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對講門鈴響瞭,一陣急促的鈴聲傳到瞭陽臺上。

我很機械地抬起頭,看瞭看時鐘,那時是下午兩點,在這個鎮上,我沒有親近到可以在這時來敲門的朋友。我想到瞭吉諾,他知道我住在這裡,也許是他來找我,讓我給他出主意。

門鈴再次響起,聲音不那麼果斷,也很短促。我離開陽臺,拿起瞭聽筒。

“誰啊?”

“喬瓦尼。”

我松瞭口氣,他來聊聊也好,總好過我一直想著那些找不到出口的話,我按瞭開門的按鈕。我還光著腳,急忙去找瞭雙涼鞋,扣好上衣的扣子,整理瞭一下裙子,梳理瞭一下濕漉漉的頭發。房間鈴聲一響,我就打開瞭門。喬瓦尼出現在我面前,他皮膚曬得黝黑,一頭精心梳理過的白發,花哨的襯衫,藍色長褲燙得很平整,無可挑剔,鞋子也擦得鋥亮。他手裡拿著一個紙包。

“隻耽誤您一分鐘時間。”

“進來吧。”

“我看到您的車瞭,我想您肯定已經回來瞭。”

“來吧,請坐。”

“我不想打擾,但如果您喜歡吃魚,這兒有剛撈上來的。”

他走瞭進來,把紙包遞給我。我關上門,接過他的禮物,努力微笑著說:

“您太客氣瞭。”

“您吃午飯瞭嗎?”

“沒有。”

“這魚也可以生吃。”

“那我可不行。”

“那就油炸吧,可以趁熱吃。”

“我不知道怎麼清理。”

他剛才還很羞澀,現在忽然變得放肆起來。他熟悉這個房子,就徑直去瞭廚房,開始給魚開膛破肚。

“花不瞭多長時間,”他說,“兩分鐘。”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他動作熟練,取出那些一動不動的魚的內臟,刮去鱗片,仿佛要刮去它們的光澤和顏色。我想,那些朋友可能正在酒吧裡等著他,想知道他是否“得手”。我覺得我錯瞭,我不該讓他進來。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會想辦法拖延時間,等下讓那些朋友相信他的吹噓。每個年齡段的男人都有可悲之處,他們看似驕傲,其實脆弱,看似大膽,其實怯懦。現在我不太清楚是否曾經愛過他們,也許我隻是同情、理解他們的毛病。我想,無論事情進展如何,喬瓦尼都會和朋友吹噓,他在我這個外地女人面前的壯舉,盡管年齡很大,無需藥物,他還是很堅挺。

“您有油嗎?”

他熟練地煎魚,不斷地沒話找話,他很緊張,好像嘴巴跟不上思維。他贊揚瞭過去的好時光,說那時海裡的魚更多,真的很好吃。他談到瞭自己三年前去世的妻子,還有幾個孩子。他還說:

“我大兒子比您應該還大很多。”

“那可不一定,我很老瞭。”

“您說什麼啊,您看起來頂多也就四十歲。”

“不是。”

“四十二?四十三?”

“我四十八歲瞭。喬瓦尼。我有兩個女兒,都成年瞭,一個二十四歲,一個二十二歲。”

“我大兒子五十歲瞭,我十九歲就有瞭他,那時我妻子才十七歲。”

“您六十九歲瞭?”

“是的,我有三個孫子瞭。”

“您看起來很年輕。”

“隻是看起來而已。”

我打開瞭僅有的一瓶紅葡萄酒,那是我在超市裡買的。我們並排坐在沙發上,在客廳的桌子前吃著炸魚。那些魚異常好吃,我的話變得很稠密,說話的聲音讓我平靜瞭下來。我談到瞭我的工作,尤其談到瞭兩個女兒。我說,她們從來沒讓我操心,學習一直很好,考試從來都沒有不及格過,大學都以滿分的成績畢業。她們會像她們的父親一樣,成為優秀的科學傢。現在她們都在加拿大,一個是為瞭完成學業,另一個在那裡工作瞭。我很高興,我盡到瞭作為母親的責任,讓她們躲過瞭如今社會的所有風險。

我說話時,他認真聽著,時不時也說些關於自己的事。他大兒子是個測量員,妻子在郵局工作;老二是個女兒,嫁瞭個不錯的人,在廣場上有個報刊亭;三兒子最讓人操心,他不想學習,夏天開著船帶遊客四處遊玩,掙些小錢;小女兒的學習有點兒耽擱瞭,她生瞭一場大病,但現在也快畢業瞭,她會是傢裡第一個大學生。

