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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曾幾何時,走上斯勞屋的樓梯,令路易莎每一天都仿佛置身嚴冬。而現在,她隨身攜帶著屬於自己的氣候。步行穿過院子,推開總是卡住的門,都不再會觸動她。無論她一時身在何處,那種情緒已然被她內化。

在第一層樓梯平臺,她停在何的辦公室前。何正坐在桌旁,面前是四張不同角度的平板顯示器,就像在做美黑一樣。他正對著什麼東西頻頻點頭,從那副包裹得嚴嚴實實、襯得他腦袋很小的耳機來看,可能是在聽音樂;但也完全有可能是某些能在他屏幕上召喚出大量圖像的代碼的二進制節奏。不止一次,她走進這間屋子時他還渾然不覺,盡管他已經將工作臺設置成能看到門的視角:當他進入狀態,如果網民們仍用那個說法的話,就像搬到月球上去瞭。因為盡管羅德裡克·何是個混球,但那隻是他身上最明顯的特征,而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對網絡世界瞭如指掌。可以說,這是唯一一件讓他活到現在的事。要不是他偶爾能發揮些作用,馬庫斯或雪莉早就把他揍成肉餅瞭。

但今天他並沒有神遊天際,因為他正看著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他甚至摘下瞭耳機。這讓他在禮儀方面的表現達到瞭簡·奧斯汀筆下的境界:路易莎知道,當何在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比如打開一罐可樂或者準備長舒一口氣時,疑心有人偏要在此刻開始講話,他就會像阻攔車流般,立起一隻手掌。

他說:“你好。”

……有點奇怪吧。

“你還好嗎?”

“當然,”他說,“怎麼瞭?”

“沒什麼。你可以追蹤凱瑟琳的手機嗎?”

“不行。”

“我以為你能做得到。用全球定位系統什麼的。”

“電池卸瞭就不行。她的手機就是這種情況。”

“你已經試過瞭?是你的主意嗎?”

他聳聳肩。

現在馬庫斯站到瞭她身後,還有雪莉。馬庫斯說:“這麼說,你沒找到她。”

雪莉說:“我們也沒找到卡特懷特。”

“看得出,”路易莎說,“這邊,你還留瞭一點。”

她碰瞭碰上嘴唇,於是雪莉也抹瞭一下自己的嘴唇,擦掉殘留的冰激凌。她瞪瞭馬庫斯一眼說:“你本來可以告訴我的。”

“那還有什麼樂子啊?”

何看著所有這些,仿佛是發生在欄桿另一邊的對話。路易莎對他說:“那瑞弗的手機呢?”

他又聳聳肩,這次略顯不快。“我需要他的號碼。”

路易莎照著自己的手機給他念瞭一遍。

何說:“這裡每個人的電話你都有嗎?”

“不。”

雪莉推瞭馬庫斯一下。

何的手指開始在鍵盤上飛舞起來。

路易莎走到窗前。景觀同從她辦公室看出去的一樣,隻是視野略低些。她心想:加入安全局時,我期待的可不是這個。每天面對著同一幅窗景,差別微乎其微。

去年有過那麼一段時間,這似乎已顯得不太重要。然而就同其他每件事一樣,原來它也隻是一場暫時擺脫折磨的假象。人生最殘酷的玩笑就是先讓光亮照進來,剛剛夠讓你看清每樣東西所在的位置,然後突然毫無征兆地關閉它。從此以後她就會一直撞到傢具上。

在她公寓裡,冰箱背後的一堵墻上用灰泥粘著一顆指甲蓋大小的未切割鉆石,來自她協助阻撓過的一起盜竊案的戰利品。她不清楚它值多少錢,但也不覺得它有什麼重要的。

明,你這個蠢貨,為什麼偏偏死瞭?

然後她就剎住瞭思緒,因為再想下去對任何人都沒什麼好處。

何敲完鍵盤。“卡特懷特被屏蔽瞭。”他說。

“什麼意思,被屏蔽?”

“他的手機開著,但他所在的地方信號受到瞭幹擾。”

“像是墻很厚的地方?”

馬庫斯說:“不,像某個能幹擾全球定位系統的地方。”

“天哪,”雪莉說,加入斯勞部門前,她一直在通訊與監控部門工作,“想知道那可能會在哪兒嗎?”

