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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某人嘛有自己的願望

有一年的小學校慶,大概因為是八十周年之類的吉祥數字,所以擴大慶祝,除瞭本來固定舉行的校慶運動會之外,當天還有許多嘉賓表演。我在操場上,居然看見阿嬤和媽媽在司令臺上跳舞,對街百貨行的老板娘也在上面,都是她們早覺會的成員,她們平日一早趁著天剛亮,小學生還沒上學,利用學校的操場跳媽媽土風舞。阿嬤先加入,不久後媽媽也一起,我本來不覺得這事情和我有關,她們出門進門反正都是我睡夢中的事,萬萬沒想到會在學校的校慶上,看見她們出現在司令臺。

她們兩個,和我平日老在街邊遇到的阿姨阿嬸,去把頭發“設度”得鬈蓬蓬,塗上紅唇和濃黑的眉毛,穿上紅艷艷的少數民族風服飾,打著赤腳在跳《高山青》。她們身上的衣服,連同頭飾綁腿,不知縫瞭多少鈴鐺,銀閃閃的,一群熟齡女性青春活力地又跳又跺又揮,校園裡全是丁零聲。我和同學們看著臺上自己的傢長忘情的舞姿,心裡很是震驚,誰能想到天天板著臉管我們太愛玩的婆婆媽媽們,居然也有如此歡暢的姿態。

論跳舞,阿嬤的資歷比媽媽早,媽媽是為瞭運動健身才去早覺會,阿嬤則是從我有記憶以來,一向有她跳舞的社群,她是真心喜歡跳舞。傢裡對面是一傢西醫院,先生娘氣質很好,阿嬤常在背後羨慕她生得膨皮白嫩。偶爾她會約幾個住在鄰近的媽媽一起練舞,我隻跟著阿嬤去過幾次,先生娘的二樓和我傢二樓格局差不多,彩色的洗石子地板,木頭窗框,舊式單座沙發椅,天花板吊扇,隻是先生娘傢飄的是消毒水味,我傢的是藥材味。

阿嬤和她們幾個舞伴就在客廳裡練舞,跳的是什麼名堂我說不上來。來的都是女人,民風純樸的鄉下,同是女性才方便自在牽手跳舞。阿嬤從來隻跳男生,她說女生是“鰲”(厲害)的人跳的,舞步比較復雜,常常要轉圈,她會暈。我留意到後來媽媽去早覺會,跳的是女生舞步,心裡暗暗高興媽媽比別人的媽媽“鰲”。練舞的時候,負責跳女生的人會穿圓裙,轉起圈來才漂亮,她們數口訣記腳步,“一二恰恰恰”,“側點轉一圈”,幾個阿姨阿嬸平日說閩南語,但是舞步口訣倒是怎麼樣都隻說“國語”,腔調很可愛。看她們練舞,沒幾個八拍我就會睡倒在沙發上,運動四肢的活動對我毫無吸引力,阿嬤背我回傢幾次差點閃腰,後來再也不肯帶我。

唱歌就不同瞭,阿嬤出去跟人傢唱歌,輸贏全要看我。村裡面的老人活動中心有臺卡拉OK,阿嬤每個禮拜有一天會去老人會參加歌唱活動,每人上臺唱一首歌給大傢聽,互相欣賞鼓勵。這種場子當然要贏,阿嬤會在老人會的歌單裡面選定下周表演的歌,回來讓我幫她練唱。我為瞭教她唱,自己得先學會怎麼唱,傢裡有一本閩南語歌謠大全,方便我看著簡譜學。小孩子記憶力好,學會以後就是人肉提詞機,阿嬤在傢裡哼著哼著中斷的時候,我可以立刻接出下一句。我就這樣學會許多老歌,盡管不知道歌詞裡面那些女人的苦情,到底和我有什麼關系,但《望春風》《雨夜花》《港都夜雨》《月夜愁》《望你早歸》,這些略帶哀怨的歌曲,我因為時勢造英雄都唱得不錯。

盡管受到老人會卡拉OK歌單的限制,阿嬤日常大都唱些老歌,但電視上偶爾會出現幾首厲害的新曲,讓阿嬤一聽就心蕩神馳,立志非得學會不可,例如江蕙當年那些暢銷金曲,《你著忍耐》《不想伊》。村裡每個禮拜三晚上會有夜市,我們需要練新歌的時候,就到夜市去買名為“閩南語女歌手合輯”或“閩南語暢銷金曲”的盜版卡帶,我負責朗誦出劣質印刷封面上的曲目,阿嬤負責點頭搖頭,務求買到一卷投資報酬率最高的合輯,要是能有江蕙兩三首新歌,再搭配洪榮宏、蔡小虎、黃乙玲的組合,就能令阿嬤非常滿意。

回到傢以後,要把印得跟螞蟻一樣小的歌詞,先抄到筆記簿,方便阿嬤的老花眼看,再和阿嬤一起抱著錄音機邊聽邊學,阿嬤需要比我多聽很多次,遇到拍子復雜的曲子,聽十來遍還未必能跟上。舊式的卡匣錄音機很難掌控倒帶的位置,阿嬤自己一個人練歌的時候,很容易不小心按錯鍵,一旦該倒帶的地方按到快轉,就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那首歌,阿嬤可能經常夜裡一個人在房裡被錄音機惹得火冒三丈,隔天一見到我,會立即吩咐我寫好“前”“後”“停”“放”,貼到按鍵。她沒有耐性等我到店口拿空白標簽,直接拉開梳妝臺抽屜,拿出撒隆巴斯(鎮痛貼)就叫我寫在上面,人煩躁的時候,做一點任性的事情蠻有鎮定效果,而且撒隆巴斯的顯色與黏著效果,要比文具店賣的標簽貼紙好上幾倍。我如果沒有這個阿嬤,大概不會有這種知識。

流行歌比老歌花俏一點,拍子變化多,阿嬤學《不想伊》學得很辛苦,練瞭好幾天還是沒辦法把那四個“不想伊”,塞進同一個八拍裡,“不通講我無情放舍你”也常常放舍太慢,隻好憑空自己生出好幾拍來把歌詞交代完。變形的節拍其實很幽默,再加上阿嬤信心不足更容易走音,我常常忍不住笑倒在床上滾,惹得唱不好歌已經很挫敗的阿嬤惱羞成怒,隻好用臟話來填補氣勢:“啊幹恁娘啦,啊無是要安哪唱啦![1]”

我教過她的最後一首歌,是潘越雲的《純情青春夢》。那時候我已經在高雄讀書,放長假才回傢,相處的時間不多,隻能密集教學。這首歌對阿嬤來說並不容易,雖然是閩南語,旋律和歌詞都帶著“國語”歌的格調,阿嬤學得很辛苦,寫詞的陳升把“親像斷線風箏,雙人放手就來自由飛”一堆字放在一起,相當折磨我傢的七旬老人,該是沒有料到做阿嬤的人,也會有純情青春夢。但是不論多難,每當戰戰兢兢唱完緊張的一段,終於來到“唱歌來解憂愁,歌聲是真溫柔,查某人嘛有自己的願望”的時候,我能在阿嬤終於放松下來的歌聲裡,聽見感動。她非學會這首歌不可,大概就是為瞭能唱這幾句吧。

[1]閩南語,意為:不這樣是要怎樣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