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個女兒去瞭多倫多,因為她們的父親在那裡已經定居很多年瞭。我發現,她們離開之後我一點兒也不難過,隻是覺得很驚異,也有些尷尬。我感覺很輕松,就像到那時為止我才真正把她們生出來,讓她們來到這個世界。在將近二十五年後,我第一次感覺不用再為她們操心、照顧她們。傢裡現在很整潔,好像沒住人一樣,我再也不用為買食物或洗衣服費心。那個多年來一直幫助我做傢務的女人找到瞭一份更賺錢的工作,我覺得沒必要找個人來替換她。
對於兩個女兒,我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每天打電話問她們怎麼樣瞭,在做什麼。通過電話交流,我感覺她們好像徹底安頓好瞭,已經獨立瞭。實際上,她們依然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但她們習慣在語言上把我們分開瞭,和我說話時,就好像他不存在。我問她們在那邊的生活怎麼樣。她們要麼會愉快地敷衍過去,要麼惡聲惡氣,中間有很多讓人厭煩的停頓,或者會用一種虛假的語氣說話——如果她們和朋友在一起。她們也經常打電話給我,尤其是比安卡,她跟我更親密,更需要我,但打電話過來也隻是問我:藍鞋子和橙裙子配不配?能不能在某本書裡找到夾在裡面的幾頁文件,盡快給她寄過去?她們也會把我當垃圾桶,發泄怒火,宣泄痛苦。雖然我們天各一方,生活在不同的大陸,她們的電話總是匆匆忙忙,有時像電影裡對白一樣虛假。
我會做她們交待的事,盡量滿足她們的期望。因為距離遙遠,我無法直接幹預她們的生活,或滿足她們的期許或無理的要求。我能做的越來越少,也無法承擔很多責任,她們的每個要求對我來說都很輕松,她們交給我的每項任務都是溫情的延續。我感覺自己徹底解脫瞭,真的很神奇,那就好像完成瞭一項異常艱難的任務,肩上的重擔放瞭下來。
我開始做自己的事,不用考慮她們的時間表和需求。我會在夜裡聽著音樂,修改學生的論文;下午睡很長時間的午覺,耳朵裡塞著耳塞;每天在樓下的小飯店裡吃頓飯。在很短時間內,我發生瞭變化,我的心情、做事方式,甚至外表都發生瞭變化。在大學裡,那些過於愚蠢或過於聰明的年輕人不再讓我惱怒。我有個來往很多年的同事,我們偶爾會上床,有天夜裡,他有些不安地對我說,我不像之前那麼漫不經心瞭,對他也更慷慨體貼瞭。在短短幾個月裡,我變瘦瞭,體型恢復到瞭年輕時的樣子,感覺自己充滿瞭柔和的力量,思維也變得敏捷。有一天晚上,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我四十七歲瞭,再過三個月就會過四十八歲生日——但我好像被施瞭魔法,身體年齡被抹去瞭很多,我變得更年輕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但我很驚訝。
再就是,我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松感。六月來瞭,我想去度假。我決定等考完試,填寫完那些煩人的文件,就去海邊度假。我在網上查瞭一下度假的地方,看瞭些照片,研究瞭價格,最後我租瞭一套房子,從七月中旬租到八月底。那是伊奧海海岸上的一套小房子,比較便宜。但實際上,我七月二十四號才得以出發,車上裝著很多書,那是準備下一學期的課程所需的。一路上都很順利,天氣很好,從開著的車窗吹進幹爽、清新的風,我感覺很自由,卻沒有享受自由的愧疚感。
