稱是花骨牌大學首席畢業生。這次她聽說媽媽過來瞭,於是馬上過來跟媽媽一起練花骨牌。其實在賭博和簡單的魔術方面,我從小就受到瞭早苗阿姨的嚴格指導。

“小間,聽說你高燒接近四十度啊。你的寶貝蛋蛋會不會被燒化瞭呀,摸摸看。”

之後我像小時候一樣,聽著搖籃曲般的出牌聲,不久又睡著瞭。

好像在我睡著的時候我的朋友和女友過來看我瞭,不過打開門之後看到兩個老阿姨在這兒打花骨牌,他們都嚇瞭一跳,很快就回去瞭。第二天來的朋友跟媽媽她們學玩花骨牌,媽媽還逼著他們陪著她們玩。因為這個緣故,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花骨牌在大學裡很流行。

《東京塔》第5節(4)

想當舞蹈傢的笨阿凡來到東京後一次也沒跳過舞,後來回九州瞭。我知道好幾個朋友都像笨阿凡這樣,為瞭追求某種東西而來到東京,結果一無所成又回去瞭。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懶,而是有一定的緣故。無論如何努力,都不會有成果,即使有開始也馬上就結束瞭。無論你怎麼有才能,在這裡也沒人關註你。

在這個過程中我一如既往,什麼目標都沒有,就這麼混瞭四年,而且最後不得不留級。我不打算用老紳士的這層關系,也不想努力。那個老紳士的名片我都不知道放哪兒瞭。

這個時期就業也處於泡沫之中,無論多麼不成材的學生,也總能找到兩三個工作。班裡的人都一個個定下工作瞭,而我面臨著尷尬的抉擇,究竟是留級,還是退學。

我再也不能給媽媽造成負擔瞭,而且也不知道留在大學裡有什麼意義。這四年來我就是這麼過來的,畫也沒畫什麼,隻是吃喝玩樂。可是就這麼退學的話,那以後又做什麼呢?

“為什麼呢?”

“反正我已經念瞭四年,不用留級,直接退學好瞭。”

“那就不能畢業瞭?”

“嗯,不過沒關系,反正已經這樣瞭。”

“為什麼呢?”

我把留級的事情告訴媽媽,結果她好像很不高興。可能媽媽這四年來一直以我的畢業為目標堅持瞭過來。她的聲音聽上去好傷心。

“你再好好想一想。”

媽媽無力地掛上電話,之後的兩三天一直沒再打電話過來。“是不是我做瞭件很不好的事呢?”我想到媽媽失望的樣子,覺得自己好像做錯瞭。

不過幾天之後,媽媽忽然精神抖擻地給我打來電話,似乎已經調整好心情瞭。

“我也會再努力一年的,你也好好加油,多堅持一年,到你畢業。能做到吧?”

“啊,嗯,應該能做到。”

“沒辦法,你留級吧。”

四年之後的現在,我再怎麼著急也沒用,由於學分不夠的緣故,我念瞭大五。雖然我也覺得愧疚,心裡強烈地自責,可是已經形成懶惰習慣的我,隻反省瞭一會兒,就想到第二年春天之前這段時間沒事可幹,於是每天繼續往彈子房跑,繼續過我的墮落生活。

大五的春天到瞭,可是就像被拉長瞭的橡皮筋,一點緊張感都沒有。這一年隻要修滿幾個學分就夠瞭,其實什麼事都不用幹。媽媽讓我在這一年裡好好想想將來的出路問題,但是這段時間築豐的朋友時枝君搞到瞭一種玩彈珠的方法,跑來東京。有趣的是我竟然賺到瞭七位數,所以我不但沒學好,反而變本加厲。如果玩彈珠這麼容易賺錢的話,那我還不如就這麼玩彈珠好瞭。我曾經認真地這樣想過。雖然這種方法不能保證穩賺,但肯定不會輸。現在可以說去彈珠房就是去“賺銀子”,我得意得不得瞭。我為什麼要留級呢?簡直毫無意義。不過我沒有認真做過大學生,也不敢斷言說上大學就沒有意義。

那段時間媽媽在築豐鎮上開瞭傢小飯店。那個店本來是一個熟人開的,後來直接轉讓給媽媽瞭。媽媽最喜歡做菜瞭,估計她一直很想自己開傢飯店。媽媽寫信告訴我這個消息時,似乎很興奮,竟然寫瞭好幾頁紙。

鎮子的近郊有一條河,名字叫遠賀河。那條河一直很平靜,經常有人在河堤上放牛。不過媽媽的信裡提到瞭一個傳說,說遠賀河裡有河童。

媽媽借鑒瞭這個傳說,把店的名字叫“河童”。這個時候我好像明白瞭為什麼日本有一些酒館的名字叫“河童”,估計是因為那些鄉下人都認為自己鎮子上的河裡有河童吧。

然後媽媽委托我設計刷到店招牌上的“河童”這兩個字,而貼在店裡面的菜單冊子上的文字則委托給瞭爸爸。這是一場父子之間的競賽。我在大學食堂的桌子上寫瞭好幾張“河童”。

“你寫的是什麼呀?課題?”

“不是。”

“那是什麼?樂團的名字?”

“我媽媽要開一傢小飯店。”

“為什麼要起 河童 這個名字呢?”

