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開車回住的地方,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我發現,我不記得自己具體是什麼時候拿走瞭娃娃。我覺得這個行為很可笑,毫無意義。我有些害怕,感覺也很有趣:我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來。

我一定是像小時候那樣,忽然感到一陣惻隱之心,沒有什麼明顯的原因,我對人、動物、植物、東西產生瞭憐憫。我喜歡這個解釋,這似乎出自我內心很高尚的東西。我想,這是一種不假思索想要去救助別人的行為。妮娜、娜尼、妮妮拉,管她叫什麼名字。我看到她被遺棄在沙子裡,姿勢歪歪扭扭,半張臉埋進沙裡,好像快窒息瞭,我把她扯瞭出來。這個行為沒什麼特別的,有些幼稚,好像人永遠也長不大。我決定第二天就把她還回去,我會早早來到沙灘,把她埋在埃萊娜弄丟她的位置,這樣一來埃萊娜就能自己找到她。我會和埃萊娜玩一會,對她說:“快看,在這裡有什麼,我們把她挖出來。”我這樣想著,心裡很滿意。

回到傢後,我把泳衣、浴巾、防曬霜從包裡倒瞭出來,把娃娃留在瞭包底,確保明天不會忘瞭她。我洗瞭澡,把泳衣洗幹凈晾在外面。我還做瞭一份沙拉,在陽臺上一邊吃一邊眺望大海,熔巖形成的礁石上湧出許多泡沫,一片片烏雲慢慢飄離地平線。我突然覺得自己做瞭件很糟糕的事,我是無心的,但很糟糕,就像睡著後做出來的事,在床上翻瞭個身,卻打翻瞭床頭櫃上的燈。我想,這不是出於憐憫心,不是因為我很高尚。我覺得自己像雨後樹葉上的一滴水珠,顯然受到無法避免的力量的驅使,我試著給自己找理由,但沒有理由。我心裡很亂,幾個月輕松的日子或許已經過完瞭,我害怕再次陷入凌亂的思緒中,腦海裡不斷浮現各種畫面。大海漸漸變成一條紫色的絲帶,起風瞭,天氣真是多變,氣溫驟降。埃萊娜或許還在沙灘上哭,尼娜很絕望,羅莎莉婭在沙灘上一寸寸地翻找著,一大傢人或許還和其他度假的人吵架瞭。一張餐巾紙飛走瞭,我收拾好餐具,這麼多個月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孤獨。我眺望遠方,海面上天空陰沉,大雨如瀑佈般從烏雲中傾瀉而下。

不到幾分鐘,風吹得更猛瞭,發出長長的呼嘯聲,掠過建築物,將灰塵、幹樹葉、昆蟲屍體吹進傢裡。我關上陽臺的門,拿起包坐在玻璃窗前的小沙發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把娃娃拿瞭出來,在手裡翻轉,感覺有些不安。娃娃沒有穿衣服,不知道埃萊娜把衣服丟哪兒瞭,她比我預想的重,肚子裡肯定有水。她的頭頂長著幾撮金色的頭發,胖乎乎的臉頰,藍眼睛看起來很傻,小嘴巴中間有個深色小孔。她上身很長,肚子滾圓,腿又短又粗,兩腿間有條線,一直延伸到胖嘟嘟的臀部之間。

我想打扮一下娃娃,為她買幾件衣服,給埃萊娜一個驚喜,算是補償。對於小女孩來說,娃娃意味著什麼呢?我曾經有個娃娃,她有一頭漂亮的鬈發,我很珍惜她,從沒弄丟過。她叫“咪娜”,我母親說,這名字是我起的,取自“媽咪”的尾音。小媽咪、媽咪娜、咪娜,我突然想到,這些詞是用來稱呼娃娃的,隻不過現在大傢都不這麼叫瞭。我會和咪娜做遊戲,我母親總是不太情願讓我玩一些和她身體有關的遊戲,她很快就會失去耐性,她不喜歡扮演娃娃,會笑著推脫,還會生氣。我給她梳頭、系上小絲帶、洗臉、清理耳朵、脫衣服、穿衣服,這會讓她很惱火。

