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午出現瞭一些新情況,我在傘下打盹,雖然浴場上傳來的音樂很吵,我聽到那個孕婦在叫尼娜,似乎在告訴她一件特別的事。

我睜開眼,發現那個年輕女人把女兒抱在懷裡,指著我身後一個什麼東西,或什麼人,語氣中充滿瞭喜悅。我轉過頭看到一位個頭不高、身體笨重的男人,三十或四十多歲,從沙灘上的木棧道上走下來。他剃著光頭,穿著一件黑色緊身背心,綠色泳褲,背心很緊,勒出瞭大肚子的形狀。小女孩認出瞭他,笑著向他揮手,但有點不安,她把臉緊貼在母親的脖子和肩膀之間。那男人神情嚴肅,舉起手稍微打瞭個招呼。他臉長得很英俊,眼神銳利,他不慌不忙,停下來和浴場經理打招呼,親切地拍瞭拍跑過來迎接他的年輕救生員的肩膀。與此同時,跟在他身後的一群身材粗壯的男人也停瞭下來。他們都很開心,已經穿上瞭泳衣,有的背著背包,有的拿著便攜小冰箱,有的抱著兩三個盒子,盒子上紮著絲帶和蝴蝶結,應該是禮物。那個男人終於來到瞭海灘上,尼娜和小女孩來到他身邊,那群人又停在那裡。他依然很嚴肅,動作沉穩,先把埃萊娜從尼娜懷裡抱過來,小女孩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不斷地親吻他的臉頰。這時他摟住尼娜的脖子,幾乎迫使她彎下腰——她比那個男人至少高十厘米——快速吻瞭她的嘴唇,動作霸道沉著,以這種方式宣示自己的主權。

我猜那個男人是埃萊娜的父親、尼娜的丈夫。那些那不勒斯人很快緊緊地圍在他身邊,就像在聚會一樣,人很多,都快挨著我的遮陽傘瞭。我看到小女孩正在拆禮物,尼娜在試戴一頂難看的草帽。這時剛來的男人指瞭指海面上的一艘白色汽艇,那個長相兇惡的老人、幾個孩子、灰白頭發的胖女人、兄弟姐妹擠在岸邊大喊大叫,揮舞著雙臂,向汽艇上的人打招呼。汽艇越過一排紅色浮標,在遊泳者之間穿行,又越過一排白色浮標,到達瞭水深大約一米的地方,有幾個孩子和老人都在那裡戲水。發動機仍開著,這時從遊艇上跳下來幾個臉色黯淡的胖男人、穿金戴銀的女人、過度肥胖的孩子。他們互相擁抱,親吻。尼娜的帽子被風吹走瞭,她丈夫像一隻通常一動不動的動物,但一有危險就會以意想不到的力量和果斷一躍而起,盡管他還抱著孩子,但在帽子掉進水裡前,他一把抓住瞭,還給瞭尼娜。那頂帽子比之前看起來更適合她瞭,我突然覺得帽子很漂亮,我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適感。

場面越來越混亂,新到的人顯然不滿意太陽傘的擺放方式。尼娜的丈夫叫來瞭吉諾,浴場經理也來瞭。我明白,他們想待在一起,常駐在這裡的人和來訪的傢庭,想組成一條戰線,他們的日光浴床、躺椅、食物、歡快的孩子和大人都在一起。他們指向我這邊,這裡有空的遮陽傘,他們不停地比畫,尤其是那個孕婦。她開始請旁邊的人挪一下位置,從一把遮陽傘換到另一把,就像在電影院裡問別人能不能往旁邊挪幾個座位一樣。

空氣中彌漫著遊戲的氣氛,那些度假的人有些猶豫,不想搬走自己的東西,但這個那不勒斯傢庭裡的大人和孩子,已經在興高采烈地搬東西瞭。最後,雖然大多數人都不情願,但還是挪開瞭,給他們騰出瞭地方。

我翻開瞭一本書,但此時心情很復雜,有一絲苦澀。那些聲音、顏色、氣味的每一次沖擊,都讓我內心變得更加酸澀,這些人讓我很生氣。我出生在同樣的環境中,我的叔叔、表兄弟、父親都是如此,他們霸道又客氣,通常彬彬有禮,善於交際,但在他們嘴裡,在虛假的和善之下,每個請求聽起來都像是命令,如果有必要,他們會變得粗俗而暴力。我母親對我父親,還有他的親戚的底層習性感到羞恥,她想與眾不同,在那個世界裡,她扮演衣著光鮮、滿懷好意的太太,但一遇到沖突她就會撕開偽裝的面具,變得和那些人一樣:同樣的行為、語言,暴力程度沒有任何區別。我看著她,驚訝又失望,我決心變得和她不一樣,成為真正不同的人。我要向她證明,她用那些離開的話來嚇唬我們,說我們再也見不到她瞭,這沒什麼用,她必須真正改變自己。她真的應該離開傢,離開我們,永遠消失。我感到很痛苦,為她,也為自己感到羞愧:我從一個心懷不滿的女人肚子裡生出來。在混亂的海灘上,這種想法使我更焦慮,我對那些人的行為越來越厭惡,但我內心也有一絲不安。

在挪動的過程中,發生瞭一些小插曲。有個小傢庭,都是外國人,他們想待在自己的遮陽傘下,不願意挪開。那個孕婦不會外語,沒法跟他們解釋。幾個小孩試圖去溝通,幾個曬得黝黑的小夥子也試著說服他們,面目猙獰的老頭也試過瞭,但都沒能成功。我意識到他們在和吉諾說話時,看著我的方向,最後救生員和那個孕婦像兩個代表,來到我面前。

救生員指著那幾個外國人——父親、母親和兩個幾歲大的兒子,他有些尷尬地說,他們是德國人,問我懂不懂外語,願不願意給他們翻譯一下。那個孕婦把一隻手背在身後,把裸露的肚子向前伸著,用方言補充說,那些人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隻想告訴那幾個外國人,隻需要換一下太陽傘,沒別的,她的朋友和親戚想待在一起,搞一場聚會。

我向吉諾點頭,態度很冷淡,我去和那幾個德國人交談,結果他們是荷蘭人。我感覺到尼娜在註視我,我自信地大聲說著話。不知道為什麼,從說第一句話開始,我就有一股沖動,想要炫耀自己的能力。我興致勃勃地跟他們交談著,那個荷蘭人傢長被我說服瞭,現場又恢復瞭友好的氛圍:荷蘭人和那不勒斯人友好相處。我回到遮陽傘旁時,故意從尼娜身邊走過,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她看起來沒那麼漂亮,也沒那麼年輕,腹股溝的體毛也沒有處理幹凈。她懷裡的女兒眼睛濕漉漉的,很紅,額頭上佈滿瞭痱子,那個娃娃又醜又臟。我回到座位上,看起來很平靜,但心潮湧動。

我又試著讀書,但看不進去,我沒有想著我對荷蘭人說瞭什麼,但我想到瞭我使用的語氣。我懷疑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瞭個使者,傳遞瞭他們的霸道,把那些粗俗的東西翻譯成瞭另一種語言。我現在很生氣,生那些那不勒斯人的氣,也生我自己的氣。因此當那個孕婦一臉痛苦地指著我,轉身對那幾個男孩、男人和吉諾喊道:“去吧,那位太太也要挪開。”“太太,您也願意挪個位子,對吧?”我突然很抗拒,很不耐煩地說:“我在這裡就很好,對不起,我一點兒都不想挪開。”

《暗處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