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微紅的光把我從工作拉回現實,天不下雨瞭。我花瞭點時間化妝,精心搭配好衣服,希望自己看起來是個體面整潔、無可挑剔的女人,我出門瞭。
比起星期六,星期天的人少些,沒那麼嘈雜,周末湧來的人流漸漸散去。我沿著海濱路散瞭會兒步,向飯館走去,那是一傢位於室內市場的餐廳。我遇到瞭吉諾,他穿著我在沙灘上常看到的工作服,或許剛從沙灘回來。他帶著敬意和我打瞭個招呼,想匆匆走過去,但我停下瞭腳步,他也不得不停瞭下來。
我想和人聊聊,聽聽自己的聲音,通過另一個人的在場,控制自己的聲音。我提到瞭昨天的暴風雨,問他後來沙灘上發生瞭什麼。他說刮起一陣大風,暴風雨大作,很多遮陽傘被刮走瞭。人們跑到浴場的屋簷下、水吧裡避雨,但實在太擁擠瞭,大部分人都散瞭,沙灘上空蕩蕩的。
“幸虧您早早離開瞭。”
“我喜歡暴雨。”
“書和筆記本會淋濕的。”
“你的書打濕瞭嗎?”
“有點兒。”
“你在學什麼?”
“法律。”
“還差多少門畢業?”
“還差很多,我浪費瞭很多時間。您是在大學教書嗎?”
“是的。”
“您教什麼?”
“英語文學。”
“我看到您會說很多語言。”
我笑瞭。
“其實都說得不好,我也浪費瞭很多時間。在大學裡,我每天得工作十二個小時,給所有人服務。”
我們散瞭會兒步,我放松下來,為瞭不讓吉諾窘迫,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聊著天。這時,我用旁人的眼光看著自己:我是個穿著考究的太太,而吉諾穿著短褲、背心、沙灘拖鞋,渾身都是沙子。我覺得這個情景很好玩,也有些得意,如果比安卡和瑪爾塔看到現在的我,肯定會為這事笑話我很多年。
吉諾一定和她們差不多大:身體消瘦,有點兒神經質,像個需要照顧的兒子。我青春期階段,很喜歡這種類型的男孩:瘦高、皮膚黝黑,就像瑪爾塔交的那些男朋友。一點兒不像比安卡的男朋友:他們個子小小的、金發、有點矮胖,總是比她大一點,藍色的眼睛,血管很明顯。我女兒最初交往的那些男朋友,我都很喜歡,對他們特別好,以此鼓勵他們。我想感謝他們,或許是因為他們認可瞭我女兒的美麗,還有她們的品質,讓她們擺脫焦慮,不再認為自己很醜、沒有魅力。或者說我想鼓勵他們,因為他們也將我從糟糕的心情中解救出來,讓我不再面對她們的矛盾、抱怨,需要不停安慰她們。“我很醜、很胖。”“我在你們這個年紀,也覺得自己又醜又胖。”“不,你不醜、不胖,你很漂亮。”“你們也很漂亮,你們沒註意到別人在怎麼看你們。”“他們看的不是我們,是你。”
男人充滿欲望的目光是望向誰的呢?比安卡十五歲、瑪爾塔十三歲時,我還不到四十歲。兩個小女孩的身體幾乎同時發育成熟,曲線變得柔軟。有一陣子,我一直以為路上的男人是在看我,這是二十五年來,我已經習慣去接受和忍耐的事。但後來我發現,他們貪婪的目光掠過我,最後會落到我女兒身上。這讓我很警惕,也很高興,我傷感地自嘲道:我的花季正在結束。
總之,我開始更關註自己的身體,像要挽留住已經習慣的身體,阻止它老去。當兩個女兒的朋友來傢裡時,我會打扮自己,接待他們。我們見面的時間很短,隻是在進門和離開時,他們會窘迫地和我打招呼,但我還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和舉止。比安卡會馬上把朋友帶進自己的房間,妹妹瑪爾塔也一樣,留我一個人在客廳。我希望兩個女兒有人愛,無法忍受事情不是這樣,我害怕她們會不幸福。她們身上散發著強烈、貪婪的肉欲氣息,我覺得,她們身上散發的魅力是從我的身體中抽取的。因此當她們笑著告訴我,那些男孩覺得我是位年輕、有魅力的母親,我很高興。有那麼幾分鐘,我會覺得,我們仨達到瞭一種令人愉悅的和諧。
有那麼一次,我在款待比安卡的一個男朋友時,態度可能過於輕浮。那是個十五歲的男孩,斜著眼睛看人,幾乎不說話,看起來臟兮兮的,像是很遭罪。等他走後,我叫來女兒,比安卡先進到我房裡,瑪爾塔也好奇地跟著進來瞭:
“你朋友喜歡我做的甜點嗎?”