“好像說我們那附近有河童。”

“哇,好厲害啊。”

《東京塔》第5節(5)

我東京的朋友根本不相信河童的存在。暑假回傢的時候,我直接從車站去瞭剛開張的“河童”。雖然飯店的房子挺舊的,不過佈置得很漂亮。門口招牌的底色是藍色,上面刷著白色的“河童”字樣,也就是我設計的字。

我自己感覺很不錯。穿著白點花紋和服的媽媽站在櫃臺裡,不好意思地笑著,似乎很開心。

爸爸坐在桌子邊。他聽說大五的兒子要回來,於是從小倉趕瞭過來。

“媽媽,這個店不錯嘛。”我對媽媽說道。於是媽媽對我說瞭聲“謝謝”。

爸爸抽著煙坐在桌子旁。我跟他打瞭聲招呼,說“好久沒看到爸爸瞭”,結果爸爸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的:

“你不行啊。”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爸爸指的是什麼呢?我感覺能指代的事情太多瞭。

“還不行啊,你學瞭什麼?你寫的是什麼字呀?”

原來爸爸不是在說工作或留級的事,而是在說我設計的“河童”兩個字。

“不好嗎?為什麼呀?”

“寫得太認真瞭,過於生硬瞭。看到這樣的招牌,沒人願意進來的。”

爸爸這樣解釋道,可是我不敢茍同。我看瞭看飯店的墻壁,發現墻上掛瞭幾份菜單冊子。

可是裡面的內容基本不認識。難道是“築前煮”?那個字會不會是“”?

裡面的字差不多都這樣。看來這個人不讓菜單冊子爆發出藝術的感覺就誓不罷休。

“根本就不知道寫的是什麼嘛。”

“有必要知道嗎?”

不,有必要。你看,由於爸爸寫的菜單根本看不懂,所以媽媽自己寫瞭一個小的菜單,放在桌子或櫃臺上。

不過我現在終於明白瞭,明白瞭爸爸所謂的我的字的“不行”,還有他寫的讓人讀不懂的菜單的“好”。

我們關上店,三個人一起回到醫院裡的傢。這樣一傢三口在一起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瞭。爸爸倒是若無其事,我和媽媽卻有些心神不定。

爸爸來看我們的時候肯定會在小倉的叔外公開的日式點心店裡買些點心。

我們三個人吃瞭點心。風從紗窗裡吹進來,吹來蚊香的味道。

我至今還沒聽說爸爸媽媽離婚的事,我看著眼前這兩個人,心裡想道:“怎麼回事呀?這兩個人還不是生活在一起嘛!”其實我一直都希望他們能這樣。

我終於可以從大學順利畢業瞭。周圍同年級的人又開始為找工作而忙忙碌碌。“這個公司有可能”、“我一直在做些有意義的事”,之前蠢相盡出的大學生朋友們到瞭這個時期,也突然變成瞭大人。朋友之間說話就跟同面試官說話一樣,已經區分不出來瞭。

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找工作的打算。我到底想做些什麼?看著眾生百相,我還是不明白工作有什麼意義。

“反正現在能畢業瞭,以後的事等畢業之後再說吧。”

我這樣對媽媽說道,媽媽則回答說:“好不容易到瞭現在,你就找找看吧。”於是我跑到學生辦公室,瀏覽瞭一下招聘信息,到最後還是覺得不想工作。

“應屆生啊,不找工作就浪費瞭。”

媽媽留級也讓我留瞭,我心裡感到非常愧疚,想找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找工作,可是我竟然連一個理由都找不到。

於是我決定參加一個大型音樂制作公司的招聘。

“隨便什麼都行,你就參加看看。”

到哪裡工作都行,總之能先定下單位的話,父母就放心瞭。

我隻有一件米色的衣服,於是就穿著去應聘瞭。到瞭那裡發現筆試的會場裡都是些穿著面試正裝的學生。搞音樂工作為什麼要弄這麼難的筆試呢?我中間休息的時候感到很疑惑,於是跟其他學生攀談起來,發現東京大學的學生尤其多。我更加不解瞭,從東大畢業出來為什麼要來這種公司應聘呢?第一場面試的時候,面試官告訴我從這傢公司開業以來,我是第一個從美術大學畢業來這裡應聘的人。

三個考官中間有一個男的沒系領帶,他一面看著我填的表一面向我提問。這個傢夥穿著花哨的衣服,還戴著一副紅色眼鏡,真讓人討厭。

《東京塔》第5節(6)

“你寫這些東西不覺得害臊嗎?”

那個戴紅眼鏡的男人看到我寫的“喜歡的話”裡的第一行,好像感到不滿意。突然問我“喜歡的話”,我能想到什麼呀?考慮到這是傢音樂制作公司,於是我想寫首歌名。不過要是寫點有氣勢或者拍馬屁的倒還好,可我在招聘考試中竟然寫瞭這樣一首歌名:

《AllYouNeedIsLove》(愛是全部)。

“你的審美真是太土瞭,我就直說吧,你這樣的審美能力不行,太土瞭。你不覺得很古老嗎?”

“Beatles很土嗎?”

