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後來才留意到那對母女的,母親很年輕,我不知道她們是我第一天來時就在那兒瞭,還是後來才出現的。在去浴場的三四天裡,我註意到,那裡有一群那不勒斯人,他們吵吵鬧鬧,有小孩也有大人: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神情兇惡;四五個小男孩,無論在水裡,還是在沙灘上,都放肆地嬉戲打鬧;還有個肥胖的女人,腿很短,胸很大,或許不到四十歲,經常往返於水吧和沙灘之間,這女人懷著孕,挺著大肚子,走起路來很費勁,她的肚子露在三點式泳衣外面,撐起一條巨大的弧線。他們都是親戚:祖父母、父母、子孫、堂兄弟、妯娌或連襟。他們大聲笑著,拉長嗓音喊著彼此的名字,發出驚嘆和親切的叫喊,有時也會吵起來。這是個大傢族,我小時候也屬於這樣一個傢庭:一樣的玩笑,類似的恭維,也有同樣的憤怒。
一天,我從書上抬起頭,第一次看到瞭她們: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個小女孩。她們從海邊往太陽傘的方向走去,女人不到二十歲,低著頭,小女孩三四歲,仰著頭,出神地望著母親。小姑娘抱著個娃娃,像媽媽抱著孩子一樣,她們旁若無人地說著話,神態平和。那個孕婦在太陽傘下,怒氣沖沖地朝她們的方向喊著什麼。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身材粗壯,頭發灰白,穿得很整齊,或許是那個年輕女人的母親,不高興地擺瞭擺手,不知道在責備什麼。但年輕女人置若罔聞,轉過頭繼續和小女孩說話,她剛從海裡上岸,步子不緊不慢,在海灘上留下深色的腳印。
那對母女也屬於那個喧鬧的大傢族,但那個女人——那位年輕的母親,我遠遠看到她纖細苗條的身體、精心挑選的連體泳衣,她脖頸修長,頭型很美,長長的頭發烏黑發亮,她顴骨很高,眉毛濃密,眼角上翹,像是印度人。我覺得這女人是傢族裡的另類,是個神秘的存在,她躲過瞭某種規則,或許是被拐來的,或在襁褓中被抱錯瞭,但她早已習慣這種處境。
從那時起,我會不時望向她們,這成瞭我的習慣。
小女孩有些奇怪,我不知道她怎麼瞭,或許是一種孩童的焦灼,或許是一種隱秘的疾病。她的臉一直朝向母親,要求和母親在一起:這是一種不哭不鬧的懇求,母親從不拒絕。有一次,我看到那個年輕女人給女兒塗防曬霜,真是特別仔細用心。還有一次,我看到她們一起下海,在水裡度過瞭漫長的時光,這讓我很有感觸:母親把女兒抱在懷裡,孩子雙手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她們身體挨在一起,鼻尖碰著鼻尖,笑著把嘴裡的海水吐出來,親吻著對方。有一次,我看到這對母女在一起玩娃娃,她們玩得很開心,給娃娃穿衣服、脫衣服,假裝給她擦防曬霜,在綠色的小桶裡給她洗澡,擦幹,防止她著涼,把娃娃抱在胸前,就像在給她喂奶,或者把沙子當成粥喂給她吃。她們把娃娃放在浴巾上,和她一起曬太陽。如果說那個年輕女人本來就很漂亮,她當母親的樣子,更讓她與眾不同,好像除女兒之外她心無旁騖。
也不是說她無法融入那個大傢庭,她會和那個懷孕的女人聊天,說個沒完;會和那些與她年齡相仿、曬得黝黑的小夥子打牌,我想那可能是她的堂兄弟;還會和那位看起來很兇的老頭沿著海岸散步,我猜那是她父親;也會和幾個嘰嘰喳喳的姐妹、姑姑嬸子散步。我覺得她沒有丈夫,也沒有哪個男人看起來像小女孩的父親。然而我註意到,傢族裡所有人都很愛她們,很照顧她們。那位五十歲左右、頭發灰白、身材粗壯的女人,會陪著她去水吧給她女兒買冰淇淋。隻要聽到她喊一聲,幾個小男孩便會停下爭吵,他們雖然喘著粗氣,也會聽話地去拿水、食物和她需要的東西。有時候,這對母女坐著紅藍相間的小劃艇,剛駛出海岸線幾米遠,那個孕婦就會大聲喊著尼娜、萊農、尼妮塔、萊娜這幾個名字,會氣喘籲籲、慌慌張張趕到岸邊,嚇得救生員慌忙站起來,看看發生瞭什麼事。有一次,兩個男人靠近女人,想和她搭訕,幾個堂兄弟馬上出面阻止,他們互相推搡,嘴裡罵著臟話,差點打起來。
剛開始,我不知道是那個年輕母親叫尼娜、尼農或尼妮,還是她女兒叫這些名字。名字太多瞭,我分不清楚,後來聽他們叫的次數多瞭,我才大概知道誰是誰。聽到他們頻繁地喊來喊去,我明白瞭:尼娜是母親的名字。獲知小女孩的名字的過程要復雜些,一開始我弄不明白。我想,她的小名是娜尼、妮娜或者妮妮拉,但後來我明白瞭,那都是娃娃的名字。小女孩和娃娃形影不離,尼娜也很在意那個娃娃,就好像她有生命、是她的另一個女兒。實際上,小女孩叫埃萊娜,或者萊農,她母親一直叫她埃萊娜,親戚叫她萊農。
不知道為什麼,我把那些名字寫在筆記本裡:埃萊娜、娜尼、妮娜、萊尼。或許我喜歡尼娜叫這些名字的方式,她對女兒和娃娃說那不勒斯方言,我很喜歡她說方言的語氣,就是玩耍時說的,聽起來溫柔又甜蜜,讓我很著迷。對我來說,語言裡都包含著毒藥,時不時會冒泡,非常神秘,沒有解藥。我想起我母親的方言,她生氣時,對我們大喊大叫,說出的那不勒斯方言不再溫柔,就像有毒。她說:“我受不瞭你們瞭,受不瞭瞭!”她的話裡有命令、尖叫、辱罵,生活鋪展開來,她的話語裡就像有一根備受摧殘的脆弱神經,一經觸碰就會打破所有體面,讓人痛苦。她過去三番五次威脅我們,對我們幾個女兒說,她會離開我們。她說:“等你們早上醒來,就再也找不到我瞭。”我每天醒來,都害怕得發抖。實際上,我母親總說她會消失,但她一直都在傢裡。而那個女人——尼娜,看起來平靜祥和,讓我很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