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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拚才會贏

務農的釗仔是傢裡的老朋友,來看膝蓋痛。爸爸勸她別太勞動,讓關節可以多休息。釗仔說,就還能做啊,如果已經做不瞭,那就沒辦法,既然還能做,看到樹頂上那幾顆結得那麼美,能不爬上去包袋子嗎?要放那裡給鳥仔吃嗎?她很有氣勢,詰問爸爸:“你講啦,若是你,你咁有法度當作沒看到?”爸爸給瞭一個滑溜的總結,叫她“愛做去做”,臉上的幸災樂禍大概有一半是嘲弄自己。

事實的確是,隻要手腳還算利索,爬上樹頂去包果子的人才叫肯打拚,才是有資格成功的人。社會氣氛像是那句“愛拚才會贏”,每個人都在玩“九十九分的努力”集點活動,因為不知道“一分的幸運”究竟會不會發生,隻好超額儲蓄點數備用,才能在萬一幸運沒發生,多餘的努力點數也補不出成功的時候,名正言順發一場針對老天爺的脾氣。像這樣勉勵自己勤奮苦幹的理由有很多,允許停下來休息的正當性卻很少,少到好像隻有一個,那就是生病。

生病,就可以達到大傢掛在嘴上那個“沒辦法做”的門檻,可以暫停努力。像是一種“我不是偷懶喔,而是受到實際的生理限制沒辦法再做”這樣的不得已,好讓罪惡感的長鞭不會揮到背上來。可以在床上躺個大半天,吃自己合胃口的食物,把珍貴的體力先用在有興趣的事情上面。盡管有病痛,但是忽然可以合情合理地放松和任性,好像人生苦行課的下課十分鐘,是一種“痛並快樂著”的詭異交錯。

是人都必須努力。我作為小孩,分內的努力項目是“乖”和“讀書”。從寄居到姑姑傢去讀明星初中開始,環境與課程都和過去不一樣,努力的難度提升瞭幾個檔次,所幸人的潛力都是原廠內建,調整一下也能跟上速度。三年以後,我如願考進再也不用讀數學理化的學校,搬進學校宿舍,準備好練習另一種努力,學著去做一個獨立自主的成人。意外的是開學沒多久,我得瞭差一點惡化成腹膜炎的盲腸炎,緊急開刀以後在醫院住瞭幾天。

小孩開刀住院,終究是優先於賺錢的嚴重事件,媽媽放下傢裡的工作到醫院來照顧我,我們一起喝魚湯,一起睡覺。偶爾夜裡迷迷糊糊知道護士進來量體溫,會聽見媽媽說謝謝,她肯定是為瞭照看我,自己睡得很淺,知道有人照看,我睡得更安穩。有一天早上,我告訴媽媽因為醫院的床很難睡,我睡到腰酸背痛,居然做瞭一個夢,夢見自己就是豌豆上的公主,媽媽不知道誰是豌豆上的公主,但是看到我精神和體力都恢復得很好,笑得很開心。

爸爸開車來接我們回傢,他們辦理出院的時候,我到隔壁書局去閑逛,翻到一本蕭言中畫的《童話短路》,喜歡得不得瞭,回去拉著媽媽到書局買給我。回傢路上,我橫躺在後座看漫畫,看到開心的地方,一邊笑,一邊把腳舉到窗邊哼歌,爸爸笑我:“咁哪囝仔”。我不好意思地放低顯然過長的腿,想起我已經幾乎成人的事實。

我的確沒有料到,自己乖乖長瞭十六年,心理都預備好要當個負起更多責任的大人的時候,居然會有這樣兩天,變成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孩,一張開眼睛身邊就有媽媽,不需要照顧自己好讓他們放心打理店裡的生意,整天躺在病床上看電視,也沒人追問我學校的功課要怎麼跟上,我放的屁是全傢人最關心的一個屁,我的傷口是全世界最應該完美縫合的傷口。不隻我覺得幸福,爸爸媽媽難得有正當理由可以從藥鋪裡抽身,專心做回父親和母親,似乎也有一種輕松,老是被我欺負的弟弟,來醫院看我的時候居然不計前嫌地紅瞭眼眶。誰知道盲腸炎會是這樣美好的一件事,相較之下,傷口的疼痛似乎隻是非常便宜的代價。

盡管隻是短短幾天,體驗過這種意外的“下課十分鐘”以後,我仿佛進入一個神秘社團,知道肯定有一群人,也和我一樣曾經在心底為生病歡呼過,沒有張揚,盡情享受那幾天不需要努力的精神自由,不勉強自己堅強,不假扮成熟懂事。這個秘密結社或許是全世界最松散飄忽的一個,沒有人會承認自己的會員資格,團員老死不曾相認。說出“拿一點健康去換幾天努力豁免權還不錯”的話,實在太蠢,誰都知道病到後來就沒有回頭路。往上看爸爸媽媽以前的世代,值得拿來換健康的隻有錢;而往下看我以後的世代,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拿健康來換。若是遇見身邊有這樣一個秘密會員,生活對他來說是一場“贏不贏都要拚”,那麼偶爾看見他終於病來休息一陣,能夠安心放下努力的桎梏,縱情於平日難得募集的溫言軟語,知情不認或許是最適切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