他用很幸福的語氣談到瞭幾個孫子,都是大兒子的,其他幾個都沒有孩子。客廳彌漫著輕松愉快的氣氛,漸漸地我覺得很自在,開始對周圍的事物產生瞭一種好感,魚的味道——我們吃的是緋鯉——紅酒,海水的浮光掠影投射到窗戶上,都讓我心曠神怡。他談到瞭孫子,我也開始談起兩個女兒小時候的事。二十年前,有一次在雪地裡,我和比安卡玩得很開心。她當時隻有三歲,穿著粉紅色的滑雪服,帽子邊上有白色的絨毛,臉頰紅彤彤的。我們拖著一個小雪橇,爬上瞭山頂,我們坐在雪橇上,比安卡坐在前面,我從後面緊緊抱著她,以最快的速度向下滑,興奮得大喊大叫。到達山下後,比安卡粉紅色的衣服看不見瞭,臉頰上的紅暈也不見瞭,都被一層閃亮的冰雪蓋住瞭。我隻能看到她洋溢著幸福的眼睛,以及張大的嘴巴,她說:“媽媽,再來一次。”

我繼續聊著,腦海中浮現的隻有快樂的時刻。我懷念起過去的很多時光,她們小小的身體,渴望觸摸你、舔你、吻你、抱你,但我並不悲傷,那是一種愉快的懷念。瑪爾塔每天都會在窗前等我下班回傢,她一看見我,就會激動地打開門,馬上跑下來。她柔軟的小身體貪戀著我,跑得那麼快,我擔心她會摔倒,示意她慢點、別跑。她隻有幾歲,但行動敏捷,態度堅定。當我放下包,半跪著,張開雙臂迎接她時,她像子彈一樣撲到我身上,差點把我撞倒,我抱住她,她也緊緊抱著我。

我說,時光易逝,她們小小的身體已經發生瞭變化,隻留下記憶中的擁抱。漸漸地,她們長大瞭,長得和我一樣高,甚至超過瞭我。瑪爾塔十六歲時,就已經比我高瞭。比安卡仍然很嬌小,身高隻到我耳朵那裡。有時她們像小時候一樣坐在我腿上,一邊跟我說話,一邊撫摸我,親吻我。我覺得,瑪爾塔從小就為我擔心,她想保護我,仿佛她是大人,我是孩子。她一直為我操心,這種努力讓她變得愛抱怨,總是帶著一種強烈的不適,但這隻是猜想,我也不太確定。比安卡就像她父親一樣,性格內向,但她有時也會用生硬、幹巴巴的句子,用命令而不是請求的語氣對我說話,就好像為瞭我好,要教育我一下。我們都知道孩子是怎麼回事兒,有時他們喜歡用擁抱愛撫表達情感,有時則試圖從頭到腳改造你,重塑你,就好像覺得你長歪瞭。他們要教你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你應該聽什麼音樂,讀什麼書,看什麼電影,用什麼詞語,不應該用什麼詞語,因為那些詞已經過時瞭,沒人這麼說瞭。

“他們覺得,自己懂得比我們多。”喬瓦尼說。

“有時確實是這樣,”我說,“除瞭我們教的東西,他們還學會瞭其他東西。他們的時代永遠是另一個,不再是我們的時代。”

“他們的時代更糟糕。”

“您這麼覺得啊?”

“我們把他們寵壞瞭,他們要求太多瞭。”

“我也不知道。”

“我小時候有什麼呢?一把木槍。槍托上有個夾子,就是晾衣服的那種,槍管上有一根橡皮筋。像彈弓那樣在橡皮筋上放一塊石頭,把石頭和橡皮筋固定在衣夾上,槍上瞭膛。想開槍時,打開夾子,石頭就會射出去。”

我用喜愛的目光看著他,我的想法變瞭。現在我覺得,他是個安靜的男人,我不再覺得他上來找我,是為瞭讓他朋友以為我們倆有什麼。他隻想獲得一點滿足感,來減輕失望的打擊。他想和一個來自佛羅倫薩的女人聊天,她有一輛好車,穿著像電視上的漂亮衣服,一個人來度假。

“現在人們什麼都有瞭,他們寧肯負債,也要去買些沒用的東西。我妻子沒有浪費過一分錢,而現在的女人鋪張浪費,愛亂花錢。”

即使他抱怨眼下的社會,抱怨剛剛過去的時代,將遙遠的過去理想化,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讓我厭煩。在我看來,這也是他說服自己的一種方式,想要在飄搖不定中讓生命有枝可依,有某種東西可以把握,在跌倒時能緊緊抓住。我其實可以告訴他:我是新浪潮、新時代女性,盡量活得和你妻子不一樣,甚至可能和你女兒也不同,我不喜歡你的過去。但我和他爭論也沒什麼意義,為什麼要和他爭論呢?現在的對話雖然都是陳詞濫調,但這樣最好不過。突然,他憂傷地說:

“孩子們小的時候,為瞭讓他們安靜下來,我妻子會用小佈團蘸點糖,讓他們咂摸。”

“小糖人。”

“您也知道啊?”

