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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凱瑟琳把一套備用傢門鑰匙放在一隻火柴盒裡,用膠帶綁在自己辦公桌的桌板下面。路易莎剛來斯勞部門工作時就在無意間發現瞭它們。現在,她翻出鑰匙,乘出租直奔聖約翰伍德。氣溫已經有二十幾攝氏度,明亮的陽光在玻璃和金屬表面漫無目的地反射著,足以令你想要坐進一間黑暗的房間,即使你本不想這樣做。她之前從沒來過凱瑟琳的公寓。有那麼一陣,她不禁想到,對於她、對於整個斯勞小隊,以及他們之間那份紙片般單薄、潦草書寫著日常生活的友誼而言,這次走訪意味著什麼;但大多數時候,隻要沒有坐在辦公桌前,或是在找人填補明留下的空洞時,她就讓自己不去思考,藏身在一個氣泡裡,穿行於倫敦。

那座公寓位於一棟裝飾藝術風格的大樓裡,門前圍著一圈養護得很好的樹籬。路易莎付瞭出租車費,把發票塞進兜裡。大樓的圓形邊緣和金屬框窗戶為它平添瞭一絲科幻氣息:這一度就是未來可能的樣貌。大樓裡那鋪著地磚的閃耀大堂,令她的涼鞋啪嗒作響,但這就是樓裡唯一明顯的噪聲瞭。整棟大樓簡直安靜得不自然,就好像凱瑟琳並非這裡唯一失蹤的住戶一般。路易莎真希望她自己的鄰居遭此命運。不自然的安靜在她的生活裡可並不常見。

凱瑟琳住在大樓頂層。路易莎按響門鈴,足足等瞭一分鐘才自行進門,還邊進門邊喊著凱瑟琳的名字。沒人回應。她迅速轉瞭一圈,確定屋裡沒有人。床是鋪好的,但這也不奇怪——凱瑟琳待在哪裡,哪裡就會看起來整潔許多。她絕不可能在身後留個爛攤子。客廳裡有一臺座機,但沒有用來記錄留言的便箋本;廚房墻上掛著日歷,但除瞭兩周後有一個美發師的預約,這個月內就沒有其他標註瞭。冰箱門上的一張購物清單也未透露任何信息;床頭櫃上那摞四英尺高的書倒是證明凱瑟琳是個不知疲倦的讀者,但路易莎從那些當做書簽用的碎紙片上也沒看出什麼。這裡並不是一個無菌環境——畢竟是一處居住空間,然而其中卻沒有絲毫線索,能透露公寓的主人可能去瞭哪裡。衣櫥裡滿滿當當的,就像在麥錢特-艾沃裡某部電影裡出現的一個碗櫥架。門廳的壁櫃裡有個空的行李箱。也沒看到任何凱瑟琳大概會隨身攜帶的那些東西:錢包、手機、太陽鏡、交通卡。乍看之下,凱瑟琳似乎度過瞭一個尋常的早晨:起床,像往常那樣去上班,然後那件令她沒能到達辦公室的不知什麼事,就發生在瞭半路上。但當路易莎查看洗碗機時,她發現其中擺滿潔凈而幹燥的陶器,早已冷卻到正常溫度。而且也沒看到堆在一旁、等待下一輪清洗的早餐盤。手掌摸摸燒水壺,也是冰涼的。凱瑟琳要麼是沒吃早餐就走瞭,要麼就是夜不歸宿。

“夜不歸宿的下流胚。”路易莎嘟囔著,但也不是很當真。

當然瞭,她自己昨晚同樣夜不歸宿。早上七點回到傢,還有時間沖個澡、換身衣服去上班。去年,她和明不止一次在酒吧裡共同消磨傍晚時光,並對發生在他們周遭的艷遇、對那些越到後來就越急不可耐地越來越多的邂逅評頭論足一番,還曾祝賀對方已從這場遊戲全身而退。路易莎一直謹慎地從不加“永遠”二字,因為命運是那種你絕不想去逗弄的惡犬。但無論她有沒有試探過命運,“永遠”都沒能實現。看來最終已成定局的,卻是“永不”。