關押他的房間位於地下;就另一面而言,其中唯一的窗戶是單面的。而從瑞弗所站的這邊看來,它則是面鏡子。房間大約一米見方,將室內的空洞感及他本人那出奇平靜的外表反彈到他身上。而在胸腔內,他的心臟像個小鼓般怦怦作響:隻有鼓點,沒有曲調。

倒數時間早已過去,截止時限也超瞭很久。“那些男人抑制沖動的能力很差……很快他們就要松開褲腰帶。”他看著鏡子裡自己的雙手攥成拳頭。今天早上他已做瞭不止一個糟糕的選擇。主要是,他就應該留在天橋上,把那個男人丟下橋去。無論凱瑟琳會經受什麼,終究還是要發生的,但至少他本可以把那投機分子臉上的假笑抹幹凈。

我為何沒那麼做呢?他自問。

他想坐下,但此地無處可坐。房間內空空如也,幾乎就是一個立方體。門上沒有把手,也不見任何燈具,除瞭天花板持續散發出藍色的光暈,為他的影子增添瞭一絲異樣的色彩——確實異樣,但他屬於這裡。他是自願前來的,正如半小時前他也自願向戴女士奉上自己的手腕。“把我銬起來吧,”他應當這樣講,“我是來偷東西的,而我並沒有勝算。”

他們是有工作規程的,連一匹下等馬也瞭解這點。畢竟,下等馬們接受的訓練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樣。對於同僚面臨的威脅,實際的人身危險,都需要即刻的官方響應:就瑞弗這個情況而言,指令的路徑要在斯勞部門中拾級而上,直抵傑克遜·蘭姆的辦公桌前。而後者縱有渾身缺陷——可不止寥寥數條而已,卻甘願為一名身處險境的特工赴湯蹈火,或是將其他什麼人架上烈火。瑞弗疏忽瞭這一點,跳出約束,擅自行動;他還虛張聲勢地潛入總部,就令事態加倍糟糕瞭。

那麼,他們招你進來,他們將你訓練合格,他們令你準備好度過隨時可能面臨生命危險的一生;再然後,他們把你關進一間看得見公交車站的辦公室,迫使你把自己的能量、忠誠和野心,統統傾倒進一個由無休止的苦差事構成的天坑。他誠然做瞭些出格的事。他早就在蠢蠢欲動瞭——而令他陷入今早這場鬧劇的人(無論是誰),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點。

他們是否也已經知道他搞砸瞭呢?

瑞弗靠著墻,雙手放在頭上,手指交叉,琢磨著他的外公會說些什麼。這個老傢夥從未實際擔任過領導職務,卻率領安全局走過瞭冷戰歲月——真正的實力,他不止一次告訴瑞弗,在於總能把一隻手放在執政者的臂肘上。若不是老傢夥的緣故,他在國王十字車站的慘敗發生後早被掃地出門瞭。但這一次,就算他的外公也無法保護他。

房門毫無征兆地打開瞭,尼克·達菲拎著一隻塑料鬥式座椅走瞭進來。

達菲負責安全局的內部安保——“看門狗”,人們是這樣稱呼他們的。這個職位更接近執法者,而非行政人員。拴“看門狗”的鏈子被放得很長,於是達菲的角色基本意味著他可以想咬誰就咬誰,頂多也就被輕輕拍下鼻子。他把椅子摔在地上的樣子,還有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發出的憤怒的吱嘎聲,都暗示著他此刻正想咬人。他面對瑞弗露出的獰笑更證實瞭這一點。除瞭那把椅子,他什麼都沒帶進房間;他倒著跨坐在椅子上,抓住椅背的雙手指關節上佈滿老繭。

不過最讓瑞弗感到擔憂的是,他穿瞭一身運動服。

運動服是你在事情可能變得一團糟時會穿的衣服。

就上午而言,英格麗德女爵今天過得還不賴。把戴安娜·泰維納耍得團團轉總是一項有益的鍛煉,而此後再去試探她的口風,就漂亮地把水攪渾瞭。讓捕食者覺得你比實際更脆弱總是個好辦法。當彼得·賈德無可避免地采取行動,將其新獲得的權威在安全局身上打下烙印時,英格麗德女爵至少將知道泰維納在這片戰場上的位置。她會緊緊跟隨在英格麗德身後,以便尋找她的軟肋。

