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瞭一分鐘,或者十分鐘,醒來後我有些暈暈乎乎地爬瞭起來。天很熱,天空發白,一絲風也沒有,人越來越多,四周很嘈雜,充斥著音樂和人聲。在星期天擁擠的人群中,我就像受到一種神秘的召喚,第一個映入我眼簾的人是尼娜。
她好像遇到瞭什麼麻煩,她在遮陽傘間走動,動作很慢,神情猶豫,嘴裡念叨著什麼。她把頭轉向一側,又忽然轉向另一側,像受驚的鳥兒。不知道她在念叨著什麼,我所在的位置聽不見,她朝丈夫跑去,那個男人正躺在遮陽傘下的躺椅上。
男人馬上站瞭起來,四處張望。那位看起來神情兇惡的老人抓住男人的一隻胳膊,他掙脫開,羅莎莉婭來到瞭男人身邊,傢族裡的男女老少開始左顧右盼,仿佛要統一行動,他們分散開來,四處尋找。
他們呼喚起小女孩的名字:埃萊娜、萊努奇亞、萊娜。羅莎莉婭碎步朝海邊走去,步子邁得很快,就像急著下水遊泳。我看著尼娜,她像隻無頭蒼蠅,摸瞭摸額頭,先往右走,突然又轉身向左走去。就像體內深處有個東西,在吸走她臉上的生氣,她的皮膚變得蠟黃,眼睛轉來轉去,神色焦慮,像是瘋瞭一般。她找不到女兒瞭,她把女兒弄丟瞭。
以我在這方面的經驗,我想孩子會找到的。我母親說,我小時候總是走丟,一不留神我就不見瞭,她會跑到浴場辦公室,請工作人員用喇叭描述我的外貌特征,叫什麼名字等,她會在收銀臺等我。我不記得自己走丟的經過,記得的是別的事:我擔心母親走丟瞭,我總是很焦急,害怕再也找不到她瞭。然而我清楚記得比安卡走丟的那次,我像此時的尼娜一樣,在沙灘上跑來跑去,懷裡抱著不停哭鬧的瑪爾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丈夫在國外,我誰也不認識。孩子的確會讓人特別操心。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四處尋找,但沒有看向大海那邊,我沒有那個勇氣。
我意識到,尼娜也一樣,她四處尋找,但一直背對大海,滿臉絕望。我突然很受觸動,有些想哭。從那刻起,我再也無法置身事外。沙灘上的人沒註意到:這些那不勒斯人正在瘋狂尋找一個小女孩,這簡直讓人無法忍受。人們都在興高采烈地玩,那些那不勒斯人卻表情凝重,那種反差簡直無法用畫筆來捕捉。那些那不勒斯人之前看起來那麼自在、蠻橫霸道,現在我覺得他們很脆弱。我很佩服羅莎莉婭,隻有她的目光在海面上搜尋。她挺著大肚子,走在水邊,步子小而快。我站起身,來到尼娜身邊,碰瞭碰她的手臂。她突然轉過身,動作像蛇一般,大喊著說:“你找到她瞭!”她沒對我用“您”,就像我們倆很熟悉,盡管我們一句話也沒說過。
“會找到的,”我對她說,“她戴著你的帽子,很容易看到。”
她有些猶豫地看著我,點瞭點頭,朝丈夫消失的方向跑去。她奔跑的樣子像個年輕的運動員,正在參加一場決定命運的比賽。
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沿著靠海的第一排遮陽傘,走得很慢。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走丟的埃萊娜,或者比安卡,或許是我小時候的自己,從遺忘的過去走瞭出來。在沙灘上的人群中,一個走丟瞭的小女孩,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卻什麼都不認得瞭。她需要一個參照、某個東西能幫她辨認出度假的人、太陽傘。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處的位子,卻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她四處張望,眼裡滿是恐懼,她看到大海、沙灘、人群,賣新鮮椰子的小販就和以前一樣。然而所有人、所有東西都讓她感到陌生,她哭瞭起來。陌生人問她怎麼瞭,為什麼哭,她不會說自己迷路瞭,而會說找不到媽媽瞭。當人們找到比安卡,把她帶回我身邊時,比安卡在哭,我也哭瞭,喜極而泣。終於松瞭口氣,但我也很生氣,對著她大喊大叫,就像我母親那樣,因為沉重的責任,也因為讓人窒息的關系。我用空著的手,用力拉扯著大女兒,喊道:“看我怎麼跟你算賬,比安卡,回傢等著瞧!你再也不能離開我半步,再也不能這樣。”
