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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又來到瞭一天裡的“紫羅蘭時刻”,暑氣仍未消散。瑞弗緩緩鉆出汽車,隻覺得腹部的肌肉十分酸痛。他還沒完全站直身體,就伸手在褲兜裡掏路易莎給他的止疼藥。還剩四粒。他把它們從塑料膜裡擠出來,幹吞瞭下去。最後一粒卡在瞭喉嚨裡,足以讓他在接下來的一分鐘裡有事可做。

路易莎關上駕駛室的門。“我覺得我們被跟蹤瞭。”

“是嗎?”

“一直跟在後面,三車之隔。已經消失一陣瞭,但它應該還在附近。”

瑞弗點點頭,盡管他不太信。這類尾隨聽起來很專業,而如果是專業的,他覺得路易莎應該就看不到瞭。但把這個看法說出口可能有些危險,而他的睪丸還沒完全恢復。“你應該早點說。”

“是,好吧,我之前不能完全確定,”她向他投去的眼神裡,帶著不加掩飾的挑戰,“但現在我確定瞭。”

“好吧。”瑞弗說。但如果他們被跟蹤瞭,無論對方是誰,現在也都已從雷達上消失。

他們的位置,按蘭姆的話說就是離倫敦西線鐵路“一泡尿的距離”;沿途經過機場停車場、大型儲氣櫃、水泥廠及重型工廠的倉儲區,最終把車停在瞭一片荒地上。這裡三面被又長又矮的辦公大樓包圍——矮,是按首都標準而言的,六層高,保持瞭最初的白色。三棟大樓的佈局呈現出雜亂的角度,之間的距離寬得可以開過一輛車。其中兩棟在第三層處由一條走廊相連,建築皆已廢棄,玻璃全無,高高低低佈滿褪色的塗鴉,那是來自心懷不滿的市民們斷斷續續、喋喋不休的控訴——“毒氣”“基因突變”“水槽”。每棟大樓的地面層都沒有墻體,而是每隔幾碼以一根粗壯的圓柱支撐;有些地方被燒黑瞭,那是無傢可歸的流浪漢和開派對的青少年們露宿過的地方,地上到處都是酒瓶的碎玻璃和亂扔的垃圾。廁所飄出的氣味傳到瞭他們所站的地方——一片坑坑窪窪的水泥廢墟,裂縫裡長出令人生厭的植物。瑞弗能感覺到熱氣正從他的鞋底向上滲,一列高速列車隆隆駛過時,大地都在顫抖。

第三棟大樓看上去似乎即將被翻新再利用,不過進展到瞭什麼程度還不太好說。大樓的粉刷雖不算簇新,但也還沒開始剝落,窗戶都安上瞭閃亮的玻璃。然而,一團愁苦的氣氛籠罩著它,仿佛淪落到如此糟糕的環境,它也自知難有善終。在這片近似於廣場的空地的其餘那面,有座廢棄的工廠——生產油漆或黑膠唱片的吧,瑞弗想。其一端有座矩形的矮塔,塔旁還有一根粉刷成白色的高煙囪,接近附近大樓的高度。很久以前做瞭一處擴建——一座用波紋鐵皮和塑料板材建造的斜屋頂建築,排水槽上帶刺的鐵絲網在搖來晃去,像一頂不合適的荊棘王冠。阿爾薩斯犬的畫像每隔一段就有一幅,暗示入侵者會被吃掉或更糟。然而,位於地面層的墻面上有個參差不齊的洞,說明這份威脅並沒有太被當真。

在這兒附近,三臺冰箱和一隻床墊形成一個雜物堆,旁邊還有些十英尺長的金屬柵欄摞成瞭一摞,以末端豎桿上的鏈條兩兩相接,被一個鐵環固定在地上。一隻橙色箕鬥躺在一側,像個被巨人丟棄的湯卡玩具車。

路易莎的車在嘀嗒作響,好像在為某種不祥之事倒計時。

“我覺得在一部電影裡見過這個地方,”瑞弗說,“有僵屍的電影。”

“在伊靈以西,”路易莎說,“也可能是部紀錄片。”

瑞弗的手機響瞭。是蘭姆。

“你手機為什麼還開著?”

“是振動模式,”瑞弗撒瞭個謊,“我們剛剛到。這地方看起來很安靜。”

“是啊,直到你的手機響起來。”

瑞弗等著,蘭姆的喘氣聲在他耳朵裡呼哧作響。

過瞭半天,蘭姆說:“這些當兵的,多諾萬和……”

“特雷納。”

“特雷納。一旦他們拿到想要的東西,你們就撤。不要嘗試跟蹤他們,讓他們走。”

“那凱瑟琳怎麼辦?”

“你就顧好自己,”蘭姆說,“記著,幕後操縱線繩的人是英格麗德·蒂爾尼。一旦她認為時機到瞭,就會把繩子剪斷。”

“那我們要當心掉下來的木偶。”瑞弗說。

“別自視過高瞭。你們隻是辦公室職員,又不是什麼黃金搭檔。”

“我們早就該明白瞭。”瑞弗替他說完這句話。

蘭姆掛瞭電話。

路易莎說:“他想幹什麼?”