夠瞭,別想瞭。她去檢查浴室。空氣很幹燥,也沒有濕毛巾。凱瑟琳有一整天或更長時間沒回來瞭。

路易莎回到客廳,盡量不去和自己的單間公寓做比較。她的住處既狹小又歪歪扭扭,還需要時刻警惕,比如或許會發生縱火事件。而這裡的每樣東西,即使沒有排成直線,至少也放在瞭各自適宜的位置,而且那些位置是經過精心籌劃才選定的。到目前為止,如此像凱瑟琳的風格。這裡沒有任何東西會讓哪個下等馬感到驚訝——或許除瞭何——他對此隻會感到無動於衷。但這並非故事的全部,隻是凱瑟琳傢居生活的表象,僅此而已。這就解釋瞭為什麼她的酒櫃裡不見紅酒存貨,冰箱裡也沒有烈酒,梳妝臺上也沒有應急用的雪莉酒。甚至傢裡一隻玻璃酒杯也沒有,連不用來喝酒的杯子也沒有。路易莎也常常沒酒杯可用,但那是因為玻璃很容易摔碎,而非她在回避什麼問題。在這裡,就是刻意為之瞭。仿佛偶然使用一隻具有暗示性的容器——哪怕裡面裝的初榨果汁,也會擾動天平的平衡,把飲酒者推進最近那傢酒吧門外的水坑裡。

於是現在,路易莎冒出一個顯而易見的想法:凱瑟琳舊疾復發瞭。路易莎知道凱瑟琳酗酒,並不是這兩位女士就此展開過什麼探討,而是由於蘭姆頻頻提及。關於酗酒,有一件事眾所知之,它可不像流感。你無法徹底擺脫它、然後繼續前進;而隻能抑制它,但願它不會死灰復燃。這就意味著可能發生任何狀況;凱瑟琳可能已經在回傢路上,或許是某個別人看不出的小小事件觸動瞭她內心的開關,導致她喝得不省人事。路易莎不會放過蘭姆——這個總在辦公室裡存著酒的傢夥,甚至還曾引誘凱瑟琳嘗一口,留給她一股揮之不去的渴望,去面對一整座小酒館星羅棋佈的倫敦城。

但這通想象也不太可靠:凱瑟琳喝醉瞭;凱瑟琳倒在一片樹籬下面,或者一個陌生人的身體下面——簡直像個糟糕的笑話。因為凱瑟琳那種古板的正經做派——包括直來直去的辦公效率、拘謹的衣著風格,以及極少咒罵他人的舉止,方方面面都令她曾是個酒鬼這件事絲毫不顯得可笑;它們正是她避免自己再次淪為酒鬼的防禦手段。她的公寓也如此,其中的每樣東西都井然有序,且每處位置都被填滿。甚至她公共生活裡的私人部分也是某種形式的掩飾,因為他們歸根結底都是特工——所有間諜都是特工,哪怕是那些從未踏出過他們神秘辦公室半步的人。從在政府通訊總部裡監聽電話、沉迷細節的白鼬,到在河對面搞情報的黃鼬;從攝政公園總部的情報中心裡那些天之驕子、天之驕女,到逐漸被泛黃的紙張湮沒的下等馬們——他們全都是特工,每一名間諜概莫能外。因為他們都知道,將個人生活的九成隱藏起來的日子是怎樣的。這正是他們當初加入情報部門的緣由:暗自懷疑整個該死的世界都充斥著敵意。你唯一能信任的就是那些同你一起工作的人;而你也無法相信他們,因為沒有比另一名間諜更虛假的朋友瞭。他們會從背後捅你刀子,會突然對你釜底抽薪,或者幹脆死掉。總是如此。

路易莎還不清楚凱瑟琳做瞭這其中的哪一樁,但確信她並沒有去尋歡作樂。她猜想蘭姆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還是打開手機知會他一聲。不存在信息過量這回事。

七十九分鐘……

那男人沒花什麼工夫就解釋清瞭自己想要什麼。他給人一種慣於發號施令的印象:一套階級把戲,瑞弗想——這個國傢仍然充斥著這種事,尤其在倫敦:那些能走會說的精英們,因內心充滿自負而膨脹,有一個算一個,都隻欠讓人狠狠踹上一腳——

這是他奔跑時的背景音節拍。

若是邦德,應該會從天橋上一躍而下、跳上一輛正駛過的公交車,或者踢倒一個騎摩托車的人並劫走他的坐騎。而伯恩則會在汽車頂上閃轉騰挪,或進入“跑酷”模式,在墻面和帶輪的垃圾箱上起跳,而且總是知道應該穿過哪條小巷……

