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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泰晤士河的水位看起來很低。這麼多年來,總有人講起河水凍冰的陳年舊事;講起橋下陰影裡舉辦的冰雕博覽會,還有溜冰人在歷史悠久的地標間穿梭。但肖恩·多諾萬記得自己從來沒聽說過它曾幹涸。若有朝一日真的發生瞭,那股惡臭肯定會把整個首都的人全逼瘋。

除非,這種現象已經出現瞭。快節奏生活裡的狂躁,交通中的憤怒,都隱隱透露出一種反社會的興奮情緒。

再想想當河床上龜裂、剝落的淤泥一覽無餘後,那些終將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秘密。精英權貴們試圖讓河水沖走、沉入黑暗的所有東西,都會像死魚一般躺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何東西都無處隱藏。

他正站在堤岸上的一棵樹下。那棵樹顯得既憂傷又焦黃,沒能提供什麼陰涼;堤岸則被監控攝像頭覆蓋,也提供不瞭任何隱私。但多諾萬確信組織內部總歸存在混亂。他知道,雖然他們終究會把這個因提前赴約而在此地徘徊的人影,與那個將一輛曾於大約一英裡外拋過屍的貨車棄置而去的兜帽男聯系起來;但在一段時間內,這還不會發生。他看瞭眼手表,好像為瞭證實這一點;然後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正在執行B計劃,也就是二話不說,直接把它所能觸及的一切都燒焦。

一時間他感覺目眩,直到本·特雷納來到跟前,他才看見。

“肖恩。”

雖然兩人幾小時前才分開,他們還是握瞭握手。

“都還好嗎?”

“我還行,”多諾萬說,“那個女人呢?”

“別再擔心瞭。就像讓她靜養一樣。”特雷納向四下掃視瞭一周,沒看到什麼引起他警覺的東西,“蒙蒂思呢?不太開心吧,我猜。”

一點都不開心,多諾萬心想。

他說:“本,出岔子瞭。是我的錯。”

“有多糟糕?”

“最糟的。”

特雷納點點頭。他再次望向別處,面朝著南岸,在腦海裡消化著新情況的同時雙眼佈滿陰霾。然後,他又看回多諾萬。

“好的,”他說,“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困在貨車裡,像隻雞一樣被烤熟瞭。實話跟你說,肖恩,他又算不得什麼全人類的重大損失。”

“你現在快走吧,”多諾萬說,“給那孩子打電話。告訴他都結束瞭。他知道該怎麼做。”

“好,那然後呢?我們都走瞭這麼遠瞭。”

“綁架人質已經夠惡劣瞭。謀殺更是無可挽回。”

“你做瞭什麼,擰斷瞭他那根沒用的脖子?”

“他一下子掙脫瞭,真見鬼。不得不說那小子有點招數。我以為他會畏畏縮縮地開始哭鼻子。”

“我們都會那樣預料的。”

“我抓住瞭他。揍瞭他。就那麼一拳,你知道嗎?”

“你不清楚自己的力道。”

多諾萬可能是清楚的,真該死。他沒有考慮到的是自己的憤怒。這憤怒過去幾年來同他如影隨形,始終虎視眈眈地潛伏在表面之下。在停車場時,那種憤怒就一直守在他身旁,確保他不會收回拳頭。他拿出有生以來用過的最大力道揍瞭蒙蒂思。甚至在剛一接觸到對方時,他就知道事情已經失控瞭。

一陣警笛經過,引起瞭他們的註意。不過那是輛救護車,某個可憐蟲在高溫之下昏倒瞭。直等到那鏗鏘有力的笛聲被這座城市的其他噪音徹底吞噬,他才又說:“你還在這兒啊。”

“我們還是可以把事幹成的。”

“或許吧,或許。但我們就無法脫身瞭。”

“肖恩,”特雷納說,“我們本就不可能脫身。”