“讓我們小心點兒,信不信由你,”瑞弗收起手機時說,“但他能用伊妮德·佈萊頓打的比方都用完瞭。”

又一列火車隆隆駛過,從帕丁頓站開出後不斷加速並鳴笛,那是一種老式的、相當孤寂的噪音。一隻烏鴉正在一個廢棄的冰箱旁邊啄著什麼東西,它抬起頭,發出一聲陰沉的咳嗽,又回頭去吃它的大餐。

“剛才肯定有輛車,”她說,“但我沒看清車牌或顏色。”

“好吧。”瑞弗說。

他用不著再說什麼瞭,因為他看到就在離他們最近的這棟廢棄建築裡,一根柱子後面出現瞭兩個身影。

羅德裡克·何發現斯勞屋裡很安靜,現在其他人都走瞭。通常這並不令他困擾。多數日子裡,他都在盡自己所能少同他人見面,除瞭精心制造出的那些與路易莎共處廚房的時刻。她在出發前還看瞭他一眼——眼神顯示出她覺得此事很好笑,就像在對他說她寧願留下,也不想去執行這個可笑的行動:在一對退伍軍人偷竊《X檔案》的時候給他們當保姆。他本可報之以同樣表情,並微抬起一邊眉毛,意思是“你和我都這麼想,寶貝”。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她就走出瞭門。他需要練習那個表情。毫無疑問,如果他的動作再快一點,她本可以看到的。

他關掉電腦,又帶著告別的目光環視瞭一周他的王國。既然現在朗裡奇和丹德爾都已成為歷史,他應該去他們辦公室裡轉轉,看有沒有落下什麼值得拿走的東西。朗裡奇有條不錯的絲綢圍巾——他不大會在這種炎熱天氣裡戴它,所以沒準兒留在瞭哪個掛鉤上。何剛剛走到門口,這個計劃就被突然修改瞭。

“那麼咱們想想看,現在咱們要去哪兒?”

“呃……回傢?”

蘭姆一掌放在何的前胸中央,繼續往前走。何則拖著腳步向後退卻,直到大腿後側碰到瞭自己辦公桌的桌沿。然後蘭姆放開手,走到窗前站定,背對著何。

外面的街道開始消沉下來。交通仍然繁忙,但帶著一股疲憊的神情:可憐的工人們下瞭戰場正往傢趕,已不是早上鬥志昂揚的戰士。馬路對面,一位女士走出牙科診所。診所外觀有些工業風格,好像裡面在進行著什麼大規模實驗,而不是個人牙科診療操作。隻見她搖搖頭,以便消除一段不愉快的記憶,然後向地鐵走去。

“海威科姆。”蘭姆說。

就是何找到的那處農舍,西爾維斯特·蒙蒂思租的那個地方。

“呃,行。離高速公路不太遠,用衛星導航找到它沒問題。”

“我寧可依靠‘天悟’。”蘭姆說。

“啊?”

“天然悟性。這能讓我在有人替我完成任務時,避免低估瞭那些任務。”

“呃……來杯茶嗎?”

“你的車在哪兒?”蘭姆問。

馬庫斯開著一輛深色車窗的黑色SUV:款式為都市軍事行動而特別設計,但通常由疲憊不堪的媽媽們駕駛,奔波於上下學高峰與維特羅斯之間。雪莉以前就和他聊到過這個觀察,但覺得眼下並不是提起它的好時候。馬庫斯停下對蘭姆的咒罵,隻是為瞭轉而挑她的刺。

“你清醒瞭嗎?”

“我們又回到這個話題瞭?”

“這不是他媽的在開玩笑,丹德爾。你之前嗑大瞭。現在清醒瞭嗎?”

雪莉本考慮撒個謊,但隻想瞭那麼一下。“老天,我隻吸瞭一小條。甚至連饑餓感都沒壓下去。”

“你他媽的,丹德爾。你他媽的!”

“別發那麼大火。天哪,半小時,頂多瞭。能興奮半小時,就這麼多。”

“你忘瞭我們之前說的瞭?”

“沒有,搭檔。那正是讓我堅持幹瞭一下午活兒的原因——在你開開心心地玩失蹤之後。”

他們堵在路上,前方有車輛發生故障,導致道路隻能單車道行駛。這種狀況下馬庫斯的情緒也好不起來。

“現在成我的錯瞭?”

“嘿。我為我自己闖的禍負責,可不想把你的錯也攬過來。”

馬庫斯低聲咒罵,然後又大聲咒罵起來,雙手拍打著方向盤:“見鬼!你搞得明白我陷入怎樣的麻煩瞭嗎?”

“我也一樣啊,”雪莉說,“就是工作丟瞭,生活也一團糟唄。”

“我有一個傢庭。你明白的,是吧?我有好幾張嘴要喂,還有一筆貸款要還。我不能失去工作。”

“好打算,馬庫斯。可惜你沒早點付諸行動。”

“別和我抬杠,姑娘。否則你就在這裡下車,走路去吧。”

“再叫我一聲姑娘,就讓你走不動路。”

這對搭檔陷入瞭怒火中燒的沉默,與此同時,他們的SUV緩緩駛過那輛拋錨的汽車,車窗內一名絕望的年輕女子正向外茫然四顧。

“就在這兒隨便什麼地方停吧,”雪莉最後開口瞭,“天哪,反正我走路都比這樣快。”

“對,因為你可真的很著急,不是嗎?沒工作,也沒人在傢裡等你。”

“有勞你更新信息。但我其實還沒忘瞭自己的生活一團糟。”

“想想好的一面吧。也許你會在沙發背後找到些冰毒呢。你知道,人們總是這麼找到零錢——”

“少他媽的評論我,朗裡奇。你總沒見過我把一星期的工資輸在一個獨臂強盜身上吧。”

“我不玩獨臂強盜!”

“那我也不吸冰毒!”

馬庫斯把車突然拐進一個停車位,於是雪莉一頭撞在椅背上。

“該死!”

“該死!”

他們沉默地坐著,為自己的憤怒尋找著合適的發泄方式。川流不息的車輛在幾乎看得見、摸得著的炎熱中隆隆駛過,儀表板上的時鐘則在嘗試讓時間靜止,使每一秒都得奮力越過不計其數的障礙。還是馬庫斯率先投降瞭。

“好吧,”他說,“我們倆都犯錯瞭。”

雪莉看似剛要再說些什麼,但在最後一刻改瞭主意。“可能吧。”

“你認為那個渾蛋蘭姆會改主意嗎?”

“他氣瘋瞭。”

“我知道。”

“真的氣瘋瞭。”

“我知道,”馬庫斯說,“那現在怎麼辦?”

“我聽說黑箭在招人。”

“好極瞭。”

他們重新陷入沉默,別扭的感覺隻比剛才略少瞭那麼一點:雪莉拽著她的安全帶,讓它“啪”地一聲彈回胸前;馬庫斯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打著一串串破碎的鼓點。最後他說:“凱西知道我今晚要加班。”

“所以呢?”

