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我回傢瞭,劣質葡萄酒讓我的頭很暈。我路過酒吧時,看見喬瓦尼和他的幾個朋友坐在外面乘涼,他看到我就站瞭起來,向我打瞭招呼,他舉著酒杯,好像在邀請我加入。我沒有回應他,這很不禮貌,但我沒有任何歉意。
我很不開心,渾身像散架一樣,感覺自己像一堆人形的灰塵,一整天都被風刮著,此刻仍懸浮在空中,隨風飄散,沒有自己的形狀。我把包扔在沙發上,沒打開陽臺門,也沒有打開臥室窗戶。我去廚房倒瞭點水,在水裡加瞭幾滴安眠藥,其實這種情況極少,我隻有在很不舒服情況下才會用安眠藥。我喝水時,註意到瞭坐在桌上的娃娃,想起瞭包裡的小裙子,感到很羞愧。我抓起娃娃的頭,把她拿到客廳,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把她肚子朝下放在懷裡。
她的樣子很可笑,大屁股,挺直的背。“我們來看看,這些衣服適不適合你。”我大聲說道,充滿怒氣。我從包裡拿出小裙子、內褲、襪子、鞋子。我拿著衣服在她身後比畫瞭一下,尺寸合適。明天我會直接去找尼娜,告訴她:“昨晚我在松林裡找到瞭娃娃。你看,今早我還給她買瞭衣服,這樣你和女兒就可以一起玩兒瞭。”我嘆瞭口氣,很不開心。我把所有東西都放在沙發上,正準備起身時,發現娃娃嘴裡流出瞭深色液體,弄臟瞭我的裙子。
我查看瞭一下她帶小孔的嘴唇。我用手摸瞭一下,發現嘴唇部分的材料比她身體其他部位柔軟。我輕輕地把她的嘴唇撐開,那個洞更大瞭,娃娃露出瞭微笑,向我展示牙齦和乳牙。我覺得一陣厭惡,馬上合上她的嘴,使勁兒搖晃她。我聽到瞭她肚子裡的水聲,想象著她肚子裡的臭水,混合著沙子的死水。這是你們母女倆的事,我想,我為什麼要幹涉呢。
晚上,我睡得很沉。早上起來,我把在海邊用的東西、書、筆記本、小裙子、娃娃放在包裡,開車去瞭海灘。在車裡,我放瞭大衛·鮑伊的一張老專輯,一路上我都在聽《出賣世界的人》這首歌,這是我年輕時候經常聽的。我穿過松林,雨後的空氣濕潤又涼爽。在樹幹上,時不時會看到印有埃萊娜照片的傳單,我有點兒想笑,也許那個壞脾氣的科拉多會給我很慷慨的獎勵。
吉諾很客氣,我很高興見到他。他已經把躺椅放在陽光下曬幹瞭,他陪我走到遮陽傘下,堅持要幫我拿包,但他說話時從來沒有用親密的語氣。他是個聰明、謹慎的男孩,需要有人幫助他,督促他完成學業。我開始讀書,但心不在焉,躺椅上的吉諾也拿出瞭課本,他對我微微一笑,似乎在強調我們之間的共同點。
尼娜還沒來,埃萊娜也不在。前一天發傳單的那些孩子都在沙灘上,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姐夫妯娌,所有親戚都陸陸續續來瞭。快到中午瞭,羅莎莉婭和科拉多也來瞭,羅莎莉婭走在前面,她穿著泳衣,驕傲地袒露著顯眼的肚子。她在飲食方面很不在意,但很自在地挺著肚子,從不抱怨。科拉多走在後面,他穿著背心、短褲、拖鞋,步伐遲緩。
我又感到煩躁不安,心跳有些加速。很明顯,尼娜不會來海灘,也許孩子生病瞭。我緊緊盯著羅莎莉婭,她臉色陰沉,從沒朝我這邊看一眼。我看向吉諾的方向,也許他知道些什麼,但我發現他的位置是空的,書還打開著,放在躺椅上。
我看到羅莎莉婭離開遮陽傘,邁著八字步,獨自一人走向海邊。我朝她走去,她看到我並不高興,毫不掩飾她的情緒,隻簡短地回答瞭我的問題,一點兒都不客氣。
“埃萊娜怎麼樣瞭?”
“感冒瞭。”
“發燒瞭嗎?”
