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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十九分鐘……

在攝政公園總部逗留,總是令瑞弗感到一陣空虛——就像你一旦離瞭婚,再踏進結婚時住的房子時會有的那種感受。嗯,他用的是“總是”。曾經有一段時間,使用這個詞大概是沒錯的。那是在他職業生涯早期,在尚可被稱為“職業生涯”的時候;也就是在他變成“不受歡迎的人”之前。從那以後,他又進入過總部的地盤多少次來著,兩次嗎?其中一次還是被蜘蛛韋佈召喚的,那是蜘蛛在往瑞弗的傷口上撒鹽,讓他知道自己還不如在西伯利亞。好吧,西伯利亞和蜘蛛現在的處境或許也差不瞭多少:那無窮無盡的白色空間,罕有生機。這就是身處昏迷中的感覺嗎?瑞弗希望自己永遠不知道。

他在前臺出示瞭自己的安全局工作證,並說是來見戴安娜·泰維納的。這是一場孤註一擲的遊戲;他希望她會接招,哪怕隻為弄清他這樣突然出現在總部大樓裡,到底以為自己在幹什麼——沒準兒她會為瞭好好修理他一番,準許他進去的。

當那位安保部女士給泰維納的尋呼機發信息時,瑞弗環顧瞭一下四周。

三十八分鐘。

這座建築的雙重性,和從前一樣令瑞弗印象深刻。此處“牛-橋”風格的街邊華府,致敬瞭安全局的優良傳統——一段文明、體面地謀財害命的歷史;而其現代化的部分則被藏在路面以下,以免遭受臟彈和人們窺探的目光影響。在高層的某條走廊上掛著他外公的肖像,而他從沒到過那麼高的樓層——你必須是某類高級官員才行。

有人在試圖引起他的註意。

“……是的?”

“泰維納女士會在樓梯上和你見面。”

萬一她想把他扔下去,這裡倒是方便,他揣測著。

那位女士遞給他一個帶掛繩的塑封名牌:訪客,然後為他指明瞭往哪兒走。

他們選中瞭史密斯菲爾德市場附近的一傢意大利店,來到二樓吃用錫碗盛的冰激凌:馬庫斯點瞭草莓和開心果口味,雪莉選的是桃子和奶油巧克力碎。餐具刮在錫碗上的聲音和他們的聊天一樣熱鬧,直到兩人都快吃完瞭,雪莉朝馬庫斯的碗點瞭點頭,“噗”地一聲把勺子從嘴裡拔瞭出來。

“那是個愚蠢的組合。草莓和開心果不搭。”

“對我來說挺搭的。”

“那就是你的味蕾出問題瞭。草莓需要搭配巧克力,不然就是香草。而開心果甚至都不是一種真實口味。他們大概一九九七年才發明出這種口味。”

“你被人甩瞭,是不是?”

“你什麼意思,甩瞭?這算個什麼問題?我們正在討論冰激凌。”

“行吧。”

“還有,不,我沒被甩。”

“行吧。”

“而且即使我被甩瞭,也不關你什麼事吧。”

“行吧。”

“還有,無論如何,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老天,我也不知道,”馬庫斯說,“可能是因為你這人總是這麼有趣。”

“滾蛋。”

“怎麼回事,她和其他人約會瞭?”

“滾蛋。你為什麼假定我是同性戀?”

“你是說你不是?”

“我是說,你怎麼會知道?我在工作裡牽扯私生活瞭嗎?”

“雪莉,最近和你共用一間辦公室,就像擁有瞭一團屬於我個人的雷雨雲。所以沒錯,總的來說,你確實把私生活混進工作裡瞭。這就給瞭我聽八卦的權利。她和其他人約會瞭嗎?”

“又來瞭,關於這個‘她’……”

馬庫斯把勺子放到一張餐巾紙上,又舔掉嘴邊的草莓味小胡子。“這就像在書裡面,”他說,“驚悚小說,偵探故事,你知道嗎?你常看嗎?”

“你說話有重點嗎?”

“在驚悚小說裡,當作者說兇手這個啦、兇手那個啦,卻從來不提‘他’或‘她’時,總歸因為那是個‘她’。而你提到女友時就像那樣。你從不說對方是‘他’還是‘她’。這就代表瞭那是個‘她’。”

雪莉冷笑道:“也許我隻是在故意誤導你呢。”

“是有這個可能,但你並不是。那麼,怎麼回事?她和其他人約會瞭?”