“咦,是Beatles的歌?不過就算這樣你不覺得害臊嗎?”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傻瓜,竟然專程跑到這樣一個地方。是這種人在寫歌嗎?太無聊瞭,我舉瞭他們公司創作的一些作品,都是些當時流行的歌。不過我說他們的歌不過三年就會被淘汰,然後被扔進垃圾箱裡。這些歌才讓人覺得害臊呢。

“不過我倒覺得你的審美能力才讓人害羞呢。”

“啊?什麼地方?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你就不能聽一遍《AllYouNeedIsLove》嗎?可是首好歌呢,非常有名。”

應聘過這一次之後,我決定不工作瞭。我也對媽媽表明瞭我的意願,結果她讓我跟爸爸說一下。於是我打電話到爸爸的辦公室。

“喲,我從你媽那聽說瞭,說你不準備工作瞭。”

“嗯,不找工作瞭。”

“那你想幹什麼呢?”

“先打打工吧,反正我現在還什麼都不想幹。”

“哦,這樣啊,你要是想好瞭也行,按你自己想的做就行瞭。不過呢,不管你是畫畫,還是什麼都不幹,不管怎麼樣都要最少花上五年時間。一旦開始瞭,就必須堅持五年。你什麼都不想幹也行,你就五年什麼都不幹試試,在這五年裡好好想想一些事。其實這件事本身就不容易,如果你中途後悔當初沒工作的話,這就說明你連吃白飯的才能都沒有。”

大學畢業典禮那天,媽媽和小倉的奶奶過來瞭。我想應該沒有哪個人的父母、親戚會來參加大學的畢業典禮吧。

不過我並不覺得丟人。媽媽和奶奶很緊張,對著教授、學生,所有動的東西不住地點頭。

對於這次畢業,媽媽可能比我更有成就感吧。我把畢業證書遞給她後,她就開始跟奶奶一起盯著看,高興得眼淚都流下來瞭。媽媽和奶奶住在新宿的一個酒店裡,所以畢業典禮結束後我就跟她們一起去瞭新宿。據說媽媽她們住的那個酒店是爸爸安排的。

媽媽說要慶祝我畢業,一起吃一頓。不過媽媽以前沒來過新宿,就連我也沒在這裡吃過飯,所以我決定不去那些陌生的店,而是帶著媽媽和奶奶去瞭回憶胡同裡的吉祥飯店。

幹燒羊棲菜,鹽烤鯽魚,這個狹小的大眾飯館裡有各種各樣的傢常菜。在新宿這邊我隻知道這個店,雖然我也想帶好不容易來一趟東京的媽媽吃點她愛吃的,可是我對其他店都非常不熟悉。

我們要瞭幾個傢常菜,然後用啤酒幹瞭杯。

“祝賀你畢業瞭,這是你努力的成果。”

“謝謝。”

那天我也住在爸爸安排的那傢酒店裡,第二天我們一起坐上瞭公交車。奶奶在車上說瞭好幾遍,說多虧我她才能到東京玩一趟。

在東京這個地方,你的歸屬非常重要。你是在學校也好,在公司也好,無論你多麼無能,這個地方都會對這些有歸屬的人很寬容。

可是像我這樣沒有工作的人隻會受到歧視,特別是不動產公司,對我尤其苛刻。雖然我打工一個月賺十五萬,他們卻連一間三萬的房子都不肯租給我。

我從立川搬到瞭國分寺。不過我畢業的時候在國分寺租的房子也到期瞭。所以我打算趁這個機會搬到市中心,結果走瞭很多傢不動產公司,都因為我沒有職業而不肯租房子給我。

而且本來打算跟我一起住的笨阿凡是個莫希幹。他想當舞蹈傢的夢想破滅之後,曾經回到九州。他悶在鄉下的那段時間裡,有一天忽然聽到電影《初生之犢》(AbsoluteBeginners)裡的一句臺詞,於是又回到東京瞭。

“不從這裡踏出去一步的話,那肯定一事無成。”

《東京塔》第5節(7)

我也不知道這句極其普通的話哪一點打動瞭笨阿凡,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踏出哪一步,總之笨阿凡這次回來後為瞭給自己打氣,剃瞭個莫希幹頭,顯得意氣風發。

“你想當莫希幹?“

“師兄你也不是沒工作嗎?“

“可是你這個傢夥又是莫希幹,又沒工作呀。”

這樣一來我必須繼續付在國分寺租的房子的房租瞭。但是與其重新付房租,我情願把這些錢用在搬傢上。

高田馬場那裡有一個老女人經營一傢小的不動產公司。那裡正好有處房子,裡面的裝潢也弄好瞭。這個房子在中野,是一棟混居的樓房。這棟樓裡有兩個房間,一間八鋪席,一間四鋪半席,還有洗澡間和廁所。這棟房子已經蓋瞭三十多年瞭,所以房租隻有八萬五千塊,相當便宜。兩個人住的話,每個人隻要四萬二千塊就行瞭。

那個老女人熱情地接待瞭我們,還給我們端來瞭茶和點心。可是如果我說自己沒有職業的話,她可能就不肯租給我瞭。按照慣例,我又被問到瞭工作的事。

“您在哪兒工作呀?”

“我在出版社上班。”

我毫不猶豫地這樣回答,結果笨阿凡驚訝地看著我。

“哎呀,真瞭不起。那具體是哪個出版社呀?”