瑞弗·卡特懷特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挖瞭出來,像拌沙拉似的攪拌一番,又被胡亂裝瞭回去。他走路時努力顯得自然,但又要避免被人推搡,於是看起來就像頭上頂著一隻看不見的雞蛋,在保持平衡。

尼克·達菲知道他這是幹什麼。

“你外公不會永遠在那裡保護你的。”他在護送瑞弗離開總部時說。

瑞弗仍在為突然間的時來運轉不知所措。“那是什麼意思?”他一手抓著手機;另一隻手裡則是他的自尊。隻要一個意料外的動作,他就會對其中之一或兩者都失去把握。

“有人把你從水深火熱裡救瞭出來。而你在這兒又不太可能有什麼朋友。”

“每個人對你倒是都贊不絕口呢。”

“聽我一句勸,”達菲將一條胳膊搭在瑞弗肩膀上,那個姿勢離遠一點看的話,貌似出於友誼;但他在捏瑞弗的時候頗知道該在哪兒用力,“就別費事回斯勞屋去瞭。所有那些表格和毫無意義的報告,它們一定讓你頭疼死瞭。那幹脆就他媽的放棄吧,為什麼不呢?嘗試些別的東西,也許像麥當勞之類的。假裝你不會說英語,他們就會讓你火速上崗的。因為要說你的間諜生涯?恐怕比你的夥伴蜘蛛死得還透瞭。”

“他沒有死。”

“是沒有,但他們每天早上都拿一面鏡子放在他嘴唇前,以便驗證。”

此刻他們走出大門,來到通往公園的大路上。公園裡有媽媽們推著嬰兒車,一些瘋狂的慢跑者還在跑步,但大多數人都成群結隊地躺在他們所能找到的陰涼裡。無論是出於麻木還是內心平靜,一邊看著外面的世界一邊聽著那些幾乎不加掩飾的威脅,有種怪異的感覺。

瑞弗說:“我外公就要八十歲瞭。當他膝關節的毛病發作時,上樓都困難,你知道嗎?”

“過不瞭多久,你自己也會一次邁不瞭兩個臺階的。”

“但就算在狀態最差的時候,他也能二話不說把你從鞋底刮下來。”瑞弗說著,就沿那條馬路走去,兩條胳膊在身體兩側隨意晃著,一點不像剛剛經歷過一輪專業毒打的人。拐過街角,他倒在停著的汽車之間,對著下水道嘔吐起來。

而現在,他回到瞭斯勞屋。

“我們以為你是蘭姆呢。”

“謝謝啊。”

路易莎說:“你一直在總部。他們為什麼把你放瞭?”

“我不知道。凱瑟琳還沒找到嗎?”

馬庫斯說:“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瑞弗給他們看自己的手機。

路易莎接過手機,往窗邊湊瞭湊,讓它和光線保持一定角度。畫面沒變——凱瑟琳,手被銬著,嘴被塞住,坐在一張床上。

“所以這就是你趕去總部的原因?”

但是瑞弗正盯著何的顯示器。“那個渾蛋是誰?”

“我不喜歡你們在我後面走來走去。”何說。

“名字是西爾維斯特·蒙蒂思,”路易莎說,“為什麼說他是個渾蛋?”

“他就是抓走凱瑟琳的人。你們是怎麼查到他的?”

“我不喜歡你們——”

“閉嘴。”

馬庫斯說:“他的屍體剛剛被扔在瞭SW1區。”

“有人殺瞭他?”

“他們也會亂扔垃圾的,可別忘瞭。”

瑞弗沒心情開玩笑。“他之前在天橋上。他就是讓我去總部的人。他想要一份文件。”

馬庫斯記起來,當他和雪莉出去尋找瑞弗卻找到瞭冰激凌那會兒,曾看到天橋上有個人影。或許現在最好別提這個,或者永遠也別提。

路易莎說:“如果說他抓瞭凱瑟琳,而他現在死瞭,她會怎麼樣呢?”