“我不想聊這個。”

“好得很。但這就意味著,你不能再像個憤怒的受害者那樣。說好瞭?”

“你真是個冷酷無情的傢夥,你知道嗎?”

“對,那曾經就是我的職業描述。”

“這個嘛,已經不再是瞭,”雪莉說,“現在你就是個坐辦公室的,和我們其他人一樣。趁早習慣吧。”

“幾個月前就有人和我說過這些瞭,”馬庫斯說著,又拿起瞭他的勺子,“我還是有機會開槍的,不是嗎?”

“我很懷疑你下次還能那麼走運。”

“這個嘛,萬一我真的走運瞭,”馬庫斯說,“你知道我不需要什麼嗎?那就是一個在我背後不停抱怨、發牢騷的搭檔。那些破事會讓你瞄不準的。”

雪莉也拿起勺子,但她的碗裡已經空瞭。馬庫斯看著她用勺子去敲擊空碗,發出一聲響徹房間的高音。他不是頭一次為她能夠達到的極高專註度所震驚。看到她那接近寸頭的發型和寬闊的肩膀,有的蠢貨可能認為她就像個男人;但她的膚色和深棕色眼睛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她一動不動,蜷縮在自己吃剩的冰激凌上,幾乎就要幻化成雌雄同體。但無論她像不像男人,都能一記右勾拳把你打翻在地。

她抬起頭看著他。“是嗎?我們是搭檔嗎?”

“鑒於沒有更好的選擇。”他說。

“既然如此,我要再來一碗,搭檔。奶油硬糖和薄荷味的。”

“說真的?”

她盯著他,完全不眨眼。

馬庫斯就去點冰激凌瞭。

“卡特懷特。”

泰維納如她所言正等在樓梯上。此樓梯是總部大樓舊式華府這半邊的特色之一,寬得在上面跳舞都綽綽有餘;在這處特別的樓梯平臺上,還坐落著一扇足有二點四米高的狹長高窗。飛揚灰塵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照在戴安娜女士的頭發上,並在發際的卷曲處染上一層栗色,使瑞弗暫時分瞭神。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該怎麼稱呼她?“長官。”他脫口而出。趁她看手表時他也瞥瞭一眼,表針提醒他:三十六分鐘。

她說:“你不應該來這裡,你記得吧?”

“是的,但——”

“而且你看起來一團糟。”

“外面很熱,”他說,“長官。”

不過這裡涼快多瞭,多虧瞭空調和大理石地面。

“……然後呢?”

他們有過一段歷史,瑞弗和戴安娜·泰維納。倒不是人們說起“歷史”時通常指的那個意思,但也差得不遠:背叛、兩面三刀和背後捅刀子——更像是一段婚姻而不是戀愛。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遠程發生的,所以他們真正面對面的接觸並不頻繁。此時此地,在這處樓梯平臺上,襯衫還緊貼著後背,瑞弗又記起瞭她的出現是多麼令人分心。不僅僅是因為她外表的吸引力;還因為你用肉眼就能看出,她衡量自己所處的每一種情況、調整時機以便最大化自己優勢的樣子。

他說:“是關於詹姆斯的,詹姆斯·韋佈。”

“喔。”

“我一直在……探視他。”

蜘蛛曾是泰維納的得意門生,盡管他將自己信誓旦旦宣稱的忠誠,相當平均地分配給瞭她和英格麗德女爵。就在他被一名俄羅斯暴徒開槍擊中的那一刻,很難說他正站在誰的那邊;但鑒於從那以後他就基本靠自己瞭,所以長遠來看可能也無所謂瞭。

她說:“你們還是朋友?我怎麼沒發現。”

“我們一起接受過訓練。”

“我沒問這個。”

瑞弗說:“我們最後關系不是那麼好瞭,對,但我們曾經很親近。而且他也沒有其他人——我是說——沒有傢人。”

他也不知道蜘蛛有沒有傢人,但他眼下正在臨場發揮,同時但願泰維納也對蜘蛛的傢庭情況一無所知。

“我都不知道,”她說,“那……他現在的情況怎樣?有變化嗎?”