“我外婆曾為我的小女兒做瞭一個,她那時候總是愛哭,沒人知道她怎麼瞭。”

“您看吧?現在的人和我們不同,他們帶孩子去看醫生,醫生給父母和孩子同時治療,覺得父親、母親、剛出生的孩子都有病。”

他還在繼續贊美過去,我想起瞭我外婆。我想,那時她一定和這個男人年齡差不多大,但她生於一九一六年,身材矮小,駝著背。我帶著兩個女兒去那不勒斯看她,像往常一樣疲憊,而且很氣憤,因為我丈夫本來應該和我一起去,但在最後一刻,他卻決定留在佛羅倫薩。瑪爾塔哭瞭,她的奶嘴不見瞭,我母親責備我,她說我讓孩子養成瞭壞習慣,讓她總叼著奶嘴。我為這事兒開始和她爭吵,她總是批評我,我受夠瞭。於是我外婆拿瞭一小塊海綿,在上面蘸瞭一些糖,把它放在一塊紗佈裡——我想是包糖果的紗佈,用絲帶把它系起來。一個小佈偶出現瞭,像穿著白色長袍的幽靈,袍子遮住瞭它的身體和腳。我看到瑪爾塔像中瞭魔法一樣平靜下來,她在我外婆的懷裡,把那個小精靈的白色腦袋含在嘴裡,停止瞭哭泣。甚至我母親也冷靜下來,她打趣說,我小時候,她一出門,隻要看不見媽媽,我就開始哭鬧,她母親以前也是用這種方法讓我安靜下來。

我笑瞭笑,喝完酒有些頭暈,把頭靠在瞭喬瓦尼的肩膀上。

“您不舒服嗎?”他尷尬地問。

“不,我沒事。”

“您躺一會兒吧。”

我躺在沙發上,他坐在我身邊。

“很快就會過去的。”

“沒什麼要過去的。喬瓦尼,我現在感覺非常好。”我溫柔地說。

我向窗外望去,天空中有一朵雲,潔白稀薄,倒映在娜尼的藍眼睛裡。她還在桌子上,圓圓的額頭,半禿的頭。我用母乳喂養比安卡,但沒給瑪爾塔喂奶,一點也沒有,她不願意吸奶,哭個不停,我很絕望。我想成為一個好母親,一個模范母親,但我的身體在拒絕。我想到瞭過去的女人,她們被太多的孩子壓得喘不過氣,我想起瞭那些習俗,能幫助她們治愈孩子,或為孩子驅魔:比如,晚上讓他們獨自待在樹林裡,或者把他們浸在冰冷的泉水裡。

“我要不要給您煮杯咖啡?”

“不瞭,謝謝,待在這兒,不要動。”

我閉上瞭眼睛。尼娜又出現在我腦海中,她背靠著樹幹,我想起瞭她修長的脖子、她的胸部、埃萊娜吮吸過的乳頭。我想起瞭她把女兒摟在懷裡,向她展示怎麼給嬰兒喂奶。我想起瞭模仿那個姿勢、動作的小女孩。是的,在假期的前幾天,那些日子很美好。我覺得,需要放大那種歡樂,減輕這幾天的焦慮,畢竟,我們最需要甜蜜的生活,即使是假的。我睜開瞭眼睛。

“您的臉又有血色瞭,剛才太蒼白瞭。”

“有時,大海會讓我很疲憊。”

喬瓦尼站瞭起來,指著陽臺,遲疑地說:

“您介意我抽支煙嗎?”

他走到外面,點瞭一支煙,我也走到他旁邊。

“這是您的嗎?”他指著娃娃問我,就好像在說一句風趣話,給自己爭取思考的時間。

我點瞭點頭。

“她叫米娜,是我的吉祥物。”

他拿起瞭娃娃,忽然有些驚訝,最後放瞭回去。

“她身體裡有水。”

我什麼也沒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就好像我身上有什麼東西,有那麼一剎那讓他感到害怕。

“您聽說瞭嗎?”他問我,“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她的娃娃被偷瞭。”

《暗處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