雪莉拿過手機,端詳起那張照片來。

瑞弗又說:“這個渾蛋想要首相的審核檔案。”

“你拿到瞭嗎?”

“就差一點。”

“她是坐著的。”雪莉說。

“什麼?”

“凱瑟琳。在這張照片裡。她是坐著的。”

“意思是?”

“不太常見,受害者的照片,都是躺下的。”

瑞弗盯住她:“現實中都是那樣的嗎?”

“對。不是。我不知道。這張照片看起來不正常,就是這樣。像擺拍的。”

“你認為這是裝出來的?”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就是顯得不……絕望。”

瑞弗搖搖頭。

馬庫斯問:“怎麼看出來的?”

雪莉把手機遞給他。“她看起來並不害怕。”

“她都被銬住瞭,天哪。”瑞弗說。

馬庫斯說:“對,她是被銬上瞭。但雪莉說得對,她並不顯得恐懼。”

“你不會是認為她也參與瞭眼下這樁案子吧?”

“我無法想象她會從一輛貨車上拋屍下來。”馬庫斯承認。

羅德裡克·何說:“你們能離我的桌子遠一點嗎?我不喜歡被圍著。”

“你冷靜一點兒。”路易莎對他說。他皺起瞭眉。

瑞弗從雪莉手裡拿回手機,又仔細看瞭看屏幕:凱瑟琳,手腕被銬住。她看起來害怕嗎?很難講。凱瑟琳這個人,多數時候情緒不太外露:她可能內心正在尖叫,而你完全猜不出來。也許這正是她一直以來的常態,多數時候都如此。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止不住琢磨。一看到這張照片就足以激發他的思慮。

路易莎問何:“你找到監控錄像瞭嗎?”

“沒有。因為我還沒開始找。”

“也許現在就是個好時候?”瑞弗說。

何大聲宣佈:“你們不是我的老板。”明確表示自己指的是在場的每一個人。

“你他媽的成熟點吧。”雪莉提出。

“阿門,我附議。”悄無聲息地爬上瞭樓梯的傑克遜·蘭姆,鄭重其事地說。

每個人都僵住瞭。

那兩個男人來到亨格福德橋上,橋下是緩慢流淌的河水。南岸的天際線入夜後是那樣誘人,而在每天的這個時候卻顯得野性十足。鐵路橋上有列火車臨時剎住瞭車,停在烈日之下,車上的乘客忍受著煎熬。多諾萬和特雷納冷眼旁觀著他們的困窘,兩人都體驗過更酷熱的環境。

“那麼屍體在哪兒?”特雷納問,“蒙蒂思的。留在那輛車裡瞭?”

“不,我把它扔到安娜·利維亞·普魯拉貝爾餐廳外面瞭。”

特雷納愣瞭一下才說:“你沒開玩笑,是吧?”

“如果我把他留在貨車裡,他們就可以讓這件事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他隻是失蹤而已,或者睡覺時心臟病發作瞭。而現在這麼一弄他們就無法掩蓋瞭,至少沒那麼簡單。於是他們不得不接著和我們周旋。”

“你和誰聯系過瞭嗎?”

“和英格麗德·蒂爾尼女爵,對。”多諾萬停下腳步,抬頭看看天空,“這該死的天氣,這麼熱。真不正常。”

“在這種情況下,倒是很合適。你說呢?”

“說得對。”

他們繼續走。

特雷納問:“那她怎麼說?”

“她說我們用斯勞小隊的人,就是斯坦迪什的同事。我這才知道她一直有所隱瞞。這個斯勞部門,就是他們把犯過錯的人派去的地方。”

“那我就充滿信心瞭。”

“我們並不需要他們做任何事。他們隻要帶我們去我們想去的地方。我們拿到想要的東西,然後就消失。”

“要到天黑以後吧?”

多諾萬點點頭。

特雷納說:“那現在我們就得耐心等著瞭。”

“你寧可身處戰火當中,不是嗎?”