“喜歡。”
“我本來要放巧克力的,但沒來得及,下次再說吧。”
“他說,下次你能不能給他吹喇叭。”
“比安卡,你在說什麼?”
“他就是這樣說的。”
“他怎麼能這樣說。”
“他就是這樣說的。”
我慢慢地退縮瞭,提醒自己,隻有她們希望我在場時,我才出現,隻有她們想讓我說話時,我才說話。她們需要我的,我會給她們,但我想從她們身上得到什麼呢,我從沒弄明白,到現在也不知道。
我看著吉諾,心想我要問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餐。我又想,他會編個借口,對我說聲抱歉,那就算瞭。但他隻是羞怯地說:
“我得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這樣也沒關系。”
“我也沒帶錢包。”
“是我在邀請你。”
吃晚飯的過程中,吉諾一直在沒話找話,盡量逗我笑,但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太少瞭,可以說幾乎沒有。他知道自己應該在進食間隙和我說話,避免長時間沉默。他盡力瞭,他像一隻迷路的小動物,試瞭一條又一條路。
關於自己,他幾乎沒說什麼,盡量讓我說話。但他的問題幹巴巴的,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他對我的回答並不是真的感興趣。盡管我盡力配合他,但無法避免地,我們還是很快就沒話題瞭。
一開始,他問我在研究什麼,我回答說,我在準備下學期的課程。
“關於什麼的?”
“《奧利維亞》(英國女作傢多蘿西·佈西(Dorothy Bussy)的一部作品)。”
“那是什麼?”
“是個故事。”
“很長嗎?”
他喜歡簡潔的考試,特別討厭那些要求高的教授,他們會讓你看很多書,就是為瞭讓你覺得他們的考試很重要。他嘴巴很大,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眼睛很小,像兩條縫,他邊說邊笑,手勢很多。他對《奧利維亞》一無所知,不瞭解我所熱愛的東西。我兩個女兒也這樣,在成長的過程中,她們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熱愛的東西,學瞭理科,專業是物理,就和她們父親一樣。
我聊瞭聊我的倆女兒,說瞭她們許多好話,但用瞭調侃的語氣。最後我們慢慢聊到少有的共同話題上來瞭:沙灘、海濱浴場、他的老板、度假的人。吉諾和我說,幾乎所有外國人都很有禮貌,但很多意大利遊客都傲慢霸道。他用愉快的語氣,提到那些在遮陽傘間兜售貨物的非洲人和東方姑娘。但當他開始談論尼娜和她的傢人時,我才明白,我在那間餐廳裡,和他一起正是為瞭這一刻。
他說起瞭那個娃娃,還有小女孩有多絕望。
“暴風雨後,我到處查看,一小時前我還在沙灘上找那個娃娃,但沒找到。”
“會冒出來的。”
“希望如此,尤其是為瞭小女孩的母親,女兒很生她的氣,就像這是她的錯。”
他提到瞭尼娜,言語間滿是贊賞。
“從女兒出生開始,尼娜就來這裡度假瞭。她丈夫在沙丘上租瞭一棟別墅,在沙灘上看不到,別墅在松林裡,是個很漂亮的地方。”
吉諾說,尼娜真是一個好姑娘,她讀過高中,還上過一陣子大學。
“她很漂亮。”我說。
“是的,她很美。”
吉諾和她聊過幾次,我得知,尼娜說她想重新開始學習。
“她隻比我大一歲。”
“二十五歲?”
“她二十三歲,我二十二歲。”
“和我女兒瑪爾塔一樣大。”
他沉默瞭一會,眼神有些黯淡,這讓他不再那麼賞心悅目。他突然說:
“您見過她丈夫嗎?您會讓女兒嫁給那樣的人嗎?”
我用調侃的語氣問:
“他有什麼不好的?”
他搖瞭搖頭,嚴肅地說:
“所有一切。他、他的朋友和親戚,還有他姐姐,真讓人無法忍受。”
“羅莎莉婭嗎,就是那位懷孕的太太?”
“那也能稱之為‘太太’?算瞭吧。昨天您沒給他們騰地方,我很佩服您,但以後別再那樣做瞭。”
“為什麼?”
男孩聳聳肩,不高興地搖瞭搖頭。
“他們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