“不太有。”

有那麼一瞬間,他從她眼裡看到瞭一絲或許不算虛偽的關心。而之後他就在心裡敲打起自己來——為什麼不會有呢?她和他一起工作過。反倒是自己,虛張聲勢地利用昔日朋友的狀況,回到瞭蜘蛛將他驅逐出的地方……他忽然想到,蜘蛛或許也覺得這件事挺好笑的:這個小小的背叛行為與其說是報復,不如說是致敬。

回頭再想吧。

三十五分鐘。

他說:“完全沒有,其實。而且不太可能會發生什麼變化瞭。”

泰維納移開瞭目光。“我一直在關註他的報告。”她含糊地說。

“那麼你會知道的。現在他處於植物人狀態,大腦活動幾乎徹底休眠。這兒閃一下那兒閃一下,但是……還有他的器官,都不是自主工作的。把他從機器上解下來的話,在心臟停止跳動的這段時間他就會死瞭。”

“你顯然有話要說。”

“我們倆有一次談起過這個話題。關於那些耐力課程,是在黑山上吧?”

她微微點瞭下頭。

“長話短說——”瑞弗說。

“好主意。”

“——如果他有一天身負重傷,插上瞭各種儀器,如果隻有這樣才能維持他的生命,他希望把機器都關掉。他是這麼告訴我的。”

“那麼這條信息會被錄入他的個人檔案。”

“我懷疑他還沒抽出空做一份正式聲明。他那時多大來著?二十四歲?那不是他計劃要做的事,隻不過是他思考過的事。”

“如果他再多思考一下,大概就會發現計劃趕不上變化。”三十四分鐘。“你具體想讓我做什麼?”

“我隻是想找人談談這個情況。他還要在那裡躺多久,才能等到一個決定呢?”

她說:“你是在說讓他死掉。”

“我也不知道還能有什麼選擇。”

但一個蘭姆式的笑話出現在他腦海裡:他們可以培訓他再上崗。讓他做一條減速帶。

她說:“你看,我現在沒時間談這個。你確定他沒有傢人嗎?沒有表親之類的?”

“我想沒有。”

“但無論如何——這也不是我們站在這個見鬼的樓梯上就能決定的事。”她瞪瞭他一眼,但又讓目光柔和瞭些,“不過我會考慮的。你說得對。如果沒有其他人能做決定,就必須由總部來做瞭。雖然我以為醫務人員……”

“他們可能害怕承擔責任。”

“天哪。可不止他們這麼想。”她又看瞭一眼手表,“就這些嗎?”

“……是的。”

“你不打算辯解一下自己為何應該回到情報中心?為什麼斯勞部門對你的天賦而言是個浪費?”

“現在先不瞭。”

“很好。”她頓瞭一下,“會通知你的,關於韋佈——我是說——詹姆斯。無論有瞭什麼決定。”

“謝謝你。”

“但不許再這樣瞭,不請自來。否則樓下就是你的歸宿。”

這一次她絲毫沒有柔和自己的語氣。

三十二分鐘。

“現在滾吧。”

“謝謝。”

瑞弗轉身走下樓梯,她當然一路看著他。但當他走到底層再回頭往上看時,她已經走瞭。

三十一分鐘。

現在,好戲開場瞭。

天橋上的男人此時已置身別處,到瞭郵遞員公園。其中整潔而精巧的小花園是附近上班族的午餐勝地,主要是因為那座小棚子,也就是“英勇犧牲者紀念墻”。墻上由瓷磚拼成的標牌,是獻給那些為拯救他人(哪怕是徒勞無功)而付出生命的人們的,為瞭紀念“從運河裡救出一個溺水的男孩、但遺憾沒能拯救自己”的利·皮特;還有“放棄自己的救生衣、主動留在沉船上自我犧牲”的瑪麗·羅傑斯;托馬斯·格裡芬,在一傢位於巴特西的制糖廠發生鍋爐爆炸時,於返回尋找同伴的途中遭受致命燙傷;喬治·埃利奧特與羅伯特·昂德希爾,則“先後下井營救同志們,繼而瓦斯中毒身亡”……西爾維斯特·蒙蒂思(認識的人叫他“斯萊”;也有的人如此稱呼他,隻是出於對他秉性的懷疑)正在一邊用泡沫塑料杯喝著冰茶,一邊思考為何人們認為自我犧牲是如此光榮。每個時代都會召喚自己的英雄吧,他想。至於他本人,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步入成年的一代,他對這些緊急情況中任何一件的反應都會是務實地撤退。其後,他會成為第一批出面譴責設備故障的人,並會追問有無可能提供更好的替代品,其代價還得控制在一個令所有未來的礦工、制糖廠工人、輪船乘客以及有勇無謀之路人看來,都覺得合理的水平。所有人都會更安全,有些人會變得更富,而這世界仍將旋轉。就是這樣。