曾幾何時,事情要簡單得多。一邊是安全局,一邊是這個國傢的敵人們。這些人物的身份時常變化,取決於誰獲選中、誰被廢黜或遭暗殺。但總的來說,界限是分明的:你監視著你的對傢,密切關註中立者,並時常有可能與你的朋友以一種仿佛還可挽回的方式鬧翻。有點像在學校,隻是其中規矩更少。但現如今,在監聽全國電訊通話及瀏覽最新“吹哨人”的推特發佈之餘,地緣政治已鮮有人問津。若讓英格麗德·蒂爾尼列舉出國傢安全面臨的最大威脅,她會從大臣與同僚們開始寫起。而研判“伊斯蘭輔助者組織”的確切來源,都顯得無異於學術討論瞭。

但是,你隻能面對現實。英格麗德女爵始終堅信要立足當下:如果“大博弈”已經淪落到“最新應用程序”的狀態,那就這樣吧。隻要還有一座為贏傢設立的領獎臺,她就知道自己希望最終落腳哪裡。

在她的辦公桌上,照例放著一沓有待簽署的文件:早上那次會議的內容速記、來自各部門的各類報告。最上面的一張便箋,是她離開房間時出現的,上邊建議她給安保部去個電話。安保部就意味著內部,因此無論發生瞭什麼,大概都不會對國傢構成威脅。她還是給樓下打瞭電話,又被轉接至“犬舍”——毫無疑問就是“看門狗”辦公室的內部戲稱,然後聽瞭一段關於一名站外特工入侵總部的二十秒綜述。

“那他現在在哪兒?”

“樓下。達菲先生正同他談話。”

這樣的事態發展常令人感到遺憾,也就是被達菲先生談話。

她說:“有沒有明確的理由——他叫什麼名字?”

“卡特懷特。瑞弗·卡特懷特。”

“卡特懷特到這裡有什麼明確的理由嗎?”

“他是斯勞部門的,長官。”

“這是背景情況,當然瞭。但我想那不一定構成理由。好吧,我們還是讓達菲先生來處理。等他忙完瞭讓他給我個電話。”

卡特懷特,她心想——那傢夥的外孫——要是她沒搞錯的話。

她搖搖頭,或許沒什麼事。

她剛要拿起筆,電話又響瞭起來。

尼克·達菲說:“每天早上我一醒來就會想,今天誰又要來幹擾我的業力?因為總會有人冒出來。像我這種工作,很少有機會能踏踏實實坐下來,趁上班之前讀讀報紙、看看表。”

一開始瑞弗還以為,達菲打算模仿他所說的踏實坐下來的片段,但這位年長者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隻是將椅子稍作傾斜,然後讓椅子腿猛地砸瞭回去。瑞弗沒有眨眼。這是一場啞劇。到目前為止,達菲還沒說過什麼話,不是他此前已重復過上百遍的老調重彈。

“不行,因為總會有人惹上麻煩,而正是我這個任人使喚的角色,不得不去幫他們解圍。把安全局的工作證落在瞭酒吧?我們讓尼克去找回來吧。同一個過分熱情的卑鄙小人說瞭不該說的話?萬一尼克消除不掉痕跡再說吧。在大使館的舞會上找錯瞭上床對象?別擔心,尼克會去結結實實地恐嚇她一番的。你知道這類事的。我們‘看門狗’內部給它起瞭個代號。我們叫它‘真正的臭狗屎’。”

瑞弗希望長話短說,就問:“我是被逮捕瞭嗎?”

“所以通常情況下,你看,我隻是個被美化瞭的交換工,確保一切處理得當,沒有持續後果,小報上也不會出現什麼令人不快的驚喜。但是今天我們遇到什麼瞭?一件特別的事。有人就在我眼皮底下進瞭總部閑逛,還認為他們可以對‘真正的臭狗屎’來一次全面升級。”

“因為如果算逮捕的話,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對吧?”

“而這個人還是一名現役特工,我和你說,但他擁有的安全許可等級比我們給這裡看門人定的還要低。因為看門人需要近距離接觸一些骯臟的垃圾。”他突然換瞭個姿勢,瑞弗知道,他就要換擋瞭。“然而你呢,卡特懷特先生,來自斯勞屋,巴比肯路。你能知道的最高機密,就是五十六路公交車是不是準時。而且如果你想分享這條信息,還必須獲得一位上級的書面許可。也就是幾乎任何人都可以,對吧?如果說錯瞭請你糾正我。”

瑞弗說:“那麼我不能打這個電話瞭。”

“你當然不能打這個該死的電話。你能得到個眼罩就算走運瞭。”

“因為如果能拿回我的手機就好辦瞭。裡面有個東西你需要看看。”

