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半夜時,我回到公寓。我們最後找到瞭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時間過得很快。吉諾告訴我,那位頭發花白、身材高大的女人是尼娜的母親。我還瞭解到,那位神情兇惡的老頭叫科拉多,不是尼娜的父親,而是羅莎莉婭的丈夫。我們就像在討論一部看過的電影,但還沒搞清楚人物間的關系,有時甚至連名字也叫不出。道別時,我覺得對那傢人稍微瞭解瞭些。隻是我對尼娜的丈夫知道得很少,幾乎一無所知。吉諾說,他叫托尼,一般星期六來,星期一早上離開。我明白吉諾很討厭他,不願談論他,我對那個男人也沒什麼好奇心。
吉諾很得體地等著我關上身後的大門,順著昏暗的樓梯爬上四樓後才離開。他說那些人很壞,但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呢?我進瞭屋,打開燈,看到瞭仰躺在沙發上的娃娃,她手臂伸向天花板,腿張開著,臉朝著我。那些那不勒斯人為瞭找到娃娃,把沙灘翻瞭個底朝天,還有吉諾,一直用耙子在沙子裡翻找。我在傢裡轉悠,隻聽見廚房裡的冰箱發出嗡嗡聲,整個小鎮也好像安靜下來瞭。我看著浴室鏡,發現自己眼睛很腫,臉也緊繃著。我換瞭件幹凈T恤,準備上床睡覺,盡管我毫無睡意。
我和吉諾度過瞭愉快的夜晚,但我感覺有些東西讓我很不悅。我敞開陽臺門,海上吹來涼爽的風,夜空中沒有星星。我覺得吉諾喜歡尼娜,不需要細想就能明白。這件事沒讓我感動、覺得有趣,而是讓我不悅,我的不快甚至波及尼娜,就好像她每天出現在沙灘上,吸引瞭吉諾,也奪走瞭我什麼東西。
我把娃娃拿開,自己躺在沙發上。我像往常一樣想,如果吉諾認識瞭比安卡和瑪爾塔,他會更喜歡誰。從女兒進入青春期起,我就特別喜歡把她們同大傢公認的漂亮女孩相比,可能是她們的同齡人、密友、女同學。我暗地裡覺得,這些女孩是她們的競爭對手,就好像她們漂亮、大方、聰明、充滿魅力、閃閃發光,奪走瞭屬於我女兒的某些東西,在某種程度上也奪走瞭我的某些東西。我克制自己,用慈愛的語氣說話,但心裡默默告訴自己,她們都不如我女兒漂亮,就算她們很漂亮,也是徒有其表,令人討厭。我會列舉出她們任性、愚蠢的地方,還有她們正在發育的身體的缺陷。有幾次,我看到比安卡和瑪爾塔不開心,因為她們覺得自己黯淡無光,我忍不住無情地指責起她們那些特別外向、會撒嬌、討人喜歡的朋友。
瑪爾塔大約十四歲時有個名叫弗洛琳達的女同學。盡管她和瑪爾塔同齡,但有些早熟,已經出落成瞭大姑娘,非常漂亮。在我眼中,她的一言一顰都讓我女兒黯淡無光,一想到她倆一起去上學、聚會、度假,就讓我很痛苦。我確信,隻要瑪爾塔和她在一起,就會一直被生活遺忘。
但瑪爾塔非常珍視她和弗洛琳達的友誼,她深受那女孩的吸引。我覺得將她倆分開很艱難,也有風險。有段時間,因為那種昭然的羞辱,我試著安慰瑪爾塔,總是說得泛泛,從沒提過弗洛琳達的名字。我不斷地告訴她:“瑪爾塔,你多漂亮、多可愛呀,眼神伶俐,長得很像你外婆,她很美。”但這些話沒用,她覺得自己不僅比不上朋友,也不如姐姐,沒有任何女孩有魅力,聽瞭我的話,她更沮喪瞭。她說,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是她母親。有幾次,她嘀咕說:“我不想聽你說這些瞭,媽媽,你看不到我是什麼樣的,別管我瞭,操心你自己的事兒吧。”