瑞弗快速掃瞭一眼附近那排“鮑裡斯自行車”,搖瞭搖頭,然後跑下瞭地鐵站。

離攝政公園不遠,在最近翻修的地方政府遊泳池下方,隱藏著幾個不為公眾所知的地下樓層。在這裡,安全局的成員們(當特工也需要接受年度評估時,他們就和操作工差不多瞭,同辦公室文員也沒什麼兩樣)要接受各種形式的肉搏實戰訓練,部分是為使他們萬一遭遇武裝對手的攻擊,能提高幸存概率;但主要還是確保他們一有機會就能將毫無防備的受害者打成重傷。鋼筆、咖啡杯、眼鏡、兜裡的零錢:所有這些東西都可以用來對潛在敵人造成永久性傷害。

而如何對下屬做出同樣的事,是你邊工作邊逐漸掌握的技能。

在總部,與會的共有六個人,五名副局長和英格麗德·蒂爾尼女爵。但無論如何,其中四人可能正如他們的非正式稱謂(二把手)暗示的那樣,就是幾件傢具擺設而已。因為,這次會議完全是由蒂爾尼和泰維納主導的,正如其他大多數有這幾名與會者出席的會議一樣:英格麗德女爵,過去近十年間一直掌管這個部門,並打算繼續這樣下去,直到他們為她舉行國葬或冊封她為女王;而戴安娜·泰維納(人稱“戴女士”)作為分管行動的“二把手”,統領攝政公園內的情報中心,這就使她一手掌握對基層特工的生殺大權,但也意味著她必須扶著門等女爵先走。

泰維納對最高職位的覬覦已不是秘密。然而,對於比蒂爾尼小十二歲的她而言,眼下的機會在日復一日間,已顯得越發渺茫。

這次會議是關於資源的。最近這段日子,每次開會無論具體議題是什麼,都是關於資源問題的。崎嶇不平的財政緊縮之路震動著安全局的車軸,一如其他每個受此影響的部門。不過,這次會議是關於字面意義上的“資源”的,以及如何在可預見的將來實行減員,盡管就在不久前,他們的人數已經減少瞭。根據財政部的說法,削減有利於效率;而根本沒人會誤將財政部視為那種美德的化身。更切中要害地說,削減是必將發生的,所以安全局大概也得學會與之共存,尤其鑒於近期政治重新洗牌後,他們逐漸失去瞭捍衛者。

因為他們的新上司——那位新任內政大臣,恰恰是攝政公園最猛烈的批評者。彼得·賈德幾十年前向安全局遞交求職申請遭拒的陳年往事,很大程度上促生瞭這份反感。但他的那份心理狀況評估獲得的評價如此負面——基本都是用紅筆以大寫字母寫成的,以至於即便到現在,當年的老傢夥們還認為那次決定有利有弊。不好的一面是,他們正為激怒這樣一個傢產殷實、有權力情結且擅長記仇的自戀型反社會者而付出代價;但好的一面是,假如當年賈德真被允許加入安全局,他幾乎肯定會將冷戰升級為一場“熱戰”——如果他在擔任外交角色的那些年,工作取得瞭任何進展的話。但外交上的失利往往會在公眾當中贏得聲譽,賈德的運勢仍在頑強上升。至少在眼下,安全局將不得不與之共存。

此外,雖說有利有弊,但每把“雙刃劍”總得有個劍柄。現在它就握在蒂爾尼手裡,後者正準備在最有利於自己的地方,揮舞這把劍。

“我知道,你們沒有人願意聽這個,”她說,“但關於未來兩個季度預期支出水平的數據已經出來瞭。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就是,壞消息不如預想的那麼糟。”她停瞭停,等大傢臉上的苦笑像“墨西哥人浪”般傳遞過整張桌子,最終撞碎在戴安娜·泰維納那塊冷漠的礁石上。沒關系的。英格麗德女爵懂得如何把控局面,孤立搗亂的人總是一招好棋。

她摘下由一條鏈子掛在脖子上的眼鏡,讓其垂在胸前。今天,她戴的假發閃爍著金色光暈——在英格麗德女爵的觀察者看來,這是一個傳遞嚴肅意圖的明確信號;其柔和的外觀意在緩沖即將到來的沖擊。