“我需要什麼和你認為我需要什麼,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卡特懷特。讓我們來看看,我是不是把事情發生的次序捋順瞭。你在未獲授權的情況下大搖大擺地走進總部。你把泰維納女士從一次會議中拖出來,扯瞭一通關於韋佈先生的胡話,這位同事可能喪失瞭行動能力,但不像你,他仍然是一名聲譽良好的長官——”

“上次我見到他,他可沒站著。”

達菲頓瞭一下。“你和傑克遜·蘭姆混在一起太久瞭。那不可笑,也沒有用。”

瑞弗說:“我到這兒來是有原因的。”

“我相信你有。但我他媽的不在乎。你是在一處禁入區域被發現的,而據茉莉·多蘭說,你正打算染指一份機密文件,一份非常機密的文件。你知道違反《官方保密法》要受什麼處罰嗎?”

“我沒有違反保密法。”

“您試圖違反瞭。你知道怎麼處罰嗎?他們可不會讓你去撿垃圾,卡特懷特。這不是什麼反社會行為之類的犯罪。你是安全局的一員,縱然闖過禍,但你也戴著工作證,還被登記在冊。這樣一來,你的所作所為就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小罪瞭,是能構成叛國罪的。你本來打算拿那份文件幹什麼?這才是我需要知道的。你打算把它賣給誰?”

蘭姆已經脫瞭鞋,搞得他的辦公室裡一股襪子味。這是路易莎所能記得的這間屋子第四糟糕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氣,邁過門檻,把何剛剛和她說的情況告訴瞭他。

“他回總部瞭?”蘭姆思忖瞭片刻,“他外公要是還活著,會感到驕傲的。”

“他還活著呢,不是嗎?”

“是,但發現外孫被逮捕瞭搞不好會要他的命。”蘭姆不動聲色地說。

“你怎麼知道他被捕瞭?”

“如果他的手機被屏蔽瞭,就意味著他在樓下。而如果他在樓下,那並不是因為他們開放瞭地牢給公眾參觀。”

路易莎記起自己聽過的那些關於總部地下審訊的傳聞,很疑惑瑞弗到底做瞭什麼,以致淪落至此;以及他是如何在這麼短時間內辦到的。僅僅幾個小時前,他們還一起在廚房裡煮著咖啡。他問她凱瑟琳去哪兒瞭。而凱瑟琳也仍不見蹤影。

她說:“這不是個巧合。”

“什麼,他和斯坦迪什雙雙擅離職守?我也懷疑。”

“那我們該做什麼?”

“我做我一直在做的。而你就做你昨天在做的,”蘭姆以一種對於他這麼大身型的人而言十分驚人的敏捷性抬起右腳,架在左膝上,開始粗魯地按摩起來,“人口普查項目,對嗎?”

“所以我們所有人就繼續照常做事。”

“就當一切如常,是的。不做任何冒進的事。”他從桌上抓起一支鉛筆,開始把它當作刮泥器在腳趾之間鼓搗起來,“你還在這兒?”

“瑞弗會發生什麼?”

“等他們把他骨頭上的肉剔幹凈,我估計他們就會把他退回來瞭。否則他隻會破壞那地方的整潔。”

“說正經的。”

“不正經嗎?你覺得其中哪句話好笑瞭?”

“你有兩名特工失蹤瞭,而你隻打算坐在那兒往襪子上戳洞?”

“你們誰也不是特工,蓋伊。你們隻是一幫走運的廢物。”

“這叫走運?”

蘭姆撇撇嘴:“我又沒說是哪種運氣。”

他把鉛筆扔回辦公桌,筆就繼續滾動直至從另一邊掉瞭下去。

路易莎說:“我們不是特工,對。但我們是你手下的特工。你清楚的。”

“不要得意忘形。這裡是斯勞屋,不是‘間諜街’。”

“那還用說嗎。這又不是什麼《童話天地》”她向屋內走瞭一步,“但是你覺得凱瑟琳出事瞭,否則你也不會派我去她的公寓。而無論瑞弗做瞭什麼,一定也和這件事相關。所以不,我不打算回去做人口普查項目,除非你告訴我你打算對此做點什麼。”