與此同時,為確保這個世界的確仍在旋轉,蒙蒂思看瞭眼手表。從他派瑞弗·卡特懷特去執行那項任務算起,已過瞭二十幾分鐘。如同郵差公園墻紀念的這些行為,那項任務也不啻一次需要自我犧牲的行動。這就是當你接受一項任務時他們不會告知你的情況之一,蒙蒂思心想,在點燃加農炮的人和在炮火前沖鋒陷陣的人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點燃加農炮才是通往長久、幸福人生的道路。他為卡特懷特點燃的炮火倒不會致命,但它會令其在斯勞屋的流放看起來隻像一段延長的假期而已。

即便是快馬也會終結在屠宰場裡。下等馬率先到達,正是生活中的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情況。

他喝完茶,然後掏出手機。

肖恩·多諾萬在手機剛響一聲時就接瞭。聽起來他好像在開車。

“你在路上嗎?”

“對。”多諾萬說。

蒙蒂思停頓瞭一下,好欣賞一位路過的慢跑者:她的頭發潮濕,T恤衫很緊身,她的頭正隨著耳機裡的聲音有節奏地晃動著。

“我們的客人怎麼樣瞭?”

“你覺得呢?她毫發未傷,就是有點緊張,而且很氣憤。”

“好吧,她不必忍耐太久的,”蒙蒂思說,“但與此同時,給她來點兒驚嚇也不是不行。”

多諾萬沉默瞭片刻,然後說:“那是你想要的嗎?”

“是的。”慢跑者已經遠去,但被她誘發的那種感覺仍在徘徊:那是想要聽到一個女人尖叫的願望。蒙蒂思自己聽不到沒關系——重要的是,罪魁禍首是他。

他說:“你估計的到達時間是?”

“三十分鐘。”

“別晚瞭。”蒙蒂思說,然後掛瞭電話。

他拾起空杯子,把它扔進垃圾桶,然後停下腳步再看一眼棚下墻面上的瓷磚;他們的故事片段,每一個都突出瞭結局,因為開頭和中間部分實在沒什麼讓人想聽的。他搖搖頭,然後離開這座小公園,叫瞭一輛出租車。

瑞弗返身走上樓梯。在他身後,前臺那位安保女士喊瞭起來。

他轉過身。“我忘瞭,我需要泰維納女士的簽字,”他在空中比畫瞭一個寫字的動作,“一分鐘就好。”

“回到下面來。我會再呼她。”

“她就在那裡。”他指著上一層樓梯平臺,然後晃瞭晃自己的訪客牌,“一分鐘。”他上到那個平臺,消失在前臺的視野裡。

三十分鐘。

也許略多,也許略少。

說實話,凱瑟琳·斯坦迪什已不是他眼下的首要考量。行動部門就是行動部門,這裡是敵方地盤,而鑒於它也是總部所在地,這就給瞭它額外的優勢。

他推開兩扇對開門,走瞭進去。瑞弗腦中有一幅不太完整的平面圖,憑著記憶遊走,不過這邊應該有電梯。他摘下夾在襯衫上的訪客牌,塞進口袋。是的,它們就在這兒,幸好是處空無一人的電梯間。至於他讓戴女士幹等的時候都做瞭什麼,就是另一個時空的問題瞭。

他一邊按下按鈕,一邊摸出手機。總部前臺的號碼仍在他的聯絡簿裡:多年未用,但仍保存著,因為……

因為你總會留著那些號碼,以防從前的生活被交還給你。

鈴響瞭兩聲,接通瞭。

“安保部。”

“有潛在威脅。”他壓低瞭聲音說。

“你是誰?”

“正門外的一輛車內有對情侶,就在沿馬路向前二十碼開外。他們裝作情侶間吵架,但那名男性持有武器。重復,那名男性持有武器。建議立即響應。”

“我能否問你的——”

“立即響應。”瑞弗重復道,然後掛瞭電話。

這樣大概就能讓每個人忙活一陣瞭。

電梯到瞭,他走瞭進去。

肖恩·多諾萬正開車從西邊駛入倫敦。廂式貨車的空調不太制冷,所以直到蒙蒂思的電話打來之前,他一直開著車窗,兩側的狂風幾乎使車內涼爽瞭下來。但現在他關上窗,以便給特雷納打電話。後者用一貫的方式應答:

“在。”

他沒問特雷納是否一切正常。本傑明·特雷納曾和他一起在戰地服役;與他一同蜷縮在危墻之後,墻體就在他們頭頂被砸得粉碎。如果特雷納連一個閣樓裡的中年女人都對付不瞭,那他們倆就都應該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瞭。尤其是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

他說:“我進城瞭。一切按計劃進行。”

“我很快就出發。和……老板通過話瞭?”