“所以她以為我今天不回去瞭。”

雪莉讓安全帶再次彈回自己身上,然後說:“如果你打算和我調情,我會拿把勺子把你的臉挖下來。”

“天哪,丹德爾。無意冒犯,但我隻是被解雇瞭,不是把腦葉切除瞭。”

“行瞭,不必在意。隻是你對我來說太老又太禿瞭。”

他在座位上挪瞭挪說:“蘭姆的這次行動——”

“那些灰色卷宗。”

“就是個瘋狂故事大雜燴。”

“嘁,無聊。”

她又把安全帶拉瞭出來,但馬庫斯在它彈回她胸口之前抓住瞭它。

“別弄瞭。卷宗是瘋狂故事大雜燴,對,但萬一不是呢?”

“什麼意思?”

馬庫斯說:“這個多諾萬,在被部隊開除之前是個很有抱負的人,對吧?”

“你也聽到卡特懷特說的瞭,”雪莉說,“國防部的關系,聯合國的委員會,安全局的會議。他可不是個大頭兵,那是肯定的。”

“而他對天氣的事如此懷有執念。”

“每個人對天氣的事都有點執念,馬庫斯。天氣話題本身就是瘋狂故事大雜燴——洪水啊,熱浪啊,老天。我就正在期待颶風季呢。”

他沒接她的話茬。“所以大傢都認為他在追尋的東西毫無價值,而他這麼做隻是因為失去瞭理智。但萬一他不是呢?萬一他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呢?在國防部參與瞭那麼多高級別的工作,他一定能接觸到很多秘密行動。路易莎關於那個HAARP項目是怎麼說的來著?”

“不記得瞭。”

“嗯,大致是關於操縱天氣什麼的。那麼萬一多諾萬並不像他裝出來的那麼糊塗呢?萬一灰色卷宗裡的某些內容確實很要緊,能證明這些天氣項目真的在進行呢?”

雪莉搖瞭搖頭,望向馬路對面。在路那邊的一傢酒吧裡,一個身穿牛仔短褲和皮馬甲的年輕人正在擦桌子。她琢磨著那些桌子是真的需要擦,還是這隻是招徠生意的一場表演。

馬庫斯說:“其中還有特別調查委員會的報告呢。會有存檔,或也許其他類型的官方書面文件。”

“然後呢?”

“然後多諾萬是被部隊開除的,記得吧?也許這是一次報復。他正計劃像阿桑奇一樣對待某人的屁股。”

“行吧,你在遣詞造句上可能得謹慎點兒,”雪莉將註意力從那個酒吧男的身上收瞭回來,“再說,那和我們又有什麼關系?已失業,記得嗎?”

“也許吧。”

“是啊。那個蘭姆,可真會開玩笑。”

“說正經的,雪莉。如果多諾萬想讓我們以為他是個陰謀論者,其實他並不是,那麼這就不僅僅是一次手拉手的行動瞭。因為他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不會希望留下目擊證人的。”

“蘭姆可不會因為我們看起來很積極就給我們復職。”

“可能不會吧。但我們接下來還能幹什麼?有人在傢等你嗎?因為我剛才就說瞭,可沒人等我。”

雪莉盯著大拇指看瞭一會兒,仿佛在斟酌要不要把它咬下來。然後她頭也沒抬地嘟囔瞭一句。

“你說什麼?”

“我說去他的吧,”雪莉說,聲音大瞭一些,“那就去他的吧。我們走。”

從陽光下走到搖搖欲墜的辦公大樓的陰影裡,就像從一隻正在工作的烤箱走進一隻剛剛熄火的烤箱:那股熱氣更骯臟,混合著一幢廢棄建築散發出的種種臭氣——腐爛和發黴、啤酒和尿味,還覆蓋著一種甜膩又惡心的氣味,瑞弗懷疑那可能是一隻死掉的動物。而零星的磚塊和鉛管暗示當地發生過地盤爭奪戰。那兩個男人正在一根柱子旁等候,他們的舉止中有某種東西令他想起瞭馬庫斯。兩人當中塊頭較大的那個,是個留著灰白平頭、鼻子像拳擊手、年紀五十多歲的寬肩膀男人,迎著他們走瞭過來。

“卡特懷特?”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愛爾蘭腔,卻沒包含多少這種口音通常自帶的那種友好熱情。

瑞弗點點頭。

“那你就是蓋伊。”

路易莎隻是看著他。

瑞弗說:“那麼你是肖恩·多諾萬,而你就是本·特雷納吧。”

第二個男人和多諾萬簡直是同一塊木頭刻出來的,隻是年紀更輕;而且多諾萬的頭發已花白,特雷納則近乎禿頂,他那V字形的發區刮得隻剩短短的發茬。他對瑞弗的身份確認無動於衷,而看起來對路易莎更感興趣。後者已和瑞弗肩並肩站定。

“你們知道我們要什麼吧。”多諾萬說。

瑞弗還沒來及得回答,路易莎就說:“我們知道你們聲稱自己要什麼。”

“我們就別兜圈子瞭。這隻是一次簡單明瞭的取物任務。”

他和路易莎都沒有武器,瑞弗忽然意識到這點。在此之前,這似乎隻是個細節,因為這次任務不會、也不該需要他們進行武裝。但在同這兩名黑箭特勤碰面後,這項任務中“不會也不該”的方面,在“也有可能會”的因素面前就喪失瞭底氣。因為若這兩人也沒帶武器,瑞弗心想,他們就違背瞭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

不過,把他們稱作黑箭特勤也是言過其詞瞭,他承認。殺死老板絕對是一條應該被解雇的理由。蘭姆每個星期都會提醒下等馬們這一點。

“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

多諾萬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和我知道斯勞部門的方式一樣。我會自己做功課,卡特懷特。那你呢?還是說,你有不做好準備就出發的習慣嗎?”