蘭姆的屋內和往常一樣昏暗;他已合上百葉窗,並打開瞭他案頭那隻低功率的臺燈。臺燈放在一摞早已過時的電話簿上,而它制造出的陰影大多伏在地面,像蜘蛛一樣向四下爬去。天花板是傾斜的,地板吱嘎作響,而他掛在墻上的那些東西——一塊軟木公告板上,剪下的優惠券已褪色成易碎的黃色塵埃,就像制成標本的飛蛾屍體;還有一幅玻璃表面污跡斑斑的版畫,畫著一座橋橫跨在一條看似異域的河上——幾乎可以肯定是來自一傢慈善商店。這些佈置加重瞭整體的詭異感。他並不追求一處舒適的環境,而他此刻投向路易莎的目光更強調瞭這一事實。

“我認為你忘瞭這裡誰是老板。”

“不。我隻是在提醒你,你是老板。”

她準備著接受他鄙夷的一瞥,或是一通冷嘲熱諷,甚至是一個屁——過去有跡象表明,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傳遞這些信號,除非那隻是他恰好異常幸運趕上瞭時機。但與此相反,蘭姆卻把腳重重放回地板上,使勁向後靠著椅子,令它發出緊繃的聲音。他那一貫齜牙咧嘴的神情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面無表情、幾乎紋絲不動的臉。在這副消極的面具之下,她能感覺出他的思維正在劇烈地翻騰。

最後他說:“我會打個電話。”流露出的熱情和準備拖一艘駁船或提一捆幹草一樣多。

路易莎點點頭,仍站在原地。

“是打電話,不是和人上床。我不需要別人一直盯著以確保我做得沒錯。”

路易莎可不想在腦海裡浮現那個畫面。她留下他自行處理,但出去的時候沒有關上門。

“你本打算拿那份文件幹什麼?”達菲說,“你打算把它賣給誰?”

“我沒打算賣掉它。”

“當然沒有。而是打算留著它做個睡前讀物的,對吧?”達菲站起身將椅子推倒在地,“一邊翻閱首相的小秘密一邊擼一發。”

“他真有什麼值得對著擼一發的秘密嗎?”

達菲在鏡子跟前停住腳步,假裝那是面鏡子。他用一隻手梳瞭梳自己的短發,或許是在查找斑禿的地方,又或許是在沖另一面的什麼人打著手勢,傳遞秘密信號。

他說:“真正好笑的是你覺得這件事很好笑。”

“我沒有。”

“因為這個笑話難免將會陪你很久很久。再過幾年,你可能就很難再從這件事裡擠出半點笑瞭。”他向正靠在墻上的瑞弗走瞭一步,直接站到他面前。瑞弗能聞到他運動服上的織物柔順劑味。達菲把它洗完就直接穿上瞭。

他說:“他們抓瞭凱瑟琳·斯坦迪什。”

“斯坦迪什。”

“有張照片。是從她的手機發到我手機上的。是今天早上拍的,或昨天夜裡。他們想要那份文件。”

“斯坦迪什,”達菲重復道,“她是你們那裡另一個需要特殊照顧的員工,對吧?”

“你對蘭姆講這話的時候,我能在場嗎?”

“沒有他人的準許你哪兒也去不瞭,卡特懷特。你的整個未來都將充斥著‘是的,先生;不,先生’。”

那些話聽上去有一種可怖的似是而非。瑞弗感到害怕瞭,因為達菲擅長此道。但在某種程度上他更害怕的是讓恐懼流露出來。

不流露出恐懼,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瞭。

“他們抓走瞭凱瑟琳·斯坦迪什,得有人去找到她。我手機裡的照片。無論那面鏡子之後站的是誰,都需要現在就看一眼那張照片。”

“這不是關於你的業餘色情片收藏的事,卡特懷特。而是關於你竊取首相審核檔案的動機。你當真以為自己能逃脫得掉嗎?”

“和我見面的那個男人五十歲出頭,身高一米七五。灰色西裝,黃色領帶,黑鞋。深色頭發,兩鬢發白。英格蘭裔,白人,上流階層口音——”

達菲的左手猛捶在墻上,距瑞弗的耳朵還有一英寸。“那麼他是你的買傢,對吧?他就是指揮你闖入總部的那個人。”

“我沒有闖入。”

“那你他媽的也不是受邀來的吧。這是在哪兒發生的?”

“在巴比肯那邊。”

“那麼這位公子哥順道拜訪瞭斯勞屋?”

“我和你說瞭,他發——”

達菲把另一隻手也捶在墻上,又向前傾身,他的額頭幾乎碰到瞭瑞弗的額頭。“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很難相信這個童話故事嗎,卡特懷特?”