“有一點。”
“尼娜呢?”
“尼娜當然和她女兒在一起。”
“我看到瞭傳單。”
她一臉不悅。
“我告訴我弟,這根本沒用,真他媽是浪費時間。”
她用意大利語說出瞭這句粗話。我想告訴她,是的,這沒用,真他媽是浪費時間,娃娃在我這兒,現在我要把它還給埃萊娜。但她那冷淡的語氣打消瞭我的念頭,我不想告訴她,也不想告訴這個傢族裡的任何人,娃娃在我手裡。今天我聽到他們的聲音,不再覺得是在欣賞一場節目,他們勾起我對過去的憂傷回憶,讓我想起童年在那不勒斯的生活。我感覺他們屬於我現在的生活,時不時會讓我跌倒、沼澤一般的生活。他們就像我小時候逃離的那些親戚一樣,我無法忍受他們,他們卻緊緊抓住瞭我,我把這一切都藏在心底。
生活有時候在重復,很有諷刺性。從十三四歲起,我就渴望能成為體面的資產階級,說一口標準的意大利語,過上一種有文化、深思熟慮的生活。那不勒斯似乎像會淹沒我的浪潮,我覺得這個城市不存在我希望的生活,除瞭我小時候熟悉的暴力、粗俗、慵懶、虛情假意的生活,或者努力掩飾自己的可憐處境。我不相信,這座城市還有其他生活,我根本都沒有費力尋找,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我就像個被燒傷的人,尖叫著逃跑瞭,撕下被燒傷的皮膚,堅信自己撕掉瞭燒傷本身。
我遺棄兩個女兒時,最擔心的是詹尼出於懶惰、報復或者需要,把比安卡和瑪爾塔帶到那不勒斯,托付給我母親和親戚。我當時很焦慮,簡直快窒息瞭。我想,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已經逃出來瞭,卻讓兩個女兒回到那裡。兩個女兒會慢慢沉入那口黑井之中,我來自那個地方,她們會呼吸到那裡的空氣,吸收那裡的語言、行為和特征,那是我在十八歲離開這座城市去佛羅倫薩學習時,從自己身上抹去的東西。當時對我來說,佛羅倫薩是個遙遠、陌生的地方。我對詹尼說,你怎麼辦都可以,但不要把她們托付給那不勒斯的親戚。詹尼沖我大喊,他說那是他的女兒,他想怎樣就怎樣,如果我離開瞭,就沒有權利插嘴。事實上,他把兩個女兒照顧得很好,但工作太忙或被迫出國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她們送到我母親的傢裡,帶到我出生的房子裡,那是以前我為獲得自由與父母激烈爭吵的地方,詹尼好幾個月都讓她們待在那裡。
我受到瞭往事的沖擊,很懊悔,但我並沒有回頭。我在很遠的地方,似乎變成瞭另一個人,終於成為瞭自己。我最後讓兩個女兒經歷故鄉帶來的傷痛,那也是我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我母親很好,為瞭照顧她們,把自己弄得很虛弱,但無論是對於照顧孩子,還是其他事,我都沒對她表示過感謝,我把內心對自己的憤怒發泄在她身上。後來,我把兩個女兒帶回佛羅倫薩時,指責她給孩子帶來瞭糟糕的影響,就像她對我的影響一樣,這真是毫無依據的指責。她非常難過,反應激烈,為自己辯護,不久就去世瞭,也許是心痛而死。在她去世前不久,她對我說瞭最後一句話,是用方言斷斷續續說的:我有點冷,勒達,我太害怕瞭。
我對她大吼過多少次,我連想都不敢想。我希望——既然我已經回傢瞭——我女兒隻能依靠我。有時我甚至覺得是我一個人創造瞭她們,我不再記得任何關於詹尼的事:不記得任何親密的身體接觸,也不記得他的腿、胸脯、性器、味道,就好像我們從未觸碰過對方。他去瞭加拿大後,這種感覺更強烈瞭。在我看來,我一個人養育瞭兩個女兒,在她們身上,無論好壞,我隻看到瞭自己的影子,我遺傳給她們的女性特質。我越來越焦慮,有幾年比安卡和瑪爾塔在學校成績很差,她們顯然迷失瞭方向。我逼迫她們,督促她們,折磨她們。我對她們說,你們以後到底想幹什麼,想去哪兒?你們想倒退回去嗎,自甘墮落,讓我和你們的父親所有努力都白費,變得像你們的外婆那樣,隻上到小學。我情緒低落,對著比安卡嘟噥著說:“我和你的老師談過瞭,你讓我很難堪。”我看到她們倆都不好好學習,覺得她們越來越傲慢無知,我確信,她們會在學習上,在所有事上一事無成。有段時間,我知道她們開始用功瞭,我才松瞭一口氣,漸漸地,她們在學校裡成績越來越好,不會步我傢上輩女性的後塵,我感覺那些陰影才逐漸消失。
