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強迫自己學習,看瞭大半個晚上的書。從青春期開始,我就學會瞭自律:將腦子裡的想法趕走,馴服痛苦和屈辱,把焦慮放在一邊。

我到快凌晨四點時才停下來,我的背又開始痛瞭,就是松果砸到的地方。我上床一直睡到瞭九點,起床後在陽臺上吃早餐,眼前是隨風搖曳的大海。娜尼一直在外面,坐在桌子上,她的衣服有些潮,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她好像動瞭動嘴唇,伸出瞭紅色的舌尖,仿佛在和我玩遊戲。

我不想去海灘,甚至不想出傢門。如果出去,我就不得不路過酒吧,會看到喬瓦尼和他的朋友在那裡聊天。我很厭煩,但我覺得要盡快解決娃娃的事。我憂傷地看著娜尼,撫摸著她的臉頰,要失去她的悲傷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強烈瞭。我腦子很亂,有時我覺得埃萊娜可以沒有娃娃,但我不能失去她。除此之外,我太大意瞭,沒有把她藏起來就讓喬瓦尼進瞭公寓。我第一次想到瞭結束假期,今天或者明天就走。我又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太小題大作瞭吧,我計劃逃跑,好像我偷瞭個孩子,而不是娃娃。我把餐桌收好,洗漱完,仔細地化好妝,我穿瞭一件漂亮裙子,走瞭出去。

鎮上今天有集市,廣場、主幹道、街道和小路上密密麻麻地擺著貨攤,像迷宮一樣。鎮子裡禁止汽車通行,外面的路上就像大城市一樣擁堵。我擠在人群裡,周圍大部分都是女人,都在翻找各式各樣的商品:衣服、夾克、大衣、雨衣、帽子、鞋子、小飾品、各種傢居用具、真假古董、植物、奶酪、香腸、蔬菜和水果,還有畫著海景的粗鄙的畫、藥效神奇的草藥瓶。我喜歡集市,尤其是那些賣舊衣服和現代大小工藝品的攤位,我什麼都買:舊衣服、襯衫、褲子、耳環、胸針、小擺件。我在一堆破舊的東西裡翻找,看到瞭水晶鎮紙、舊熨鬥、劇院看戲用的望遠鏡、金屬海馬、那不勒斯咖啡壺。我正在看一根閃閃發光的帽針,長而鋒利,帶有漂亮的深琥珀色手柄,我的手機響瞭。我想可能是女兒打來的,雖然她們不太可能在這個點給我打電話。我看瞭看顯示屏,不是她們任何一個的名字,而是一個我似乎認識的手機號碼,我接瞭電話。

“是勒達女士嗎?”

“是我。”

“我是那個丟瞭娃娃的女孩的母親,那個……”

我很驚訝,非常不安,但也很高興,我的心開始狂跳。

“您好,尼娜。”

“我想知道這是不是您的號碼。”

“是我的。”

“昨天,我在松林裡看到您瞭。”

“我也看見您瞭。”

“我想和您談談。”

“好吧,什麼時候?”

“現在。”

“我在鎮子的集市上。”

“我知道,我跟著您走瞭十分鐘,但人太多瞭,我一直追不上您。”

“我在噴泉附近,這兒有個賣舊貨的攤位,我在這裡等您。”

我用手指按住胸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我隨手翻瞭翻眼前的舊貨,很機械地拿起一件來看看,但我毫無興趣。尼娜出現在瞭人群中,她推著小車,埃萊娜坐在裡面。她時不時地用手抓住她丈夫送的那頂大帽子,以防被海風吹走。

“早上好,”我對小女孩說,她眼神黯淡,嘴裡含著奶嘴,“燒退瞭嗎?”

尼娜替女兒回答:

“她很好,但不肯罷休,想要她的娃娃。”

埃萊娜把奶嘴從嘴裡拿出來說:

“娃娃該吃藥瞭。”

“娜尼生病瞭嗎?”

“她肚子裡有個孩子。”

我有些忐忑地看著她:

“孩子生病瞭嗎?”

尼娜有些尷尬地接過話,笑著說:

“這是個遊戲。我嫂子在吃藥,她也假裝給娃娃吃藥。”

“所以娜尼也懷孕瞭?”

