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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英格麗德·蒂爾尼的後院佈滿荊棘——始終保持警惕的需要、無處不在的恐怖主義威脅、戴安娜·泰維納——又加上瞭一項:內政大臣的召喚。不久以前,接到這樣的來電還算不上什麼麻煩,她隻需趕赴大臣的辦公室,輸出一通陳詞濫調的同時保持目光接觸,就像在安撫一隻焦慮的小狗。但彼得·賈德看向她時可不為尋求安慰,而是上下打量以尋找弱點。當著其他人的面,他曾聲稱他倆一見如故,恰似老房著火,但顯而易見兩人當中誰是澆汽油的那個。

搭乘地鐵上班是蒂爾尼女爵的習慣,但去辦其他事就會動用公車。車載著她穿過在酷熱中逐漸枯萎的街道。這輪反常的天氣剛開始時也曾令首都充溢著色彩;但當炎熱的日子轉為一周接一周的烘烤,鮮亮的光彩就同舊油漆般褪瞭色。綠色植物紛紛死去,使公園變成棕色、毫無生氣。人們在一片又一片陰影間流竄,臉上寫滿創傷幸存者式的屈服神情,並對關於下雨的謠言像對彩票中獎新聞般喜聞樂見。天氣反常的話題已成為互聯網的流量主力。與此同時,大街小巷淪為那無情天空的殘酷投射,一切都令人眼花繚亂又令人痛苦不堪。

但是車內有循環冷氣,從外表看來,英格麗德·蒂爾尼並沒被熱浪或令人不快的想法困擾。她穿的夏裝是嶄新的,源自近期財務狀況的好轉。她那頗具男子氣概的面容也松弛下來,變成一副慈祥的面具。她看上去就像那種給人送橘子的友善老奶奶,但面具之下,蒸汽閥門在嘶嘶作響。賈德的電話召喚由他本人打來,而非通常負責此事的侍從,但他絲毫沒有透露所為何事。不過,他的語氣散發出勝利的喜悅。無論他打算玩什麼把戲,都先拿到瞭一副好牌。

還是一樣,隨他去吧。蒂爾尼女爵不同政客談條件。

除非他們扼住瞭她的喉嚨。

到瞭大臣官邸,開啟正門的是名長相俊美、但頗有些口齒不清的年輕男人。沒人懷疑賈德是異性戀,既充滿熱情又不挑剔;但他的隨從卻傾向於少數派群體——賈德不是無緣無故戲稱他們為“軍妓”的。也完全有可能是他先想到瞭這個俏皮話,才對隨從人選做出瞭相應抉擇。

“英格麗德女爵。”當她走進辦公室時他說。

“內政大臣。”

“恕我自作主張瞭。”

乍聽之下,這句話就像對他在內政部任職至今的一條要點總結;但其實說的是一旁桌上的茶盤。

依他指示,她坐進一把扶手椅裡,並註意到這個房間基本還保持上一任大臣在位時的樣子,也就是說不僅沿用瞭胡桃木鑲板、成排的圖書及土耳其地毯,而且賈德甚至連藝術品都沒更換:一些單調的靜物畫、幾場海戰的畫,還有一個就政治格局而言早已過時的大型地球儀。考慮到賈德有在萬事萬物上打下自己烙印的偏好,蒂爾尼看出來瞭,他並不想在此地久留。他的前任也是如此,但卻是出於截然相反的理由。

“要牛奶嗎?糖呢?”

她搖搖頭。

彼得·賈德倒好茶,又把杯子和茶托放到她手肘邊的桌上,然後在對面的椅子裡落座。

他是個魁梧的男人,不是胖,而是塊頭大。而且雖然去年他已年屆五十,卻還保持著學生模樣和蓬松的頭發,這些都令他深受英國公眾的喜愛,並成為電視節目裡不太具挑戰性的那類節目的常客:由拿著臺本的喜劇演員主持的沙發訪談。通過堅持不懈的努力、人脈關系及傢族財富,他建立起瞭個人招牌——一個愛惹是生非的傢夥,留著蓬松的劉海兒,還有一輛自行車。這使他在黨內顯得卓爾不群。如果他那些臨時同僚為求政治團結,有意削去這顆突出的腦袋,他們姑且還沒找到適用的斧子。蒂爾尼本人關於他的認知更多也是猜測,而缺少事實。事實上,他的“黑歷史”被清理得那麼幹凈,足令她確信他已拿出打理自己那頭秀發般的細心,粉飾既往的嚴重罪行。

而他現在盯著她的樣子透露出,他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興致勃勃。

“那麼,大臣,”蒂爾尼從不喜歡被逼著在自己的罰單上簽字,她說,“今天你的問題是什麼呢?”

“哦,我沒有問題。隻有一大堆等著派上用場的解決方案。”

她假裝沒有嘆氣,或至少裝作不想讓他註意到自己正努力不要嘆氣。“那麼這是一次社交會面嗎?實屬榮幸,大臣。不過我眼下稍微有點忙。”

“我估計也是。今天早上你遇到瞭些亂子,是吧?”

“亂子”是PJ最愛的一個詞。他會用它來形容最近小報上關於他同一名脫衣舞女郎間友誼的爆料。他也曾用該詞來指代“9·11”事件和全球經濟衰退。

“你指的是哪種——呃——亂子?”

“一次入侵。”

他說的是卡特懷特的事,她明白瞭。那件事並不重要,也沒導致什麼後果,這就意味著其中還有某些情況她尚未知曉。

“也不好稱之為入侵,”她說,“一名站外特工迷瞭路。總部挺容易讓人迷失方向的。”

“這我記得。”

“此外,這件事在二十分鐘內就瞭結瞭。我動身時,那個年輕人正被我們的安保部主管——呃——斥責,”她又呷瞭一口茶,“你確定這類事值得你勞神嗎?我以為你的議程上還有更重要的事務。”

話雖如此,對於他怎會比她更早得知卡特懷特這通胡鬧的疑慮,英格麗德·蒂爾尼女爵絕不會將之視為小事一樁。

“沒有什麼情況會被我視為不值得關註,”他在運用“視為”這樣的措辭時,就會帶上一種前公立學校男生般矯揉造作的腔調,“當然,尤其是那些致使我們的國傢安全局的專業操守存疑的事件。”

“操守,”她說,“真的嗎?”