多諾萬說:“他希望你讓那位女士受點兒驚嚇。”

“讓她受點兒驚嚇。”

“他的原話是,‘給她來點兒驚嚇也不是不行’。”

特雷納說:“好吧,他說瞭算。”

“那孩子在哪兒?”

那孩子,也就是被凱瑟琳稱作“貝利”的。

“在前門外面,以防萬一。”

“他很努力,不是嗎?”

“時刻保持警惕不會有什麼損失。”特雷納引述瞭一句。在走過那麼多戰場、經過那麼多斷壁殘垣後,他仍會對新人多加關照。當然瞭,他還沒經歷過蹉跎五年時間在一連串小房間裡數磚頭。“他是個好孩子。”

“就像他姐姐。”多諾萬說。

“是。就像他姐姐。”

他掛瞭電話,又把車窗搖下來。噴進駕駛室的全是汽油和燒焦的橡膠味,但任何沒有監獄味道的東西聞起來都像自由。他瞥瞭一眼手表。還有二十分鐘,他就要和蒙蒂思碰頭瞭:一輛停在尤斯頓路邊的轎車。他的時間還很充裕。

很多事情都會出差錯,但不會是這一次。

有些電梯可以降得比瑞弗想去的樓層還要低。這部不行——它是供員工使用的標準電梯;但還有其他需要最高級別核準的電梯,能夠消失在倫敦的地下深處,直達安全可靠的危機管理設施,甚至是傳說中的絕密地下交通系統。瑞弗原本對這則謠言持懷疑態度,直到他得知官方已就此予以否認。而且在他看來可想而知,還有其他區域在進行對外否認的審訊。這些,是安全建築之上的基石。

但他要去的樓層是檔案室的所在地。

還在攝政公園工作時,他很少有機會到訪此地,但從與外公——也就是“老傢夥”的交談中得知,長久以來,這些檔案一直面臨達到存儲極限的危險,其中容納瞭數百碼、甚至數英裡的硬拷貝信息:不同敏感級別的報告和記錄、個人檔案、轉錄文件以及會議紀要。瑞弗對於總部的主要存檔方式仍以實體文檔為主表現得大為震驚,但這隻是給老傢夥創造個機會,再老調重彈一番。

“哦,”那個老傢夥(一個純粹用來表達愛意的綽號)說,“等他們意識到電腦就像銀行金庫一樣時,就不得不重新考慮許多早期制定的存儲規程瞭。金庫又美觀又保險,像房子一樣安全,直到有人把門炸開,帶走贓物為止。”

他們最近一次談及這個話題,是在某天深夜:雨水一陣陣打在窗上,白蘭地幾乎同樣有規律地潑灑進他們的酒杯裡。

“因為電腦會互相交流,瑞弗——它們就是幹那個用的。你們這代人不上網連個雞蛋都不會煮。你們什麼事都依賴電腦,但也往往忽略瞭它們的主要功能,那就是儲存信息,但儲存起來隻是為瞭泄露出去。”

當然瞭,這個瑞弗是知道的。他知道正是因此,數據庫女王們才在氣隙系統下工作。她們的USB端口被封上,以防有人插入閃存。女王們不得不從一排電腦跳到另一排才能上網——互聯網及其滑稽二創“互聯罔”。電子盜獵已取代瞭核威脅,成為最大的恐慌。安全局喜歡偷竊,但痛恨自己被打劫。

讓一個像羅德裡克·何這樣的天生竊賊在互聯網上待五分鐘,瑞弗心想,他就能帶回首相的審核記錄,隻要它就放在那裡等著被盜。

正因如此,首相的審核記錄並未被存到網上,而是保存在安全局總部的人事檔案裡,位於瑞弗眼下正要前往的那一層。

那絕對是輛雙層公交。老車型中的一種,有一個平臺,隻要你不介意被售票員吼,就可以在車開走時跳上去。車頂是露天的,上層平臺罩在帆佈下面。車頭正對房子停著,於是凱瑟琳可以看到在顯示目的地的車窗上寫著:跳上車!視野裡看不到其他車輛。不過關於附屬建築她猜對瞭。那是三座功能一目瞭然的小型房舍,一側齊平、無窗、坡屋頂,不是車庫就是儲物間,看起來都沒在使用。仿佛綁架她的人是無意間發現瞭這處空置房產,就占領瞭。隻不過,偶然發現的事物並不符合肖恩·多諾萬的世界觀。他無論執行什麼任務都會做兩手準備;每個細節都要經過壓力測試,以防出現意料外的狀況,排除可能松動的螺絲釘。

