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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緊來呷呷咧

農村的人情特別濃厚,鄉親們要不是世交,要不是近鄰,再不然反復見瞭幾年的面也會成為朋友,來傢裡拿藥的時候,常常會帶一點自傢種的水果給我們吃。

所謂的“帶一點”,往往就是半簍,讓別人不夠吃,在人情上是失禮的事。老傢天井旁的地板永遠鋪著兩張報紙,用來堆水果,隨著四時更迭,芭樂、香蕉、土芒果、荔枝、香蕉、鳳梨、愛文、芭蕉、龍眼、金煌、香蕉、木瓜、芭蕉、柳丁、香蕉,依序出現。一果未完,一果又至,自我出生以來不曾中斷,我甚至曾經有水果會自己從那片地板長出來的錯覺。我大到可以拉著媽媽衣角去菜市場的時候,看見有人買龍眼,覺得非常奇怪,怎麼會有人花錢買自己傢裡地板上就有的東西,那時候不知道我是活在傢人的福澤裡面。

香蕉在上一段數過很多次,我沒有手誤,那就是它出現的頻率。香蕉一年四季都能結果,別人“大出”,它也“大出”,別人“出瞭啊”,它還是“大出”,而且維持一次出“歸弓”(一整串)的氣勢。饋贈香蕉的時候,通常以串為單位:“這兩枇呼恁(你們)鬥呷蛤!”老一輩的阿伯阿嬸送禮物給人,還要靦靦腆腆地說是請人“鬥呷”,幫忙吃,很低調很客氣。

爸爸喜歡吃香蕉,路過天井看到熟瞭的香蕉,會充滿欣喜地停下腳步,剝一根來吃,一邊嚼一邊贊嘆香蕉的好功效:“呷香蕉尚好放屎。”終於吃到一條兩條盼熟瞭的香蕉令人滿足,但接下來就是雲霄飛車往深淵狂奔的階段。一串香蕉既然一起熟,當然也會一起爛,一個兩個三個黑點,轉瞬之間整串香蕉就會變成黑色,剝開來爛熟的果肉表層出現透明的區塊。我很怕聽到大人說:“這香蕉在爛啊,卡緊(快點)分分呷呷咧!”因為不能拒絕。食物不能浪費,還能吃的東西隻要吃掉,就不會壞掉。如果有任何人不幫忙吃,大傢就沒辦法及時吃完還能吃的食物,那是蓄意浪費食物,是失德。

盡管全傢人時常在水果過熟的壓力之下掙紮,但我沒有見過大人回絕過這些饋贈。明明收下一籃眼看已經熟透的水果,會讓自己往後幾天的每一餐,多上不少麻煩,為瞭留下一顆水果當中可以吃的部分,必須握著菜刀東片西片,和各處軟爛的果皮果肉果蟲搏鬥。不處理放任它爛的話,又犯瞭浪費食物的罪,明明幹脆回絕就可以省下這些麻煩和壓力,但是不隻我們傢,農村裡的鄉親之間,很少有人會回絕。

因為疼惜。送水果來的人自己有更大的心理煎熬,本來能賣錢的東西不能賣瞭,自己再怎麼吃也不夠快,送給別人多少吃一點,好歹成全到一點點美好,那些在日曬下揮汗種出來的果實,總算沒有完全白費。也是珍惜天地的恩澤,“有得吃”在他們的生命裡,曾經是最大的困難,每一日的存活都是為瞭張羅食物,雖然早已安全上壘,抵達三餐飽足的時代,卻不敢忘記食物是福澤。老天爺給恩澤讓土地生出食物,人自己也要有福才有辦法吃進嘴裡。

上一個夏天我回老傢,天井地上排著半張報紙的土芒果,青的很青,熟的長滿黑點,一看就知道沒怎麼用藥,削開來會見到許多活躍蠕動著的生命力。媽媽說是阿桃嬸拿來的,阿桃已經八十幾歲,兩條過勞的腿彎成一個O形,還是天天騎著野狼125到山坪去“做田”,她的幾個孩子在城裡做事過得不錯,也老老實實供養著母親,但老人傢就是沒辦法讓地空著,要眼睜睜看著能種的地荒在那裡,她寧可拖著身體,做到不能做為止。媽媽問我,這樣的土芒果你說要不要收下來吃?我點點頭,是應該要吃。

午餐的時候媽媽讓我把土芒果處理好,讓大傢“銷銷咧”,我到天井,揀瞭一臉盆看起來最刻不容緩的,瞇著眼把爛的和長蟲的果肉刻掉,最後擺上桌隻剩下一盤。弟弟看著那盤奇形怪狀的土芒果,表情很微妙,媽媽於是又把阿桃嬸的故事說瞭一次,弟弟的表情從微妙換成知情知命,毅然吃掉半盤。我和弟弟都是乖孩子。

這樣懷著柔軟的心,不去“挫”鄉親們的好意,讓爸媽除瞭瑕疵水果之外,也會偶爾收到當季最優質的上等貨。看見農人遞過來用生命種出來的鮮亮飽滿的特級品,一臉驕傲地說“這乎恁呷[1]”,任何人都會覺得不好意思,爸爸會問這麼漂亮怎麼不拿去賣錢?“啊,乎恁呷啦!”這樣有情的一句話,光是聽就覺得占到天大的便宜,水果還未吃,已經滿嘴甜。

涓滴不舍,柔軟地收下來到眼前的善意,因此引來更多的、源源不絕的善意,對我來說是知易行難的道理,能夠隨順眾生,收到什麼就吃什麼,那是把自己的口欲放在非常次位的境界。我如今隻有在父母跟前的時候,或許是進到他們的福蔭底下,才比較容易生出意志力,跟著他們乖巧地吃惜福水果。不過香蕉我是絕對不吃的,因為受夠瞭那種“不吃我全部爛給你看”的霸道特性,和過熟的氣味。仗著身邊的人都愛我,我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決定,再也不願忍著厭惡吃香蕉,不再逼迫自己假裝關心香蕉的壽限,鼓起勇氣做一個“討債”的人,看著它們爛。

要說一代不如一代,“珍惜食物”這件事我是沒話講的。

[1]閩南語,意為:這給你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