“其實是個小公司,叫講談社。”

“哎呀,這個地方我也知道呢,很瞭不起啊。”

之後我又說旁邊的這個莫希幹(指笨阿凡)是我親戚傢的孩子,要暫時跟我住在一起,不過他以後會出國留學。我編瞭這些謊話,好讓老女人放心。她聽瞭我的介紹,馬上給房主打瞭電話,。結果房主同意把房子租給我們。

當那個老女人讓我們填申請入住的文件時,我把笨阿凡手裡攥的《少年雜志》奪下來,一面看著背面的底頁,一面把公司的住址、董事長的電話號碼寫上,終於完成瞭這次欺騙活動。

“沒關系的。隻要我們不拖欠房租,應該不會暴露的。”我安慰笨阿凡道。可是沒過多久第一次房租就拖欠瞭。

雖然我在淺草橋的廣告公司打工,笨阿凡在中野的錄像廳打工,可是要賺夠房租,必須安排好用度,不然錢一眨眼就用光瞭。

而且這次我們是兩個人一起合租,即使有一個人有四萬二千塊,另一個人不夠的話,那也沒法付房租。當然要想一個人交八萬五千塊,那我們肯定都沒那麼多錢。

結果從一開始我們就拖欠瞭三個月的房租。不動產公司打來的電話我們就當沒聽見,結果有一天那個老女人直接來到瞭我們的房間。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給這裡打電話也打不通,給公司打電話對方竟然說不知道中川這個人,真是搞得我不知道怎麼辦好。”

沒辦法,可能還是把話說清楚比較好。我把老女人讓進屋,給她泡瞭杯茶,然後調整呼吸說道:

“其實我辭職瞭。”

“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打不通呢。那以後的工作找好瞭嗎?”

老女人很為我們的事擔心,最後她從手提包裡拿出兩塊點心給我們,說道:

“那就得打工瞭呀。”

我和笨阿凡吃著點心,一句話也沒說。

為瞭把拖欠的房租交上,我到中野車站前的消費者金融公司貸瞭二十萬。然後在保證人一欄裡寫瞭爸爸的名字,並且事先給他打瞭電話。

“不用擔心,我會馬上還掉的。”

我現在跟工作瞭的朋友基本不見面瞭。自己的生活環境改變瞭,接觸的人也會改變。而且就算偶爾見一次面,他們也隻得請我吃飯,所以都不怎麼肯接近我瞭。

我平時就是打打工,偶爾做點插圖的工作。可是到最後增加的隻有高利貸。

“河童”的情況似乎也不好,因為那個鎮上基本沒什麼人瞭。就算你有好東西,也不意味著你就能做好生意。

我經常讓工作瞭的女友給我買飯吃,最後甚至向她借錢。她在一邊高高興興地談著單位的事,我卻鬱鬱寡歡。

而且我現在連一杯咖啡都請不起,所以我們的關系也越來越差。

自己喜歡做什麼?自己打算幹什麼?我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思考這些問題瞭,擺在面前的最大問題是生存,是每天如何活下去。

笨阿凡的傢裡給他寄來瞭一個紙箱,一直被放在一邊。有一天他在紙箱裡面找到瞭火腿。

《東京塔》第5節(8)

這個紙箱已經寄來好久瞭,而且現在是夏天。火腿的外層變得黏黏糊糊的,就跟生魚的表皮似的,好像在說“絕對不能吃”。

“說不定把外面的弄掉,裡面的還可以吃。”

笨阿凡餓得有氣無力,像削蘋果一樣把火腿的外層削掉。

“不行,這個怎麼看都已經腐爛瞭。就算你把外面的削掉,也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能吃呀。”

可是對於一個饑腸轆轆的人來說,變質的火腿也可以削著吃。那天夜裡我們自然都食物中毒瞭。幾個月前自來水就被停瞭,就是這樣我們還是拼命地擰水龍頭,結果發現水龍頭幾天前被水道局沒收瞭。

最近我們上廁所都是去中野的陽光廣場,或者是周圍的公園。可是我們現在上吐下瀉,身體極其虛弱,連出門的力氣都沒有。笨阿凡在沒水的廁所裡拉瞭一通,而我則在上面繼續拉。

我們在廁所裡拉瞭半天,結果都快不成人形瞭。到最後我們被朋友帶到瞭附近的醫院。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次事件造成的打擊,笨阿凡又決定回九州瞭。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裡做什麼,但還是勸他再努力努力。

“到底努力什麼呢?”

說得太對瞭。我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這個問題 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笨阿凡走瞭,我又找瞭一個合租的朋友。可是為瞭清算之前拖欠的房租,我又不得不來到高利貸的窗口。

那個時候從九州來的表妹在下北澤租瞭一個房子,她隔壁的房間正好空著。表妹對房東說瞭一番好話,沒收中介費就讓我搬進去瞭。可是我的生活和收入並沒有發生變化。

我還是過著一如既往的生活。

女友跟我分手瞭,因為我連份工作也沒有。可是就算是這樣,就算是這樣一種困窘的生活,我竟然變成瞭這樣一種人 沒有錢卻每天去下北澤的酒館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我自己也承認我的大腦糊塗瞭,都沒有人樣瞭。我也隻是在賭場的時候才很賣力,其他的時候為瞭讓自己什麼都不想,每天灌得爛醉,墮落得不行。我的吉他當掉瞭,相機也當掉瞭,連電視、錄像機也都當掉瞭。

就算我現在想彈吉他,想照相,這些東西也都不在瞭。不,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彈吉他、照相。我等著表妹的發薪日,發瞭錢之後就去喝酒。不知不覺間連我的朋友也都在等著表妹的發薪日。這種無恥的生活,簡直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現在打電話給媽媽也隻是讓她給我匯個一兩萬塊,每次都是這樣。連代替新幹線乘車費的普通郵費都是媽媽寄給我的。