我走瞭一會兒,在孩子中間尋找著埃萊娜,他們有的獨自待著,有的成群結伴,有的被大人抱著。我心裡很亂,有些想吐,但還能集中註意力,最後我終於看到瞭那頂草帽,我的心撲通地跳著。從遠處看,那頂草帽就像被人遺棄在瞭沙灘上,而草帽下正是埃萊娜。她坐在離大海一米多遠的地方,人們從她身邊經過,沒人註意她,她在默默哭泣,淚水緩緩流下來。埃萊娜沒有說,她找不到媽媽瞭,她很絕望地對我說,她把娃娃弄丟瞭。
我把埃萊娜抱在懷裡,快步回到浴場。我遇到瞭羅莎莉婭,她激動地從我手中奪過埃萊娜,非常開心,她大喊起來,一邊向她弟媳招手。尼娜看到瞭我們,看到瞭她女兒,迅速跑瞭過來。她丈夫也跑瞭過來,傢裡的所有人都從沙丘、浴場、岸邊跑瞭過來。大傢庭裡的每個人都想親吻、擁抱、撫摸埃萊娜。雖然孩子一直在哭,每個人都好像躲過瞭一劫,大傢心滿意足。
我走開瞭,回到遮陽傘下,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盡管還不到下午兩點。埃萊娜一直在哭,這讓我受不瞭。我看到大夥在為她高興,幾個女人從尼娜手裡接過她,輪流抱她、安撫她,但沒用,她哭得停不下來。
尼娜朝我走來,很快羅莎莉婭也來瞭,她似乎很驕傲,因為她是第一個和我打交道的人,而這次在找孩子的過程中,我起到瞭決定性作用。
“我想感謝您。”尼娜說。
“您嚇瞭一大跳吧。”
“我快嚇死瞭。”
“大約二十年前,也是八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女兒走丟瞭。那時我什麼都看不到,焦慮蒙蔽瞭我的雙眼,在這種情況下,旁觀者更清醒。”
“今天多虧瞭您,”羅莎莉婭說,“世道不好,會發生很多可怕的事。”很顯然,她的目光落在瞭我的背上,我聽見她用驚恐的聲音大喊道:“天啊,您後背怎麼瞭,發生瞭什麼事?”
“在松林裡走路,松果砸的。”
“真是有些嚴重,您什麼都沒擦嗎?”
她想去拿她的藥膏,說藥效神奇。尼娜和我單獨待著,小女孩的哭鬧聲不斷傳來。
“她安靜不下來。”我說。
尼娜笑瞭笑。
“真是糟糕的一天,我們找到瞭她,卻丟瞭娃娃。”
“會找到娃娃的。”
“當然瞭,找不到可怎麼辦,埃萊娜會生病的。”
我的背部忽然感到一股涼意,羅莎莉婭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後,給我塗抹藥膏。
“您感覺怎麼樣?”
“很好,謝謝。”
她繼續塗抹著,動作嫻熟、輕柔。等她塗完,我把衣服穿在泳衣外,拿起瞭包。
“明天見。”我說,著急離開。
“到瞭今晚,您就好瞭。”
“謝謝。”
我又看瞭一眼埃萊娜,她在父親懷中掙紮、扭動,一會兒呼喊她母親,一會兒呼喚著娃娃。
“我們走吧,”羅莎莉婭對尼娜說,“去找找娃娃吧,我再也受不瞭埃萊娜的哭叫瞭。”
尼娜對我打瞭個招呼,朝女兒跑去。羅莎莉婭開始四處詢問,問海灘上的孩子和父母有沒有看到那個娃娃,她沒經過允許,就在人傢遮陽傘下成堆的玩具中翻找。
我爬上沙丘,走進松林,我似乎依然能聽見小女孩的哭鬧聲。我很心慌,把手放在胸口,想讓心跳緩和下來,是我拿走瞭娃娃,它就在我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