那時我因為情緒緊張一直胃疼,很內疚。我覺得,兩個女兒所有的痛苦,都是由於我不夠愛她們造成的,這得到瞭證實。因此我一直揪著這個問題不放,我對她說:“你真的長得很像外婆。”我用自己舉例說:“我和你一樣大時,也覺得自己很醜。我心想,我母親很漂亮,但我很醜。”瑪爾塔表現得更不耐煩瞭,她想讓我明白,我應該馬上閉嘴。
事情就是這樣,我在安慰瑪爾塔時,自己卻更沮喪瞭。我心想,不知道美貌是怎麼繼承的呢?我記得很清楚,我在瑪爾塔這個年紀時,深信母親生我時一定是通過一個厭惡的動作把我推開,就像推開眼前的盤子。我懷疑她在懷上我時,就已經開始逃避我瞭,盡管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大傢都說我和她很像。我們是有相似之處,但我覺得還是母親更好看,就算有男人喜歡我,我發現內心也無法獲得安寧。我母親釋放著一種很有感染力的熱度,而我覺得自己冷冰冰的,好像血管是金屬的。我想像她一樣,不光是鏡中或照片上的靜態模樣,而是像她那樣,無論在街道上、商店裡,還是在地鐵、纜車上,在外人的眼裡,都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場,但沒有任何復制工具,能捕捉到那種與生俱來的氣質,即便肚子裡的孩子,也無法準確復制這一點。
但弗洛琳達擁有這種氣質。一天下午,她和瑪爾塔從學校回來,外面下著雨。我看到她倆腳上穿著笨重的鞋子,走過走廊和客廳,弄得地板上都是泥點和水漬,她們卻不在意。她們倆去廚房拿瞭餅幹,開玩笑爭搶著吃,她們吃著餅幹,弄得傢裡到處都是餅幹屑。那個光艷照人的少女那麼自在,讓我內心升起瞭一種無法抑制的厭惡。我對她說:“弗洛琳達,你在自己傢也會這樣嗎?親愛的,你以為自己是誰?你現在得給我打掃,弄幹凈整個屋子後才能離開。”弗洛琳達以為我在開玩笑,但我拿來瞭掃帚、水桶和抹佈。我的表情肯定很可怕,她小聲嘟噥說:“瑪爾塔也有責任。”瑪爾塔也說:“是呀,媽媽。”但我肯定說瞭很嚴厲的話,態度堅決,不容爭辯,她倆立刻閉嘴瞭。弗洛琳達嚇壞瞭,仔細清理起地板來。
我女兒在一旁看著,之後幾天裡,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和我說話。瑪爾塔和比安卡不同,性格很軟弱,隻要語氣一變,她很快就會屈服,隻會逃避,不知道反抗。弗洛琳達慢慢淡出瞭她的生活,我時不時會問瑪爾塔,她朋友怎麼樣瞭,她會隨便嘟噥幾句,或者聳聳肩。
但我還是很焦慮,兩個女兒不註意時,我會觀察著她們,內心會產生一種復雜的情感。有時候覺得她們可愛,有時讓人討厭。有時我覺得比安卡令人討厭,這讓我很難受,後來我發現她很受歡迎。比安卡有許多朋友,男女都有,我覺得隻有我——她母親覺得她討厭,對此我很內疚。我不喜歡她輕蔑地笑,不喜歡她爭強好勝,總是想得到更多,比如說在吃飯時,她會比其他人占更多吃的,不是為瞭吃下去,而是為瞭確保不錯過任何東西,不被忽視或愚弄。我不喜歡她明知犯瞭錯卻很固執,沉默不語,不肯認錯。
我丈夫說:“你也是這樣。”或許他說得對,比安卡讓我討厭的地方,隻是側面反映出我討厭自己的地方。或許並不是這樣,事情沒這麼簡單,一切都很混亂,並且當我在兩個女兒身上發現瞭屬於我的品質時,總會覺得有些不對勁。我覺得她們不會好好利用這些品質,這是我身上最好的部分,遺傳到她們身上卻變得別扭,變成瞭滑稽模仿,這讓我很生氣,覺得羞恥。
其實仔細想想,我很愛兩個女兒身上那些陌生的部分。我感覺,我更喜歡她們身上來自父親的特征,雖然我們的婚姻很激烈地結束瞭。或許那些特征來自我們的祖先,但我對他們一無所知,又或許那是身體結合後偶然造出的東西。總之,我越靠近她們,越覺得她們的身體和我無關,我不用承擔責任。