媽媽的一封信裡寫到讓我夏天回一次傢。

我隔瞭這麼長時間回到醫院裡的傢,媽媽卻一點也沒問我工作的事和平時的生活。

築豐的姥姥已經患心臟病有一段時間瞭,現在住進瞭山腰上的醫院。媽媽讓我去看看姥姥。

朋友時枝君這時正好來找我玩。我這些同學竟然都開著自己的車瞭。

“你送我到姥姥的醫院吧。”

自從畢業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姥姥。姥姥躺在床上,臉上一點肉也沒有,簡直就像一具木乃伊。姥姥的嘴裡面也沒裝假牙,嘴一張一合的時候特別像魚。

我再也看不到在盛夏的烈日下、在寒冬的冷風中拉著裝魚的兩輪拖車的姥姥瞭。

姥姥一個人躺在這間陰暗的病房裡,靜靜地呼吸著。

“姥姥 ”

我向姥姥打瞭聲招呼,姥姥笑瞭笑,對我說瞭好幾遍同樣的話:

“是小間吧。怎麼樣?你有沒有好好努力啊?”

“嗯,我在努力呢。”

“哦,對瞭,那是我留給你的。旁邊有一百萬吧?你用這一百萬去買鍋吧。”

其實旁邊連一百萬的影子都沒有。姥姥的意識已經不清醒瞭,說瞭好幾次要給我一百萬讓我買鍋,說這是專門為我存的。

我每次都會附和著說:“謝謝姥姥,我會到東京買鍋的。”

我含著眼淚從病房走瞭出去,坐到臺階的休息臺上哭瞭起來。太沒出息瞭,太難過瞭。而且最使我傷心的是我預感到這將是我見到姥姥的最後一面瞭。

《東京塔》第6節(1)

東京的自由簡直是太多瞭,可以說你隨便走在大街上就能踩到好多。

自由就像落葉、像空易拉罐一樣,到處都是。

討厭傢鄉,想逃離父母的監視,為瞭追求美妙的自由而來到東京。可是忽然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自由,感到很掃興,於是想將自由戲弄一番。

一些缺乏自控的人所擁有的低級的自由,把他們的思維和感情麻痹掉,把他們引到瞭路旁的陰溝裡。

這些人弄得全身濕漉漉、臟兮兮,然後順流而下,慢慢地靠近下水道的處理場。

過去自己想追求什麼呢?為瞭什麼而哭泣呢?所有這些本應很重要的東西都在所謂的自由中淹沒瞭,臨死前還帶著嘲笑。陰溝裡的自由不受道德、法律的約束,可以說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控制它。所剩下的自由其實隻是違反道德、違反法律。

再沒有像自由這樣讓人不自由瞭。當我發現這個道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層層的自由所束縛,動彈不得。

渴望自己能在空中自由飛翔。可就算這個願望能實現,這就是幸福嗎?就可以給你帶來快樂嗎?其實沒有人知道。

當我們在鳥籠中渴望飛向藍天,我們會最大限度地利用現在所擁有的自由,有限的自由,其實這個時候才是最自由的時候,才是自由的真正含義。

就業,結婚,法律,道德。這些煩瑣的約束,被固定瞭的道路。我們隻有在這些約束中追尋自由才有意義。

在自由泛濫的地方,其實根本沒有真正的自由,隻有貌似自由的幻想。

我們從遙遠的傢鄉來到這裡,來尋找自由。我們當時認為東京的自由肯定非常美妙。

但是所有人都走瞭同一條道路,然後回到同一個地方。

為瞭追求自由而出發,結果尋找到的是不自由,所以最後都會回到出發點。

五月裡有人這樣說:

“你去做你喜歡做的事吧,不過從今以後才是真正的麻煩。”

媽媽剛開“河童”這個小飯店的時候,無論是她給我打電話的聲音也好,每個月寫的信裡的內容也好,我都感覺充滿瞭生氣。從她的話裡我聽出瞭高漲的自信。酒館、快餐店、司機旅館等等,媽媽曾經為瞭撫養我到過很多很多地方上班。現在她終於有一傢自己的店瞭,肯定會非常高興,肯定每天都為自己能做自己想做的菜、想讓別人品嘗的菜而開心不已。

直到五十五歲才等到瞭自己的店。兒子寫的招牌,丈夫寫的菜單,媽媽肯定每天都在這些東西的包圍中做著自己拿手的好菜。

可是在築豐鎮上,商業街的門市一個個都關閉瞭,出租的房子也都拆瞭一處又一處。所以說雖然媽媽付出瞭努力,卻沒有回報,不到兩年,“河童”也關門瞭。原來花瞭三百萬買下的店現在竟然以二百五十萬出手瞭,可見媽媽這樣的人可能做菜還行,做生意卻不適合。