但我不會惱火。小時候,我不能擺弄母親的頭發、臉頰、身體,這讓我很難過,長大後我牢記著那種感覺,因此在比安卡生命的最初幾年,我耐心地扮演著她的娃娃。她把我拉到廚房的桌子下面,那是我們的帳篷,她讓我躺下。那時我很疲憊,我記得,瑪爾塔整夜不睡覺,隻在白天睡一會兒,比安卡總是圍在我身旁,對我充滿期待。她不願意去托兒所,我把她送到托兒所的那幾次,她還生病瞭,讓我的處境更加艱難。總之,我盡量保持心平氣和,想當個好媽媽。我躺在地板上,讓比安卡給我檢查,就好像我生病瞭,比安卡喂我吃藥,給我刷牙、梳頭。有時我會睡著,比安卡還很小,不會用梳子,她拉扯我的頭發時,我會驚醒,疼得眼淚在眼睛裡打轉。

那些年我真的很沮喪,我沒法再學習,和女兒玩耍時,感受不到絲毫樂趣。我覺得自己軀體裡沒有靈魂,再也沒有欲望。瑪爾塔在另一個房間裡哭鬧,我仿佛得到瞭解脫,我站起身,有些粗暴地終止瞭比安卡的遊戲。我覺得自己沒有錯,不是我想逃避,是二女兒把我從大女兒身邊搶走瞭。“我得去看看瑪爾塔,很快回來,你等一會。”比安卡哭瞭起來。

我覺得自己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就是在類似這樣的時刻,我決定把咪娜送給比安卡。當時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可以平息她對妹妹的嫉妒。我從衣櫃上面的紙箱裡翻找出那個舊娃娃,對比安卡說:“你看,她叫咪娜,是媽媽小時候的娃娃,現在我把她送給你。”我以為比安卡會很愛她,一定會像過傢傢時照顧我一樣,照顧咪娜。但她很快就把咪娜丟在一旁,她不喜歡咪娜,更喜歡一個破佈做的醜娃娃,那個娃娃頭發是黃毛線做的,不知道是她父親從哪裡出差給她帶回來的禮物。我對此很難過。

有一天,比安卡在陽臺上玩耍,她很喜歡那個地方。剛開春,我就讓她待在陽臺上,我沒時間帶她出去,但想讓她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盡管街上會傳來車輛的噪聲,還會飄來很重的尾氣味。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看書瞭,身心疲憊,很易怒,睡眠嚴重不足,錢也總是不夠用。我發現,比安卡坐在咪娜身上,好像娃娃是個坐墊,她正在玩自己的醜娃娃。我叫她馬上站起來,她不應該這樣對待我小時候的寶貝,她真是太壞瞭,太沒有良心瞭。我真的對她說瞭“沒有良心”這句話,當時我大喊大叫,我記得自己大喊,說我錯瞭,真不該把咪娜送給她,那是我的娃娃,我要收回來。

在傢裡,大人私下會對孩子做很多事,說很多話。那時比安卡的性格就已經很冷酷瞭,她一直都是這樣抑制情感,咽下焦慮。她坐在咪娜身上說:“不,這是我的娃娃。”她吐字清晰,現在在表達自己的意願時,她也會這樣說話,就好像那是她的最後通牒。我狠狠推瞭她一把,她隻是個三歲的孩子,但我覺得她比我更強大。我從她手中奪過咪娜,她眼裡終於滿是驚恐。我發現,她把咪娜的衣服都脫瞭下來,包括小鞋子、襪子,用記號筆把咪娜全身畫得很臟。還是可以補救,但當時我覺得,已經沒法挽回瞭,那些年裡,所有一切在我眼中都無法挽回,包括我自己。我把咪娜向欄桿外扔瞭出去。

我看到咪娜飛向瀝青路面,感覺到一種無情的快感。她迅速墜下樓去時,我覺得那像個骯臟的東西。我倚在欄桿上,看著來往的車輛從她身上開過,將她碾碎,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待瞭多久。我發覺比安卡也在看,她跪在地上,額頭靠在陽臺的欄桿上。我把她抱瞭起來,她乖乖地讓我抱。我把她緊緊抱在懷中,親吻瞭很久,像要重新把她融進我的身體中去。她說:“你弄疼我瞭,媽媽,你把我弄疼瞭。”我把埃萊娜的娃娃放在沙發上,讓她肚子朝上,仰躺著。

猛烈的暴風雨在迅速移動,從海上轉移到瞭陸地上,接二連三的閃電晃得人眼花,雷聲聽起來就像裝滿炸藥的汽車爆炸瞭。在雨水飄進來之前,我急忙跑進臥室,關上窗戶,打開床頭櫃上的燈。我躺在床上,把幾個枕頭放在床頭,靠在那裡讀起書來,我在書頁上寫滿筆記,覺得自己頭腦敏捷。

讀書、寫作,一直以來都是我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式。

《暗處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