“在本財年剩餘的時間裡,將不再招聘局長助理級別的人員。事實上,當秋季財政聲明發佈時,我們很可能不得不裁掉那些在過去兩年內任命的人——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抱歉。”她看上去也確實顯得很抱歉。而這就是英格麗德·蒂爾尼一個天生的優點:雖然容貌不夠漂亮,但她用顯著的同理心彌補瞭這一點。“但這就是我們正在面對的現實,與之對抗對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果不其然,泰維納是第一個無視它的。

“我需要行政支持。”

“但是你在沒有支持的情況下也做得很好啊,戴安娜。”

“英格麗德,我有一半時間都花在采購辦公用品上瞭。”

“我相信這是個誇張的說法。”

其實她相信那不是誇張。泰維納的小跟班前一陣被送到瞭河對岸,於是這十個月來她一直在身兼二職——就像她在一份備忘裡寫的那樣,她在給自己當助理。鑒於泰維納的助理往往頂多幹十八個月就會筋疲力盡,已經有人預測她很快就會因精神分裂而崩潰。而英格麗德女爵沒有靜待事態發展。如果戴安娜·泰維納要走上自毀之路,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讓它實現、以使自己受益。

她說:“戴安娜,我們都知道過去這一年你被缺少助理的情況拖瞭後腿,但財政委員會覺得最好在辦公室層面做些犧牲,總比不得不冒險削減外派行動的支出強。我確信你能理解。”

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就等於宣佈,她寧可將公眾置於危險當中,也不願自己煮咖啡。

“而且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提出來,那就是你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如此出色地完成瞭工作,這一點並沒有被忽視。財政委員會對於你解決瞭我們‘機密存儲’一直以來面臨的——呃——後勤困難,是贊不絕口的。對你非常欽佩。”

大傢都熟悉英格麗德女爵喜歡使用專有名詞的習慣。那意味著,後面就會跟著註釋。

她說:“若你們還有誰不知道的話,戴安娜針對我們信息過載問題的解決方案在一季度末已經開始實施瞭。我相信我這樣說沒錯吧,你們本部門的進度目前已經完成瞭——戴安娜?”

泰維納極其輕微地點瞭點頭。與其說是對這種含蓄贊美的回應,不如說是對英格麗德女爵將此事表述得如此巧妙的技能給予認可。幹得漂亮。她已經能覺察到,那致命的一擊無疑正在向自己逼近。

但話鋒暫時被她的另一位副局長同僚轉移瞭。

“是要重新存放那些行動記錄嗎?”

“沒錯,喬治,”英格麗德·蒂爾尼親切地說,“你在註意聽,這太好瞭。我們都知道的,行動部門走到哪兒,我們其餘人就跟到哪兒,就像跟在魔笛手後邊跑的小孩一樣。稍後會給大傢發一份備忘錄,不過簡言之,我們可以預期在不久的將來,一線文書工作的大山將會變成,嗯……鼴鼠丘。如果這在行動部門行得通,對每個人就都會行得通。行動部門總歸是最成問題的。一旦行動出瞭岔子,就會制造出大量文書工作。”

“那也不如我們取得成功時制造得多。”泰維納不怎麼咬緊牙關地說。

“當然瞭,親愛的。我沒有暗示別的意思。”

“的確沒有。”

用英格麗德女爵的專有名詞來說,“機密存儲”,長期以來始終是個問題。顯然,機密性是關鍵;但把東西存在哪兒這個相較之下略顯無趣的問題,卻呈現出指數級增勢。數字化並非萬靈藥:加密就是一項常規工作,但英格麗德·蒂爾尼深信不疑,攝政公園有能力將其掌握的全部信息每一條都變得令人費解——畢竟,它也是政府公務員體系的一個分支。但是,害怕檔案記錄被(用個時髦的詞來說)“消除歧義”還是次要的;更令人擔憂的一類威脅來自“網絡臟彈”——一種會令各部門的檔案記錄裡充斥垃圾郵件的病毒攻擊。