“向來如此。”

這兩個男人,曾在高墻之下共同躲避過射進磚面的子彈;此刻又一起大笑著,跨過瞭泰晤士河。

蘭姆把夾克往衣架上一扔,掉瞭。“把它掛起來。”他也沒具體指定讓誰幹,隻是從屋裡另外那張被何堆滿各種軟件包裝和油漬斑斑的披薩盒的桌子下面拉出椅子。坐下時他順手把那堆東西掃到瞭地上。“這就好多瞭。說起來,我記得你們可都有活兒要幹的吧。”

何說:“我讓他們都回自己屋裡去,但是——”

“好,好,閉嘴吧。”蘭姆把雙手疊放在肚子上。他從廣袤的大自然裡帶回一身煙草和汗臭的氣味,似乎還樂得讓它們在室內四處流通。“那麼,我們大傢都在看什麼呢?”

路易莎說:“我們找到瞭綁架凱瑟琳的人。”

“西爾維斯特·蒙蒂思,”蘭姆說,“以前是彼得·賈德的密友,現在是人行道上的一攤爛泥。”他察覺到他們的困惑,報以慣常的一聲冷笑,“怎麼,你們還想給我個驚喜?”

“賈德也脫不瞭幹系,是吧?”

“天哪,天哪,”蘭姆語帶欽佩地說,“我一直以為每天晚上的激烈運動已經把你的腦子震壞瞭,原來它還能轉得起來。”

何迷惑地看向路易莎。

雪莉則強忍住咯咯笑。

蘭姆說:“那你呢,卡特懷特?目前為止今天過得還有趣嗎?”

“今天……很不一樣。”

“可不是嘛。在總部裡跑瞭一圈?你是安全局的,不是‘秘密七人團’。你早就該明白瞭。”

“蒙蒂思給我發瞭這個。”

他給蘭姆看瞭手機。蘭姆眼中閃過一絲什麼東西,轉瞬就消失瞭。他撇瞭撇嘴:“你看得出她害怕瞭嗎?”

“我剛才就是這麼說的。”雪莉大聲說。

“對,還有當你把一個女人綁起來的時候,我相信你會綁得很緊的。”蘭姆把手機扔回給瑞弗,“蒙蒂思的手下是一支猛虎隊,受雇於賈德。而你呢,你這個白癡,正好被他玩得團團轉。”

馬庫斯說:“那是誰打死的他?”

“老虎就是這樣的,不是嗎?其中有一些原來是真的老虎。”

“那麼他們到底是在測試誰?”瑞弗問道,“我們還是總部?”

蘭姆盯住他,感覺好像足足一分鐘過去瞭——考慮到那畢竟是蘭姆,可能還真有一分鐘之久。然後他開始放聲大笑。不愧是蘭姆,用上瞭一整套身體語言:他的身體在顫抖,粗獷的笑聲充滿瞭整個房間。他的頭向後仰著,看起來像個邪惡的小醜。一顆襯衫紐扣裂開瞭,露出一大片毛茸茸的肚子對著房間眨瞭眨眼。

“哎呀呀,”他最後說道,“抱歉,但那實在太他媽的好笑瞭。我們還是總部。下一步你就想申請一張殺人執照瞭吧。”他用袖子抹抹眼睛,然後幽默就消失瞭。“你還真的認為賈德想要測試斯勞部門有多高效或者安全可靠?他是想把這個地方團成一團丟進簸箕裡,而我說‘這個地方’的時候,也包括瞭諸位喜劇演員。”

“但他的計劃最後出現瞭逆轉。”馬庫斯說。

“還有一線希望,”蘭姆表示同意,“他的老朋友蒙蒂思明天就變肥料瞭,而你們,你們這些幸運鬼,還能活著再混一天。因為你猜怎麼著?鑒於現在老虎們反噬瞭自己主子,他們就提出一套全新的計劃,結果你們也被點瞭兵。斯勞小隊就要參與現場行動啦。你們四個上。”

“我們有五個人。”何提出。

“哦,你也在這兒?把水燒上,好孩子。我渴得要命。”

何竊笑起來。

沒人陪他笑。

於是何不情願地從椅子裡站起身,轉頭去瞭廚房。

“上什麼?”馬庫斯問。

蘭姆說:“聽說過瘋子檔案嗎?”

