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發上睡著瞭,陽臺門敞開著。我很晚才醒,頭昏昏沉沉,骨頭像散瞭架。已經十點多鐘瞭,外面下著雨,風很大,海面波濤洶湧。我起來找娃娃,但沒看到,我很著急,就像夜裡她從陽臺跳瞭下去。我四處張望,在沙發下尋找,擔心有人潛入傢中,把她拿走瞭。我在廚房裡找到瞭她,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她在桌上坐著,我肯定是去廚房漱口和清洗T恤時,把她放在那裡瞭。
天氣很糟糕,不能去海邊。我還是下不瞭決心把娜尼還給埃萊娜,即使我今天想那麼做,也辦不到。我出門吃早餐,買報紙,還有午餐和晚餐吃的東西。
沒有陽光的日子裡,小鎮充滿瞭生氣。度假的人在購物、閑逛,打發著時間。我在靠海的路上看到瞭一傢玩具店,我想到瞭要給娃娃買些衣服,至少今天我會留著她。
我走進店裡,好像純粹是為瞭好玩,我和一位年輕的女店員說瞭幾句。她很熱情,幫我找到瞭小小的內褲、襪子、鞋子和一件藍色的裙子,我覺得尺寸應該合適。店員把幾樣衣服包瞭起來,我把東西裝進包裡,要從店裡出去時,差點撞上科拉多,就是那個神情兇惡的老頭。我之前以為他是尼娜的父親,但其實他是羅莎莉婭的丈夫。他衣冠周正,穿著天藍色外套、潔白的襯衫,打著黃領帶。他好像沒認出我,但跟在他身後的羅莎莉婭馬上認出瞭我。她穿著暗綠色的孕婦裝,朝我喊道:
“勒達太太,您好嗎?一切都好嗎,藥膏起作用瞭嗎?”
我再次感謝瞭她,說傷口已經好瞭。我高興地註意到,尼娜正往這邊走來,我的心情應該說有些激動。
在沙灘上見到的人,忽然穿著城裡的著裝出現在你跟前,會讓你感到很新奇。我感覺科拉多和羅莎莉婭像是紙板人,身體僵硬,有些變形,而尼娜像色彩柔和的貝殼,小心翼翼地將晶瑩剔透的身體收在殼內。隻有埃萊娜看起來很凌亂,她在媽媽的懷抱裡,吮吸著大拇指,盡管穿著漂亮的白色小裙子,但看起來並不整潔。一定是剛才她吃巧克力冰淇淋時,滴瞭幾滴在衣服上,她嘴裡含著大拇指,上面也有一圈黏糊的褐色口水印。
我看著小女孩,感覺有些不安。她的頭耷拉在尼娜肩膀上,流著鼻涕。我覺得包裡小衣服好像變重瞭,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告訴她們娜尼在我這裡,然而我心裡被什麼東西扯瞭一下。我假裝關切地問:
“你好嗎,小寶貝,找到娃娃瞭嗎?”
埃萊娜忽然被激怒瞭,她把大拇指從嘴裡拿出來,捏著拳頭想打我。我躲開瞭,她很生氣地把臉埋進媽媽的脖子裡。
“埃萊娜,不能這樣,人傢問你話呢,”尼娜有些不耐煩地責備她,“告訴這位太太,我們明天就能找到娃娃,今天我們要買個更漂亮的。”
小女孩搖瞭搖頭,羅莎莉婭咄咄逼人地說,偷娃娃的人真是不得好死。她這樣說,就像肚子裡的孩子也對這種冒犯感到氣憤,她有權感到不滿,甚至比尼娜更義憤填膺。但科拉多搖瞭搖頭,不贊同羅莎莉婭的想法。“一定是小孩子幹的,”他小聲說,“他們喜歡某樣玩具,就會拿走,會和父母說是偶然撿到的。”我近距離看著科拉多,覺得他一點也不老,也不像遠遠看起來那麼兇惡。
“卡魯諾的孩子可不是這樣。”羅莎莉婭說。
“他們故意對我使壞,都是他們的母親教的。”尼娜忍不住說,方言口音比平時更重。
“托尼打瞭電話,幾個孩子什麼都沒拿。”
“卡魯諾說謊。”
“如果真是那樣,你也別說出來,”科拉多責備她說,“如果你丈夫聽到你這樣說,會怎麼做呢?”
尼娜看著瀝青路面,滿臉怒容。羅莎莉婭搖瞭搖頭,看向我,想尋求理解。
“我丈夫人太好瞭,您不知道,這可憐的閨女流瞭多少淚,還發燒瞭,我們被害慘瞭。”
我隱約覺得,他們覺得是卡魯諾傢人幹的,就是坐摩托艇來的那傢人。他們自然而然地認為,卡魯諾一傢想通過折磨小女孩來折騰他們。
“孩子呼吸不順暢,寶貝兒,擤擤鼻子。”羅莎莉婭對埃萊娜說,同時做瞭個手勢,像是在下命令,想要紙巾。我捏著手提包的拉鏈扣,拉開到一半突然停瞭下來,我害怕他們看到我買的東西,問我問題。羅莎莉婭的丈夫迅速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她給埃萊娜擦鼻子時,小女孩掙紮著,腳踢來踢去。我重新拉上拉鏈,確保手提包完全合上。我不安地望著女售貨員,心裡很害怕,我覺得自己很蠢,很生自己的氣。我問尼娜:
“孩子燒得厲害嗎?”