事實上,這也未必是件壞事。蒂爾尼對於在她掌舵這些年被記錄在案的有些行動,是很樂意看到它們化作像素碎片的;然而由一名大臣親自執掌的限制委員會堅稱,根據《信息自由法》,所有檔案都要保留。因此,自從兩年前發生瞭一場嚴重的網絡危機後,敏感記錄都以離線方式儲存——不是放在氣隙系統中,就是以轉錄文件的形式保存,因而導致瞭存儲困難。所有被認為不適合輸入數據庫的內容,要麼放在茉莉·多蘭的檔案室裡——以個人檔案為主,要麼就歸各部門自行解決。對於行動部門,這件事已變得日漸混亂不堪。盡管英格麗德女爵狡猾地諷刺瞭幾句,說行動總在制造文件;但一件事所需的保密級別越高,一旦泄露,也就越有必要遮掩一番。而沒有什麼比成堆的文件紙更適合為部門遮羞。

這一次,英格麗德·蒂爾尼和戴安娜·泰維納似乎想到瞭一起。他們需要一個獨立於攝政公園的機密存儲設施,得符合三個主要條件:面積、安全,以及發生合理損毀的可能性。換言之,要讓人能夠理直氣壯地說,那裡的文件已經在火災和洪水中丟失,或被老鼠吃掉瞭,又或者被黴菌吞噬瞭。

對別人的功勞該承認就承認,蒂爾尼想。隻要於自己有利,她就是這條原則的篤信者。戴安娜已經打出王牌,這正是蒂爾尼現在向她展露出笑容的緣故——那是貓頭鷹在把老鼠撕成碎片之前,臉上浮現的那種笑容。

“幾乎可以說,你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她說,“你在執行這些任務時總是如此高效,要是指派一個副手來隻為讓你把活兒硬塞給他,簡直顯得有些愚蠢。”

戴安娜·泰維納點點頭,把心裡想的“幹得漂亮”升級到瞭“瞄得真準”。其他人立馬意識到這是一個局,就紛紛開始整理整理紙張、清清嗓子。戴安娜·泰維納得到一名行政助理的機會,就這麼眼睜睜地被英格麗德·蒂爾尼挖坑葬送瞭。

半晌,泰維納才說:“個人的付出受人賞識總歸是好的。”

“你就是情報中心的一顆明珠,戴安娜。我真心認為安全局若沒有你的付出就會停滯不前。要不是時間還太早,我都想提議大傢為你舉杯。其實呢,我們現在真的要抓緊時間處理剩下的事瞭。”

戴安娜說:“這麼說,我就沒有可能減負瞭?”

英格麗德女爵顯露出百分之百的關切。“減負?我親愛的,你不是感到有壓力吧,是嗎?如果你感到有壓力,那我們顯然不得不對此做點什麼。”

“我沒有感到有壓力,英格麗德。”

“你確定嗎?我們有個很不錯的診療組合,你知道的,戴安娜。完全不會產生病恥感。隻要你開口,我們會派一個人去管理情報中心,預算就別管它瞭!最重要的是你能恢復戰鬥力,並且完全掌控你那些值得稱道的能力。”

場面陷入沉默。

她戴安娜·泰維納可不是個會舉白旗投降的人,但她知道何時采取戰術性撤退。

“我很好,”她說,“真的。”

“那麼讓我們繼續吧,好嗎?”英格麗德女爵說,於是會議繼續進行。

瑞弗讀到過有關倫敦人一生當中平均有多少時間花在等待、乘坐或被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的統計數據:對於數字,他有一種很好卻沒什麼用的記憶力,但他刻意抑制瞭這個能力。有時候你會因此感覺到自己正在變老、無處可去……地鐵到站前,在站臺待瞭兩分鐘;之後在車廂裡待瞭六分鐘;時限還剩多少,七十分鐘?凱瑟琳的照片深深烙印在他眼裡:戴著手銬坐在床上,嘴裡塞著口塞。還有七十分鐘,綁架她的人就要松開褲腰帶瞭……他的拳頭夾在兩膝之間。他很想去打什麼東西,最好是天橋上那個渾蛋。但還得再等等。地鐵列車向前蹣跚、拖曳瞭幾碼遠,然後又停下瞭。他暗自咒罵。看來絲毫不起作用。

“這將考驗你的聰明才智。”那個男人說過。

他的語氣,就和你聽到那些繼承瞭巨額財富的政府部長們向全國人民宣講特權文化時一樣欠揍。

列車又蹣跚瞭一下,然後開始移動。

到達目的地是一回事;到達之後如何想方設法完成任務,就是另一回事。在這樣一個地方,他的安全局特工身份完全幫不上忙;如果他掏出一把槍,勝算可能還大些……要衡量他此刻精神狀態的話,這個選項倒並非他頭腦一熱,還是多考慮瞭一下的。然而,就他所知,離自己最近的槍在幾英裡外他外公的保險櫃裡。