鑒於對此最誠實的回答應該是“對”,瑞弗就沒有回答。

路易莎說:“凱瑟琳在哪裡?”

“灰色卷宗一到手我們就會把她平平安安地放瞭。”

“那我們就相信你的承諾。”她冷淡地說。

“我們的承諾很可靠。”這句是特雷納說的,他終於開口瞭。

“你和西爾維斯特·蒙蒂思也是這麼說的?”

多諾萬說:“蒙蒂思是自願參加的,他應該知道有風險。凱瑟琳是個平民。我們一拿到想要的東西就會安全釋放她。”

“最好如此。”

瑞弗說:“那麼這次行動怎麼操作?”

“你進去,確保裡面和之前所說的都一致。一旦確認完畢,你就打開大門,我們跟著你進去。”

“聽起來很簡單。”路易莎說。

“我猜你們就是那幫需要特殊照顧的員工吧。要是有任何比打開一扇門更復雜的事,我可能就得另請高明瞭。”

瑞弗開始厭倦別人總在強調下等馬的地位如何低下瞭。“但或許綁架一名手無寸鐵的女性才是最簡單的選擇。當時隻有你們倆,還是有幫手?”

多諾萬的笑容停在瞭眼睛以下。“現在覺得充滿活力瞭?真是個好小夥。該和門衛聊聊瞭,對吧?”

瑞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說他希望他們以後有機會再繼續這個話題;但猛然想起自己今天已經有過一次這樣的對話瞭。於是他就看瞭路易莎一眼,點點頭,然後這兩人重新走進陽光裡,朝著那座舊工廠建築走去。

尼克·達菲在另一棟廢棄大樓的三層,關註著他們的進展。他從巴比肯一路尾隨而來,覺得他們發現自己瞭,盡管他開的隻是一輛在路上每兩輛車中就會有一輛的無名銀色兩廂車。因為路易莎·蓋伊確實有一段時間表現出偏執的傾向:為瞭一個黃燈誇張地減速,又為另一個黃燈加速沖刺。當這種狀況發生時,達菲知道,你就得保持冷靜;假設那些日常阻礙交通的因素自會發揮作用,而一個正常、均勻的速度會在下個擁擠的路口把你的目標拉回視野。這次錯過的話,總還有下次。

除非,就像現在,你沒有下次機會瞭。

面對這種情況他還有一個次優方案,那就是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因為英格麗德·蒂爾尼女爵已經告訴他瞭。

“他們在協助和教唆一名有前科的罪犯,犯下危害國傢安全的罪行。”

說這話時,她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自若。達菲懷疑就算讓蒂爾尼宣佈核災難迫在眉睫的突發新聞,她還是會用同樣的語調。不過在那種情況下,她肯定會開口稱呼他為“親愛的孩子”,這是她安撫人的一貫方式。

“那你想讓我阻止他們嗎?”

“沒有那個必要。”

他們這是在英格麗德女爵的辦公室裡,窗外的景觀一度充滿綠意,但現在已幾近棕黃:自從針對軟管的禁令實施後,對面公園裡的植物就開始陸續死亡。這在以前也曾發生過,但是這一次,令人很難相信情況還會回歸正常。仿佛已到臨界點,這座城市,抑或是這個星球,都開始滑向瞭無可挽回的衰退。

但既然他或者其他任何人對此都無能為力,達菲就把它拋到腦後,聽英格麗德女爵講起瞭西爾維斯特·蒙蒂思的猛虎隊故事,以及老虎們如何反咬一口,讓他掉瞭腦袋。

和蘭姆碰過面後,英格麗德女爵自己也做瞭一些小調查,采取的路徑與瑞弗完全一致。她告訴達菲,有個叫肖恩·帕特裡克·多諾萬的,就是主要嫌疑人。

“在倫敦的核心地帶拋屍,”他說,“聽起來他好像在試圖引起註意。”

這樣一來,瑞弗·卡特懷特對於他自己今早行動的解釋也就說得通瞭。但鑒於卡特懷特是在無人協助的情況下獨自離開,這就意味著,無論現下發生瞭什麼,都不會被寫進官方記錄裡。

這對他來說也好。達菲做“看門狗”頭目的時間夠久瞭,完全清楚自己該對哪一頭搖尾巴。如果英格麗德女爵需要借基層之手去解決某件事,那麼他就通過基層去辦。

“那些文件沒什麼要緊的,”蒂爾尼說,“都是些相當聳人聽聞的舊材料。我懷疑那位多諾萬先生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無論來自部隊還是看守所,已經令他變得有些偏執。一個人的職業生涯出瞭這麼大的岔子,總歸挺遺憾的。”

“但你樂意讓他就這麼逃之夭夭瞭嗎?”

“等你到瞭我這個年紀,親愛的孩子,你就會理解沒人能夠真的逃避任何後果。但就這個特例而言,對,我願意讓他顯得成功逃脫瞭。”

“顯得”這個詞在他們之間回蕩瞭那麼一會兒,然後以一種難以捉摸的姿態消失瞭。

“我想讓你跟蹤他回到老巢,達菲先生。一直追到他確切的位置。然後你要確保他的偏執不會令他陷入更嚴重的不幸。”

“我懂瞭。”

“我非常希望你會懂。你願意獨自執行這次任務嗎?”

“沒有後援嗎?是的,英格麗德女爵。我樂意效勞。”

因為無後援的行動違反瞭安全局實踐準則裡的每一項規定。而這就意味著,她就要在他的功勞簿上記上重重一筆。考慮到早些時候他同戴女士之間發生的沖突,尼克·達菲感到自己需要一位來自高層的朋友。

再說,這正是他天生擅長的事。利用幾個犯過錯的特工是一回事;但鎮壓國傢的潛在敵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瞭。

當卡特懷特和蓋伊穿過一扇側門,身影消失在瞭那座廢棄工廠內,達菲就放下他的望遠鏡,擦瞭擦眉毛上的汗。天還沒黑,但下方荒地上的陰影已越伸越長。無論接下來這一小段時間裡會發生什麼,他保證不會錯過任何東西。

事實上,尼克·達菲為自己很少錯過什麼而頗感自豪。

“你的車在哪兒?”蘭姆說。

“怎麼瞭?”