尼娜回答:

“姑媽和娃娃都要生孩子瞭,對吧,埃萊娜?”

尼娜的帽子飛走瞭,我幫她撿瞭起來。她頭發紮在頭頂,臉看起來更漂亮瞭。

“謝謝,刮風的時候真不能戴帽子。”

“等等。”我對她說。

我仔細幫她調整好帽子,用琥珀色的帽針把帽子固定在她的頭發上。

“這樣就不會掉瞭。但要小心,別讓孩子碰到,回傢後消消毒,別針太尖瞭,很容易劃傷皮膚。”

我問貨攤的老板帽針多少錢,尼娜想付錢,我拒絕瞭。

“隻是個小玩意兒。”

後來我們開始用“你”相互稱呼,是我請求她不要用尊稱瞭。她開始不願意,說那樣很不妥,但後來還是接受瞭。她抱怨那幾天很累,孩子特別黏人。

“來吧,寶貝,把奶嘴收起來吧,”她說,“別讓勒達阿姨笑話,好不好?”

談到女兒時,她情緒有點激動。她說,自從埃萊娜丟瞭娃娃後,就倒退回小時候的狀態,想被人抱著,或者待在嬰兒車裡,甚至又開始用奶嘴。尼娜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她把嬰兒車推向瞭花園。她嘆瞭口氣說,她真的很累,她強調瞭“累”這個字,想讓我感受到,這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疲憊。突然,她笑瞭起來,但我明白,她的笑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心裡不舒服。

“我知道,你看見我和吉諾在一起瞭,但不要誤會瞭。”

“不會的。”

“是啊,我知道你不會。那天一看見你,我就在想,我要成為和那位女士一樣的人。”

“我有什麼特別的?”

“你很美,很文雅,懂得很多事情。”

“我什麼都不懂。”

她用力地搖搖頭。

“你很自信,很果斷,什麼都不怕,從你第一次來沙灘那一刻,我就知道瞭。我看著你的方向,希望你也能看向我,但你從來沒看過來。”

我們在花園的小路上走瞭一會兒,她又談到瞭松林,談到瞭吉諾。

“你那天看到的,並不能說明什麼。”

“現在別說假話瞭。”

“但事實就是這樣,我把他推開瞭,嘴巴也緊緊閉著。我隻是想回到以前,假裝自己是個小女孩。”

“埃萊娜出生時,你多大瞭?”

“十九歲,現在她快三歲瞭。”

“也許你太早當母親瞭。”

她用力搖頭,想否認這一點。

“有瞭埃萊娜,我很開心,對一切都很滿意,隻是這些天,發生瞭很糟糕的事。如果我發現是誰讓孩子遭罪⋯⋯”

“你會怎麼做?”我問她,語氣裡有一絲諷刺。

“我自有打算。”

我撫摸瞭一下她的手臂,仿佛要讓她平靜下來。在我看來,她在盡力模仿她傢人的語氣和表達方式,為瞭更有說服力,她甚至加重瞭那不勒斯調子,我心裡升起一種柔軟的東西。

“我很好。”她重復瞭好幾次,並告訴我,她是怎麼愛上她丈夫的。他們是在迪廳認識的,當時她才十六歲。他很愛她,也很愛他們的女兒,她又有些神經質地笑瞭起來。

“他說,他的手可以抓住我的乳房,尺寸剛剛好。”

我覺得這句話很粗俗,就說:

“如果他像我一樣,看到你和吉諾在一起,會怎樣呢?”

尼娜變得嚴肅起來。

“他會殺瞭我。”

我看著她,看著那個孩子。

“你希望我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可能隻想和你聊聊天。在海灘上看到你時,我想坐在你的遮陽傘下,一直和你聊天,但那樣你一定會感到無聊,因為我很笨。吉諾告訴我,你是大學教授。高中畢業後,我註冊瞭文學系,但隻通過瞭兩門考試。”

“你不工作嗎?”

她又笑瞭起來。

“我丈夫在工作。”

“他是做什麼的?”

她不耐煩地擺瞭擺手,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眼中閃過一絲敵意。她說:

“我不想談論他。羅莎莉婭正在買東西,隨時都有可能給我打電話,我就得回去。”

“她不希望你和我說話?”