“看看我的手機。”

“是因為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瞭,你知道你現在應該在哪兒嗎?回到你的辦公桌,幹你該幹的事,向你老板報告所有這些……不尋常的事,而他會依照工作規程的規定,將這些情況逐級匯報上來。因為一旦你另辟蹊徑,卡特懷特,就會明知故犯地置同事於危險當中……他們叫你們那邊的人什麼來著?”

瑞弗可以聞到達菲的氣息。還能感受到他額頭汗水的溫度。

“聽不見你說什麼。”

“你知道他們叫我們什麼。”

然後他就痛得彎下瞭腰,那是一種男人們很早就瞭解並永遠不會忘的、熟悉的劇痛。在頭一兩分鐘裡,它還會變得更痛。但是當達菲的膝蓋磕在他的睪丸上,所有關於未來的思緒就都被打消瞭。

達菲走開瞭,瑞弗則倒在地上。

戴安娜·泰維納在鈴響第三聲時接起電話:“你想要什麼?”

“沒什麼,真的,”蘭姆說,“完全是我的榮幸。”

他打的是她的手機,盡管他知道她會坐在辦公桌前——她對工作職責的投入程度,至少部分是由於唯恐有人趁她離開太久就搬進她的辦公室而激發出來的。

“事實上我正要打給你,”她說,“財政委員會在質詢你最近的費用報表。你幾乎都不出房間,怎麼花掉瞭這麼多差旅費呢?”

“財政委員會怎麼把他們的質詢傳給你瞭呢?”

“因為盛氣凌人的女爵閣下已經下令,各式各樣的垃圾都要轉到我這裡來。”跟著是一個停頓,若不是吸煙在總部罪該槍斃的話,那個停頓剛剛夠她點上一支,“她想要強調我是多麼不可或缺,也就是說,她覺得自己找到瞭一個擺脫我的方法。”

由於蘭姆不在總部,而且在斯勞部門不會有人未經他準許就被槍斃,他點瞭一根煙:“你聽起來對此很淡定。”

“她將不得不比自己設想的起得更早瞭。”泰維納說,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可能十分隱晦,但由她講就顯得相當明確瞭,“那麼,這些費用報表。”

“別逼我,戴安娜。我手裡有人質,記得嗎?”

“他們不是你的人質,傑克遜。他們是你的手下。”

“那是你的理解,”蘭姆說,“總而言之,我也沒有以前那麼多要求。有隻小鳥告訴我,你們把一個我的人扣在牢裡瞭。”

“那應該是瑞弗·卡特懷特。”

“是的,但別怪我。我覺得他母親是個嬉皮士。”

“她在還懷他的時候就在吸毒,是吧?那或許能解釋他今天的愚蠢行為。而我還以為他是你手裡比較機靈的一個小子。”

“頭腦如剃刀般,”蘭姆附議著,“用完即棄。總之,等你們斥責完他,就把他打包遞回來,行吧?我已經想出瞭三種令他生不如死的辦法,而且想將它們付諸實踐想得我心裡癢癢。”

他覺得癢是毫無疑問的。鉛筆夠不著瞭,他就抓起一把塑料尺,在右腳的趾縫間來回摩擦。由於襪子的佈料已經塌下去,現在這活兒就容易多瞭。

“是,好,”泰維納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咯咯笑聲,就是使監督委員會的老男孩們都立正站好的著名笑聲,“你可能需要找其他人再練習一下你的新……伎倆。”

“‘伎倆’?”

“這可不是你們日常的那些不端行為,蘭姆。卡特懷特企圖盜竊,或翻拍一份斯科特級別的檔案,這要是泄露出去,就會令安全局和政府同時陷入嚴峻的尷尬境地。我們不會扇他一巴掌就把他交還給你的。無論如何,這件事也超出瞭我的掌控。他在‘看門狗’手裡。等他們處理完,就會把他交給蘇格蘭場。”

蘭姆深深吸瞭一口煙,動靜大得讓泰維納都聽出瞭他在幹什麼。他說:“斯科特級別?你們那兒還在演《雷鳥特工隊》嗎?”

“是的,但別怪我——蒂爾尼覺得他們是宇航員。”她的笑聲再度湧入蘭姆的房間,混合著他剛剛吐出的雲霧,“另外如果你認為我還不知道你正在消化這件事,就大錯特錯瞭。你也不知道你手下那小子要幹什麼,對吧?”

“這個嘛,我今年要過個生日。或許他在找一件特別的禮物。”

“我會把那些費用的明細用郵件發過去。你或許想再斟酌一下。”

“戴安娜?”