但這種陌生的親密很罕見。她們的不安、痛苦、矛盾一直在往外冒,我心裡很苦澀,覺得這是我的錯。在某種意義上,我一直是她們痛苦的源頭,也是發泄口。她們會對我進行無聲的控訴,或大喊大叫。她們不僅對那些和我顯然相像的地方的糟糕分配感到不滿,也對那些隱蔽的、後來才能察覺到的相似之處感到氣憤。比如說身體散發的氣息,像一杯烈酒,那些讓人眩暈的東西,比如聲音裡一些很難覺察到的調子、一個小小的動作、眨眼的方式、微笑的表情、走路的步伐、微微向左傾的肩膀、手臂優美的擺動弧度。這些微小的舉動,以某種方式不經意地結合在一起,讓比安卡變得迷人,而瑪爾塔沒有,或者讓瑪爾塔變得迷人的東西,比安卡沒有。那些遺傳的東西會讓她們驕傲,或者痛苦,會引發仇恨,因為母親的力量似乎總是分配不均,從她們還在肚子裡時就已經開始瞭。
在兩個女兒看來,她們還在我肚子裡時,我就很殘酷:把一個當作親生女兒,另一個像是繼女。我給瞭比安卡豐滿的胸部,卻讓瑪爾塔胸脯平平,像個男孩。瑪爾塔不知道,自己這樣其實也很美,她穿著加襯墊的胸罩,這是讓她感到羞恥的伎倆,看著她痛苦,我也痛苦。我年輕時胸部豐滿,瑪爾塔出生後,我的胸部就癟瞭。瑪爾塔總是說:“你把最好的給瞭比安卡,把最差的給瞭我。”她就是這樣,覺得自己受瞭騙,這是她捍衛自己的方式。
比安卡的性格不是這樣,她從小就習慣和我作對。我在做事時,她會試圖發現其中的奧妙,她會用眼睛捕捉那些她覺得很奇妙的東西,試圖給我展示出她也可以做到。比安卡告訴我,她發現,我用水果刀削水果時動作小心翼翼,很精準,不會弄斷果皮。在她贊賞我的這項技能之前,我從沒意識到這一點,不知道是跟誰學的,或許,這僅僅是我對工作的態度:很有野心、極度追求精準。“把果皮削成蛇形吧,媽媽,”比安卡常常對我說,“削個蘋果,把皮削成蛇的樣子吧,拜托。”最近我在墨西哥詩人瑪麗亞·格拉的詩中讀到這樣一句話:制造流線(原文是西班牙語 Haciendo serpentinas),我很喜歡。把果皮削成蛇的形狀,讓比安卡很著迷,她覺得這是我的眾多魔法之一,現在想起這件事,我有些感動。
一天早上,比安卡為瞭展現她也能把果皮削成蛇形,把手指切出瞭個很深的傷口。她當時五歲,馬上大哭起來,手指流著血,也流瞭很多眼淚,很是失望。我嚇壞瞭,大喊大叫起來,說就不能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從來沒有自己的時間。我喘不過氣來,那時我覺得背叛瞭自己。親吻可以撫慰傷痛,但我拒絕親吻她的傷口,我想教育她,她不應該削水果,這很危險,隻有媽媽可以,媽媽是大人,隻有媽媽可以。媽媽。
兩個可憐的孩子,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現在她們孤單地生活在世界另一頭。我把娃娃放在膝蓋上,就像她在陪著我。我為什麼會拿走這個娃娃?她身上帶著尼娜和埃萊娜之間的愛意,是她們的情感紐帶。這個娃娃是明證,代表瞭一種平和、幸福的母女關系。我把娃娃放在胸前。我過去浪費、遺失瞭多少東西?那些過往又浮現出來瞭,讓我腦子很亂,全是當時的情景。我很清楚,我不想把娜尼還回去,盡管我很內疚,把她帶在身邊讓我有些害怕。我親吻她的臉頰、嘴巴,緊緊抱著她,就像埃萊娜那樣。娃娃發出咕嚕聲,像說瞭句充滿敵意的話,吐出一口褐色唾沫,弄臟瞭我的嘴唇和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