“是他們稱呼灰色卷宗的說法。”瑞弗說。

“我就料到你會知道。外公講過這個睡前故事,是吧?那繼續說吧。”

瑞弗說:“灰色卷宗是安全局有關陰謀論的記錄。‘9·11’,‘七·七’,洛克比空難,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是偏執狂的百寶箱。”

“別忘瞭還有那些更詭異的扯淡。”蘭姆說。

“對,”瑞弗說,“唐寧街被蜥蜴人領導,王室傢族是外星人,不明飛行物頻繁造訪,還有蘇聯從未真正解體,而是自從一九八九年以來實際統治著世界。”

“這些都是官方記錄?”馬庫斯說,“真的嗎?”

瑞弗說:“它們是對既有言論的概述。早在‘二戰’時人們就發現,強化的通訊條件不僅讓信息傳播得更快,也導致瞭流言蜚語滿天飛。那時有謠言稱丘吉爾已被刺殺,換成瞭一個替身;這個消息按我們今天的說法就是發生瞭病毒式傳播,繼而嚴重打擊瞭士氣。”

“敵方假情報。”路易莎說。

“然而它卻是民眾自己編造出來的,”瑞弗說,“而有瞭互聯網,你若在早餐時產生一個偏執幻想,到茶歇時就可以得到一名狂熱的追隨者。總而言之,安全局很早以前就發現,當你瞭解到人們願意相信什麼,要掩蓋某些令人不適的真相就容易多瞭。於是就有瞭灰色卷宗。”

“所以裡面有些是真的?”雪莉說。

路易莎自言自語地說:“隻要扔出的飛鏢足夠多,你總歸能擊中靶子。”

“嗯哼,”瑞弗說,“幾年前,如果你聲稱西方情報部門在密切監控人們的電子郵件,還會被恥笑。”

“所以裡面有些就是真的。”雪莉說。

瑞弗聳聳肩。“即便是徹頭徹尾的胡扯,也值得瞭解有什麼人在相信。因為他們就是那種可能會綁著自殺式武器出現在本地購物中心的傢夥。所以如果這類謠言出現瞭,安全局就會持續跟蹤、監控、記錄、儲存。”

“我還以為隻有我們的工作最愚蠢。”

“大多是外包出去的。有些人就樂於在互聯網上沖浪度日,研究各種瘋狂的理論。安全局雇傭瞭其中一些,就像征召瞭一批訓練有素的屎殼郎。”

“聽起來不怎麼可靠。”馬庫斯表示反對。

“嗯,他們可能不會被告知是在為軍情五處工作。”

“不過他們可能會這麼認為。”

“但誰會搭理一個徹頭徹尾的技術宅說的話呢?”

“說起這個。”蘭姆開瞭腔。

何在門口停住腳步,手裡端著一隻馬克杯。“什麼?”

“沒什麼。”蘭姆接過茶,拿桌面上剩下的一張軟件包裝當瞭托盤。何想抗議又咽瞭回去,回到座位上。“那麼,現在你們明白瞭。那就是本陰謀論大全,十幾歲男孩和中年老處女們的睡前讀物。幸虧我們贏得瞭冷戰,對吧?”

“這和我們又怎麼會扯上關系?”路易莎問道。

“是他們要求的,那個蒙蒂思所謂的猛虎隊,”蘭姆撓瞭撓腋窩,又把手伸到屁股下面,“他們想要那份瘋子檔案,而你們就要協助他們拿到它。”

“為何是我們?”瑞弗說。

“這個嘛,我們已經可以確定他們是一幫白癡,”蘭姆說,“不然他們還能找誰?”