“因為我覺得它可能需要打蠟拋光瞭。老天,回答我的問題。”

何朝窗外指瞭指附近一處住宅區的方向。他有一張本地居民的停車許可證,掛在一位真正的本地居民名下。不過鑒於這位可疑的居民已有九十三歲高齡且足不出戶,她是不太可能發現這一點的。仔細想來,她現在沒準兒已經去世瞭。不管怎樣,或許有那麼一條法律規定瞭,你的老板不能逼你把車借給他。

但另一方面,即便這種法律存在,它也幾乎肯定不適用於蘭姆。

“好。我等著的時候要拉泡屎。”

“等著?”

“等你去取車。你睡醒瞭嗎?因為在工作時間睡大覺可是一條會被解雇的罪責。”

蘭姆的眼裡一亮,顯然他已經愛上瞭炒員工魷魚的滋味。

何很不情願得出那個顯而易見的結論,但還是躲不過終究要來的事。“你想要去海威科姆。”

“想想你的年度評估,還說你對事情領會得很慢。”若上述評估不是出自蘭姆之手的話,他那憂鬱的搖頭可能就更有說服力瞭。

“還有你想讓我開車載你?”

“天哪,我也不想。但眼前沒有其他人瞭。”

“唔,如果你沒解雇……”

面對蘭姆溫和的表情,何的聲音漸漸弱瞭下去。“你就直說吧,孩子。我一直為自己能夠接受批評感到自豪。”

“我隻是覺得自己幫不上太大忙。”

“我也這麼覺得。那麼你就必須得證明我們倆都錯瞭,可以嗎?”蘭姆從何的桌上拿起一罐紅牛晃瞭晃,看看裡面還有多少。沒有瞭。他嘆瞭口氣,把它放下。“想想看,如果你被綁架瞭,斯坦迪什會幫忙嗎?”

於是何就破例想瞭想這個問題。斯坦迪什叫他羅迪,其他人都不這麼叫;她會偶爾稱贊他的電腦技能,卻並不緊接著就要求他執行某個數碼任務;有次午餐時她送給他一個特百惠飯盒,裡面是她自己做的沙拉,因為他“吃瞭太多披薩”——無論那是什麼意思吧。當他的怨氣消退後,他發覺自己還挺感動的,於是特地把它丟到瞭她應該找不到的地方。還有,他想到,在所有下等馬當中,她應該是得知他和路易莎在一起後,最有可能感到開心的那個人。當然瞭,下等馬的人數比之前少瞭幾個,但那改變的是百分比,而不影響事實。

想到所有這些,他嘟囔瞭一句:“我猜會吧。”

“你最好希望如此。因為咱們這兒可沒其他傢夥會這麼做瞭,我向你保證。現在去開你的車吧,快快。”

何下樓剛走到一半,隻聽蘭姆喊道:“哦,還有,當我說‘快快’的時候,我希望你沒覺得我有種族歧視的意思吧?”

“沒有。”

“隻是你們這些中國佬的臉皮真的太薄瞭。”

開往海威科姆,將是一段漫長的車程。

關於站外存檔地點的詳細信息,隻要你知道怎麼去找,安全局的內網裡就有。一些夠資格的特工可以獲得登錄密碼,不包括下等馬們,但傑克遜·蘭姆卻符合條件。之前在斯勞屋時,何已設法搞到瞭這個密碼。對此,路易莎和瑞弗都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他們登錄進去,從簡介中得知,該設施位於那片半廢棄的工業園區下方;是一座始建於三十年代、最初作為防空洞的地下綜合體,又於二十年後進行瞭改造。這一次,它被極大幅度地擴建,以便為一百二十名地方政府官員提供居住空間。如此大規模擴容,被認為是核戰爭後人類文明得以幸存的必要條件,但或許與那些官員都參與瞭規劃不無關聯。如今,這片地下網絡從它的起建點向西延伸瞭一英裡多,之間的通道為繞開地鐵線路,都開鑿成瞭陡峭的下坡和彎道——“工程還假借瞭線路維護之名”。在這個由大大小小的洞穴構成的系統中,即便外部世界在核爆之後的殘冬裡瑟瑟發抖,像經濟狀況調查和利率評估這樣的重要工作仍可繼續進行。

反正,原計劃是這樣的。但在七十年代後期,這處設施又更改瞭用途,被轉交到安全局手裡。那時,鑒於末日大決戰的可能性猶存,市政府的官員顯然就被降級成瞭可犧牲人員。但這並沒引發什麼麻煩。自然減員、慷慨的提前退休待遇,外加那些政府官員短得出名的註意力時長,種種因素加在一起,使得該設施的存在化為一則都市傳說。由於它的位置足夠深、墻壁也足夠厚,即便在其頭頂上方的工業園區緩慢建設期間,這裡都沒被發現。而當一場經濟奇跡促使英國向著服務業轉型、令該園區淪為受害者時,這處設施仍在按部就班地悄然運轉。此時它已再獲升級,以適應比核戰爭更具當代性的種種威脅:病毒爆發、極端天氣事件,還有選民們被激怒後的義憤填膺。

這個地方讓人很難不聯想到那些詹姆斯·邦德式的胡說八道。

“你覺得會不會出現一群穿著銀色運動套裝的工作人員?”當他們在這座廢棄工廠內一路摸索時,瑞弗說。

“你是說金發女郎吧。”路易莎說。

“啊,肯定有金發女郎。但,你知道,也有紅發的。”

“還有一條秘密鐵路線?”

“還有一個帶倒計時窗口和紅色大按鈕的控制面板。”

路易莎的嘴抽動瞭一下,似乎正準備再說些什麼,但隨後,就像某個紅色大按鈕或別的什麼真的被按瞭下去,那片刻的興致消散瞭,她抿起嘴唇。“你發現瞭吧,這個地方現在基本就是倉庫。”

“我還沒忘呢。”

“人員配置最小化。”

“對,我也讀到那段瞭。”瑞弗本想勸她振作一點,話已至嘴邊瞭,但隨後他想到,這些詹姆斯·邦德式的胡說八道會不會曾是她和明一起開的那類玩笑,於是就沒提。“西北角。是在哪邊?”

