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到傢,我就脫瞭衣服,對著鏡子查看受傷的地方。我的肩胛骨之間有塊淤青,邊緣顏色很深,中間有些發紅,就像一張嘴巴,我用手指碰瞭碰,很疼。我檢查瞭襯衣,上面有黏糊的松脂。

為瞭平復一下心情,我決定到鎮子裡散散步,在外面吃晚餐。我怎麼會被松果打中呢?我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但想不明白,無法確定是有人算計我,把松果從灌木叢扔向我,還是松果自己從樹上掉瞭下來。我突然被松果砸瞭一下,這讓我很驚異,也很疼。當我想到天空和松樹,就好像看到松果從高處掉落;我想到灌木叢,又好像看到投擲出的松果畫出的拋物線從空中飛過,落在我的背上。

那是個星期六傍晚,像往常一樣,街上人很多。大傢都曬得黝黑,有全員出動的傢庭,推著嬰兒車的女人,厭煩或憤怒的父親,勾肩搭背的年輕情侶,手牽著手的老夫妻。防曬霜的氣味和棉花糖、烤杏仁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後背很疼,就像燃燒著的木頭從肩胛骨之間刺瞭進去,我滿腦子都想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覺得有必要給兩個女兒打通電話,說說發生的事。瑪爾塔接瞭電話,像往常一樣聊瞭起來,音調很高,喋喋不休。我覺得,她比往常更害怕我打斷她,問一些不懷好意的問題,害怕我責備她,或者打斷她誇張、愉快、忐忑的語氣,她害怕我提出真正嚴肅的問題,讓她認真回答。她一直對我說,她們姐妹倆不得不去參加一場聚會,我沒弄明白,是在當晚還是第二天。她們的父親很重視這場聚會,他的朋友會來,不僅有大學的同事,還有在電視臺工作的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他想在大傢面前有面子,展示出盡管他還不到五十歲,但兩個女兒都已經長大瞭,她們都很漂亮,很有教養。瑪爾塔滔滔不絕,但突然提到瞭那個國傢的氣候,表達瞭她的不滿。她感嘆說,不論冬夏,加拿大都沒法生活。她沒問過我怎麼樣,或許她問過,但沒給我機會回答。也許,她也從沒提過她父親,但我從她的每字每句中感受到瞭他的存在。我和女兒說話時,我覺得,有些話她們故意沒對我說。有時,她們會生氣地對我說:“媽媽,我從沒說過那些話,是你自己說的,是你編的。”我一直在聽她們說,沒編造任何東西,無聲勝有聲。那天晚上,瑪爾塔說個沒完沒瞭,偏離瞭我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有一剎那,我想象著她還沒出生,她不是從我肚子裡生出來,而是在另一個女人腹中,比如在羅莎莉婭腹中,她生出來會帶著另一副樣子和脾性。這或許也是瑪爾塔一直默默期望的,不做我的女兒。她在那片遙遠的大陸上,有些神經質地談論著自己,她說她要不停地洗頭,因為她的頭發永遠很糟糕,理發師毀掉瞭她的頭發,因此她不會去參加那場聚會,不會頂著亂七八糟的頭發出門,比安卡會一個人去聚會,她的頭發非常漂亮。瑪爾塔和我說這些話,仿佛這是我的錯,我把她生下來,但沒法讓她滿意、幸福,她一直帶著這種怨恨。我覺得她很輕浮,是的,輕浮、乏味。她在另一個空間,距離我太遠瞭,距離這個夜晚的海濱路太遙遠瞭,我無法捕捉到她。她繼續抱怨著,後背的疼痛讓我睜大瞭眼睛,我這時仿佛看到瞭羅莎莉婭,她體格粗壯、疲憊,帶著那幫親戚傢的孩子,跟著我進瞭松林。她蹲下身子,裸露的大肚子像教堂的圓頂一樣,靠在肥胖的大腿上,指著我說:“打她。”打完電話,我已經後悔瞭,我不該打這通電話,我覺得自己比之前更不安,心怦怦直跳。

我得吃點東西,但餐廳裡人太多瞭,我討厭星期六晚上獨自在餐廳吃飯。我住的地方樓下有傢酒吧,我決定去那裡吃點東西。我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酒吧,透過吧臺的玻璃向裡看,蒼蠅飛來飛去。我點瞭兩個炸土豆丸子、一個炸飯團、一杯啤酒。我無精打采地吃著晚餐,聽見身後傳來幾個老人竊竊私語的聲音,他們說著純粹的方言,一邊玩紙牌,一邊暗暗笑著。我剛進來時,眼睛的餘光瞥見瞭他們。我轉瞭過去,看到喬瓦尼也在牌桌上,他是我剛到這裡時接待我的行李員,之後我再沒見過他。

喬瓦尼把牌放在桌子上,朝我坐著的吧臺走來。他和我聊瞭聊,問我怎麼樣,適不適應這裡的環境,公寓住得如何,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他和我說話時,臉上帶著一個親密的微笑,就像我們很熟絡,盡管他沒有理由笑得那麼曖昧,畢竟我們隻見過一面,當時也隻有幾分鐘。真不明白是什麼讓他覺得我們是老相識,他說話聲音很低,一邊說,一邊在一寸寸地靠近我,有兩次他用手指碰瞭碰我的胳膊,還有一次,他把長滿深色老人斑的手放在瞭我的肩上。最後當他問我,能否為我效勞時,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說的。我註意到,他的牌友默默盯著我們看,我感到很尷尬。他們和喬瓦尼年紀相當,七十歲上下,他們就像在劇院裡,用難以置信的眼神在看一出好戲。等我吃完飯,喬瓦尼對酒吧服務員做瞭個手勢,意思是這頓飯記在他賬上,服務員怎麼也不肯收我的錢。我道瞭謝,急著往外走,我跨過門檻時,聽見那群打牌的人發出嘶啞的笑聲。我明白瞭,那男人肯定在朋友面前吹噓瞭什麼,說他和我這個外地女人之間有某種親密關系,喬瓦尼在扮演一個霸道男人的態度和習慣,演給那些人看。

我本應生氣,但我的心情突然好瞭許多。我想回到酒吧,坐到喬瓦尼身邊,在他們玩紙牌時明確地站在他那頭,就像黑幫電影裡的金發女郎。最終來說也就那麼回事兒:這個幹瘦的老頭,頭發還很濃密,隻是皮膚佈滿老人斑,皺紋很深,他眼珠是暗黃色的,像蒙上瞭一層白膜,他會演一出戲,我也會配合他。我會在他耳邊說話,用胸貼緊他的手臂,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看他的牌。在餘下的歲月裡,他一定會很感激我。

但我回傢瞭,待在陽臺上,燈塔的光掃過我的身體,我感到一絲倦意。

《暗處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