他向後靠進椅背裡。“再來點兒茶?”

“不必瞭。”

“確定嗎?那你不介意……”

她搖搖頭。

他將自己的茶杯倒滿,慢慢攪動,目光並未從她身上挪開。

“大臣,你具體指的是什麼?”

“好吧,非常簡單,英格麗德女爵。告訴我,你熟悉‘猛虎隊’這個詞嗎?”

英格麗德女爵端茶杯的手低瞭下去。

“噢,天哪。”她說。

出租車將蒙蒂思放在一棟多層停車樓的外面。那是一棟單調乏味、毫無靈魂的建築,這主要是由其功能決定的:如果哪位建築師能設計出一棟景觀宜人的停車樓,文明社會的使命也就達成瞭。蒙蒂思在心中提醒自己,下次與彼得·賈德碰面時要將這一洞見加進談話裡,然後就沿著坡道走進瞭這棟樓。盡管人行便道上熱氣升騰,地面以下的樓層卻帶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及黴菌氣味。他繞過坑坑窪窪的混凝土地面上的一塊油污,拉開通往樓梯井的沉重大門。

一股與先前不同的氣味撲面而來,其中混著尿味。文明社會在此處的使命還任重道遠。

他一步踏上兩級臺階。年逾五十後,他仍為自己的身體狀態感到驕傲:幾乎從不吸煙,隻抽上好的古巴雪茄;從不飲波特酒或利口酒——每周僅限三晚喝些紅酒(其餘時間喝白葡萄酒)。即便嚴格來說,這些還算不上一套健康的飲食起居規劃,但作為起步也是不錯的。再者說,他是一位領袖,不是一名步兵。之前當瑞弗·卡特懷特抓住他的衣領時,他並沒有本能地感到恐懼,正是緣於他們之間的這份天壤之別。卡特懷特是一枚小卒,且不自知。蒙蒂思的地位則堪比國王,而今天的任務還將有助於鞏固這一點。

卒不可以幹掉國王。這是最基本的自然法則。

多諾萬正等在停在頂層的貨車旁。蒙蒂思心想,這傢夥就是另一個例子。本來肖恩·多諾萬今天也能混到蒙蒂思的位置瞭;但該死,就差瞭一點。然而這就是逐級晉升的問題所在——這個詞叫做“軍官階層”是有道理的。所謂“階層”就是傳承在血脈裡、而非別人灌輸給你的東西。

他邊那樣想著,邊不動聲色地喊瞭一聲:“多諾萬!”

多諾萬沒有回應。

又繞過一片油污。這邊光線要好一些;建築的邊緣都向戶外敞開,理論上能促進空氣流通。但是午間的熱浪一團團地到處流竄。你每次遇到它,都像迎面撞上瞭一堵墻。

他抑制住想把一根手指伸進衣領松一松的沖動。你得牢牢保持住儀表。

“多諾萬,”距離不到一碼時他又叫瞭一次,“一切順利嗎?”

“目前為止還順利。”

在設想這一刻時,斯萊·蒙蒂思記起,自己本來想象的是一個擊掌相慶的情景——計劃成功落地;雙方為彼此高興,也為自己高興。可肖恩·多諾萬看起來反而比平時繃得還要緊。

沒關系。蒙蒂思不需要多諾萬的贊許。真正的慶賀遲些就會到來。

因為無論你對彼得·賈德有什麼看法,他是知道如何對一件幹得漂亮的工作給予認可的。

“一支猛虎隊。”英格麗德·蒂爾尼說。

“一支猛虎隊。”

“我非常清楚猛虎隊是什麼。”她對他說。

她現在開始感到,賈德的手指掐住瞭她的喉嚨。

就本質而言,猛虎隊就是雇傭兵。他們受雇不是去消滅你的敵人,而是測試你自身防衛力量的強弱。你派遣猛虎隊去發動模擬攻擊:招募黑客對安全系統進行壓力測試,或是指派一支新兵小隊去考驗一組保鏢的業務能力,諸如此類。今年早些時候,針對倫敦一傢主要公共設施供應商,她就親自督辦瞭一場由安全局執行的攻擊,以驗證人們對首都基礎設施嚴重不堪一擊的擔憂。結果令人喜憂參半。原來要讓一傢大型能源供應商陷入癱瘓,竟是如此易如反掌;然而隨著近期能源價格的飆升,人們似乎大多表現出瞭樂見其成的態度。再說,廣大民眾顯然會將全球葡萄酒短缺對其福祉造成的威脅,看得比恐怖主義更要命。同理,蒂爾尼女爵現在也開始意識到,安全局(以及她本人在其中的地位)面臨的最大威脅似乎源自內政大臣,而不是那些較為傳統的敵人瞭:恐怖分子、國安系統內的其他競爭者,以及《衛報》。

“而這是你安排的。”她說。

他點點頭,顯得頗為自得。這副表情本身也沒什麼特別——洋洋自得的樣子是彼得·賈德的常態;但從如此近的距離看過去,還是讓蒂爾尼想把茶壺扔到他臉上。

“我能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要做這些?我想自己確信一下,安全局的工作規程無懈可擊。我們不可能依賴一個連自己都保護不瞭的安全保障機構,不是嗎?”