他松開拳頭,盡量伸長手指。昨晚他說過的話浮現在腦海——就是他為詹姆斯·韋佈講述的自己的工作。它被設計得不僅令他厭倦透頂,還在用一個又一個刺眼的像素反復消磨他的靈魂。

對,好吧,看來今天要有點不同瞭。

他無法徹底平息這個想法帶給他的那種火星四濺的快樂;盡管他還沒有忘記凱瑟琳的形象,而且要完成這項被指派的任務,他一點勝算都沒有。

你的同事中有哪一個,讓你願意以命相托?

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現成答案,但凱瑟琳覺得這樣回答還是不充分。

可問題是,撇開父母與子女的親緣關系,有多少人可以內心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個問題呢?或許情比金堅的婚姻是存在的,但她懷疑也沒有那麼多,至少比很多已婚人士以為的要少。友情呢,或許。但是同事……?

在職業生涯早期,她的上司是查爾斯·帕特納。帕特納恰似一塊獨一無二的磐石;不是讓你想要猛烈沖撞的那種,而是知道他會一直在那裡就令人安心。隻是,當然瞭,他也沒有一直在那裡。因為有一天她來到他的公寓,在浴缸裡發現瞭他的屍體。那是在她戒酒以後,再回到攝政公園時,幾乎人人對她避之不及——“一把手”怎麼找瞭個正在戒斷期的酒鬼做私人助理?而他隻是讓她悄悄回到崗位,從此再也沒有提起這回事。凱瑟琳認為,那就是她被給予過的最大程度的信任。要不就是他特意安排由她來發現自己屍體的一番苦心。這二者選其一,很難抉擇。

而如今,帕特納之後,她又在為傑克遜·蘭姆工作。在很久、很久以前,蘭姆曾是帕特納手下的一名特工,童話故事裡是怎麼講的來著?那一定很殘酷。帕特納總有一種銀行經理般的正直端莊——是從前備受人們信任的那種老派銀行經理;而蘭姆,就像個“緊裹”在濾水盆裡的屁一樣徒勞無用。不過,這隻是從戰場歸來後的蘭姆。多年來,他一直在柏林墻的兩側遊走。“他是個獨一無二的人。”帕特納曾對她說。令人欣慰的是,他也果真如此。但或許,查爾斯·帕特納認識的那個蘭姆曾是另一副樣子,還未將自我埋藏在他創造出的這個怪物之下。

她想,蘭姆也在以他的方式保護她,就像帕特納一樣。在帕特納死後,她的職業生涯本來也應該就此斷送;但當傑克遜·蘭姆在隨之而來的一輪大洗牌中被流放時,他把她也帶走瞭。而她清楚,是真的,蘭姆絕不會拋棄任何一名特工——很可能因為他自己是一名特工——一名被拋棄的特工,很有可能正因如此。所以或許她應該將蘭姆選為自己願意以命相托的同事,隻是在其他方面她並不怎麼信任他。造成連帶傷害是無法想象的。

而瑞弗,他是個能保持冷靜的人。無論他們向他提什麼要求,他都會盡力而為。

這樣選,結果也許會不錯。

下瞭車,瑞弗沒去搭理身後傳來的那聲“看著點兒,哥們!一步三級臺階地沖上樓梯。街面突現的光亮頓時令他停住腳步:嘈雜的交通,大量行人,夏日晨間的耀眼和炫目。這裡和地鐵中一樣酷熱,還混著瀝青和橡膠的味道。一隻鐘表在他的腦海裡叮當作響,顯示還剩四十八分鐘……

他闖紅燈穿過馬路,差點被一個騎車人撞倒——這幅情景,正如失速的地鐵和他膝蓋的顫抖一樣,都是那樣熟悉,仿佛與時間賽跑是一項每日鍛煉,或說每夜鍛煉——對,他現在邊跑邊想著,離開主幹道,往樹木茂盛的地區跑:就是那裡。這正是他夢中的情景。人人都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努力想要到達某個地方,但每次努力都在後退,令你的心臟因極度沮喪而隨時可能爆炸。不過對瑞弗而言,與其說這是一種被壓抑的恐懼,不如說是一段記憶。這都是他經歷過的——幾年前,國王十字車站陷入癱瘓,全部是他的錯。一場失誤的訓練演習,一名被誤認的“恐怖分子”,二十分鐘的早高峰鬧劇……