她做出瞭一個生氣的表情。

“她覺得,我什麼都不該做。”

她沉默瞭片刻,有些遲疑地說:

“我能問你點私事兒嗎?”

“說來聽聽。”

“你當年為什麼離開兩個女兒?”

我想瞭想,想做出一個對她有幫助的回答。

“我太愛她們瞭,但這種愛讓我無法成為自己。”

我註意到她不笑瞭,而是仔細聽著我說的每個字。

“你有三年沒和兩個女兒見面?”

我點點頭。

“沒有她們,你感覺如何?”

“很好。整個人如釋重負,我自由瞭,身體的每一處都徹底放松瞭,我感到很滿足。”

“你不覺得痛苦嗎?”

“不,我太投入自己的生活瞭,但我這裡感覺很沉,就像肚子痛一樣。每次聽到有孩子叫媽媽的聲音,我都會心跳加劇,猛然轉身。”

“你感覺不好,也就是說,你很難過。”

“我掌控著自己的生活,當時百感交集,包括一種難以忍受的缺失感。”

她充滿敵意地看著我。

“如果你感覺很好,為什麼還要回去?”

我斟字酌句,想要解釋清楚當時的處境。

“因為我意識到,我無法創造出任何東西,能與兩個孩子相提並論。”

她突然露出瞭滿意的笑容。

“所以你回來是出於對女兒的愛?”

“不,我回來和我離開的原因一樣:出於對自己的愛。”

她又陷入瞭困惑。

“什麼意思?”

“比起和她們在一起,我覺得沒有她們時,我更沒有價值、更絕望。”

她想看穿我,用眼神穿透我的胸口、額頭,看穿我腦子裡的想法。

“你找到瞭想要的東西,但你不喜歡?”

我對她笑瞭笑。

“尼娜,我追求的東西是一團亂麻,夾雜著欲望和野心。如果我不走運,可能要花一輩子的時間,才能意識到這點,但我很幸運,隻花瞭三年時間,三年零三十六天。”

她似乎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

“你是怎麼下定決心回來的?”

“有一天早上我發現,我唯一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在兩個女兒面前削水果,削出一條蛇形果皮,當時我突然哭瞭起來。”

“我不明白。”

“如果以後有時間,我會告訴你。”

她誇張地點瞭點頭,為瞭讓我明白,她特別想聽我說。這時,她註意到埃萊娜已經睡著瞭,她輕輕取出奶嘴,用面巾紙包好,放進包裡。她的表情柔和,想讓我知道,女兒是她的心頭肉。她繼續問我:

“你回來之後呢?”

“我妥協瞭,少為自己活,多為兩個女兒著想,慢慢我就習慣瞭。”

“事情就這樣過去瞭。”她說。

“什麼?”

她做瞭個手勢,表示頭暈,也表示有些惡心。

“迷亂。”

我想起瞭我母親,我說:

“我母親用瞭另一個詞,她稱之為‘碎片’。”

她明白這個詞蘊含的情感,像個受驚的小姑娘一樣看著我。

“這是真的,你心碎瞭。你無法忍受自己,心裡有很多心事,卻說不出口。”

她又接著問我問題,這次她表情很溫和,好像在尋求愛撫。

“總之,都過去瞭。”

我想,無論是比安卡還是瑪爾塔,都沒有像尼娜這樣,堅持問我這些問題。我斟字酌句,想通過善意的謊言來告訴她真相。

“我母親為此生病瞭,但那是另一個時代的事瞭。現在即使事情沒有過去,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看到她有些猶豫,打算說些什麼,但最後放棄瞭。我感到她想緊緊抱住我,這和我的感覺一樣,這是一種感激,迫切地需要擁抱來表達。

“我得走瞭。”她說,不由自主地在我的嘴唇上吻瞭一下,動作很輕,有些尷尬。

她移開臉時,我看到瞭在她身後,在花園盡頭,有兩個人背對著貨攤和人群,是羅薩莉婭和她的弟弟——尼娜的丈夫。

我輕聲說:

“你大姑子和丈夫在那邊。”

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有些厭惡,但仍保持瞭平靜,甚至沒轉身。

“我丈夫?”