一個痛苦的念頭突然閃現。一顆松動的螺絲——當年我對他而言不過如此。

那我現在又算是什麼?

她已醒來好幾個小時瞭——或者說幾乎就沒睡。她的腦海中盤桓著太多困惑,而這個問題是其中最重大的:“我現在算是什麼?”來自多諾萬的過去、又闖入他現今生活的一個人物——為什麼?她無法假裝這是因為自己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一定是因為她做瞭什麼。而她所做的也微不足道,隻不過和安全局有些相關罷瞭。她做的無非就是幫傑克遜·蘭姆整理文書:將下等馬們枯燥乏味的數字篩查工作組織成類似報告的東西,然後寄往攝政公園,好讓它們就此被正式忽略掉。就算他們最近在斯勞部門做的事裡有什麼能激起這種動靜,也與她無關……幾小時前,當她躺在狹窄的床上思索著所有這些時,聽見前門關上的聲音,她來到窗前正好看到多諾萬登上那輛將她帶到這裡的貨車。他開下車道,拐進小巷,消失在瞭視野裡。

無論將要發生什麼,現在都無法阻止瞭。

這條走廊裡——也就是比他同戴安娜·泰維納交談的位置低三個樓層的地方,燈光是藍色調的,仿佛在復制外部世界中黃昏的效果。剛一走出電梯,會感到有點迷失方向:不止因為燈光,還有雪白的空墻及鋪著白色地磚的地面。表面之下,迥然不同。木鑲板和大理石地面都不見瞭蹤影。

電梯門在他身後關上,發出低沉的機械聲響。

二十八分鐘。

到目前為止,警報還沒響起。瑞弗把訪客通行證留在瞭電梯裡,以免其中帶有芯片,可被安保部追蹤。他希望他們被路邊那對武裝恐怖分子分散瞭註意力,但射擊完他們再回來工作也花不瞭多長時間。而他有二十八分鐘或二十七分鐘,來搜索那個西裝男想要的檔案,以免他手下的歹徒將難以自制的沖動發泄在凱瑟琳身上。

“……闖入總部?說真的?”

“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

問題是,那個男人看起來就像在開玩笑。因為他始終帶著一抹傲慢的假笑,那種上流社會的冷笑。

“我說得簡單一些。你甚至不必偷走它。有照片就夠瞭。”

“他們不允許你直接走進去。”瑞弗冒著傻氣說。

“要是他們允許,我們也不需要抓走你同事瞭。”

走廊盡頭,在一扇開著的門內,出現一個身影。

她的身材相當圓潤,有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臉上戴著厚厚的白粉面具——給瑞弗的第一印象是一個想要化裝成小醜的幼稚嘗試。但她那雙與發色同樣鐵灰的眼眸裡可沒有一絲稚氣。她的輪椅也完全不像玩具,有著櫻桃色的塗裝、厚實的輪子,看起來完全控制自如,或足以穿越任何形式的障礙:一扇關閉的門、一道敵人的戰壕,還有瑞弗·卡特懷特。

這位就是茉莉·多蘭,瑞弗已久仰她的大名,其中部分還是美名。

她把頭偏向一邊,向他駛來。在他身後,從那口距離最近的豎井內隱約傳來“砰”的一聲,電梯在另一層停下;但也有可能是這位女士開始講話:就算她發出一連串吱吱喳喳的聲音,他都不會感到驚訝。他告訴自己這與輪椅無關,完全是因為那張娃娃臉,以及臉上那副瓷質妝容。

但當她說話時,卻是吐字標準、不茍言笑的上午版英國廣播公司腔。

“傑克遜手下的一個崽子,是吧?”

“我……對。是的。”

“他這次要查什麼?”

