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很生自己的氣,我從沒和人說起過人生中的那段時光,即使在姐妹面前也沒說過,甚至在自己面前,也沒有承認過。有幾次,我試著跟比安卡和瑪爾塔提起這件事,有時兩個孩子一起,有時是單獨聊。她們默默聽我說,有些心不在焉,她們說什麼都不記得瞭,就談起其他事情來。我前夫去加拿大工作前,有時會提起這件事,發泄他的怨氣和不滿。但他是個聰明的男人,很敏感,他覺得不應該舊事重提,會很羞恥,也會很快改變話題。我尤其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向外人坦白自己的事?他們距離我的生活那麼遠,絕不可能理解當時我為什麼這麼做,這時他們一定在背後說我的壞話。我受不瞭這一點,無法原諒自己,我覺得自己徹底暴露瞭。
我在廣場閑逛,想讓心情平靜下來。但我說過的話,不斷在耳邊回響,羅莎莉婭責備的表情和話語、尼娜閃爍的眼眸都讓我無法平靜,甚至更惱火。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她倆都是無關的人,假期結束後,我不會再見到她們,但這沒用。我意識到,如果說這種想法讓我重新拉開和羅莎莉婭的距離,對尼娜卻起不瞭任何作用。尼娜當時的眼神很震驚,她忽然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瞭,但還在留意我:她忽然向後退縮,就像在尋找一個遙遠的位置,在瞳孔深處,可以安全地註視我。尼娜迫切想和我拉開距離,這讓我很受傷。
我有些厭煩地走在賣各種東西的小販間,腦子裡浮現出尼娜的影子,是這些日子裡我看到她的樣子。她有時候背對我站著,在充滿青春氣息的大腿、手臂和肩膀上塗抹防曬霜,動作很慢,很仔細。最後她轉過身子,盡力把防曬霜塗在夠得著的地方。有時我真想站起來,對她說,讓我來幫你擦,就像我小時候想幫母親那樣,或者像以前我時常幫兩個女兒抹防曬霜。我突然意識到,時間一天天過去,盡管不是有意的,但我已經從遠處帶著反復無常、充滿矛盾的心理,把尼娜卷入瞭我的情緒之中,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但的確是我能強烈感受到的。我當時不由自主,想用生命中一段晦暗的時光回擊羅莎莉婭說的那些話,讓她震驚。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為瞭嚇唬她,我覺得她是個討厭、陰險的女人。但實際上,我隻想找個機會和尼娜一個人談談這些事,我會謹慎措辭,希望她能懂我。
天很快又下起雨來,我不得不到有頂棚的市場去避雨。那裡充斥著很濃的魚腥味,還有羅勒、牛至和甜椒的味道,那些濕淋淋的大人孩子笑著從我身邊擠來擠去。我很不舒服,市場裡的氣味讓我反胃,我覺得四周更熱瞭,身體發燙,流瞭很多汗。外面的大雨,時不時吹進來陣陣涼風,讓我身上的汗水變得冰冷,我感到一陣陣眩暈。我在門口找瞭處位置,人群把我擠來擠去,大傢看著大雨像瀑佈般傾瀉而下。那些孩子尖叫著,交織的雷聲和閃電讓他們又興奮又害怕。我幾乎站在門檻上,想要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
最終來說,我到底做瞭什麼可怕的事呢?很多年前我是個迷失的年輕女人,這是事實。青春的希望似乎已經燃燒殆盡,我覺得自己在迅速倒退,回到我母親、奶奶的處境,成為那些沉默、易怒的女人中的一員,我正是來自她們。我錯失瞭良機,但依然野心勃勃,身體很年輕,無法平息對一個個計劃的幻想。我覺得自己充滿創新的欲望,我被大學的現實、復雜的人際關系排擠在外,已經沒機會做出一番事業。我很憤怒,感覺我故步自封,沒有機會證明自己,內心很崩潰。
那時發生瞭一些令人不安的小插曲,既不是平常痛苦的表現,也不是象征性的破壞行為,而是更深層的東西。現在這些事不分先後、雜亂地浮現在我腦中。比如,我回想起一個冬日午後,我在廚房裡學習,那幾個月我一直在寫一篇文章,盡管很短,但沒法收尾。我思路不是很清晰,湧現出許多的假設,我擔心鼓勵我寫這篇文章的教授也不會願意幫我發表,我害怕他把文章打回來。
瑪爾塔就在我腳邊,在桌子底下玩耍,比安卡坐在我身旁,模仿我的姿勢和表情,假裝讀書寫字。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或許是比安卡和我說話時,我沒回答她,或許她隻是想玩,那段時間她有些暴力。我正在專心斟詞酌句,總覺得找不到合適、通順的詞語。突然間我挨瞭一耳光。
這個耳光不是很重,比安卡隻有五歲,不會真的打疼我。但怒火一下子就上來瞭,我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就像一根很銳利的黑色鐵絲,一下切斷瞭我本來就很渙散的思路。無論如何,我的思緒早已飄離瞭我們所在的廚房,遠離瞭正在灶臺上咕嚕作響、為晚餐準備的肉醬,遠離瞭那臺鐘表,它一刻不停地向前走著,隻留下少許時間,讓我用在想做的研究創作上,讓我得到認可、職位和自己的錢。我不假思索,扇瞭比安卡一巴掌,沒有太用力,隻是用指尖打瞭她的臉。
“你不許再這樣做。”我假裝用教訓的口吻說。她笑瞭,又想打我,以為我終於和她一起玩瞭,但我搶先又給瞭她一下,比之前重一點。“看你還敢不敢,比安卡。”這次她的笑聲很嘶啞,眼神有些困惑,我又打瞭她,仍然繃緊瞭手指,用指尖打她,一遍又一遍,“不準打媽媽,永遠都不能打。”終於她明白我不是在玩,大哭瞭起來。
我手指上沾著比安卡的眼淚,繼續打她,動作很慢。我控制著自己,但間隔時間越來越短,非常果斷,已經不是為瞭教育她,而是真正的暴力。雖然我很克制,卻是真正的暴力。“出去。”我對她說,語調一直很平穩,“出去,媽媽得工作。”我態度堅決,抓著她的一隻胳膊,把她拖到走廊上,她一邊哭一邊尖叫,仍想打我。我把她扔在走廊,一下關上身後的門,我說:“我不想再見到你。”
門上有塊很大的磨砂玻璃。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或許關門時太用力瞭,門關上時發出巨大的聲響,玻璃碎瞭。比安卡睜大瞭眼睛,她在空蕩蕩的門框另一邊,看起來那麼小,已經不哭喊瞭。我驚異地望著她,我到底在做什麼,我被自己嚇到瞭。她沒有受傷,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繼續默默地流眼淚。我努力不去回想那時的情景:瑪爾塔拉著我的裙子,比安卡在走廊裡,在破碎的玻璃中間盯著我。想到這些,我就冒冷汗,喘不過氣。現在我在市場門口,渾身都是汗,呼吸困難,無法控制心跳的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