這一次,不僅是咯咯笑瞭。這次是放聲大笑,“哦,我的天。聽起來你馬上要提出請求瞭。”

蘭姆說:“卡特懷特不是我手下唯一一個失蹤的特工。如果發生任何我需要知道的情況,你最好也把那些細節寫進郵件。省得我還得跑過去親自問你。”

他掛上電話,用尺子最後給自己的腳狠狠來瞭一下,尺子發出一聲槍擊般的巨響,裂成瞭兩半。

既然這裡是斯勞屋,而蘭姆就是蘭姆,都沒人過來查看一下那個聲音是不是真的。

當他又能看見的時候,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地面。他吐瞭口唾沫,然後看到瞭地板和一些唾沫,然後他的視線又變得模糊,然後就恢復瞭過來。

這下你就知道,被一個專傢用膝蓋踢在蛋上是什麼滋味瞭。頭腦深處有個細微的聲音對他說。

這確實令人驚訝,就連最基本的技術,在一位藝術傢的手裡都能變成一件小小的傑作。

“我在等著呢。”另一個聲音說。這次不是從他的腦袋裡發出的,它存在於世界的其餘部分。

瑞弗吃力地蹲起來,雖然疼痛並沒有完全緩解,但這個姿勢讓他覺得總有一天痛感會消退。他深吸瞭一口氣,又有點害怕這樣做會使什麼重要的東西破裂。他尋找著自己的嗓音,發現它比平時更遙遠瞭一些。“‘下等……馬’……他們叫我們……‘下等……馬’……”即便在瑞弗自己聽來,他的聲音都像一個九十多歲的難民。“那你知道……他們怎麼叫……你們?”

“人人都知道他們叫我們什麼,”達菲說,“他們叫我們‘看門狗’。”

“不。他們把‘看門狗’……才叫做‘看門狗’……他們把你叫作……一個沒用的蠢貨。”

“然而你才是那個躺在地板上的人。”

“你要是……在自己的後院之外……敢試試,”瑞弗說,“我們就來看看誰最終……躺在地板上。”

這又變得簡單些瞭,他這項古老的天賦:將詞匯送出自己的嘴。他抬頭看,發現達菲正直勾勾地向下回盯著他。

“也許我們可以比畫看看,”他說,“但不是馬上。你還要忙活一會兒呢。”

“斯坦迪什,”瑞弗說,“他們抓瞭凱瑟琳·斯坦迪什。”

“是,好吧。我們也不是要對她袖手旁觀。而你要向所有人證明她值得拿首相的審核檔案來換,可就不容易瞭,”達菲用左手食指摸瞭摸右手的關節,“現在站起來,我們再試一次。”

瑞弗搖搖晃晃地勉強站瞭起來。

達菲說:“你打算把它賣給誰?”

瑞弗說:“他們抓瞭凱瑟琳·斯坦迪什。看我的手機,你這個白癡。”

這一次,達菲打在瞭他肚子上。

“對此我很抱歉。”軍人開口瞭。

他看起來並不抱歉。

“但我們沒牛奶瞭。”

他端來一杯用馬克杯泡的茶,把它放在床頭的桌子上。

“客房服務?”凱瑟琳說。

“這個嘛,出於安全考慮,我們基本不能讓你隨意下樓去廚房。”

“這是我聽過的最奇怪的綁架案瞭,”她對他說,“倒不是說我是這方面的專傢。但你是認真的嗎?這是你頭一回幹這個?”

軍人噘起嘴唇,好像在思索這個問題。“我們之前也囚禁過別人。但情況不一樣。”

“那麼,你們不打算殺瞭我。”

“我們不是禽獸。”

“我可以要一份書面保證嗎?”她期待引對方一笑,沒等來回應,於是她問,“多諾萬在哪裡?”

“樓下。”

不,他不在。他之前就離開瞭,開著貨車。但假裝相信他也無妨。

她說:“我可能需要換衣服。”

“我說我們不是禽獸,也沒說我們是瑪莎百貨啊。”

他轉身要離開,而凱瑟琳想設法把他留下。就在他要關上門時,她想到一個主意。

“他還經常提起她嗎?”

“……提起誰?”