路易莎已經指出方位瞭。她拿著手機,開著指南針的應用程序。

“我希望那有一扇上足瞭油的活板門。”

而他們碰到的是一隻下水道井蓋,上面的把手都被泥土填實瞭。

“哦,好極瞭。”瑞弗說著,四下環顧想找一根小棍,或某個能把它剔幹凈的東西。

“也許我們應該試試走正門。”

這裡是整座綜合體的最北端,還有一條能夠接入這座城市維多利亞時期排污系統的地道。因此,它也算是個遊客觀光景點。雖然此刻它的開放時間已過,但還是比那座老工廠更有可能出現人跡;除此之外,從那裡到他們正下方那座綜合體的神經中樞,要步行一段很長的路,除非這裡真的有一條秘密鐵路線。

“我們來都來瞭,”瑞弗說。他找到一塊一英尺長的金屬壁板,就用它撬起井蓋,向本就腐臭的空氣中釋放瞭更多臭氣。“我的老天。”

路易莎說:“你以為四周都會是光亮的金屬嗎?這可是個秘密入口。”

他把蓋子推到一邊,從脊椎的底部感受著它刮擦地板的雜音。“想頭一個下去嗎?”

“你先下去吧。”

她掏出一把手電筒,向下照進那個洞裡。在這束光的指引下,瑞弗跳入瞭黑暗。

英格麗德女爵正在簽發當日下午同限制委員會的會議紀要,每列文字底部那組首字母,都堪稱一件藝術品;針對一系列聲稱轉錄操作會令文本變得晦澀難懂的意見,她筆不離紙地給出瞭贊同批復。始終是這樣,每一名會議成員散會離場時都深信自己的批評已被采納,從而為這個隱秘世界中的一個骯臟角落打開瞭一扇窗,世間從此熠熠生輝。隨著時間流逝,人們才會看清,那扇窗戶仍舊關著,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即便哪天這類事務真的引起瞭英格麗德女爵註意,她也會對於有人持不同看法表現出驚訝,然後出示會議紀要,證明這並非她的本意。

這種預先思考的能力,常被認為是從事安全局工作的先決條件。而或許更關鍵的是令他人的想法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能力。如此想來,這就是彼得·賈德對她構成如此威脅的原因:他同她一樣懂得如何操控會議。而對英格麗德·蒂爾尼來說,幸運的是,他想縮短該過程的企圖心令其陷入瞭脆弱境地。

但在形成這些想法的同時,她突然意識到,運氣並非自己通常會去依賴的一個因素。

她蓋上筆帽,伸手拿過自己那杯水,喝瞭一小口,心中盤算著。照目前的情況看,是她占瞭上風。賈德的猛虎隊,原本意在展示英格麗德女爵治下的安全局是如何風雨飄搖,現在卻成為生動的案例一則,體現內閣大臣的傲慢何以導致瞭街頭喋血——一場斷送前程的慘敗,即便是對目前為止滴水不漏的PJ而言。清理戰場的工作已在進行,一旦灰色卷宗落入多諾萬之手,尼克·達菲就會追蹤他回到老巢。讓一名退伍老兵帶著冒牌寶貝逃之夭夭是一回事——那就是往賈德棺材上加的一顆釘子:看看你那荒唐的計劃導致瞭什麼後果吧;然而允許事態進一步發展,就等於公然支持無政府狀態瞭。所以,讓達菲出手也隻是權宜之計:多諾萬會像個軍人般死去;那些檔案會被送回地下的儲藏櫃;至於那幾個下等馬——真是可笑的稱呼——可以回到他們單調乏味的生活裡;而英格麗德女爵自己,則會繼續四平八穩地走她的路,鑒於大臣那隻看似掌舵的手實際卻在聽從她的指揮,這令她感到心滿意足。至於未來,賈德的野心無須去挫敗。如果一名經她敲打過的內政大臣可以令她處於不敗之地;那麼一位被她攥在手心裡的首相就能保證她的福祉降臨。所以總的來說,這是美好的一天。

不過盡管如此,還是有個愚蠢的耳語聲在這房間裡回蕩,反復提醒她運氣隻是輪盤裡的潤滑劑。要不是多諾萬突然變成不確定因素,本來一切都將按照賈德的意願進行。

英格麗德·蒂爾尼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摘下又蓋上又摘下她的鋼筆帽,這動作若讓一名凡人來做,可能就會流露出心神不寧。她把筆穩穩放到辦公桌上。現在該出去走走瞭。

馬庫斯沿一條單行道違規抄瞭一點近路,然後調轉車頭一路向西,駕駛著他的黑色坦克穿過城市街道,那勁頭仿佛是在電腦上控制一個影像,最糟的情況也就是遊戲結束。有兩次,當他不慎駛入對向車流,雪莉屏住瞭呼吸,並死死抓住門把手,緊得恐怕要用扳手才能松開。

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變尖瞭,她說:“我們已經開得夠快瞭吧?”

“我們越早到那兒,我就越早減速。”

雪莉隻希望這趟旅程能夠順利到達,而不會把任何行人軋扁在路面上;或更糟,把她親愛的自己甩出擋風玻璃。

她看看身旁的搭檔。既然他們現在已被解雇,那個詞還算數嗎?還是說,他也不過是個半生不熟的陌路人;是她生命當中越來越多的、一旦事情出瞭岔子立刻溜之大吉的那幫人中的一員?可是,他還沒有溜,不是嗎?事情是在大約一小時前正式出的岔子,而他仍在這裡,載著她在城市的街道上一路狂奔;向著或許最後隻是又一座風車磨坊的目標,全速前進。

也許他能讀懂她在想什麼。

“以前在沖鋒小隊的時候,我們有個笑話,”他說,“什麼時候一扇門不是一扇門?”

