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一整夜沒合眼,背部的傷口發炎瞭,一陣陣地疼痛,一直到黎明,小鎮四處都不停傳來嘈雜的音樂聲、汽車噪音、呼喚聲、打招呼聲。

我躺在床上,內心很凌亂,越來越感覺自己支離破碎,腦子裡千頭萬緒:比安卡和瑪爾塔、我工作中的困難、尼娜、埃萊娜、羅莎莉婭、我父母、尼娜的丈夫、我正在讀的書、我前夫詹尼。黎明時,四處突然安靜下來,我睡過去瞭幾個小時。

我十一點才醒來,匆忙收拾好東西後,發動瞭汽車。但那天是星期天,天氣很熱,路上很堵,我好不容易停好車,到瞭海灘上。海邊的人比前一天更多,男女老幼帶著大包小包,走在松林裡的小徑上。大傢爭先恐後,希望盡快趕到海邊,在沙灘上占有一席之地。

沙灘上的人川流不息,吉諾顧不上我,隻和我打瞭個招呼。我一換上泳衣,就在陰涼處躺下,仰躺著,想擋住背上的淤青,我戴上墨鏡,感覺頭很痛。

沙灘上擠滿瞭人,我尋找著羅莎莉婭的身影,但沒看到她,那一大傢子人似乎分散開瞭,混在人群中。我仔細看瞭半天,才找到尼娜和她丈夫,他們正沿著海濱散步。

尼娜穿著藍色的分體式泳衣,我再次覺得她真美,雖然她正激動地說著話,但仍像往常一樣自然優雅。她丈夫沒穿背心,比他姐姐羅莎莉婭顯得更矮更胖,他皮膚蒼白,一點也沒被太陽曬紅。他步子很穩健,胸毛很重,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鏈子,上面有個十字架,看起來真是讓人厭惡。他大肚子上有一條深深的傷疤,從泳褲邊緣延伸到肋骨那裡,傷疤兩邊是鼓起的肉。

埃萊娜竟然沒有跟他們在一起,我很驚訝,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對母女沒在一起。後來我註意到:小姑娘離我隻有幾步遠,獨自坐在沙灘上,頭上戴著她母親的新草帽,在太陽底下玩她的娃娃。我註意到她的眼睛比之前更紅瞭,時不時會用舌尖舔一下從鼻子裡流出來的鼻涕。

埃萊娜像誰呢?我見到她父親瞭,我覺得她身上父母的特征都有。人們見到一個孩子,馬上會想這孩子像誰,匆匆地把孩子限定在父母的特征范圍中。實際上,孩子是活生生的肉體,是無數個偶然造出的,來自一系列的遺傳。這就像一項工程——自然就像工程,文化也是,科學緊跟其後,隻有混沌不是工程——同時,也有強烈的繁衍需求。當時,我很想要比安卡,人想要孩子,那是動物懵懵懂懂的本能,再加上社會普遍思想的強化。我很快就懷上瞭比安卡,那時我二十三歲。我和她父親都在努力奮鬥,想留在大學工作。她父親做到瞭,我卻沒有。作為女人,我需要處理各種各樣的事:勞碌奔波、學習、幻想、創造,變得疲憊不堪,同時還要承受乳房變大,陰唇腫脹,一個生命在你滾圓的肚子裡搏動,那是屬於你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會退而居其次。盡管這條小生命在你肚子裡,但又會脫離你,讓人充滿欣喜,也很沉重,像貪婪的沖動一樣,給人帶來享受,又很惡心,就像血管裡的寄生蟲那樣令人討厭。

你的生命想要變成別人的生命。我把比安卡生瞭下來,她離開瞭我的身體,但我們周圍所有人,包括我們自己,都覺得比安卡不能一個人長大,她太孤單瞭,需要一個弟弟或妹妹的陪伴。因此生下她不久後,我按照計劃,是的,正如人們常說的,我按照自己的規劃,又懷上瞭瑪爾塔。

對我來說,二十五歲時,所有遊戲都結束瞭。孩子的父親滿世界跑,工作機會不斷。他都沒時間好好看看孩子從他身上繼承瞭哪些特征,是怎麼展示出來的。他每次一見到兩個女兒,便溫柔地說:“她們和你長得一模一樣。”詹尼性格溫和,兩個女兒很愛他。他很少或者說幾乎沒照顧過她們,但如果有需要,他會盡自己所能陪伴她們,現在也一樣。通常小孩都很喜歡他,如果詹尼在這裡,他不會像我一樣躺在躺椅上,而會去和埃萊娜玩耍,覺得自己有責任那樣做。