“那麼這個結果讓你放心瞭吧,”她說,“沒有發生損失。”

他沖她擺瞭擺手指。擱在多數人身上,這隻會是個修辭上的說法;但內政大臣喜歡裝腔作勢的偏好令他果真伸出瞭一根手指。“你的一名特工被當街擄走,另一名則被誘導著企圖從你自己的地盤上竊取數據。”

“但失敗瞭。”

“可是他就不應該進到那麼裡面。我們是有流程的,英格麗德女爵。在他到達的那一刻,你的手下就該將事態升級。而他沒有。無論以什麼標準衡量,那都是一次嚴重失職。而以我這名分管安全局的大臣期望達到的標準來看,這就是一處需要采取措施的缺陷。”

在與那位一想到采取措施就瑟瑟發抖的大臣打瞭幾年交道後,被提醒並非所有政客都會先求自保再做決定,也是有益的。然而這種事非要發生在她的眼皮底下,實在令人難堪。

“這支……猛虎隊,”她說,“具體指的是什麼人?”

“一個叫西爾維斯特·蒙蒂思的傢夥,”賈德用一種介紹他從村裡請來個修樹籬的矮個子男人般的語氣說道,“他在運營一傢叫做黑箭的機構——真是可笑的名字。不過,我猜用在這個領域也算合適吧。”

“黑箭。”

“你應該沒聽說過它。到目前為止,主要還是做企業安全的。你知道那種業務,就是給公司的防火墻來點刺激,看看哪裡有漏洞。註意,全部主場作戰,沒有外國風投介入。”賈德把茶杯和茶托放在他搭在右膝的左膝上,“如果要我說,對阿富汗的陰謀詭計敬而遠之吧,明智點兒。那邊有的是錢,當然,但保險費也高得要命。”

“真是太令人沮喪瞭,”蒂爾尼說,“那你是想告訴我,你雇瞭這個人嗎?”

“收費也太合理瞭,而且。我真的不能勸你再來點茶瞭嗎?”

“不瞭。我猜這個西爾維斯特·蒙蒂思是你的一個舊心腹吧。”

“他更願意別人叫他斯萊。”

“這就解答瞭我的問題。”

“我們都知道議會是怎麼回事,英格麗德。它被稱作‘村子’不是沒道理的。很顯然我們以前認識。”

“如我所說。一名心腹。”

“這個說法在我的詞典裡沒什麼意義。任何成功的生意、任何興旺的公司都不可能忽略人際關系的。事情就要這樣才辦得成。”

“伊頓認識的?”

“我不打算和你玩這個遊戲。”

“我離開這間辦公室後,隻用二十秒,就能知道他腿內側的長度。”

“那好吧。對。碰巧是的。”

“還有牛津?”

“不,其實,”他又端起瞭茶杯,“好吧,對,不過是聖安妮學院,見鬼。”

“在多數人眼裡,那裡仍算是牛津大學。”

“這正是我們不讓‘多數人’來做重大決定的緣故。”

“一個關於民主進程的有趣論調。”

“不要裝天真。那不適合你。”

“讓我們說回正題吧,好嗎?你決定,不和任何人商議,就聘請一位老同學來安排一支——呃——猛虎隊,到你負有大臣責任的安全局。你不覺得這當中存在任何利益沖突嗎?”

“完全沒有。一旦商議就徹底失去意義瞭。你哪回不是搶在參加某次閉門會議的那些大人物走出大門前,就拿到瞭會議紀要?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你早已經進入備戰狀態。”

她對他的邏輯無從指摘。

“此外,”他說,“如你所言,我肩負著大臣責任。確認安全局是否稱職乃我職責所在。甚至是一項義務。”

“工作規程上的一次小失誤談不上——”

“一次小失誤就夠糟的,哪怕我也同意,它不算重大。可是你們攝政公園總部遭遇瞭一次未經授權的闖入,這在任何人眼裡都是嚴重破壞安全的情況。”

“是被一名安全局的員工。不是你的某個雇傭兵。”

“那也仍是一次未授權闖入。而且那個正被審訊的年輕人,都算不上一名合格特工吧,不是嗎?據我耳聞,這小子多虧瞭他的外公才沒在訓練結束前就被解雇。我聽說他把國王十字車站弄癱瘓瞭,還是在高峰時段。退一萬步講,這也是個職責邊界的問題。搞砸交通基礎設施是市長幹的活。”

英格麗德女爵懷疑這個段子他從前就講過,或許面向更廣大的聽眾時還會再講。

她說:“我對他是未經授權就進入的不敢茍同。我們的一位副局長批準瞭,我想應該是戴安娜·泰維納。”

“而獲準進門後,他就開始四處亂竄。我們別糾纏這些細節瞭,英格麗德。他被發現企圖獲取機密信息,應該進監獄。我想我們可以讓他至少蹲個十年。”

“那你那幫歡樂的朋友呢?他們‘捉’瞭一名特工?綁架同樣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揮瞭揮一隻手,好像在驅趕一隻馬蜂。“會有一份豁免文件,而且是簽字生效的。”

“你對此很有把握啊。”

他對她報以淡淡一笑。

“一個留著蓬松劉海兒、愛惹是生非的人……”但是關於彼得·賈德,有一點很重要,她提醒自己,就是他表現出的和藹可親實則非常多面。在鏡頭前、在聽眾前、在任何需要最佳表現的場合下,他都能遊刃有餘地拿出親切寒暄的功夫。在倫敦東區一傢街角商店裡同賭球者們相處,就像在正裝出席的晚宴上面對十二件餐具一樣自如。然而就在這層表面功夫之下不遠處,潛藏著一股能把鉻都燒焦的脾氣。正因如此,她知道他一定掩蓋瞭自己的個人歷史。像他這種心理構造的人,人生絕不會是未受損害的。

但是此時此刻,他占據瞭上風,對此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

她說:“非常好。小卡特懷特去‘苦艾叢’蹲監獄,私營公司則喝金湯力受款待。我猜我們即將聽說斯萊·蒙蒂思要簽更多利潤豐厚的合同瞭吧?或許他可以替換掉那些竭盡全力毀瞭奧林匹克的小醜。”

“尖酸刻薄是很不得體的。”

“你希望我遞交辭呈嗎?”