就是這樣媽媽還是不願意放棄。媽媽把店關瞭之後,又借瞭一個熟人以前開飯店後廢棄的一處小地方,開起瞭套餐店。

築豐鎮上的人越來越少。媽媽在這個鎮子的角落裡每天堅持做著五百塊的套餐。

媽媽以前的同學都在照顧著孫子輩,一面過著年老後安穩的日子。隻有媽媽一個人在腰上貼著膏藥,繼續工作。

而我呢,被陷在東京這座自由的牢籠裡,每天沉迷於賭博,在深夜裡遊蕩。這樣的我還要讓媽媽每月寄生活費。

借高利貸的卡已經多達八張瞭。每四天就會有一次還款日,可是我連利息都還不上,房租也拖欠著,最後我被趕出瞭下北澤的房子。我現在也基本沒事可做。一個月裡面可能有一兩次畫插圖或原稿的事,不過賺的錢也隻夠花上三天,我現在嚴重沉迷於賭博,連工作方面的電話都讓人打到賭場。

我靠打一些對媽媽難以啟齒的工來賺錢度日,同時賺賭博的資本。我自己覺得很尷尬,於是給媽媽打電話的次數驟減。

我租瞭同學的男友在自由之丘的房子,那個地方他以前用做辦公室。房間裡面很冷清,隻有三張辦公桌。我把被子鋪到房間的一角,開始在這裡生活。

這裡沒通電,沒有煤氣,沒有自來水,就連廁所也要跑到九品佛的公共廁所。我用公共電話給以前的朋友打電話,把他們叫到自由之丘,然後讓他們請我吃飯。我又打電話給以前的女友,說有事跟她商量,結果她來瞭之後我又向她借瞭錢。

《東京塔》第6節(2)

現在誰也不願意接近我瞭。學生時代,我還自作多情地認為自己的朋友很多,結果就因為這些事,我終於看清瞭事實。

其實我並不覺得自己能過上正常的生活,我真的這麼覺得。在我眼裡,那些能夠按時交房租、每天用自己的錢吃著三餐、開著自己的車、跟女人在飯店裡喝酒的同學就像是好萊塢電影裡的人物。

極端的焦躁感、無力感,使我沖向沒有水的廚房。這樣的情況照出瞭窮困潦倒的我,但事實上我的身體裡還潛藏著力量。

黏黏糊糊,我的每一天都像陰溝裡的污水,不斷地流走。

就在我認為我的這種生活將永遠持續下去的那段時間裡,滾石樂隊初次來日本公演。

據說有一個工作瞭的朋友十天都要去東京劇院看公演,所以一共買瞭十張一萬塊的票。那次公演簡直像萬國博覽會,熱鬧非凡,來的不隻有滾石樂隊的“粉絲”,有些人連TheRollingStones(滾石樂隊)和RossettaStone(埃及的羅塞塔石碑)都區分不瞭,竟然也跑到東京來湊熱鬧。

就連上廁所還要去寺院公共廁所的我都想去看這場晚會,於是借瞭些錢,拜托一個音樂雜志的編輯幫我搞到票。之後就是等著那天的到來。我自以為是地理解滾石,認為隻有自己才有資格看這場演出。

演出的第一天將在毫無搖滾氣氛的自由之丘。這一天的早晨,車站前到處是穿著不合身的滾石樂隊T恤的人。

我買的票就是那天的。

那天早上,我正裹著毯子在那間空空如也的房間裡睡覺,忽然聽到敲鐵門的聲音。是來要房租的?還是來要債的?我鉆進毯子裡,屏住呼吸。

門外面有人說話。原來是電報局的人,他們給我送來瞭一份藍色的電報。電報是媽媽發給我的。

電報上說築豐的姥姥去世瞭。

就在那天早上,姥姥在醫院裡停止瞭呼吸。

最後一次看到姥姥的時候,姥姥躺在病床上,全身虛白,瘦得不成人形。那時我就預感到瞭這樣的結局,可是這是我第一次經歷親人的離去,沉重的悲傷壓得我異常難受,這個現實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姥姥躺在病床上、意識已經模糊的時候還在為我著想,說為我準備瞭一百萬,讓我拿去買鍋。對我如此好的姥姥竟然就這麼走瞭。

灼熱的夏日,徹骨的寒冬,姥姥都拉著裝魚的兩輪拖車,走在大街小巷裡。姥姥的手上長滿瞭繭子,硬邦邦的。

姥姥就這樣靠賣魚撫養大瞭九個孩子,老瞭之後卻是一個人吃著泛黃的米飯。

當歷史劇和棒球比賽的直播沖突的時候,我經常跟姥姥爭頻道。姥姥這個人不會說話,連哄小孩子都不會,可是我對她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害羞地微笑著。

我小的時候有時特別怕姥姥,所以當小倉的奶奶問我喜歡誰的時候,我有時候都不會提到姥姥。

兔子死瞭的時候,姥姥和我一起去瞭田裡,用鐵鍬幫我給兔子挖瞭個坑。

從學校回傢的路上,我隻要看到姥姥,就會坐上她拉的兩輪拖車,跟她一起回傢。

上坡的時候我幫姥姥推車,她會給我十塊錢。

雨靴,橡膠水管,藍色的兩輪拖車,香煙,幹燒竹筍,海參醋,悶雞蛋,燒汽油的懷爐,煮大鍋菜,心臟病的藥,膏藥和魚的腥味。

姥姥去瞭。

我那天沒去聽滾石的音樂會。我從電信局打瞭封唁電。我沒有錢回傢,於是跟媽媽撒謊說我有事要做。我不知道怎麼發唁電,結果不是發給舅舅,而是發到瞭姥姥的地址。

我還未曾報答姥姥,姥姥就去瞭。與其說我是悲傷,其實更多的是悔恨,我因悔恨而淚流不止。我意識到人是會死的,於是驚訝,恐懼。

我想說的話不是“永別瞭”或者是“謝謝”。我的這種心情是從未體驗過的,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姥姥去世之後,媽媽基本都住在九州若松的阿佈姨媽傢。阿佈姨媽一直單身,也沒有孩子。媽媽就這樣寄居到獨自生活的妹妹傢裡。

