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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一人實驗

早在嬛嬛還沒遇上果郡王之前,我就知道什麼叫作“歲月靜好”,而且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好。

夏日午後的鄉間小院,一陣一陣吹來微涼的風,一切勞作都暫停下來,連野貓也困得沒力氣抬頭。雲飄得很慢,天空那時候還是真的藍色,陽光白燦的天地之間,會動的隻有樹葉、花瓣、小白蝶,和我。愜意不需要有人教,遇上瞭就知道好。

午餐過後的時間,盡管前面的生意還是有人顧著,後端的“傢庭營運中心”卻完全停擺。阿公和阿嬤吃過飯就要午睡,傢中老大要睡覺,整個房子都必須進入靜音狀態,如果有什麼人非得在這時候做什麼事,就得把聲響控制在比冰箱運轉聲還小的分貝量,很難施展手腳。

對我來說,這道規矩並不是“午睡時間禁止活動”的戒嚴令,而是“隻要夠小聲,就可以為所欲為”的自由召喚。一天當中隻有這段時間,是大人困乏得無暇理會小孩的時刻。隨著肌肉日漸發展成熟,加上反復的練習,我很快就學會如何在身旁的大人呼吸變得沉穩的時候,極緩慢地滑出被窩,無聲地扭開喇叭鎖,走出房間,進入完全自由的世界。

我是這樣認識水銀的。發燒的時候,媽媽塞進我腋窩的玻璃棒子裡面,有一條銀色的線會動,像蟲,從底端的銀色基地慢慢爬出來,又慢慢縮回去,爬出來的時候基地不會變小,放在冰箱裡縮到底,基地也沒有變大。我想知道那個不用電池,不是生物,但是會動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大人說是水銀,但光是名字無法解答疑問,弄懂銀線的最快辦法,就是直接打開玻璃棒,讓銀線徹底離開基地,拿在手上研究。白白破壞一件用品是浪費,我沒想過要問,問瞭就沒戲瞭。我趁媽媽午睡的時候,從梳妝臺偷走體溫計,去到隔壁房間,不浪費一分一秒地,用牙齒狠狠把玻璃咬斷。

體溫計裡的水銀很少,不容易握住,滑落地面時,那圓滾觸地的姿態非常可愛。怎麼滾都是合在一起的銀色水滴,拿手指壓它,要費一點力氣,才能分割成兩個大小不同的圓珠,軟攤攤地抖著,掃到一起又融回去。我目不轉睛地看瞭又壓,壓瞭又看,那真是這輩子見過最神奇最美麗的水滴,閃著銀光,有點重量。初中的時候,老師說水銀是唯一液態的金屬,我回想起兒時記憶裡的指尖觸感,看同學們傳閱著封在玻璃罐裡的水銀樣本,表情木然,忽然覺得自己和水銀之間仿佛有點什麼私交,內心隱約感到自己當年享用瞭某種特權。

還有糖衣錠。大人說那些藥錠雖然甜甜的,其實裡面包著小孩子不能吃的藥,我瞬間獲得結論,藥吃瞭會出事但是糖衣沒關系。糖衣錠隻舔一下的話,外觀看起來好像沒有變化,也就是說,如果我不要舔太久,就不會看出藥被舔過。爸媽房間裡有一罐維他命,玻璃瓶裡面裝著一顆顆橘黃色的圓形藥錠,我看定目標以後,終於等到有一天爸爸午覺睡得很沉,我拿走玻璃罐,躲到院子裡,把藥錠挖出來一顆顆含過,再放回罐子裡。可惜我那時候還沒學會水分對於保鮮的影響,要不然就知道該先用衛生紙按幹藥錠再放回去,那就可以延遲大人發現的時機。我已經不記得後來挨瞭哪種揍,我的午間實驗經常以被揍收尾,但時至今日,回想起含完整罐糖衣錠的滿足感,到現在依然甜美鮮明,毫不後悔。

唯一在東窗事發之後沒被處罰的一次實驗,應該是滾樓梯。電視上常有你追我跑的情節,也許是捕快抓小偷,也許是壞貓追小鳥,無論追人的被追的,十個遇到樓梯有九個會滾下去,抵達地面之後再爬起來繼續跑,我由衷贊嘆這個“以滾落代替步行”的巧思,非常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掌握這項技巧,節省步行樓梯的力氣和時間。終於逮到機會的那天,我站在二樓梯頂,目測完自己的身長和階梯的長度以後,屈起膝蓋抱在胸前,便側躺著一路滾下去。但實驗發現,滾樓梯無法節省時間,因為會昏過去很久。聽說是叔叔路過樓梯,赫然發現“奈也有一個囝仔躺在這”,大人才來把我弄醒。所以實驗也有失敗的,但再怎麼失敗,能換一個“甘願”,我很甘願。

直到現在我依然慶幸自己身為一個人類,在成長的過程裡,曾經有機會擺脫大人的註意力,以第一手的視野去探索世界。純然由心底自生出來的求知欲,像是從體內蔓延出探索的觸手,帶著不知道危險為何物的全然安全感,試圖在遊走間觸摸到答案。對我來說,那是這輩子所謂“學習的樂趣”的最高級,後來的學習,因為已經懂得各種自我設限,再也不曾那樣興奮有趣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