他攤開一隻手掌,仿佛在展示自己毫無惡意。僅有一隻手掌,她註意到。“老天保佑可別啊。”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他不像其他很多政客那樣,把時間浪費在假裝聽不懂她的意思上。“一個,啊,我們該叫它什麼呢?一個共識。不,一個同盟。”

“你是我的大臣。我每天向你匯報。我們肯定已經具備共識瞭。至於同盟,毫無疑問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

“噢,我們都是站在同一邊的。但那不意味著我們不會挑選團隊。你是一名公務員,我是一位政治傢。一切順利的話,你應該可以一直領導你的部門直至退休。但無論如何,我不會再在這間辦公室待上一年瞭。如果我在任期內離開這裡,那是因為我將要搬進唐寧街十號。否則的話……嗯,眾所周知政治生涯總會面對失敗。”

“而你擔心自己可能會失敗。”

“一旦首相認為他處於足夠強勢的地位,是的。他把我拉入夥就是為瞭避免我作為後座議員對他發起挑戰。而現在這種挑戰再出現的話,看起來就……”

“背信棄義瞭。”

“就不禮貌瞭。”

“因此不大可能在黨內獲得支持。”

賈德眨眨眼表示默認。

“除非他的處境發生瞭變化。”

賈德又眨瞭眨眼。

辦公室裡很涼爽。不知從何處嗡嗡吹來一陣虛假的微風,仿佛是擦著一層冰塊刮過來的。但在其之下,基於她已知的情況,英格麗德·蒂爾尼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意。賈德想要狠狠教訓一下安全局的心思一直顯露無疑。這樣既維護瞭他目前的掌控力,又替三十年前的自己報瞭被拒之仇。但除此之外,他也想要(或說需要)她的協助。蒂爾尼領會到瞭他這種步步為營、以獲取最大利益的能力。與其指揮兩頭去攻擊中部,還不如守住中部,並讓兩頭分別蕩平它們力所能及的其他敵人。

她說:“我明白瞭。”

“我還以為你早明白瞭。”

“那麼卡特懷特被指派去偷的那份檔案——不是隨機選擇的。”

“就演習而言,哪份檔案都一樣。”他不假思索地說。

“當然。我隻是開始有點明白瞭,如果他得手,你可能會拿它來做什麼。”

“這個嘛,”他說,“這是絕不會發生的,對吧?除非總部的安全狀況變得比現在的風險更大。”他突然起身,端著空杯和茶托走向茶盤。然後背對著她繼續說:“此外,我要查看一份由我管轄部門保存的舊檔案裡的內容,也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吧。”

“取決於通常的限制。”英格麗德女爵說。

他走回她就坐的地方,然後伸出一隻手。她把自己的茶具遞給他。

他說:“那當然。我隻是想要確保所有同國傢安全相關的信息都會被送交我知曉。這就難免包括那些事關被委以重任者的可靠性或其他方面的信息。”

“然後就會被用來把那些不可靠的人統統趕出辦公室。”

“這個嘛,一旦我們認定一名公職人員存在失職,再不采取任何措施就算玩忽職守瞭。”

他把她的茶具拿到桌前,小心地將幾個空茶杯和用過的茶托盡可能高效地碼在桌上。然後返回自己的椅子再次坐下來,愉快地微笑著。

她說:“你知道過去半個世紀以來,安全局有多少次被要求考慮做你提議的這件事嗎?”

他假裝思索瞭一陣。“我猜每個任期至少一次吧。但我們也別操之過急。重要的是,我們都清楚自己在誰的團隊裡瞭。”

“知道瞭。”

或許那是很重要,但對未來的合作做出承諾也很容易。如果此時此地發生的最壞的事,隻是讓她回到總部獨自舔傷口,英格麗德·蒂爾尼都要將其視為凱旋瞭。然而她就像瞭解自己的心思一樣清楚賈德的意圖,在將她逼到死角,使她別無選擇、不得不投降後,賈德還會得寸進尺地展現自己的實力。她曾聽別人說過,勝利,就是確保你的對手再也無法擺脫每天頭一沾枕頭,就會心懷恨意地想起你的臉。一直未婚的蒂爾尼從前覺得這說法未免誇大其詞;但現在她毫不懷疑,這就是賈德的信條之一。

在這種處境下,就算幾乎立刻就被證明是對的,也不能給人多少安慰。

彼得·賈德從他座椅旁的桌上拿起一件小金屬器是——一隻雪茄剪,或別的什麼同樣可笑的工具,然後帶著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細細端詳起來。對於這樣一位敬業的政治傢而言,這真是個初學者的招式。

他說:“這個叫做斯勞屋的地方——有趣的名字——我記得是巴比肯附近的一套舊辦公室吧。”

她點點頭。

“讓你可以把那些被淘汰的人打發去那裡。”

“解雇員工不總是那麼明智的選擇。”

“是嗎?我可從沒覺得那是個問題。”

確實,他似乎從沒為法律訴訟擔過心,無論關乎雇傭糾紛還是親子鑒定。

“所以那裡就是這個叫卡特懷特的傢夥被派去的地方。”

當他顯然知道答案時,她感到自己的回復毫無意義。

賈德自顧自地長舒瞭一口氣,仿佛在享受一小段屬於自己的愉悅時光,然後把那件金屬工具放回桌上屬於它的地方。

“如果它存在的目的是重新訓練那些白癡,那麼顯然並未達標,”他說,“那我們就把它關掉吧。”

“斯勞部門?”