“低燒,”尼娜回答,“關系不大。”她好像要向我展示埃萊娜現在很好,擠出一個微笑,試著把女兒放在地上。
小女孩在拼命抵抗,不願下地,緊緊抱著母親的脖子,像是懸在空中,尖叫著,每次隻要碰到地面就會蹬腿。尼娜身體前傾,保持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她手抱著女兒的腰,想把她從身上拉下來,還得當心不被踢到。我覺得她在耐心、煩躁、理解和想哭之間搖擺。我在沙灘上看到的幸福安寧去哪兒瞭?
我知道,讓外人看到自己這樣的處境,會很難堪。很明顯,尼娜已經安撫女兒好幾個小時瞭,但沒用,她已經筋疲力盡。她們從傢裡出來時,尼娜給女兒穿上漂亮的裙子和小鞋子,想掩蓋她的憤怒。她自己也穿著精致的酒紅色裙子,看起來光彩照人,她把頭發挽起來,耳環掠過線條分明的下頜,在修長的脖頸上擺動。她想體面一點,對抗壞心情。她看著鏡子,想看到在生下這個孩子前自己的樣子。現在她不得不永遠背負這個重擔,但這有什麼用呢?
我想,很快她就會叫喊,扇女兒耳光,會嘗試突破羈絆。然而那種束縛變得越來越堅固,她的懊悔會讓她感覺很屈辱,在公共場合表現出她不是溫柔的母親,一點兒也不像教會和宣傳冊子裡說的。埃萊娜一邊哭,一邊尖叫,很煩躁地踢騰著腿,就像玩具店門口爬滿瞭蛇。這個小人兒,像是由不可思議的活性材料做成的,她不想自己站在地上,想要黏著母親。女兒很警惕,她知道尼娜已經厭煩瞭,從來小鎮前精心打扮的方式,還有她年輕叛逆的氣息、對美的刻意追求,女兒都能感受到這一點,因此她緊緊抱著尼娜。我想,娃娃丟瞭是個借口,女兒怕的是母親逃走。
或許尼娜也意識到瞭這一點,或者隻是受不瞭瞭。她突然用方言厲聲說:“別煩人瞭。”狠狠拉瞭女兒一下,把她重新抱好,“夠瞭,我不想再聽見你哭,明白嗎,我再也不想聽到瞭,不許使性子瞭。”尼娜用力往前扯瞭一下埃萊娜的衣服,蓋住她的膝蓋。顯然尼娜本想打她,而不是整理她的衣服,但尼娜很快回過神來,臉上露出自責的神情,又說起標準的意大利語來。她有些勉強地說:
“抱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瞭,她一直折騰我。她父親離開瞭,隻能朝我發脾氣。”
羅莎莉婭嘆瞭口氣,把孩子從尼娜懷中接瞭過來,溫柔地說:“來姑媽這裡。”這次埃萊娜沒有反抗,乖乖地聽瞭話,還摟住瞭羅莎莉婭的脖子。她故意做給母親看,或許她很確信,這個沒有孩子的女人,這個懷孕的身體,會給她安全感。孩子一般都很喜歡還沒出生的小生命,卻不太喜歡剛出生的嬰兒。姑媽這時更寬容,會把她抱在大胸脯間,讓她坐在自己的肚子上,就像在安全椅裡,保護她,讓她躲過壞媽媽的怒火。媽媽沒有看好她的娃娃,甚至弄丟瞭。埃萊娜表現得特別依賴羅莎莉婭,想暗地裡告訴尼娜:姑媽比你好,媽媽,姑媽更好。如果你還這樣對我,我會永遠和姑媽在一起,再也不要你瞭。
“行吧。這樣我就能休息一會兒瞭。”尼娜說,臉上有些不悅,上唇滲出一層汗。她對我說:“有時真是沒法子。”
“我理解。”我說,想表示對她的支持。
羅莎莉婭抱著孩子,插嘴說:“這丫頭真會害人啊。”她不停親吻埃萊娜,發出很響的吧唧聲,溫柔地對埃萊娜說:“小寶貝,小可愛,小乖乖。”她希望像我們一樣,進入瞭母親的行列。她已經等待太久瞭,早學會瞭扮演這個角色。尤其在我面前,羅莎莉婭想展現出她比弟妹更懂得安撫埃萊娜,就像現在,她把埃萊娜放在地上說:“乖乖的,讓媽媽和勒達太太看看,你多乖啊。”小女孩沒說話,靠著羅莎莉婭站著,吮吸著大拇指,看起來很崩潰。羅莎莉婭滿意地問我:“您女兒小時候怎麼樣,和這個小寶貝一樣嗎?”我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想羞辱、推翻她,擺脫她。我說:
“我記不太清瞭。”
“不可能,怎麼會忘記孩子的事?”
我沉默瞭片刻,平靜地說:
“我離開瞭她們。當時大女兒六歲,小女兒四歲,我拋下瞭她們。”
“您說什麼,那她們是和誰一起長大的?”
“和她們的父親。”
“您再沒見過她們瞭嗎?”
“三年後,我把她們要瞭回來。”
“很難過吧,為什麼呢?”
我搖瞭搖頭,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特別累。”我說。
這時我看向尼娜,她看著我,就像從來沒見過我:
“有時候,逃走是為瞭活下去。”
我對她微笑瞭一下,指著埃萊娜說:
“算瞭吧,什麼都別給她買,沒用的。娃娃會找到的,再見。”
我向羅莎莉婭的丈夫點瞭點頭,他臉上似乎又浮現出那種兇狠的表情,我走出瞭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