馬庫斯說:“那它們保存在哪兒?那些檔案。”

“我很高興你問起來。”蘭姆把自己從椅子裡支起幾英寸,懸在半空。眾人做好瞭準備。而後隻見他搖搖頭,又把身體放瞭回去。“還沒來呢。”他說。接著又說:“哦對瞭,那些檔案在哪兒?你們去查查吧,好嗎?”

“何不能查嗎?”

“你語氣變瞭啊。今天早上叫他沒用的笨蛋的不也是你嗎?”他看向何,“他說的。不是我。”

何感激地點點頭。

“是‘渾蛋’,我和他說。你這沒用的渾蛋。”他看回馬庫斯。“你還在這兒?”然後他沖雪莉伸出一根手指。“還有你,去跟他搭夥,或者隨便做點什麼。”接下來他那根手指又指向瑞弗,“至於你——”

“何不能查嗎?”瑞弗說。

“何、何、何,”蘭姆說,“好像這裡是冒出個聖誕老人的‘貧民窟’。”

“聖誕屋。”

“還‘祝你健康’呢。至於你,還有你,”——包括瞭路易莎——“去查查這支猛虎隊背後是誰。他才是我們要對付的人。都清楚瞭?”

一個撼天動地的屁,毫無征兆地迸發而出。

“啊,好極瞭。我還擔心它被困住瞭。行瞭,滾蛋吧,你們這幫人。帶著答案回來,五點整。”

這份空氣添加劑讓他們巴不得一哄而散,但蘭姆把路易莎叫瞭回來。“你去年搞過網絡幹預,對吧?就是在盥洗室裡閑逛?”

“聊天室。”

“無所謂瞭。等查出我們的嫌疑人是誰,你看看能否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找到他的蛛絲馬跡。香蕉都是成排長在樹上的,或許他也一直在尋找同夥。既然他想要瘋子檔案,瞭解一下緣故也好。”

路易莎說:“你知道的吧,無論他是誰,可能都不會在網上用自己的本名?”

“那是問題嗎?”

“呃,這就有點像找一輛車,卻不知道它的品牌、顏色或登記信息。”

“如果你不接受挑戰,也就不會成長。”

路易莎盯著他。

蘭姆一聳肩。“我收到瞭人力資源部的郵件。有些麻煩事必須得處理掉。”

“這件事總部介入得有多深?”

“那又有什麼區別?”

“每次我們卷入戴安娜·泰維納的一個什麼計劃,就會有人受傷害。”

“我希望你不是在質疑我的判斷。”

“隻是個看法。”

“這個嘛,你知道他們常說,”蘭姆說,“每個人都有看法,就像每個人都有屁眼。”他露出一口黃牙,“而你的聞起來很臭。”

路易莎走後,他轉向正在悶悶不樂地盯著自己那些屏幕的何:“準備好做點兒真正有用的事瞭嗎?”

“……大概吧。”

“這才是好樣的,顯示器小猴子。”

他告訴瞭何他想要什麼。

是因為炎熱。因為炎熱和那瓶酒,但主要是炎熱。

但主要也是因為那瓶酒。

凱瑟琳覺得餓瞭,但她不能吃東西,因為一吃就會破壞托盤的整體感。如果她吃瞭那個三明治、蘋果或燕麥棒,或者喝瞭那瓶水,就會註意到那瓶酒,所以最好還是讓一切保持原狀,讓那瓶酒融入背景裡。隻要她一直不去理會它,它所構成的威脅就會失效,也就沒有危險瞭。

她剛剛泡瞭個澡(這算是哪門子綁架,他們還往你的監獄套間裡送飲料?),但此舉也令她想起瞭一些不堪回首的畫面,因為浴缸正是她發現查爾斯·帕特納屍體的地方。向太陽穴開槍並不像聽起來那麼幹脆利落。當一隻腦袋裡的內容物發生移位,可就難保整潔瞭。她讓洗澡水慢慢排掉,隻穿著襯裙回到臥室。那小小一瓶皮諾酒,像隻手榴彈似的靜候在那裡。

帕特納有時會叫她“錢班霓”,那是一種隨口流露的喜愛。他自殺時她的酒癮已戒掉一陣瞭,而且自那以後始終保持著清醒。那為何現在這瓶酒會令她困擾呢?