“對,”他說,“關瞭它。就今天。”

傑克遜·蘭姆不相信預兆。當腸道感覺異樣時,通常是因為他迫使自己的腸子經受瞭一些虐待。但坦率說,這玩意兒對他的生活方式已經如此適應,他可能得往裡面灌除草劑才能引起嚴重反應。盡管如此,他不喜歡今天事情發展的勢態。卡特懷特在總部被捕,闖下大禍,即便是對這名神童而言;蘭姆毫不懷疑當戴女士說他們可以同他永別時,她所說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即便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心平氣和地設想一個沒有瑞弗·卡特懷特的未來;如果凱瑟琳·斯坦迪什出現瞭,她對這件事也會有很多話要講。而蘭姆很早以前就明白,不要惹怒給你早上泡茶的人。

如果她出現……拋開他的腸道不談,各種事實開始匯集。卡特懷特在任何一天早晨做出史詩級蠢事的概率是均等的;凱瑟琳·斯坦迪什擅離職守的可能性就小多瞭。而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就意味著其中有所關聯。如果蘭姆不得不賭一把,他會把賭註押在因果聯系上。卡特懷特得知瞭關於斯坦迪什失蹤的某些情況,這讓他匆忙趕到總部,然後全速撞到瞭墻上。

是時候讓一個更老道、更智慧的頭腦接管局面瞭。

他放瞭個屁,然後坐進凱瑟琳的椅子裡。

蘭姆不常到這間辦公室來。在斯勞屋的其他地方,他都能隨意來去,窺探著各種隱蔽的角落和夜深人靜的轉角,唯獨斯坦迪什的辦公室除外。如果其中有什麼她當真不想讓他發現的東西,他很可能無法在不破壞建築結構的前提下找到它。而待到他醉得相信這麼做很有可能成功時,通常已經無力將此計劃付諸實施瞭。

桌面整理得十分清爽,這並不奇怪。中央靠前的位置有一摞報告,正常來說本該在蘭姆今早到達時就放在他桌上瞭;那麼此刻,他應該已經把它們從原始狀態打散翻亂,並且灑瞭不少這種或那種飲料上去,以代替真去讀這些見鬼的東西,並確保它們在被塞進保密文件袋、運回總部之前被重印。明知他們這幫人個個不受重視,斯坦迪什也從未放棄盡其所能地讓他們顯得更專業一些。這也是蘭姆判斷她不再有性生活的其中一項理由。

他拿起那些報告,邊沉思邊掂量它們的重量,仿佛在評估其中所含情報的分量,然後就把它們丟進瞭廢紙簍。“輕重緩急。”他對自己嘀咕道。然後站起身,在這間小辦公室裡轉悠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花香,或者說就在片刻之前還在這裡飄蕩。罪魁禍首並不難尋:掛在窗框上的一隻細棉佈小包。蘭姆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拽瞭拽它,但還沒有輕到不把它的掛繩扯斷。他任憑它掉在地上,繼續著自己的巡視。兩組文件櫃。衣架上掛著一隻亞麻手提袋,還有一把傘。一切就像是他自己辦公室的迪士尼化版本:小一些,於是顯得更舒適;整潔一些,於是顯得更幹凈。好吧,說實話,幹凈就是幹凈。她直到昨天晚上還在這裡,但這個房間已在漸漸淪為一件博物館藏品瞭。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再過二十四小時,每件東西就都會覆上蛛網。

控制一下……

沒必要把這間辦公室翻個底朝天,因為他已經知道其中不會有線索瞭。斯坦迪什昨晚下班後,給他打瞭兩通電話,意味著無論發生瞭什麼,都是在她離開斯勞屋之後發生的……不過,依照原則,他還是檢查瞭她的辦公桌。她公寓的備用鑰匙不見瞭,這讓他愣瞭一下,然後才記起路易莎·蓋伊去查看瞭她的住處。其餘就沒什麼引人註意的瞭,除瞭在最下層的抽屜裡,有一個裹著包裝紙的瓶狀物。紙的年頭太久瞭,經他一摸就噼裡啪啦響起來。他把它抽出來。是一瓶麥卡倫。還未開封。他仔細看瞭看,就把它重新包好,塞回抽屜裡。

他抬起頭,發現路易莎正靠在門框上。

“什麼事?”

“在找什麼東西嗎?”

“如果是,我現在肯定已經找到瞭。”

他倒回斯坦迪什的椅子裡。“砰”的一聲銳響,椅子表達瞭自己的不適。

路易莎說:“你不認為她是醉倒在什麼地方瞭。”

“不。”

“你確定。”

蘭姆沒回答,而是在夾克口袋裡摸索一番,掏出一支煙。他閉眼點上煙,然後猛地吸瞭一口。

“總部的人說什麼瞭?關於瑞弗?”

“他被捕瞭。企圖盜竊一份檔案什麼的。你願意的話可以去把他的桌子清幹凈。”

“沒過多久,不是嗎?”路易莎說,“凱瑟琳不知所終,而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們又少瞭一個人。我估計我們能撐到這周結束。”

“我們?”

“斯勞小隊。”

蘭姆咯咯笑瞭起來。

“你不認為我們是一個團隊?”

“我認為你們就是附帶傷害。”蘭姆說。

“然而你還是在做這個,尋找線索。瑞弗要偷的是什麼檔案?”

“錯誤提問。你應該問的是,卡特懷特到底要偷檔案做什麼?”

“好吧,我猜那是他們要的贖金,”路易莎說,“抓走凱瑟琳的人和他取得瞭聯系。”

“何追蹤過她的手機瞭嗎?”

“她把電池拿掉瞭——或者有人拿瞭。”

蘭姆哼瞭一聲。

“那現在怎麼辦?”

“這個麼,早就過瞭午餐時間,”他說,“還沒有一個傢夥給我送份外賣。”

“原來這才是經過權衡的大局觀。那其他問題怎麼辦?你知道的,你的團隊所面臨的危險,那一類的。”

“卡特懷特沒有危險。他們可能會修理他一下,但很快就會把他送去當苦力的。他將非常安全。”

“但是在監獄裡。”

“對,好吧。愚蠢的草包在踏上那段糟糕的偉大冒險前本應該先動腦想想。他是在軍情五處,不是《冒險五人組》,”蘭姆把煙灰彈在凱瑟琳的辦公桌上,“你還以為,他如今已經明白這個道理瞭。”

“那凱瑟琳呢?”