不等他回話,她就轉身穿過來時走的門。瑞弗跟著她,進入一間與圖書館庫房——或說他想象中圖書館庫房應有的樣子——別無二致的長形房間:一排又一排安裝在軌道上、不用時可折疊歸攏的立式櫥櫃,每座櫥櫃裡都塞滿瞭檔案盒和文件夾。就在這些存檔中的某處,有他要竊取的文件。不,保持簡單。他隻需拍下它的內容。

茉莉·多蘭靈巧地鉆進一個專為她的輪椅設計的小隔間。她膝蓋以下的腿部都沒瞭。在瑞弗聽過的所有關於她的傳說中,從來沒人能夠確切地講清楚她的雙腿是如何失去的。唯一讓所有講述者都認可的一件事是,那是後天失去的——也就是說,她曾有雙腿。

她說:“或許你沒聽清我說的。他這次要查什麼?”

“一份文件。”瑞弗說。

“一份文件。那麼你有申領表吧。”

“這個嘛,你瞭解傑克遜的。”

“我當然瞭解。”

她是一位小鳥般的女性,但並非他們說到這個短語時通常所指的意思。或許是一隻企鵝,一隻保持著蹲伏姿勢、頭歪向一側、矮小而肥胖的小鳥。她向上揚起頭時,鼻子就變成瞭鳥嘴。“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卡特懷特。”

“我猜也是……你和他長得很像——你外公。”

瑞弗能感到自己正變得愈發沉重,仿佛逝去時間的重量在不斷堆積,將時間流逝導致的後果都加諸在瞭他身上。

“是眼睛周圍——主要是眼睛的形狀。他怎麼樣?”

“他精神矍鑠。”

“精神矍鑠。要是有個專屬於老人的詞,那就是它瞭。女人精力旺盛,而老人精神矍鑠。當然瞭,除非他們並非如此。傑克遜要查的這份文件是什麼?”

瑞弗開始背誦天橋上的男人給他的號碼,但她打斷瞭他。

“我是說,那是關於什麼的,親愛的?我們的蘭姆先生為何對它感興趣?”

“我不知道。”

“他讓你蒙在鼓裡,是吧?”

“你瞭解傑克遜的。”他又說瞭一遍。

“比你瞭解,我估計。”她打量著他,“你是怎麼進來的?”

“進來?”

“樓上。還是他們從今早開始采取開放出入的政策瞭?”

“我有個預約。”

“不是和我約的。你的訪客牌呢?”

“我和戴女士見瞭個面。”

“天哪,我們不是很高高在上的嘛。我都不知道她還能屈尊和流放者會談呢。還是說你外公的大名做瞭敲門磚?”

“我從不靠那個。”瑞弗說。

“當然瞭。否則你就不會是一匹下等馬。”

瑞弗不想接這個話頭。而且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他也想過掏出手機,給這個女人看看凱瑟琳的照片。他隻消開口向她求助就行瞭。

而安保部再過片刻就會破門而入。

她突然說:“他怎麼樣?”

無須多問,他知道她已經換瞭話題。

“蘭姆?還是老樣子。”他說。

她笑瞭起來。那不是一陣特別開心的笑聲。“我很懷疑。”她說。

“相信我,”瑞弗說,“完全沒有進步。”

現在還剩差不多二十分鐘瞭。而且他不止要找出那份文件並拍下它的內容,還必須到一個能交接它們的地方去,這就意味著要離開總部。在這些高墻之內的任何地方試圖發出一份附件,都會拉響火災警報。

車裡那對情侶現在應該已被盤查完畢。而他自己沒能再度露面可能也已被察覺。他不認為他們會將大樓封鎖——他隻是一匹下等馬,很容易迷路;但他們很快就會派人搜尋。他必須行動起來。但茉莉·多蘭還在講著。

“傑克遜·蘭姆在橋下住得太久,現在自己也變成一隻半巨魔瞭。但你真該看看他大半輩子前的樣子。”

“是啊,”瑞弗說,“我猜他也曾經是個風流浪子。”

她笑瞭。“他從來不是個美男子,別擔心。但他自有某種魅力。你太年輕英俊瞭,你不懂。但他是能令一個女孩為他付出真心的,或是身體上的其他部分。”

“關於這份文件。”

“你沒有借閱它的字據。”

“即便在他還年輕、女孩們都傾心於他的時候,”瑞弗說,“你可曾見他填過什麼表嗎?”