在半路上停車加油時,我忽然感到一陣不安。過去我特別喜歡大海,但在最近十五年裡,曬太陽隻會讓我神經緊張,馬上會很疲憊。我想,我租的那套房子一定很糟糕,估計視野一般,也許周圍都是些破敗、廉價的建築,隻能遠遠看到一點海;附近一定會有夜總會,音樂會很吵,晚上難以入睡。最後一段路,我開車時心情有些壞,我想:如果待在傢裡,至少整個夏天可以舒舒服服地工作,每天享受空調,還有人去樓空、寂靜無聲的小區。
我到達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瞭。我覺得那個小鎮很漂亮,人們說話的調子聽起來很親切,空氣中也彌漫著宜人的氣味。我看到一位年老的男人在等著我,他一頭濃密的白發,很恭敬,也很客氣,先請我喝瞭杯咖啡,他面帶微笑,但態度堅決地阻止我拎任何行李。我隻背著個小包,他彎腰駝背地拎著我所有的行李,喘著氣把它們送到一棟小樓的四層,放在瞭房間的門口。那是個小閣樓,有一間臥室,正對著洗手間有一間小小的、沒有窗子的廚房。還有一間客廳,有一面大玻璃窗戶,客廳外面是個大露臺,從上面望出去,可以看到夜色中一片礁石林立的海岸,還有無邊無際的大海。
那個男人叫喬瓦尼,他並不是這套房子的主人,而是個看守,或者說行李員。但他不接受小費,看到我要給他小費,甚至有些生氣,就好像我沒搞清楚他正在做自己該做的,那是他熱情歡迎的表現。我不停向他表示,我對房間的一切都很滿意,他才肯離開。我在客廳桌子上看到一個大果籃,裡面裝滿瞭桃子、李子、梨子、葡萄、無花果,看起來像一幅靜物畫。
我把藤椅搬到瞭露臺上,坐在那裡看著夜色一點點降臨在海面上。那麼多年來,每一次度假都是為瞭兩個女兒,後來她們長大瞭,開始和朋友在世界各地旅行,我總是在傢裡等著她們回來。我擔憂的不僅是各種災難(坐飛機、坐船的風險,戰爭,地震,海嘯),我也擔憂她們脆弱的神經,擔心她們和旅伴關系緊張,擔心她們遭受愛情的創傷——無論是輕易的還是無望的愛情。我隨時都做好心理準備,等著她們忽然求助。我擔心她們會控訴我,說我心不在焉,不關心她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也是我的個性。算瞭,不想這些瞭,我站起來去洗澡。
洗完澡,我有些餓。我來到瞭那些水果面前,發現在漂亮的外表下面,那些無花果、梨子、李子、桃子、葡萄其實都很不新鮮,有的已經壞瞭。我拿瞭一把刀子切掉發黑的部分,但味道很難聞,水果也不好吃,我幾乎把所有水果都丟在瞭垃圾筐裡。我可以出去找一傢餐廳,但我太累瞭,也很困,就放棄瞭吃晚飯。
臥室有兩扇很大的窗戶,我把窗戶打開,關上瞭燈。我時不時看著外面,黑暗的夜空中,偶爾有燈塔的燈光掃過,有幾秒燈光會照亮房間。我想,不應該在夜晚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是決定性的,每樣東西都會留下印記。我穿著浴衣躺在床上,頭發還很濕,我看著天花板,等著它變亮,聽著遠處摩托艇的馬達聲,還有人在唱歌,聲音很小,有些像貓叫。我感覺自己沒有輪廓,無邊無際。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在枕頭上摸到瞭一個東西,特別像玻璃紙做的。
我打開瞭燈,在潔白的枕套上,有一隻三四厘米長的蟲子,看起來像隻巨型的蒼蠅。它翅膀是透明的,身子是深褐色的,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我想:這是蟬,可能肚子在我的枕頭上被壓扁瞭。我用浴衣的衣襟碰瞭碰它,它動瞭一下,但馬上就停瞭下來。它是雄性還是雌性的?雌蟬的肚子沒有彈性,它們不會唱歌,都是啞巴。蟬會在橄欖樹上打洞,會讓野生的白蠟樹皮流下汁液。我小心拿起枕頭,來到窗前,把那隻蟬抖瞭下去,我的假期就這樣開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