“清醒的日子都不算白費。”

一個多麼熟悉的念頭——那是她睡前的一句口頭禪,是她結束每日奔波時的一段裝飾音。清醒的日子都不算白費,意思就是無論她在某天裡做成或沒做成什麼其他事,到瞭“紫羅蘭時刻”回顧這一天時,她總能將保持清醒作為今日的成就。每個清醒的日子都為她保持的總數加瞭一天,雖然她並沒像許多正在戒酒的人那樣記錄天數,她也無須這樣做:每個單獨的日子是唯一值得點數的日子,因為她就活在當下。

不過,現在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句口頭禪還有另一層理解。如果清醒的日子都不算白費,那也就沒人能從她那裡扣去一天。即便今天意外犯瞭錯,清醒的總天數還是不變的。此後無非就是她不再增加天數瞭。就像銀行裡的錢一樣。如果你沒能往裡存,也並不意味著總額會變小。

她返回浴室,往臉上拍瞭點水。也許她應該吃瞭那顆蘋果,再喝瞭那瓶水。酒瓶仍能被三明治擋住,還有那個不管什麼口味的燕麥棒。什麼樣的綁匪會給你送燕麥棒?這未免也太荒唐瞭。她可以把酒和水摻在一起,那樣就幾乎嘗不出來瞭,像吃藥似的。如此一來它就能消失瞭,而她也不必再惦記。

浴室裡沒有鏡子可供她對照其中自我說服。她無法看著自己的眼睛捫心自問: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說真的,她已經過瞭這個階段。從來沒有酒精成癮者能真正度過這個階段,她明白,但她就是願意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做到瞭;正如她的同事們也出於同樣心理,要讓自己相信他們的事業或許還能東山再起。因為,信念與實際相信與否並不相幹;它隻是人們用來寄托希望的地方。但她還是要為自己辯解,她已經通過瞭自己或他人為她設置的每一項考驗。一段時間以來,在他們晚上一起坐在他辦公室時,傑克遜·蘭姆總是習慣性地為她倒上一杯威士忌。她還從沒屈服過,但常常好奇萬一她動搖瞭他將作何反應。她想他會把酒杯奪走,或許這隻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她懷疑他就是喜歡測試別人求生本能的極限所在,也許是因為他自己的極限多年來飽受嚴苛的考驗。至於這場考驗的具體形式,她從沒聽他提起——關於蘭姆,她一度產生過這樣一種看法:當他們推倒柏林墻時,他就為自己築起瞭另一堵墻,從此以後活在那後面。一個人一旦像那樣自我封閉起來,外人就很難理解瞭。所以她也許是對的,也許錯瞭:當蘭姆引誘她喝酒時,有可能就是想讓她失敗。要記住,重要的是她還沒有。

除此以外,有天晚上——她的機會來瞭——他的酒喝完瞭,於是不得不把自己給她倒的那杯拿瞭回去。情況將會變得很妙。一旦他把那杯也喝掉,她就要把自己存在辦公桌抽屜裡的那瓶酒拿出來,隻要他還沒在時機到來之前就找到並喝掉它。那同樣也是一種勝利。不過,當然瞭,如此爭強好勝也就等於承認,她加入瞭這場遊戲。

回到臥室,那瓶紅酒還在恭候她,執拗地站在那隻未被染指的托盤裡,於炎熱的空氣中閃閃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