“對。”

方言這時候占瞭上風,她嘀咕著,混蛋,他媽的現在來這裡幹嗎,他本該明晚才來的。她小心翼翼地推著嬰兒車,以免孩子醒來。

“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她問。

“隨時都可以。”

她熱情地向他們揮手打招呼,她丈夫也揮手回應。

“陪我過去吧。”她對我說。

我陪她走瞭過去,這對兄妹站在路口,我第一次發現他們很像,頓時有些驚訝:同樣的身材、寬臉、粗脖子,同樣突出、肥厚的下唇。我竟然覺得他們都很美,這個想法讓我自己都很驚異:他們結實的身體,穩穩站在馬路上,就像那種耐旱的植物,習慣於汲取一點點水分就能存活。他們有著結實的外殼,像堅固的船體,我想,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們,而我不行,我隻是孱弱的尾波。我從小就很害怕這些人,有時甚至是厭惡,雖然我很自負,覺得自己過著更精致的生活,更加敏銳,但我至今依然無法欣賞他們的決心。是什麼讓我覺得尼娜漂亮,羅莎莉婭不漂亮,標準是什麼?為什麼我覺得吉諾很帥氣,而這個咄咄逼人的丈夫不好看?我看著這個懷孕的女人,似乎看到瞭黃色連衣裙裡,她肚子裡正在孕育的女兒。我想到瞭睡在嬰兒車裡筋疲力盡的埃萊娜,想到瞭那個娃娃。我想回傢。

尼娜吻瞭吻丈夫的臉頰,用方言說:“我很高興你這麼早就來瞭。”當他俯身親吻孩子時,她又補充說,“她在睡覺,別吵醒她,你知道嗎?這些天她一直都不讓我安生。”然後用手指瞭指我說,“你還記得這位太太吧,上次是她幫我們找到瞭孩子。”男人輕吻瞭埃萊娜的額頭,孩子這時滿頭大汗。他用方言說:“你確定她沒發燒瞭吧?”他起身時,我看到瞭他襯衫裡沉甸甸的肚子,他轉過身來,用方言親切地對我說:“原來您還在這裡度假啊,您真幸運,什麼事都不用做。”羅莎莉婭比她弟弟更會說話,馬上嚴肅地補充說:“這位太太在工作。托尼,她在沙灘時也在工作,不像我們隻是在玩。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勒達太太。”然後他們離開瞭。

我看到尼娜挽著丈夫的胳膊,一次也沒轉身就走瞭,她一路上有說有笑。我覺得她好像是被推著走的,在丈夫和大姑子之間,她看起來那麼單薄。我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比我和兩個女兒之間的距離還要遠。

集市外的交通一片混亂,一群群大人小孩,有的正在離開攤位,有的正在聚集過來。我找瞭人少的巷子往回走,爬上樓梯,回到我住的公寓,在最後一段臺階上,我突然感到一種緊迫感,匆匆爬瞭上來。

娃娃還躺在陽臺的桌子上,太陽曬幹瞭她的小衣服。我輕輕脫下她的衣服,讓她一絲不掛。我想起瞭瑪爾塔,小時候她總是愛把東西塞進她發現的每個洞裡,好像想把那些東西藏起來,並確信能再找到,有一次我在收音機裡發現瞭一段段生面條。我把娜尼帶進浴室,把她的頭朝下,一隻手按住她的胸口。我用力搖晃她,黑乎乎的水從她嘴裡流瞭出來。

埃萊娜在娃娃肚子裡放瞭什麼東西?當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懷孕時,我很高興,身體正在孕育生命,我想一切盡善盡美。我娘傢的女眷在懷孕後,她們的身體都會膨脹起來,盤踞在她們肚子裡的孩子就像一種漫長的疾病,會讓她們變形,在分娩後,她們也無法回到原來的樣子,而我希望懷孕時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我不再像我祖母(她有七個孩子),不像我母親(她有四個女兒),也不像那些姑姑阿姨、堂姐妹。我與眾不同,很叛逆,我想愉快地挺著肚子,享受九個月的期待時光,監督、引導我的身體,讓它適應懷孕的過程,就像我從青春期開始就嚴謹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一樣。我想象著,懷孕是我一生中最閃亮的階段。因此我保持警惕,嚴格遵照醫囑。在懷孕期間,我努力保持美麗、優雅,讓自己一直勤勞、愉快。我和肚子裡的孩子交談,讓她聽音樂,給她讀我研究的外文原文,努力用一種充滿創意的方式為她翻譯,這讓我充滿自豪。對我來說,比安卡一生出來,就已經是比安卡瞭,一個優秀的孩子,情感和血脈都經過瞭提純和升華,充滿人性和智慧,一點兒也不會讓人聯想到一個活生生的、正在成長的生命的盲目和殘酷。甚至漫長而劇烈的陣痛都沒有讓我失控,我覺得那是一種極端的考驗,讓我做好準備,控制恐懼,留下一段充滿自豪的回憶——尤其是對我自己。