那就是你淪為下等馬的緣由。

別忘瞭,他也幫瞭忙。

謝謝你,蜘蛛韋佈。

人行便道變寬瞭。他的左側有一片停車場,圍在鐵柵欄後面,頭頂的樹枝將一切都染上瞭斑駁的陰影。一對男女坐在一輛停著的車裡,似乎在爭吵。肺部折磨著瑞弗。四十四分鐘。他停下來喘口氣:沒必要到達時像塊濕抹佈。他必須看起來屬於那裡,本來,若不是國王十字車站和該死的蜘蛛韋佈,就應該是這樣的……

有時候,一段職業生涯會像火山般突然噴發。在他自己的灰燼之下,有些角落裡還埋藏著往昔崢嶸的餘炭。但隻有瑞弗自己——可能還有他的外公,仍然相信它們有朝一日或許還能重新燃燒。但瑞弗隻是有時才如此堅信,並非今天。

然而卻在今天,他來到瞭這裡。他用手理瞭理臟兮兮的金發,然後走向攝政公園總部的大門。

會議接近尾聲,副局長們相繼離開,除瞭戴安娜·泰維納。英格麗德女爵在她正要出門時叫住瞭她。

“戴安娜,你有時間嗎?”

然後蒂爾尼把戴安娜晾在一邊,幹起瞭各種雜事:找找依舊掛在脖子上的眼鏡,整理一下手頭的紙張,或是沒來由地突然停頓很久,仿佛被一個絕妙的主意擊中,需要立刻在絕對靜止的狀態下展開思索似的。所有這些,戴安娜確信無疑,就是故意讓她幹等以取樂。

真是殘酷。她知道自己幾乎在各方面都優勢在握。外貌:沒有可比性。身高:同上。英格麗德·蒂爾尼就像女人裡的霍比特人,和一個“火車宅”隻差一條Y染色體。她在自己財力可承受范圍內也算盡力瞭——但世界上所有的設計師品牌,都掩飾不住走在時裝秀臺上的一隻海貍鼠。矮胖的身材,短腿;還有她經常輪流戴的三頂假發——灰色、金色和黑色的,用來遮蓋她從十幾歲起就有的脫發問題。雖經過專業人士塑型,假發看起來都柔軟又絲滑,但仍有點像是某種在你需要自行車頭盔時,可能會問別人借的東西。財富:好吧,蒂爾尼在這方面略勝一籌,但她的教育背景平平(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同戴安娜上的凱斯外加在耶魯的一年相較而言)。另外,她是在斯塔福德郡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長大的,而那些郡存在的意義,無非是為瞭避免在地圖上留下空白。在上述所有方面,戴安娜·泰維納都能碾壓蒂爾尼。而如果有什麼辦法可以進行一場公平鬥爭的話——大傢都知道戴安娜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這樣做,結果幾乎是毫無疑問的。

但蒂爾尼另有所長。她很聰明——辦公室裡的聰明,委員會上的智慧。為彌補自己在性吸引力上的欠缺,她就拿出一種“老阿姨什麼都懂”式的幹脆利落,讓另外幾名躲在副局長外表下的公立學校男生感到害怕,就更不必說“走廊盡頭”那些軟弱的政客瞭。而且她還有一個與生俱來的本領,就是擅長折磨、羞辱和挫敗自己的下屬。比如現在:戴安娜在門口徘徊,隻待女爵閣下趕緊回過神來;而她隻有看到戴安娜開始抽搐,才會滿意地罷休。

英格麗德女爵說:“弄好瞭。抱歉。陪我走走?”

她們沿著走廊往外走。

“這些會有時候可真無聊,”蒂爾尼說,“我非常感謝你能抽時間來參加。”

參會是強制性的。安全局和其他公司並沒什麼兩樣。

“我該回情報中心瞭,”戴安娜說,“會說很久嗎?”

“我隻想請你確認一下,轉移記錄的工作已經圓滿完成瞭。”

“到上個月為止的,是的。”

“我們說的是維吉爾級的記錄,對嗎?”