“記得我剛剛說過的附帶傷害嗎?”

“那麼無論是誰在和斯勞部門作對,你就打算順其自然瞭。”

蘭姆雙臂垂在兩側、向後靠去,椅子發出瞭危險的吱嘎聲。“那你想讓我做什麼?”他說,“我們又不知道誰在和我們作對。”

“那等我們找出來瞭呢?”路易莎問。

“啊,”蘭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瞭。”

“斯勞部門,”賈德說,“關瞭它。就今天。”

“就這樣?”

“就這樣。那棟樓是歸我們的嗎?”

“是。”

“那更好。既然現在市場回暖,我們可以把它賣掉。就能用那筆錢來買那個奇怪的解碼器戒指瞭,怎麼樣?”

“還有那些特工呢?”

“把他們幹掉。”

“……真的嗎?”

“不。可是你還覺得有必要問一下,這真有趣。不,解雇他們就行。他們都是弱智,否則也不會跑到那裡去。把解雇通知發給他們,跟他們說再見。”

“傑克遜·蘭姆——”

“我知道這個傑克遜·蘭姆。他應該知道些內幕隱情,對吧?簡訊一則:一輩子幹這行的人裡沒有從未碰到過屍體的。而如果他打算大鬧一場,就將領教到《官方保密法》的厲害瞭。‘苦艾叢’關他簡直綽綽有餘,還有卡特懷特。說到此人,對,就把他交給穿制服的去吧。我可看不出有個幹這行的外公就該受優待的道理。”

而說出這種話的男人,自己亦有一位為他支付學費的祖父。

當然瞭,蒂爾尼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斯勞部門對賈德而言毫無意義;他比她更不在乎這個部門,而她是絲毫不在乎的。若不是那個部門被戴安娜·泰維納視為眼中釘,她早就不假思索地將之清除瞭。蘭姆在局裡的確是個傳奇人物,然而博物館裡滿坑滿谷都是曾經的傳奇:給它們貼上標簽,掛在鉤子上,然後它們很快就失去瞭魔力。下等馬們到下午茶時就將成為歷史,在晚餐前就會被她遺忘。但遵照彼得·賈德的指令清除斯勞部門,就完全是另一回事瞭。如果她這次讓他得逞,就會落入他的口袋。

當然,如果你打算刺探口袋主人軟肋的話,口袋裡是個好地方。

她說:“就當成交瞭。”

多諾萬轉身拉開車門,從車廂深處拿出瞭什麼東西。有一瞬間,蒙蒂思還以為那是一把帶細長槍管的手槍。消音器?但當多諾萬擰開瓶蓋、喝瞭一口,蒙蒂思才發現那是一瓶水。

他搖搖頭。太熱瞭,也太刺激瞭。從戶外耀眼的陽光下到停車場裡充斥著汽油味的空氣,就像從一種能量狀態切換到另一種:才被陽光暴曬得暈頭轉向,現在又被污染追擊得狼狽不堪。這令他再度意識到,倫敦這座城市不隻有一面。有讓他舒適地坐在出租車裡四通八達,景觀開闊、講著令人愉悅的富足階層口音的一面;也有擁擠、骯臟而野蠻,擠滿會把你扒個精光、啃你骨頭的蠻族的一面。這種分層本身並不令他擔憂——這正是安保生意收益頗豐的原因;但他不喜歡的是自己被困在錯誤的那面裡。

他記起瞭自己最後給出的那條命令,腰帶後面的某樣東西緊繃起來。“那個女人。你有沒有,嗯……”

“讓她受點驚嚇?”多諾萬邊說邊把蓋子擰回瓶上。他的聲音很平淡,然而蒙蒂思還是從中聽出瞭評判的意味。

他控制住瞭。等級地位都見鬼去吧:錢是一回事,尊重是另一回事。這就是生意。

“開個玩笑,老兄。她還在那個屋子裡嗎?”

“在。”

“好的。在我們全部撤退之前,我想和賈德當面談談,”他停下環顧瞭一圈,繼續說道,“終場哨聲響起前就沒必要換球衣瞭。”

視野裡沒有別人,附近唯一的動靜是從下面一層傳來的汽車聲,而且越來越低。外面街上的交通噪音可以忽略——那隻是一種自然的狀態,就像蜂巢周圍的嗡鳴。

多諾萬說:“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他。”

“我為什麼不相信他?”

貨車後面的門還開著。這名軍人一隻腳踩在車廂地板上,開始重新綁他的靴帶,“因為他是一坨卑鄙的臭狗屎。”

“對不起,你說什麼?”

“你的哥們兒。彼得·賈德。他是一坨卑鄙的臭狗屎。”

“他也是女王陛下政府裡的一名高級官員。所以我請你保持文明——”

“你要在哪兒見他?”

“你竟然打斷我說話?”

多諾萬的那隻靴子重新踩回瞭地上。而蒙蒂思被迫意識到,這個比他年長的男人,塊頭更大、更健壯;總之就是更加……強大。

他後退瞭一步。“咱們還是別忘瞭是誰給你付的薪水吧,多諾萬。”

“對,咱們別忘瞭。”

“鑒於你的過去,你能有一份工作就很幸運瞭。”

“別逗瞭。我的過去正是你雇我的原因。讓你的蛋上多長點毛,不是嗎,斯萊?把好鋼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指望什麼塑料英雄。”

“你剛才叫我什麼?”