我一直表現得很好,比安卡從我體內出來時,我多麼幸福啊。把她抱在懷裡那幾秒鐘,我意識到,那是我一生中最享受的時刻。現在我看著娜尼頭朝下,往水槽裡吐著混合著沙子的深色泥水。我覺得,這和我第一次懷孕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我雖然也會孕吐,但持續時間很短,很輕微。後來我有瞭瑪爾塔,她對我的身體發起瞭攻擊,迫使它輾轉反側,失去控制。

她剛開始好像不是瑪爾塔,而像是肚子裡的一塊生鐵。我的身體變成瞭帶著血腥的液體,一團黏糊糊的爛肉,裡面生長著一隻兇猛的八爪魚,沒有一點人性,它在猛烈地攫取養分,在不斷膨脹,讓我淪為沒有生命的腐質。正在吐出黑水的娜尼,和我第二次懷孕時很像。

那時我很不快樂,但我沒有意識到,小比安卡,在她順順當當地出生後,在我看來突然變瞭,奪走瞭我所有的能量、力氣和想象。我丈夫忙於工作,我想他甚至沒有註意到:他女兒在出生後變得多貪心、要求多、很討厭,但她在肚子裡時不是這樣。我慢慢發現,我沒有心力讓第二次懷孕像第一次那樣振奮。我頭腦昏沉、身體乏力,沒有任何散文、詩句、比喻、樂句、電影片段、色彩能夠馴服我肚子裡的黑暗野獸。令我真正崩潰的是:我放棄讓懷孕的體驗得到升華,第一次懷孕分娩的快樂記憶全被推翻瞭。

娜尼,娜尼,娃娃面無表情,繼續吐著臟水。你把肚子裡所有的污水都吐到瞭水槽裡,好孩子。我掰開她的嘴唇,用手指撐住,往她嘴裡灌瞭一些自來水,用力搖晃,把她的肚子裡面,還有軀幹洗幹凈。最後,我要把埃萊娜放在娃娃體內的“孩子”也弄出來。通過遊戲,我們應該從小就告訴女孩真相:讓她們自己想辦法,營造一種可以接受的世界。我現在也在玩遊戲,一個母親也是個玩遊戲的女兒,這有助於我反思。有個東西卡在娃娃的嘴裡,取出不來,我找來眉毛鉗。從這裡重新開始,我想,從這個東西開始。我應該馬上註意到這一點,從小開始,看到這個紅色的充血物,很柔軟,就是現在我用金屬夾夾住的東西。我應該接受它原本的樣子。可憐的傢夥,看起來很不成人形。這是埃萊娜塞在娃娃肚子裡的“孩子”,想讓她像羅莎莉婭姑媽一樣懷孕。我輕輕把它取出來,那是海灘上常見的蟲子,我不知道它的學名是什麼,就是在黃昏時分,那些釣魚愛好者挖一下濕沙子就能找到的蟲子,就像四十多年前,我的堂兄弟在格拉尼亞諾和加埃塔之間的海灘上釣魚時,通常會挖的蟲子。當時我入迷地看著他們,覺得有些惡心。他們抓起蟲子,作為誘餌串在魚鉤上。魚上鉤後,他們熟練地把魚從鉤子上取下來,扔在身後,讓魚在幹燥的沙灘上垂死掙紮。

我用拇指撐開娜尼柔韌的嘴唇,用鉗子小心翼翼地把蟲子夾瞭出來。我害怕所有蠕動的蟲子,對於那團血肉,卻感到一陣尖銳的痛苦。

《暗處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