“那個死去的姑娘。”

他頓瞭一下,然後說:“她不是一個姑娘。她是武裝部隊的上尉。”

“我很抱歉。但總之她死瞭,對吧?他提起過她嗎?要是我,肯定會的。”

凱瑟琳能意識到自己越說越大聲——她很少在語氣上失控,但她太急於讓他留下,多說些話,幫她弄明白自己為何被帶到這裡,以及別處又在發生什麼。

“如果是我在酒後開著那輛害死她的車——我是說。”她講完瞭。

他搖瞭搖頭,在她看來顯得很悲傷,然後走出房間,隨後用掛鎖鎖上瞭門。

過瞭一會兒,凱瑟琳伸手去拿那杯茶。

尼克·達菲往臉上潑瞭些水,然後死死看向浴室的鏡子,沒發現有任何異常。一早上的工作,它們不總像這樣——嗯,不可能的。這不是一個警察國傢。

等他用一張紙巾把自己擦幹,就透過雙面鏡觀察卡特懷特。他本以為那個孩子(也不完全是個孩子,但達菲覺得自己有資格這麼叫)會癱坐到那把椅子上。椅子是達菲特地留在那裡的,就是為瞭下一步再將它從他身下奪走。然而,卡特懷特仍舊站著。他靠在墻上,即便似乎看起來不怎麼高興——看著就像一條魚一般蒼白,還伴隨著腹痛;但達菲註意到,他並沒有把自己挪出鏡子的視野。事實上,他此刻還向鏡子豎起中指,就像知道達菲正在觀看一樣。

也可能是恰好蒙對的。

他走開瞭,從墻上的掛鉤上摘下手機。一個三位數分機號顯示戴安娜·泰維納找他。

“他不願改說法。”

“提醒我一下他的說法是什麼來著。”

達菲復述瞭一遍:斯坦迪什的照片,簡短的指令。天橋上穿著西裝,有公子哥口音的男人。

“聽起來似乎是他把卡特懷特激怒瞭。”

“那麼你相信他?”泰維納問。

達菲看看自己閑著的那隻手。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隻手今天早上做過比拿起一杯熱咖啡更嚴酷的事。

“我認為如果不是真的,他就會換個說法瞭。”他說。

他已經習慣瞭戴女士的沉默。通常這意味著她正在吸收信息,並分出其中的利弊。而這次感覺不一樣,似乎她已經對正在發生的情況有所把握。

隔壁房間裡,卡特懷特再次做出瞭豎中指的手勢。達菲判斷,他是在自我循環。一個表達蔑視的循環,因為盡管過去的二十分鐘在他身上發生瞭那麼多事,他還沒有領悟自己蹚的這攤渾水的本質或深淺。

泰維納說:“你派人去找這個男人瞭嗎?天橋上那個?”

“一個男人,在倫敦的一座天橋上,兩個小時前,”達菲說,“不然我們封鎖城市吧。”

“再那樣和我講話,”泰維納波瀾不驚地說,“你就和卡特懷特愉快地對調位置吧。那個女人呢——斯坦迪什?”

“照片在他手機裡。如他所說。”

“那是從哪兒發過來的?”

“她的手機。”

“當然瞭……追蹤到瞭嗎?”

“據我所知沒有。”

“你把他打得多嚴重?”

“幾乎沒動他。”

“按你的標準,還是通常的標準?”

“他或許是一匹下等馬,但畢竟不是平民。他會活下來的。”

“最好如此。蘭姆會變得……暴躁——如果他的手下受傷的話。”

“我以為他瞧不上自己那些手下。”

“那不等於他喜歡別人欺負他們。好瞭,眼下就讓卡特懷特流會兒汗吧。我們遲早會得到上級指示。”

“上級?”

“哦是的。英格麗德女爵被傳喚到瞭內政部。你知道這讓她有多開心嗎?”

卡特懷特又在比畫中指瞭。顯然,他不可能知道達菲就在那裡,但這仍令達菲越來越惱火。

他說:“你看。關於封鎖城市的玩笑,我——”

“你剛剛把別人揍瞭一頓。這讓你過度自信,讓你覺得自己無懈可擊。”

“大概……”

“相信我,你並不是。”

泰維納掛瞭電話。

達菲撥出另一通電話,在雙面鏡前站定。時不時地,瑞弗·卡特懷特就會重復那個手指動作,但在達菲眼裡看著越來越不當真瞭。他們用淘汰的馬做什麼來著?——哦對瞭:狗糧和膠水。再等一會兒,他要沖進隔壁房間去提醒卡特懷特這件事。但與此同時,他得來杯咖啡。

他悄悄走出房間,以免讓那個孩子聽見動靜。一想到他站在那裡,對著一個空房間反復豎中指,雖然這還不太能抵消戴女士臨別時給他的打擊,但想想倒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