“哦,我以為你喜歡這樣。讓你覺得別人喜歡你,不是嗎,當他們叫你斯萊的時候?”多諾萬傾身靠近他,以便強調接下來他話裡的確信,“但我不得不告訴你。那不是他們這麼做的理由。”

“給特雷納打電話。現在就打。告訴他放瞭那女的,然後回辦公室去。而你可將此視為我雇傭你執行的最後一次行動。你被解雇瞭。”

連蒙蒂思都能聽出自己聲音中的顫抖,源自他幾乎抑制不住的怒火。多諾萬膽敢再惹他一回……

多諾萬大笑。“解雇?你不想試著說一下,什麼來著,‘革職’嗎?對於像你這樣的蹩腳小將軍,我還以為說‘革職’更符合你的身份呢。”

“要不是我,你還在排隊領求職者補貼呢。那跟練兵場上可有那麼點兒不一樣,對吧?和所有退役大兵排成一隊,領你們的慈善救濟?”

多諾萬的臉朝向地面,搖著頭。但當他抬起頭時,蒙蒂思看到他在笑。一開始他還以為,剛才那幾分鐘裡的對話都不算數,多諾萬隻是開瞭個軍人式的玩笑;然而那個幻覺很快就破滅瞭。多諾萬不是在對他笑,而是在笑他剛剛說的話。

“‘慈善救濟’?我向上帝發誓,我對有些和我交過戰的人都要尊敬得多。”

蒙蒂思說:“我聽夠瞭。給特雷納打電話。然後給我這輛見鬼貨車的鑰匙。”

“你要在哪兒見賈德?”

“這次對話結束瞭。”

“還沒有。”

斯萊·蒙蒂思忘瞭鑰匙這回事,轉身就要離開;而下一秒,世界就像個溜溜球似的從他身旁一掠而過:他正朝那個門洞以及其後散發著尿味的樓梯間走去,然後就沒能再向前半步。相反,他被迫轉過來重重摔到貨車的側板上,喘不過氣來,腳在空中晃來晃去。多諾萬的拳頭攥著他的衣領,而多諾萬的聲音鉆入他的耳朵。

“再問一遍,”多諾萬說,“你要在哪兒見他?”

忽然一陣解脫的感覺,蒙蒂思的雙腳落回地面,而膀胱裡的內容物也流向瞭同一方向。多諾萬的面孔扭曲起來,露出輕蔑的神情。而為瞭盡可能阻止他表達這份蔑視,蒙蒂思趕緊脫口而出。

“安娜·利維亞·普魯拉貝爾餐廳。”

“哪兒?”

“公園巷。那傢店真是非常不錯,他們能做很好的……”蒙蒂思的記憶——或者說想象,逐漸稀薄起來。他們做得特別好的那個是什麼來著?忽然間,一股黑醋栗汁浸羔羊肉的味道填滿瞭他的口腔,真實得幾乎掩蓋瞭他自己尿液的氣味。

就這樣,他站在停車場裡,倚在一輛貨車上;就這樣,他發現自己精心策劃的方案,從始至終都在別人的算計裡……每個時代都會召喚自己的英雄。今天早上他還想到過這句話,當時他也將自己算入瞭英雄之列,而他身邊環繞的紀念碑則屬於那些拋棄瞭一切的傻瓜。

至少那是他們的選擇。

“什麼時間?”

蒙蒂思說:“半小時以後?”

他的褲子濕冷,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象自己在陽光下,渾身冒著蒸汽,出現在安娜·利維亞餐廳(沒人會說那個“普魯拉貝爾”)裡的樣子。見鬼,PJ會說什麼?然而PJ根本不會說什麼,至少不是對他說,因為多諾萬根本不會讓他走出這個停車場。

他感覺到那名軍人的手放到瞭他的脖子上。

“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多諾萬說,“安靜地躺進貨車後邊,什麼都別想。”

“我不想進貨車。”

他的聲音聽上去仿佛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來自大廳盡頭,廚房的另一邊……來自他小時候每每遇到挫折就會藏進去的那間食品儲藏室。

“無所謂你想什麼。我會把你捆起來,但不會傷到你。不會比我們對那女人做的還糟。”

蒙蒂思沒心思考慮那個女人瞭。他想著自己被扔到貨車的黑暗裡;捆住手腳,塞住嘴……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不關你的事。”

多諾萬把他拖到貨車後面,其中一扇門懸空敞開著。車內的氣味來自常見的男士香水、汽油、長途行駛和高速公路快餐。一想到要被關在這裡,蒙蒂思就充滿恐懼。

“我會吐的。”他說。

他彎下腰,幹嘔起來。多諾萬低聲罵瞭一句,但他抓著蒙蒂思的手稍一放松,後者就從夾克中掙脫瞭。

“哦,見鬼。”多諾萬咕噥著,沿著車道追瞭上去。

你隻要略作回憶就能想起,曾幾何時,有過那麼一種文化,還允許人們說:是的,我們午餐時就想喝一杯。他指的是政治文化——彼得·賈德十分清楚,這套文化歸根結底不過是像個精神錯亂的流浪漢那樣往喉嚨裡灌酒而已。不過,政治文化——也就是威斯敏斯特,自千禧年以來已對其行為進行瞭自我凈化,賈德本人在這輪轉變中就發揮瞭不小的作用。他對自己年輕時一些比較著名的奢侈行為進行瞭一次公開否認,這幾乎等於為他的政黨定立瞭一條行為準則,或至少,為他的黨內同仁們劃下瞭一條不敢逾越的紅線。後座議員就像那些一顛一顛的桌面玩具鴨子——一旦啟動就會一直活躍下去,直到被強行打斷。不過在這個例子裡,他們一旦停止做什麼,也會保持下去,直到被迫破例。待到眾議院在白天或多或少能保持清醒的名聲被挽救回來,而他自己作為“新責任”(版權歸屬:某些大報裡的卑鄙小人)締造者的地位也穩穩確立後,賈德很樂意恢復在午餐時間想喝就喝的習慣。這也算是在一個以矬子兄弟著稱的議會裡做一個大高個兒的好處之一吧。