“說得好,我喜歡,”毫無征兆地,茉莉向前滾動輪子,於是她的輪椅回到瞭過道裡,“我猜這是你從外公那兒遺傳的吧。”

“事實上,”瑞弗說著,前傾身體並彎下腰,這樣他的嘴就能湊近她耳朵,“我是不太應該出現在這裡的。”

“你真讓我吃驚。”

“但既然我反正和戴女士有約,而且知道傑克遜需要看這份文件……”

“你就想可以一石二鳥。”

“沒錯。”

“或許在你外公之外,你也受到瞭他的一點影響,”茉莉說,“傑克遜隻要能駕著一臺攻城錘撞穿房子,就絕不會繞著它們轉悠。”

“我告訴你瞭,他還是老樣子。”

“你想要什麼文件來著?”

他重復瞭那個號碼。他對數字的記憶力總是很好;同樣,他對天橋上那個男人也記得很清楚。他希望他們還會相見。

“這就怪瞭。”茉莉·多蘭說。

“怎麼瞭?”

“斯勞部門經手的都是些已結案的行動和無法再取得任何進展的案子,不是嗎?不涉及當下正進行的,也不向外擴展。我一直聽說是這樣。”

“我們篩查數據,”瑞弗承認道,“並且追蹤蛛絲馬跡。要是發現什麼有意思的東西,我們很可能會把它提交總部。”

“很可能?”

“這種情況還沒發生過。”

十五分鐘,或是十四,或十二。他在告知文件號碼時,仔細端詳瞭一下茉莉·多蘭的臉,但她的眼球紋絲未動,並沒透露出在什麼方位可能找到那份文件。要是沒有線索的話,他可能會在這裡轉悠上幾個小時也摸不到門路。一個像茉莉·多蘭這樣的人最不可能掌管的系統,就是那種用數字標識位置的系統。

“那現在怎麼辦?”她問,“因為這份文件絕對是當下實時的。主題是關於首相什麼的。”

她的語氣還沒發生變化。

有人從走廊裡經過,鞋跟踏地的動靜像靴子踩在鵝卵石上一樣吵。當他們停下腳步時,瑞弗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要停瞭。有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還有什麼在喃喃自語,那是電梯門打開的聲響。靴子們魚貫而入,隨後嗡嗡聲和喃喃聲又反向重復瞭一遍。

在所有這些發生的同時,她的目光正在像拆解樂高積木一般拆解他。

“我能和你說實話嗎?”他說。

“我真的不知道,”茉莉說,“不過可能聽聽也挺有趣的。”

“傑克遜最近的心態……很淘氣。”

“他是那樣的。”她表示同意。

“對。”

“大約和我去慢跑的頻率差不多。”

“我們打瞭個賭。”

“這聽起來還差不多。”

“他賭我查不出首相在學生時代的昵稱。”

“維基百科幫不上忙?”

“你也這麼想,對吧?我估計他是找瞭什麼人把它刪掉瞭。”

“這麼說,你隻需要快速掃上一眼。”

“是的。”

“而在你做這件事時,或許我應該轉過身去,快速投個三分球。”

“……如果你願意的話。”

“這個嘛,如果我不看著,就和我扯不上關系瞭,是吧?這樣就能避免讓我成為你違反《官方保密法》的幫兇。我真的不能在霍洛威待上五年。監獄裡的食物會嚴重影響消化系統,我讀到過這個。”

瑞弗不用回頭也知道有人來瞭。當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從後邊抓住,塑料綁帶固定就位時,他最在意的卻是茉莉·多蘭的凝視,部分是同情,部分是好奇,仿佛他的所作所為完全超出瞭她的理解能力。而這凝視是來自一個熟悉傑克遜·蘭姆的女人,他想。我肯定是真的有麻煩瞭。

在他被他們稍顯客氣地帶出房間的過程中,她沒再說什麼。

凱瑟琳聽到有人在挪動門上的掛鎖,就從床上坐瞭起來,雙腳踩在地板上。這不就是囚徒對鎖鏈發出的響動所做的反應嗎?

她以為這次又會是貝利——給她拍照的那個年輕人;但來的卻是第二個軍人,就是出現在安吉爾地鐵站,迫使她回到街面上的那個人。和肖恩·多諾萬一樣,他進入房間時也采取的是當瞭一輩子兵的人所特有的方式:一輪掃視將整體情況盡收眼底。從他上一次進來到現在,不可能發生什麼變化,但是沒理由冒這個險。環顧完畢,他的目光落到瞭凱瑟琳身上。

她等待著。

“對此我很抱歉。”他開口瞭。

但他看起來並不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