“……當它半開著的時候?”

“當它是一堆該死的火柴棍時,”馬庫斯說,“我們講話可不是太含蓄。”

“是,我懂瞭。”

“如果某些壞事可能即將發生,我們就想趁它開始之前趕到現場。否則我們就要被動防守瞭,而這是當壞事降臨時你絕對不希望處於的狀態。”

不知不覺間,他進入瞭從前服役時充滿男子氣概的狀態。雪莉意識到這點,並且難得表現出瞭圓融得體的一面,決定不去挖苦他。

他們輕松超過瞭一輛車,而大約兩秒鐘前一隻黃燈剛剛變紅,引得背後傳來一串憤怒的喇叭聲。

“因此需要速度。”

“那樣我們就能趕在壞事發生前到達。”雪莉說。

“對。”

“也許還能把我們的工作弄回來。”

“也許。”

“還能免得卡特懷特和蓋伊被烤熟。”

“……對。還有那個。”

“我還是覺得你應該慢一點。”雪莉說。

“為什麼?”

“因為你剛才超的是一輛警車,”她告訴他。剛聽到的消息瞬間化作瞭舊聞,因為那輛可疑車輛閃起瞭警燈,那段熟悉的雙音調哀嘆也開始在耳畔盤旋,吸引著每個人的註意——特別是他們倆的。

羅德裡克·何很為自己的車感到驕傲。他知道某些下等馬(他心裡想的是卡特懷特)甚至連屬於自己的四個輪子都沒有,就更別提一輛福特起亞瞭,帶著奶油光澤的電氣藍的車身,還有一套效果超級震撼的音響系統——何最喜歡那種伴隨著哥特字體健康警告的音樂。座椅也是奶白色,相應地配瞭電氣藍色的接縫,擋風玻璃略微染瞭顏色,讓旁觀者浮想聯翩。在網絡上,當何化身為DJ巨星時,他就把自己的車子稱為“小妞吸鐵石”。而在現實中,他也將它保養得完美無瑕,還時常從一隻新車氣味的噴霧罐裡擠出些殘留來打理它。作為回報,它則固執地拒絕與自己的綽號名實相副,不過這就是二手車的問題瞭:之前的主人已經耗盡它的運氣。

不管怎麼說,還是一部很棒的座駕。可能各方面都和另一種一樣好,他想著,就在馬路邊停瞭下來,傑克遜·蘭姆正站在那裡等著。

不僅等著,還拿著一隻泡沫塑料的咖啡杯,並且搖著頭說道:“哎呀呀。”

何搖下他的車窗:“怎麼瞭?”

“如果你非要問的話,”蘭姆對他說,“我的回答你應該聽不懂。如果我坐在後面會讓你覺得自己像個男仆嗎?”

“會。”

“好極瞭。”蘭姆說著鉆進後座,在此過程中灑出的咖啡還不算太多。“為什麼車裡有股奶酪味?”

傍晚天色終於黑瞭下來;一兩盞路燈已經點亮;其餘的則仍在休眠,不是亮燈時段不同,就是已經損壞。人行道上,下班回傢的人已為尋歡作樂者讓出瞭空間,後者正在奔赴巴比肯裡的一場活動,或湧向老街上的那些酒吧。羅德裡克·何向後視鏡裡看瞭一眼,恰好撞見蘭姆又在到處摸索,雙手同時從兩邊的口袋裡伸瞭出來,一手抓著一支煙,另一隻手點起瞭他的打火機。

蘭姆說:“不要激動。這是一種電子煙。”

“不,這不是。”何指出。

“不是嗎?”蘭姆一臉疑惑地仔細看瞭看香煙點燃的那頭。“垃圾。我被宰瞭。”

何把抱怨抗議咽瞭下去,因為他意識到蘭姆已經發現瞭他擋風玻璃上那張停車許可證的蹊蹺。“那是個掩護。”他說。

“掩護。”蘭姆重復道。

“還是個防止身份盜竊的保障措施。”

蘭姆的笑聲就是分為兩段的咳嗽。他呼出的煙霧多得就像一堆潮濕的篝火。“身份盜竊?相信我,孩子。你的身份可送不出去。”

何皺起眉。

在他身後,蘭姆向後一靠,閉上瞭眼睛。什麼東西從他嘴裡冒瞭出來——很難說這是一陣鼾聲的開始,還是一段咯咯笑的尾聲;不過在那之後他就基本陷入瞭沉默。與此同時,羅德裡克·何在衛星導航的指引下一路穿城而出,載著蘭姆和自己向凱瑟琳正被扣押的地方,或說他們希望她被扣押的地方駛去。

“戴安娜。”蒂爾尼說。

“我正要離開。”

“當然瞭,親愛的。你完全沒有必要留那麼晚。”

“已經過瞭——”

“但我想問問,那些數據遷移人員的發票你簽發瞭嗎。”

數據遷移,不同於簡單的搬運:這些人畢竟都是專業人士,即便最終成果就是將那些盒子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

英格麗德女爵跟隨戴安娜進入她的辦公室,屋裡的燈就自動亮瞭起來——一種接近春日陽光的偏藍冷光,卻令人脖子後面的毛發感到刺痛。英格麗德把這種感覺歸因於空氣中的過量電荷,就像從沒插好的插座中漏出來瞭似的。多奇怪啊,為什麼她的這些頭發始終堅守著自己崗位,不斷為她引發毛骨悚然的感覺;而與此同時她頭上其他部位的頭發,就在她十幾歲時紛紛離她而去呢。對此,從來沒人給出過完全令人滿意的理由,不過英格麗德女爵也會不情願地承認,與其說這是醫學的失敗,不如說是她自身對於完全滿意的狀態心懷反感的一種體現。

戴安娜·泰維納用單詞開始檢索。她沒有坐下,面對電腦屏幕彎下腰,一邊看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文件夾名自動讀進讀出,一邊輕微蹙起眉。一個符合查詢條件的信息都沒有。“就在這裡某個地方。”