媽媽的大姐野笛姨媽和弟弟京一舅舅、伸一舅舅也都住在若松。他們住的地方走著就可以到,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好得令人吃驚。媽媽關瞭套餐店之後,寄居到阿佈姨媽傢。後來她在若松找到瞭一傢租衣店的工作,開始在那裡上班。

《東京塔》第6節(3)

有一段時間媽媽寄瞭很多紙箱到我住的自由之丘的房子。好像是那個租衣店要處理大部分衣服,媽媽和阿佈姨媽接手瞭這些衣服。

據說媽媽和阿佈姨媽把和式罩衫、長袖的衣服、裙子之類都送給瞭近親、遠親,剩下的在義賣市場上賣瞭。媽媽同時還寫瞭封信,說她們自己也搞義賣,賺瞭點錢,於是寄瞭些東西給我,讓我處理掉,換些錢用。

有四個大紙箱。我打開第一個箱子,發現裡面裝的是婚禮上穿的白色燕尾服,第二個箱子裡裝的也是白色燕尾服,而第三個、第四個裡面也都裝著白色燕尾服。

媽媽的信裡還寫到“你也可以自己穿”,可是這樣的衣服就算是有錢人平時也不會穿吧。

最後我數瞭數,發現四個箱子裡面一共裝瞭三十套白色燕尾服。有燕尾服上衣和褲子,還有褲帶,裡面的襯衣,裝飾用的腰帶,嵌著黑色絲線邊角的,還有帶著奶油色的。反正都是白色的。要是黑色的還好,這種白色的燕尾服除瞭婚禮上的新郎,誰還會穿呀?

但是如果把這些白色的燕尾服放在這個房間裡的話,兩年沒買衣服的我最後肯定會沒衣服穿,所以可能會穿著這個去吉野傢餐館。

必須早點處理掉。於是我找瞭一個朋友商量,據說這個朋友在日本青年會館旁邊的公園裡的自由市場有個攤位。我請求他在他攤位的旁邊借點地方給我,我準備試試賣。

那天是個大熱天,不過我自己為瞭當模特,穿瞭整套的白色燕尾服。我決定以一套八千的價格賣,結果跟我預想的一樣,根本賣不出去。

我想瞭半天還是不想要這些燕尾服,其實就算想要,也沒有我穿的場合。這些東西不入年輕人的法眼,不過還是有中年男人表示出瞭一定的興趣。隻要有這樣的男人把衣服拿到手裡,我就慫恿他們試穿一下。有一個男人試穿瞭,我看到後隨便奉承幾句,說他簡直像多米尼加的情歌王子胡裡奧?伊格萊西亞斯,結果那個男人開始掏錢包,說準備買一件。我感到很吃驚,問那個想買衣服的男人:

“您準備什麼時候穿這個呀?”

那個男人想瞭一會兒。然後說他在一個卡拉OK廳上班,最近正好有表演,所以他一直在找到時候穿的衣服。

原來如此!原來可以利用這個呀!那個男人是我的第一筆生意,在那之後我的衣服開始賣出去瞭。一個中規中矩的男人問能不能兩件賣一萬五,結果我說道:“您說什麼呀?三件一萬都可以。”之後我就開始清倉甩賣瞭。

後來我為瞭回去的時候能少拿點東西,連三千塊、一千塊的價格都賣瞭。到最後我一共賣瞭二十多套,手裡也有瞭七八萬的現金。

“媽媽,賣得很好呢,賺瞭不少。”

我打電話給媽媽報告這次賣衣服的收入,結果媽媽驚訝地說道:

“啊?賣瞭七八萬?果然是上年紀的人在自己的婚禮上沒穿過這種衣服,所以想穿一回試試。”

媽媽對她的兄弟姐妹都敞開心扉,不過她認為再親近的人也要講禮貌。所以雖然她現在寄居在妹妹傢,每晚都能打花骨牌,但是她肯定認為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從阿佈姨媽傢走一分鐘,就可以到野笛姨媽傢。野笛姨媽傢旁邊有一個平房,媽媽把那個房子租下來,搬瞭進去。那個房子並不寬敞,不過帶個院子,設備也很齊全,是個典雅的舊式日本房子。

這是因為這個房子歸若松出身的作傢 火野葦平的兄弟所有,連傢具都保留瞭下來。這個房子裡的書架上竟然有很多舊的文學全集。

“你知道《花和龜》嗎?”