一幫小侏儒,他邊這樣想著,邊晃瞭晃四分之一英寸的夏佈利葡萄酒,將其芬芳吸入鼻腔,然後向桌邊的女孩點點頭,示意她把杯子斟滿。安娜·利維亞餐廳的員工都經過精挑細選。眼前這位是一位紅發女郎,頭發上系著黑色蝴蝶結,與她倒酒時垂到桌面上的細領結相配。文胸是肉色的,以免從襯衣底下透出來。這樣的觀察對賈德來說自然而然,他看到一個女人就會評估她的床上功夫如何,這無異於他看到一支話筒就想發表一段講話。她露出瞭微笑(當然瞭,她認出瞭他),然後把酒瓶放回冰桶離開瞭。他留瞭一筆慷慨的小費,拿到瞭她的號碼。為瞭婚姻和諧他本該管住自己,但一個女侍者又不算什麼,見鬼。他掃瞭一眼手表。斯萊遲到瞭。

當然瞭,斯萊也是個侏儒。

“你會一不留神在公開場合說出那個詞,”他的經紀人告誡過他,“然後麻煩就來瞭。”

賈德把這句忠告拋在腦後。麻煩總是有的,而他也總能從麻煩導致的烏煙瘴氣裡站起來,看著就像個可愛的流氓:無論如何,在相當多的民眾眼裡,他挺可愛的,並且始終是個有趣的人物:給政治註入一點歡樂的氣息,哪裡有什麼害處,嗯?至於那些痛恨他的人,他們的想法永遠不會變的,而既然他要搞掉他們易如反掌,他們搞他則勢比登天,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而另一方面,公眾……公眾就像那種巨型的太平洋水母;一團無比龐大、不停律動著的冷漠組織,漫無目的,隻是隨波逐流;一個談不上有動機、野心或原罪的有機體,然而被它充當腦子的那個東西卻不知怎麼偏偏相信它是自己選擇的領袖,並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而如果一不留神把剛才那番話公然說出來,你就可以和那個可愛流氓的形象說再見瞭。他端起酒杯時心想。

可是斯萊·蒙蒂思怎麼都不露面,該死的傢夥。很顯然,他是要借此刻盡可能為自己撈點兒好處,這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可以拿捏內政大臣的機會。如果他稍微有點政治頭腦,就會把這份功勞暫存起來。但蒙蒂思始終是個二流貨色,二流貨色就習慣在溝通中插入事先準備過的反應。英格麗德·蒂爾尼還推測他是自己的心腹,真是個笑話——蒙蒂思要是能當上心腹,讓他拿左邊的蛋交換都願意。不過至少今天他證明瞭自己還算有用,他的猛虎隊為賈德提供瞭武器,來解除英格麗德女爵的威脅。可是,至於說裙帶關系、私交友誼什麼的,那就是十分危險的領域瞭。你怎麼知道某個人最後絕不會變成一個累贅?他的酒杯需要再斟滿瞭,但卻找不到那個可愛的女侍者。他忍住嘆氣的沖動,自己動瞭手。

街面上似乎正在逐漸騷動起來,車輛呼嘯而去,人們匆匆經過。誰想得到這片地方也會如此。賈德抿瞭口酒,然後愉快地想到,就在不到一小時前,他迫使英格麗德·蒂爾尼屈服於自己的意志。那個滑稽可笑的斯勞部門:就其本身而言十分無足輕重。但勝利無論大小都算數。如果他選擇對今早總部遭入侵的事不依不饒,迫使她為展現自己必要的服從而做出一項政策決定,那麼蒂爾尼作為安全局領導人的統治就將戛然而止。再者,如果說他的黨派有任何主張的話,那就是要捍衛強者飛黃騰達的權利。也就是說,要防止弱者占用過多的資源。斯勞部門恰恰就是這點的最佳例證。但是外面到底發生瞭什麼,還有店員們都跑哪兒去瞭?

窗邊的食客都在向前探身看熱鬧。賈德在自己的座位裡無法看清,就猛地站瞭起來,餐巾掉在地上。警笛大作,一連串遙遠的、循環往復的哀號,似是一篇語無倫次的對城市繁忙景象的評論文章。賈德一直感受到的那股刺激,變得愈發不適起來。他向門口走去,意識到人們紛紛看向他:可能是出事瞭,也可能什麼都沒發生。但表現一下自己時刻準備應對緊急情況,總歸沒什麼壞處。那名紅發女侍者站在門口,向外窺探著,所有專業主義的裝腔作勢全都不見瞭。幾碼開外的路面上躺著一大團東西,周圍蹲瞭一圈人。

“出什麼事瞭?”

“發生瞭一起意外事故。”

“什麼意外事故?”

那個女孩不知道。

警笛聲越來越近。

那團東西穿著一身灰色西裝。

有人正對著手機那頭說:“不,我發誓,他是被一輛貨車扔在這裡的。有個傢夥下瞭車,打開後門,然後把他像一袋垃圾似的卸下來……”

賈德向馬路兩頭看看,但沒見到貨車。

“像蝙蝠沖出地獄似的飛走瞭……”

第一輛警車趕到瞭。車裡的人跳出來,奔向那具屍體。

“好瞭,好瞭,我們大傢讓開一點。大傢讓開一點。”

“請所有人退後可以嗎,勞駕。”

第一位警官在屍體旁單膝跪地,開始沖著他的對講機急迫地說起來。

賈德的第一反應是蒂爾尼幹的,為鄭重聲明她並非他的哈巴狗。但這個想法沒停留多久。如果她領導的安全局有如此高效,蒙蒂思的猛虎隊到咖啡時間就該被五花大綁地扔進泰晤士河去瞭。

“有人看到發生瞭什麼嗎?看到的人可以把你們的姓名告訴我這位同事嗎,我們將會盡快錄口供,隻要——”

賈德搖搖頭,走回安娜·利維亞餐廳裡。

“我準備好點餐瞭。”他和女侍者說。

“那您的客人呢?”

“最後還是不來瞭。”

這就意味著他可以獨享這瓶酒。但也讓他在等菜的時候有不少腦筋要動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