“不著急,親愛的。”

她在很久以前就掌握瞭令下屬感到慌亂的最佳策略,那就是向他們保證事情不必著急。

在等待的同時,英格麗德女爵透過這間辦公室的玻璃墻,凝視著情報中心裡的那些孩子。“孩子”是個無關年齡和經驗的詞。是忠誠引領他們來到這裡工作,然而忠誠又是一個具有無窮變數的詞匯:它始於一份想要為女王及國傢效力的、值得贊揚的熱望;還可能上升到更加高尚的程度、對他們機構的首腦宣誓效忠;但在最差的情況下,也可能退化成一種為瞭取悅直接上級、概不多問的意願,也就是戴安娜·泰維納的情況。如果今天這場突如其來的時來運轉,背後不僅僅是運氣的緣故,那麼無論那是什麼,都很可能根源於這裡:行動部門。當然瞭,以戴安娜的能力,她完全有能力獨自實施開顱手術;但如果事實證明她唆使自己的手下參與瞭這樁臟活兒,那就勢必要進行一番人員大清洗。這也無妨:一場好的清洗總歸對誰都沒壞處。當然,除瞭它要打擊的那些人。但那不正是目的所在嗎?

所有這些還操之過急。如果不僅僅是運氣的緣故,她需要知道原因,以及如何才算結束收官。

“找到瞭。”

戴安娜·泰維納言語中的唐突,透露出她急於動身的心情。於是英格麗德女爵又多耗瞭一會,一度陷入沉思,然後才說:“啊,好的。對。你可以幫我把它打印出來嗎?我真的覺得到瞭咱們這個年紀看屏幕很討厭,你說呢?”

戴安娜咽下瞭這口氣,但心裡很不樂意。兩秒鐘後,她身後架子上的打印機如夢方醒般動瞭起來,她將打出來的東西遞給英格麗德女爵。

而後者,細細看瞭好一會,才說:“真貴。”

“那是個問題,”戴安娜說,“這就把它解決瞭。不管怎樣,我以為財政委員會是滿意的?你今天早上不是這麼說的嗎?”

“我可能美化瞭他們的反饋,好讓在場的男士們聽聽,”蒂爾尼說,“咱們女孩之間就得互相照應。”

“那是自然。”

英格麗德女爵把發票折起來,又透過那扇玻璃墻看瞭孩子們一眼,然後說:“肖恩·多諾萬這個名字,你有什麼印象嗎?”

“應該有嗎?”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戴安娜。”

“我可以查一下他——”

“個人而言。你本人對肖恩·多諾萬有什麼瞭解嗎?”

“這個名字似曾相識,”泰維納說。她擺出一副認真思索的表情,而後迅速切換成瞭恍然大悟。“他是不是幾年前在一個聯合情報委員會裡任職?代表國防部?”

“那之後你們就沒聯系瞭嗎?”

“我們當時也沒什麼聯系。他就是個穿軍裝的,有些處理叛亂的一手經驗。”

“瞭解瞭。”

“為什麼問起這個?有什麼情況是我該知道的嗎?”她指指自己的團隊,“我們該做什麼嗎?”

英格麗德女爵心不在焉地盯著她看瞭很久,仿佛正在努力記起什麼事,而戴安娜隻是碰巧站在瞭她的視野裡。這是一種可以從態度最消極的下屬那裡獲取信息的技巧;但這一次,戴安娜保持著一種略顯關切而又願意提供幫助的神情,除此以外,似乎無須多言。過瞭好一陣,英格麗德女爵才搖搖頭。“不,親愛的。就是突然想起他的名字,沒什麼。”她又揮瞭揮那張紙,“我確定這就可以瞭。如你所說,是為瞭解決問題。短期投入,長期獲益。”

“如簡報所寫。”

“最高是維吉爾級別的材料,對吧?”

“最高並包括。還是那句話,如簡報所寫,”戴安娜說,“有什麼問題嗎,英格麗德?你看起來很在意這個。”

“在意?當然沒有。我很抱歉耽誤瞭你的時間,戴安娜。祝你有一個愉快的夜晚。”

現在,走廊裡已經靜瞭下來。即便是她自己高跟鞋發出的噠噠聲,聽起來也有點脫節,好像和她的步伐略有點不同步似的。

英格麗德女爵回到自己辦公室,坐瞭下來,不是在辦公桌前,而是在房間一角、同一張咖啡矮桌並排擺著的扶手椅裡。那是她在傍晚來一杯金湯力時會坐的地方:作為對過得還不錯的一天的安靜犒賞。這也是她為偶爾的公開露面做準備時會坐的地方,精心設計一兩句話,發在推特上供人傳播,也供人取笑。以及,這裡還是她需要隱蔽自己、而自己那張辦公桌又顯得太過暴露時會坐的地方。

英格麗德女爵知道,她的員工普遍認為她並不知道目前的安全級別編碼出自《雷鳥特工隊》。不過,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被人低估,對她而言倒也無妨。她確信,絕大多數員工把她當成“首席政府文員”;她還確信,發給戴安娜·泰維納的簡報內容裡,並未提及轉移維吉爾級別檔案的事,因為英格麗德女爵早就斷定,次高一級的保密文件才是最完美的隱藏之所。斯科特級別,是收藏那些吸引眼球的東西的——那些有關間諜秘密行動的材料,無疑是安全局皇冠上的明珠。而維吉爾級別,儲存的大多是些隻有對預算問題情有獨鐘的數字專傢才會感興趣的數據:花瞭多少錢升級軟件、補貼食堂或是更換地毯。所以,如果英格麗德女爵要在安全局的舊檔案裡埋藏任何黑歷史,維吉爾正是它們的安樂窩。

而任何密切關註英格麗德·蒂爾尼動向的人都知道,她遠遠不隻是名“首席政府文員”,她的確有自己的黑歷史。

過瞭一會兒,她從包裡掏出手機。

鈴聲剛響,尼克·達菲就接瞭起來。

“計劃有變。”她說。