“嗯。”

“它的作者可是一個很瞭不起的作傢呀。他的親戚也都是好人,你可以向他們借借看。”

火野葦平在生前因喜歡各種各樣的河童而著名。他以《糞尿談》獲得文學新人獎芥川獎,之後又寫瞭《麥田和軍隊》等軍隊小說,還有以他的父親、母親動蕩的人生為原型寫的《花與龜》。他還寫瞭很多以河童為題材的小說和詩。

《東京塔》第6節(4)

在若松高塔山上的一座祠堂裡,有一尊地藏菩薩的像,佛像的背後被釘進瞭一根很粗的釘子。據說這根釘子是火野葦平釘的,他仿照自己寫的故事,為瞭不讓河童做壞事,轉而可以除災,於是在佛像的後背釘上釘子。

現在還有很多人來參拜這尊地藏,為瞭除災摸它背後的釘子。

說不定相信河童的媽媽是冥冥之中被比任何人都更相信河童存在的火野葦平召喚而來的呢。

自由之丘的房租我照舊拖欠,而且房東知道我是轉租的,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這裡。

我現在做事要比以前認真一些瞭,可是不管我認真還是不認真,沒有事幹還是沒用的。

連放高利貸的人都不肯貸給我瞭。我向違法營業的騙子中介請求幫忙,可竟然遭到瞭拒絕。我好不容易準備瞭一半的錢,另一半是向媽媽要的,最後終於湊齊瞭十五萬。我想用這十五萬在今天或者明天之內找到一處可以搬過去的房子,於是直接向不動產公司表明瞭我的意思。不動產公司給我找瞭一處房子,在都立大學那裡,一個四鋪半席的房間,沒有洗澡間,廁所共用。我連房子都沒去過,就直接跟他們簽瞭合同。

我在夜裡差不多把所有的傢具都丟棄瞭。不過因為電視、錄像機、音響設備這些值錢的東西都被我當掉瞭,所以現在所剩的傢具本來就不多。我找瞭兩個沒有工作的朋友幫我搬瞭傢。

從自由之丘到都立大學,中間是一站的距離。我的行李不多,所以也用不著租輛卡車,而且我也沒有這閑錢。我從附近的木材店借瞭一輛兩輪拖車,逃也似的在當天就把行李搬瞭過去。

我現在租的地方是一棟獨門獨戶的舊房子,一共是兩層,在高級住宅區裡顯得很刺眼。這棟房子現在都出租出去瞭,每一間租給一個人。一層有兩間,二層也有兩間,這些房間的面積都一樣大。整棟房子隻有一處狹窄的玄關,住在這棟房子裡的所有人都在這裡脫鞋。沒想到在治安和衛生這麼差的破房子裡,除瞭我,其他三個租房子的人都是獨自生活的年輕女性。

我還以為這些女人要不就是勤奮學習的女學生,要不就是給父母寄錢的孝順OL(OfficeLady),可一到玄關那就可以看到散亂放著CharlesJordan香水和尖頭的無扣皮鞋。

而且這三個人都不怎麼回公寓。可能是她們都瞞著父母在外面跟人同居,而這個地方隻是她們名義上的“住址”。

這樣一來,這一棟房子大多數時間都是我一個人住,不過有時候會有人寄包裹給那些女人,所以都是一天到晚待在傢裡的我幫她們暫時保存。

我保存的東西裡有來自Cecile的包裹,還有一些很奇怪的郵購商品。她們每兩周會回來一次,所以我都瞅準那個時候把東西交給她們。可是這些女人不但不道謝,反而隻是把門開一點點,然後就像搶東西似的從我手裡把包裹奪過去,那種感覺就像面前站的是一個變態人。

雖然我們都住在一棟房子裡,不過她們的心裡可能是這麼想的:“像他這樣住在這種破房子裡的人肯定是變態,而且隻要想到我郵購的內褲曾經在這個男人的房間裡待過,我就會感到惡心。啊,簡直受不瞭瞭。都一大把年紀瞭,還住在這樣沒洗澡間、沒廁所的房子裡,而且工作也沒有,一整天都待在這裡,肯定是屬於犯罪者預備隊裡的墮落之人。簡直是惡心死瞭。”

人總是更願意鄙視他人,而不是欽佩。

不過我房間裡的現狀確實隻能讓她們鄙視、惡心。因為我把一個沒有工作、名叫江本的男人帶到這個房租三萬的房子,現在是我們兩個人住在一個房間裡。

江本是我以前打工時教的肖像畫學習班裡畫得最差的一個學生。我後來不做那份工作瞭,就一直沒見到他,不過前幾天我在通向神社的大路旁發現瞭蹲在那裡的江本。

“好久不見瞭啊,你怎麼會在這兒?”我跟江本打瞭聲招呼,這應該就是緣分吧。江本仍然低著頭,回答道:

“我餓瞭。”

《東京塔》第6節(5)

這是一個經典的場面。於是我對他說道:

“那來我傢吧。”結果江本開始過來跟我一起住。他幾天之後從在三鷹租的一個月三萬塊的房子搬瞭過來,連行李也都一起帶來瞭。雖說我們兩個都沒什麼傢具,可是現在一個四鋪半席的房間裡放瞭兩個人的行李,屋裡顯得空間不夠。我們睡覺的時候,一個睡在桌子上面,一個睡在桌子下面,簡直就像一張上下床。

而且江本的紙箱上面全都有打印的“radishbo-ya”字樣。

“radishbo-ya是什麼呀?”我問江本。他告訴我說這是一個送蔬菜上門的店。這個男人真是麻煩。

不過有時候江本也能給我一些安慰。例如我們去走路要十五分鐘的澡堂時,或者我把手伸到自動售貨機的返錢口摸零錢時,由於江本的存在,我都順利地挺瞭過來。

“我想當一個插圖畫傢。”

江本竟然毫不知恥地說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

“別想啦,放棄吧”,我這樣勸他,結果他反而更不願放棄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