我不會這樣做。我看著埃萊娜,雖然她自己待著,但她的祖祖輩輩都包含在她身體裡,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些厭惡,盡管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很反感。小女孩在玩娃娃,和她說著話,我知道那不僅僅是個半禿的娃娃,一半頭頂有金發,一半禿著,我不知道對於埃萊娜來說,娃娃代表著什麼。娜尼,埃萊娜叫著娃娃的名字,小娜娜、破娜尼、妮妮拉。這是個溫馨的遊戲,她用力親吻娃娃的臉頰,嘴裡呼出氣,像是在給塑料娃娃充氣,她微微顫動,竭盡全力對娃娃表達愛意。她親吻娃娃赤裸的胸膛、後背、肚子,親瞭個遍,她張著嘴,像要把娃娃吃下去。

我移開目光,覺得不應該看小孩子的遊戲,但我的目光還是回到瞭她身上。娜尼是個又醜又舊的娃娃,臉上、身上有圓珠筆印跡,卻散發出一種生命力,現在,她越來越熱情地親吻著埃萊娜,她在埃萊娜臉頰上親瞭幾下,塑料嘴唇貼著女孩的嘴唇,親吻著埃萊娜瘦弱的胸膛、微微鼓起的小肚子,頭靠在綠色的泳衣上。小女孩察覺到我在看她,對我笑瞭笑,眼睛很沒神。她把娃娃放在兩腿間,用兩隻手緊緊摁著娃娃的頭,好像在挑釁。小孩子就喜歡這樣玩遊戲,大傢都知道,之後都會忘記這事兒。太陽很火辣,一絲風也沒有,我流瞭很多汗。地平線上升起瞭一道灰色的薄霧,我站起身來,打算去遊泳。

星期天,海裡人很多,我懶洋洋地泡在海水裡,看見尼娜和她丈夫仍在爭論。她在抗議著什麼,丈夫在聽,後來男人似乎厭倦瞭,不想再聊瞭,他不慌不忙,但很果斷地說瞭幾句話。我想,他一定很愛她。他從尼娜身邊走開瞭,去和前天乘小汽艇來的那些人談瞭談,很顯然,他們就是尼娜和丈夫爭論的原因。經驗告訴我,事情總是這樣:一開始,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大傢都相親相愛;但人多就容易引發爭吵,勾起舊怨。尼娜再也受不瞭那些客人瞭,所以要丈夫把他們打發走。過瞭一會兒,那些看起來像暴發戶的男男女女、肥胖的小孩,依次離開瞭他們占據的遮陽傘,把東西裝上小汽艇。尼娜的丈夫幫他們搬東西,或許是為瞭讓他們盡快離開。他們離開時,像來時那樣大傢親吻、擁抱,但沒人去和尼娜道別。尼娜低著頭,沿著海岸越走越遠,好像不願再多看他們一眼。

我在海裡一直遊,想遠離星期天擁擠的人群。海水讓我的後背活動開瞭,傷口不疼瞭,或許是我覺得不疼瞭。我在水裡泡瞭很久,一直到手指肚泡得皺巴巴的,冷得發抖才上岸。以前我母親看到我凍成這樣,會一邊把我從水裡拉出來,一邊責備我。如果她看到我牙齒打顫,會更生氣,會用力拽我,用浴巾將我從頭到腳包住,使勁給我擦幹。她的動作很粗暴,不知道是真擔心我生病,還是在發泄她的積怨,她擦得很用力,像在扒皮。

我將浴巾直接鋪在熾熱的沙子上,躺瞭下來。我的身體在海水裡變得冰涼,躺在熱乎乎的沙子上特別舒服。我看向埃萊娜之前待過的地方,隻剩娃娃在那裡,但她的姿勢很痛苦,張著雙臂,雙腿叉開,仰躺著,半個腦袋埋在沙子裡。我能看到她的鼻子、眼睛、半個腦袋。我暖和過來瞭,加上昨晚沒睡好,我在沙灘上睡著瞭。

《暗處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