“和簡報裡寫的一樣。”

這套分級系統每兩年更換一次,但維吉爾目前隻是次高一級的記錄等級。安全局就是安全局,很多敏感數據都被錄為維吉爾級。這是鑒於那些最有可能設法混入系統、獲取情報的人——各類監督委員會、內閣大臣和電視制片人,都更有可能將註意力放在最高級別、也就是斯科特級的記錄上,因為他們會認為這個等級內藏著很多核心機密。而更易取得的維吉爾級的記錄通常就被忽略瞭。不過這並不意味著英格麗德·蒂爾尼希望那些記錄被儲存在其他地方。

“英格麗德,我以為這些你都已經知道瞭。”

“我隻是註重細節罷瞭,親愛的。你在人力資源部今天上午的周例會上會大受認可,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很感謝。就這些嗎?”

“你知道的,身為領導的煩惱之一,”蒂爾尼就當戴安娜沒在講話似的繼續說,“就是對下層員工間的流言蜚語毫不知情。有時這讓人很難摸準溫度,你懂我的意思吧?”

戴安娜料想她也不是真的在問自己是否理解一個常用俗語,就什麼也沒說。

“如果能確切地瞭解實際情況到底如何,就太好瞭。”

“那麼,我們在超負荷工作,缺乏資源支持並且不被賞識。大傢的普遍情緒或多或少反映瞭這點。”

英格麗德女爵笑起來,笑聲比你以為一頭疣豬能發出的聲音要更清脆悅耳些,戴安娜不情願地想。女爵說:“我總能靠你得知一些令人不安的真相,戴安娜。這正是你這位副局長如此有價值的原因之一。”

“有什麼問題嗎,英格麗德?”

“我們的新老板正在四處耀武揚威。他提到需要全新的開始,需要——我想他說的是一次‘重啟’。總是迫不及待顯示自己的精明。”

“所有新任大臣都那麼說。”

“這位是來真的。櫃子裡掉出的骷髏顯然太多瞭。就好像我們無須偶爾模糊下是非邊界,也總有可能維持有效的安全保障一樣。”

這套委婉的說辭所指的,除去安全局其他各種尷尬失誤,主要是他們對全國網絡流量進行的大規模非法監控,更不必說還將這批數據毫無骨氣地交給某個外國勢力的事。

戴安娜發出一聲不置可否的回應。

“我們不是天然的盟友,對嗎?你和我。”

“我完全忠於安全局,”戴安娜說,“始終如此。你知道的。”

“而你現在就在思考,一旦彼得·賈德成功免去我的局長職位,該如何充分體現自己這份忠誠吧。”

否認無異於承認。戴安娜卻說:“你有什麼根據認為他想這麼幹?”

“因為他要秀肌肉的話,這就是最顯眼的方式。他在當上首相前會不斷操練這項技能。不然你以為他的野心隻滿足於內政大臣而已嗎?”

隻要不是三歲小孩,沒人會覺得彼得·賈德的野心會止步於內政大臣。“因此我想最好提醒你,PJ對安全局的攻擊,絕不會砍掉一個腦袋就善罷甘休。我得到可靠消息,他不怎麼喜歡副局長的角色,而是希望在領導架構中置入一個中間層,以便實現更大范圍的政治監督。這個中間層的人員,就得由大臣來任命,你懂的。而且幾乎肯定會從安全局以外調任。”她向兩邊掃瞭一眼,“就像我說的,我們算不上天然盟友——但有句諺語很貼切。”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戴安娜在心裡接瞭下半句。但她說的是:“而我仍然完全忠於安全局,我說過的。我們過去也經受住瞭來自大臣的幹涉,英格麗德。賈德在自己的主場上或許是頭巨獸,但如果他要來和攝政公園作對,那他就要有得忙瞭。”

就在此刻,她的尋呼機響瞭起來。

英格麗德女爵說:“謝謝你,戴安娜。我很高興咱們能這麼聊聊。”

她覺得我們結成瞭同盟,戴安娜心想,看著這位安全局局長點頭告別,沿著走廊遠去。

然後她掏出尋呼機,認出是安保部的號碼,就用手機打到前臺。

“長官?我們這裡有個來訪者,是一名站外特工。他說你正等著見他。但時間表上沒有記錄。”

“我誰也沒打算見。是誰?”

“一個叫瑞弗·卡特懷特的。”安保人員念出瞭卡特懷特的安全局工號。

“讓他進來,”戴安娜說,“我會在樓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