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的小學有兩個操場,校門一進來是鋪著水泥的小操場,早上升旗用,四邊圍著中低年級教室和行政中心,穿過中廊去到高年級教室那一頭,才是標準的田徑操場,遠遠接到據說鬧鬼的後山垃圾場。小操場這邊,行政中心的一樓柱子上,有一具公共電話,紅色轉盤式的,一塊錢就可以打一通,柱子下面有一張小木凳,給矮個子的小朋友踩上去投錢撥號用。我從入學那一天起,聽到老師介紹說那裡有電話可以在必要時打回傢,就巴望著有一天可以試一次。
實際上我試瞭不止一次,腦袋裡的電話號碼隻有一個,要打當然隻能打回傢。第一次是忘瞭帶美勞課要用的彩色筆,人一到學校,看到班長又把那盒七十二色的彩色筆掛在椅子上,我就知道忘瞭要帶自己那盒標準二十四色來,終於有可以打回傢求救的正當理由。打電話需要零錢,阿公每天早上會在店口給我五元零用錢,跟我說再見,那是我可以完全自主運用的錢。下課時間隻有十分鐘,我得先到福利社找開零錢,再在下一個下課時間跑到操場另一頭打電話。福利社有不少一元可以買的東西,最常買的是咸橄欖一顆,或是小包碎面,兩種都適合放在抽屜裡,上課時避開老師視線,偷偷捏一點到嘴巴,偷吃的東西最好吃。買完東西找回四個一塊錢,放進藍色百褶裙的口袋裡,丁零當啷走回教室,期待下一節下課可以站上夢幻小木凳拿起話筒打回傢。
我記不得電話是誰接的,反正幾個大人聯合起來拒絕我的時候,都是同一張臉。電話那頭說,彩色筆忘記帶向同學借就好瞭,我就這樣解開瞭向別人借東西來用的人生成就。有一次忘的是算盤,這可沒辦法和鄰座一起用,於是硬著頭皮打電話回去,大人說店裡很忙,叫我自己想辦法。我的辦法就是等著老師發現以後罵我,那一堂珠算課正好小考,是簡單的二位數加法,我如坐針氈地看著同學們打算盤,不敢作弊在考卷填上自己心算的答案。發回零分考卷時,老師沒有罵我忘記帶算盤,她罵的是:“怎麼那麼笨,連心算也不會,就算心算太難,筆算也比珠算快啊,你傻瓜啊?”
我回傢萬分哀怨地說班上的誰和誰,忘記帶東西都可以請爸媽送來,就不會被老師罵,他們一聽反而喜上眉梢,說被罵是應該的,“尚好順唰扛咖噌(順便打屁股),誰教你這泥粗線條”。經過算盤事件以後,我不再寄望傢人們會幫我送來任何漏帶的文具。
後來有一次同學忽然病瞭,老師打電話請傢長來帶回去,我又重新燃起希望,忘記帶文具不行,生病應該就可以瞭吧?那時候萬分懊悔小二那年被隔壁班男生的溜溜球打中眼睛,沒有想到要把握機會打回傢,隻好盡量扭傷腳踝。
懷抱陰謀後,體育課上起來反而沒那麼討厭,我的肢體笨拙,隻要奮力跑一陣就會扭傷,下課時果然走起路來卡卡的,我滿心歡喜裝出可憐的聲音打回去,那邊說:“好啦!”就掛斷電話。放學後我在教室等瞭很久,沒有人來。老師一早就拎著她上午買的菜回傢去瞭,幾個平日和我一起走路回傢的同學,聽我說大人會來載,都先走瞭,我自己在教室裡不知道可以做什麼,陸續有高年級的陌生學生經過,見到我在裡面呆坐顯得不大尋常,一路邊走邊回頭打量我,我越發坐立不安,沒出沒息地決定還是回傢好瞭,反正自己知道腳其實演得比扭得嚴重。
從學校走回傢裡大約十分鐘,我嘟著嘴拖著牛步走,一路看著對向車道有沒有傢人騎腳踏車的身影。幾百公尺的路一下就到傢瞭,我踏進傢門也踩死最後一絲希望,沒有人去接我,而且是根本沒有人打算要去接我!店裡生意並不忙,這時候大傢趕著回傢煮飯吃飯,沒多少人來拿藥,大人閑閑做著店裡瑣事,看到我垮著臉走進來,首先關心的居然還是我有沒有打招呼:“啊轉來不免講膩?[1]”我百般不情願地念一遍“阿公我轉來啊爸爸我轉來啊阿嬤我轉來啊”,隻想趕快躲進後廳不理這些人。這些大人大概很得意總是能看穿我的居心,我很生氣他們連一次也不肯配合演出,撒一次嬌也不讓,但小孩子怎麼想在那個年代並不重要。
我就這樣如大人所願放棄上演討拍的戲碼,鐵一般的死心,認定從他們身上要不到任何便宜,在學校有事情就求同學求老師,有時候有人幫,有時候沒人理我,最壞頂多是挨老師一頓罵或打。如今回想起來,大人原來期待著我上學以後,能夠斷另一種奶,萬一真有事情,電話會是學校打去的,其他就讓我在老師眼皮底下自生自滅,才好學會靠自己。
四年之間,學校的公共電話從轉盤式的紅色,換成新款的按鍵式藍色電話,我也徹底確認瞭公共電話的功能,對我來說,就隻剩下和同學起哄亂打一一九和一一〇,警察伯伯比傢裡幾個大人有反應多瞭。
(警察,對不起喔!)
[1]閩南語,意為:回來不會說一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