可憐的媽媽,她到底給兩個孩子帶來瞭什麼糟糕的影響呢?其實什麼也沒有,隻有一點方言。多虧瞭她,比安卡和瑪爾塔才會模仿那不勒斯語調,還有一些表達方式。她們心情好時會笑話我,很誇張地學我的口音,甚至從加拿大給我打電話時,也會模仿我。她們毫不留情地嘲笑我說任何語言都會流露的方言調子,或嘲笑我用意大利語來表達某些那不勒斯話。真他媽是浪費時間。我對羅莎莉婭微笑,想找點話說,即使她很無理,我也要假裝出有禮貌的樣子。是的,我的兩個女兒羞辱我,尤其是在我說英語時,她們為我的口音感到羞恥。我們一起出國時,我意識到瞭這一點,但英語是我的工作語言,我覺得我用得很熟練,她們堅持認為我說得不好。她們說得沒錯,事實上,盡管我已經很努力瞭,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我願意,我可以瞬間回到眼前這個女人的狀態,變得和她一樣。當然,這有些費勁兒,我母親可以從偽裝的小資產階級太太瞬間變成不幸的女人,開始無窮無盡的煩人嘮叨。我需要花費更多時間,但我可以做到。兩個女兒的確已經漸行漸遠,她們屬於另一個時代,我會在未來失去她們。
我又尷尬地微笑瞭,但羅莎莉婭沒有對我微笑,談話結束瞭。現在我對這個女人的態度搖擺不定:害怕又厭惡、悲哀又同情。我想象,她會毫不費力地生下孩子,兩個小時之內她會生出來另一個像她一樣的女人。第二天她就會恢復體力,會有大量的奶水,就像一條充沛的河流,她會回到戰場上,充滿警惕、暴力。現在我很清楚,她不想讓我見她弟媳。我想她一定認為,尼娜是個煩人精,覺得自己很精致,在懷孕期間總是抱怨,一直孕吐。對她來說,尼娜很脆弱,像水一樣容易受到各種不良因素的影響。而我坦白瞭我做的那些糟糕的事後,她不再認為我是海灘上的朋友。她想保護尼娜,讓她不受我的影響,她怕我給尼娜灌輸一些奇怪的想法。她以弟弟的名義——那個肚子很大的男人——監視著尼娜。他們都是壞人,吉諾曾告訴我。我在水裡靜靜地站瞭一會兒,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昨天和今天就像一塊磁鐵,勾起瞭我生命中的所有日子,最後,我回到瞭自己的遮陽傘下。
我想瞭想該怎麼辦,最後我決定瞭,我拿起我的包、鞋,在腰間系上一條紗巾,向松林走去,把書留在瞭躺椅上,衣服掛在遮陽傘柄上。
吉諾說,那幫那不勒斯人住在沙丘上的一棟別墅裡,在松林旁邊。我沿著松針和沙子之間的邊界走著,一邊是陽光,一邊是樹蔭。我很快就看到瞭別墅,那是一棟奢華的兩層樓,坐落在蘆葦、夾竹桃和桉樹之間,此刻蟬聲震耳欲聾。
我走進灌木叢,想找一條能通往別墅的小路,與此同時,我從包裡拿出傳單,撥打瞭上面的手機號碼。我等待著,希望尼娜能接電話。電話鈴響起,我聽到右手邊茂盛的灌木叢中傳來瞭手機的鈴聲,然後是尼娜的聲音。她笑著說:“好啦,別鬧,讓我接電話。”
我突然掛斷電話,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我看到尼娜穿著一條淺色裙子,靠在樹幹上,吉諾正在吻她。她似乎接受瞭這個吻,睜著眼睛,有些不安,但又很享受。與此同時,她輕輕推開瞭伸向她乳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